说完自己的推断之后,狄仁杰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一番推断已经把他累得够呛。 张牧川满脸激赏地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叹道,“虽然答案是错的,但你的过程也有许多贴合真相之处,如此年纪,如此智慧,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狄仁杰得此夸奖,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断案就如科举明算科答题,即便过程再正确,结果错了,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像是明经科,纵然完全不懂,也能胡诌几句,博取一点知贡举的同情。 沉思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张牧川的眼睛,正色道,“还请叔父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显然狄仁杰并不服气,他此刻与那些走出科举考场的明算科生徒一样,只觉得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了还不自知的大笨鹅。 张牧川一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捏了捏对方的大圆脸盘子,呵呵笑道,“怀英啊,过则勿惮改!适才我讲了因与果,接下来便与大家推导演练这因果之间关系。” “首先,我要阐述一个事实,石头大寨的僰人并非世间唯一,我曾在朱提县遇见过一群口中缺了牙齿的僰人,他们生活在瘴雾迷漫之地,穿着语言与这里的僰人大同小异,但他们对于悬棺之说的解释却和此间的福泽子孙迥异。” “他们告诉我,僰人之所以采用悬棺葬,一则是因为对于岩石的信仰,二则是希望逝去的亲人不受打扰,祝愿的对象是逝者,而非还在人世的子孙后代。” “那么,为何石头大寨的悬棺葬起源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功利之说呢?两个字,僰童。” “僰童就像是牲畜,每日辰时开始劳作,直至亥时而止,全年无沐休。这是最为廉价的劳作工具,豪绅、官吏尽皆大肆买卖,尤其在而今这种人口数量不足的情况下,买卖僰童愈演愈烈,但这与圣人宽容策略不合,故而某些地方便转为暗中交易。其他州府不论,我只知益州的行价是一个僰童,可换三贯铜钱!” 张牧川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表情戏谑地竖起三根手指。 屋内的僰人除了阿各首领之外,全都双眼放光地望着张牧川的三根手指,仿佛那就是他们卖了自己的三贯钱。 三千文,按照如今大唐的物价,可换一千斗米,一千匹绢,又或是可在长安租下一座两进的宅院。 谁不眼馋? 如果不是僰童的生活实在太过艰苦,张牧川都想卖了自己,拿着三贯钱迎娶喜妹。 阿各首领瞧见周围僰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发生些微变化,面色一沉,突然道,“这些与阿惹的死有何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浪费我等的时间……” 张牧川轻笑一声,打断阿各首领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正要说道此二者之间的关系,阿惹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像大家所说的那么糟糕……”左手一抖,从衣袖中滑出一只枯草编织的蚂蚱,“这是篝火晚宴时,我趁着俯身与阿惹说话之际,从他身上摸来的,相信大家都认得此物,也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逗玩孩童的,而阿惹并没有孩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草编的蚂蚱是阿惹父亲做的,而阿惹一直带在身上,说明他很爱自己的父亲。试问,一个敬爱父亲的人,怎会为了三贯钱,把自己的父亲送进棺材?” 狄仁杰皱眉道,“可事实如此,把父亲送进棺材的正是阿惹自己,即便再难以置信,我们也只能相信……这世上总有些龌龊之辈,为了银钱,不要脸,不要命,甚至不要父母!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阿惹对于父亲的敬爱,也有可能忽而消失。” 张牧川摇了摇头,“怀英,人性复杂这一点确实没错,这世上也确实有那等不孝之人,但我且问你,若是换作你是阿惹,会为了一贯钱把你父亲送进棺材吗?” 狄知逊浑身一僵,嘴唇轻颤道,“牧川老弟,你这设想很不好……” 狄仁杰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自己的父亲,满脸坚定道,“绝无可能!不要说一贯钱,就算是一千金,一万金,我也绝不会为了钱,将我阿耶关进棺材。” 狄知逊眨了眨眼睛,“怀英,若是万金也可以考虑考虑,一万金可以助你在官场再上一个台阶……你放心,如若真有人要用万金换我进棺材,我决不让你为难,我自己躺进去,要是再加些银钱,我还可以自己刨坑撒黄纸吹唢呐……” 狄仁杰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张牧川哈哈笑道,“瞧见了吧,怀英……这就是爱啊!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是要为之谋划深远的未来,而子女敬爱父母,则是万金不换。所以阿惹不会为了钱把父亲送进棺材,反倒是他的父亲会为了让阿惹拥有更多财产,从而自愿躺进棺材里面。” 狄仁杰依旧紧锁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惹为何要自杀?” 张牧川余光瞟了一下阿各首领,冷哼一声,“因为他知道了悬棺葬福泽后辈的真相……年满六十被关进棺材里的僰人并不会死在棺材中,而是被人卖到其他地方,做着风险极高的事情,比如在高空之上修建木桥,比如替达官贵人饲养猛兽。总之,会发挥出远超三贯钱的价值。” 狄仁杰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道,“三贯钱?这么说石头大寨所谓的福泽回报,实际上应该是买卖僰童的三贯钱,而不是一千文。” 张牧川一点头,“没错,因为中间还有层层剥削,所以阿惹到手的只有一贯钱……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多地方上头拨了一千两,到了最底下只剩下一文钱。但阿惹还是觉得自己被骗了,想起自己的父亲可能遭受的各种境况,他心如刀绞,思来想去,便与告知他一贯钱福报真相的阿则,以及同样因为这个福报失去了母亲的阿古,联合在一起,制定了这么一个颇为惨烈的计划,先是以岩画预言惨案的发生,吸引强大的外力,而后牺牲自我完成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消除村寨里年满六十便要被送进棺材的陋习!” 狄仁杰听完张牧川的推断,忽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只是还有几处不明,始终无法想透,于是虚心问了出来,“叔父,那阿则家里的破洞是怎么来的?还有阿惹是如何剖开自己的肚子,把石头缝进去的?还有……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愿意成为外力,或者说凭什么觉得用岩画就能把外力吸引过来,若是没有人愿意调查案件,那么阿惹岂不是白死了?”
