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泠月在浣衣局放下了衣物才想起自己是来问路的,却听小宫娥“啊”一声,指向她茜色的裙摆,愧疚道:“沾上泥了……对不起。” 低头看过去,罗裙上染了深深浅浅的泥泞,的确不大貌美。 浣衣局此时寂静无声,她站在池子边,从倒影见自己脸上也沾了些灰尘,不由发笑。 “我带你去洗一下吧。”小宫娥不好意思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又仔细用皂角梳洗了一番。 “真美……” 小婢女望向温泠月的脸不禁感叹。方才路上灰暗,她看不大清,现下灯烛明亮,又将脸上的脏污悉数洗净了,才得见芳容。 浣衣局的女使都是些干净秀丽的姑娘。但小宫娥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像眼前人这样貌美的女子。若非年岁小了些,入宫当娘娘也是绰绰有余的。 温泠月莞尔一笑,终是有机会问起碧澜阁的路。 不曾想,听了这个地方,小宫娥眼睛一下瞪圆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竟然敢去碧澜阁?”她低喃,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对温泠月道:“那里路远,你帮了我,我带你去吧。” 温泠月深知自己轻重,也没有婉拒她的建议,生怕自己再入了无人之境在夜里迷了路。 这次她们提了一盏灯。 “碧澜阁那里我也不曾去过,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但嬷嬷同我们说,那里是绝对不能踏足的,你又怎么会要到那里去?” 她似乎当温泠月是别院的宫女,兴许是尚仪局的,才长得这样标致。若是惹不起的贵人早就训斥她了,又怎么会帮她抱衣服呢。 温泠月不知那里是什么禁地,倒来了兴致,“为何不能去?” 提灯小宫娥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不不,那里是太子殿下昔日住处,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说来也奇怪,如今皇子公主皆搬离宫外别住,但宫中真正有独院的唯傅沉砚一人。 四皇子生母为贵妃萧氏,六皇子出身卑微,生母起初只是个宫女,如今不过位居嫔位。 而傅沉砚非皇后所出之事知之者甚少…… “姐姐,从此处绕过前面的宫墙,再向右拐两道弯便是了。只是那边有一座鲤鱼池,鹅卵石多,你要小心啊。” 温泠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燃着鹅黄的灯笼,栽了几棵秋海棠,此时花叶凋零,的确非长居之地。 她飞快地向小宫娥道谢,却在临走前被她叫住,“你真的要去吗?被太子殿下发现是十分可怖的,都说殿下他性子残暴还……”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才警惕地小声说:“还爱滥杀无辜,苛待宫人。纵姐姐是尚仪局的貌美女使也要小心啊。” 闻言,温泠月不禁失笑,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成尚仪局的女使了。 于是又安抚她,“无妨,太子殿下不会杀我的。他还得等我一块回东宫呢。” 说罢,温泠月笑了笑,蹦蹦跳跳地朝她所指的路跑去。留下呆呆的小宫娥反复回味仙子姐姐的话,半晌才猛然醒悟。 莫非仙子姐姐是太子殿下的随身女使! “怪不得模样儿那么美呢。” “……” * 此处宫道明亮,可拐了一折后却忽然暗了下来。秋海棠垂着枝条,堪堪遮在锦鲤池上。碧澜阁的飞檐隐约在不远处,周遭的黑暗却让她寸步难行。 这里怎没点灯呢? 所幸适才小宫娥将提灯交予她,才能顺着锦鲤池走下去。可光顾着眼前,不曾注意脚下的鹅卵石。 提灯一晃,她整个人险些滑倒在锦鲤池中,幸好一只胳膊牢牢将她箍住,才免于又脏一身的后果。 温泠月连连道谢,抬起提灯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不见其容先闻其声。 “泠泠?怎么是你?” 灯影终于映出他讶然的神色,又是他。 裴钰。 男人一身官服,正身立于她面前,仪表堂堂,芝兰玉树,满眼都是担忧的神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宫人的衣服?” 小宫娥同她说的那些在她耳边乍响,似乎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裴、裴裴……原来是去偷看你啊。” 听她这样说,裴钰面色陡然飞上红晕,有些羞怯地抿唇低声道:“泠泠是知道我今日被宣入宫,特意来看我的吗?” “!” 意识到他显然误会了,温泠月急忙想要辩解,一个劲儿地摆手,手上的提灯也随之摇晃,光影摆动地她眼睛发晕。 “裴大人莫要开玩笑了,你我本就没什么关系,何必口出妄言。况且我知大人一向循礼谦和,更不会在意本宫的玩笑话。” “你为何不愿回答我的问题。莫非真不知我想问什么吗?我们何曾这样生疏了?” 裴钰更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而她却在他瞳孔中躲闪,面色更是为难。 不过是幼时常在一起玩的情分,温泠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再有什么情绪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多年过去,还要耿耿于怀什么呢? 于是她垂眸,“我知你对当年不告而别之事愧疚,兴许也想要弥补什么,可你真的不必如此,我是真没当回事儿。况且如今我已嫁给太子,大人理当唤我一声太子妃。” 刚一抬头,裴钰那副极为受伤的模样便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若现在跳出个人来,定要指控她欺负了这个人高马大的裴侍郎。 “你嫁给太子殿下,是真心的吗?” 她的脸埋没在灯落下后的阴影中,裴钰看不清她的情绪,却听她淡淡道:“阿钰哥哥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裴钰依稀能辨出她语气中掺杂的意味,难得有此机会,便想将自己想说的话,全同她说了。 “泠泠,我们自幼相识,你可知我在江南的那些年,是如何支撑着才一步步走回玉京的吗?” “我每一日都盼着考回玉京,见到你。” 一旁的秋海棠之下,忽有细微声动,第三人的衣角露出,打断了裴钰的一腔深情。 ----
第58章 第五十八颗杏仁 “谁?” 裴钰敏锐地发现异样,温泠月也蹙眉向后退了几步远,保持着遵守礼数的距离。 兴许只是枯叶飘落,模样像极衣角。 裴钰低声唤去并未有人回应。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的情绪也被打断。温泠月却适时开口:“阿钰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只是不想让你误会什么。”温泠月垂眸,嗓音婉转柔和。 裴钰红了眼角,有些许不甘。 “若你真是为当年不告而别的事愧疚,那你此刻开始不必这样。泠泠从最开始只当你是很好的邻家哥哥,同我大哥二哥一样。” 温泠月顿了顿,又说:“我不知曾经旁人胡诌的话让你错信了什么,只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切,我从没有怪过你,一如我不曾责备自家哥哥,我想……你也莫要对我太过上心了,白费了裴丞相的苦心栽培。能去江南书院是喜事,考取功名是你读书的奖赏,又怎能说是为了我?” “泠泠担当不起。”说罢,她抬起头冲他扬起一抹笑,“裴大人也应当早日娶个夫人才是。” 锦鲤池里游过的鱼悄然翻出细密的泡泡,寂静的只有泡泡破裂的微动。 温泠月自以