第十六章 一千个嘴把式,不如一个手把式。 张牧川微微一笑,知道狄仁杰细致观察过阿惹身上的伤口,左手一甩,将手中的唐刀掷向阿各首领身后的一面墙壁。 嘭地一声撞击闷响,刀柄插入墙壁石块的缝隙中。 狄仁杰看了看墙上的唐刀,恍然道,“剖开阿惹肚子的是墙壁,也是阿惹自己!难怪我看见那伤口是刀锋向下形成的,平直且均匀……” 张牧川点了点头,“阿惹或许就是担心别人通过伤口刀锋向上还是向下,判断出他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所以才会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你在阿则家里墙壁上看见的不是猪血,而是人血,那面墙壁便是阿惹剖开自己肚子的证据,为了销毁证据,他让阿则把墙壁弄出一个破洞,又在上面粘上些许猪毛,以此引导大家作出错误的判断。” 狄仁杰满脸崇敬地望着张牧川,问道,“叔父,你是怎么识破的?” “破洞的上侧,左侧、右侧有猪毛能说得通,但下侧也有猪毛,这就说不过去了,猪在穿墙而过时,受体型的影响,肚子上毛不可能留在破洞边缘。而且,那破洞边缘的猪毛颜色,柔软度都是一样的,显然是属于同一部位的猪毛,你觉得这可能吗?”张牧川耐心解释道,“另外,猪血与人血虽然非常相似,用眼睛几乎不可辨别,但两者的味道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于阿惹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会插手……其实,他们并不确定,只是在赌。与其饱受煎熬地活着,不如用自己的死赌一个可能,这是世上许多苦命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为了增大这个可能,阿惹在往来此间的必经之路上留了岩画,只要有人看出其中的含义,便会来到村里,即便阿惹已经死去了很久,但他的故事一定会被传下来,有心人想要调查,就绕不开僰童福报的秘密。” “岩画是一道筛选,能够看出其中含义的人,必然不是蠢蛋,那么就很有可能猜出僰童的秘密,阿惹利用的是人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也利用人们对于坏人坏事总是印象更加深刻这一点……”张牧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阿惹如果是个唐人,说不定能明算科及第,这里面的算计,对于人心的把握,都是绝妙。” 听了半晌的狄知逊砸吧一下嘴巴,忽然道,“我就纳闷了……这阿惹为何一心寻死,他父亲又没死,只是被卖了而已,他有这份心机,不如思考怎么离开这里,把他父亲找回来。” 张牧川听了这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出为何感到不舒服,只是摇了摇头,回应了狄知逊一句,“人海茫茫,如何去找,与其把一生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不如拼死一搏,为他父亲讨个公道,摊开这石头大寨的腌臜!” “讲得好啊!我这山明水秀的石头大寨,在你的三言两语之间,竟成了污秽肮脏之地!” 一直沉默着的阿各首领冷笑两声,漠然地盯着张牧川,语气冰冷地说道,“我听人说,唐人律法讲究铁证如山几个字……敢问尔等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方才的言论?如若没有的话,那便是恶意揣测,我石头大寨虽是一个山野小村寨,但也不会任人欺辱!” 张牧川面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一半,右手轻轻抖了抖,黑布立时展开,缓缓飘落,露出手上那个形如大肘子之物的真容。 缅伯高原本听他们讲得头昏脑胀,此时见到张牧川抖开了黑布,瞬间来了精神,凑上前去,欣喜道,“哎哎,你们聊,我正好拿你们的故事下菜了……终于可以往肚子里填点实在的了,不瞒诸位,我这人啊,最喜欢吃的就是……” 话刚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躺在张牧川手中的并非皮焦肉嫩的大肘子,而是一节森森的白骨。 从白骨酥化的程度来看,该是把陈年老骨。 立在张牧川身旁的狄知逊距离白骨最近,在黑布展开的那一刻便嗅到了腐烂刺鼻的气息,当即接着缅伯高的话,惊声叫了一句,“白骨!” 缅伯高顿时急了,“哎……哎,你可别胡说啊,谁喜欢吃这玩意啊!约!” 张牧川瞧见阿各首领作势就要发难,抢先道,“贡使大人,您不是让我帮你在这石头大寨附近找些令人难忘的纪念品吗,这便是了!” 缅伯高瞪大眼睛,“我几时这般说过?”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1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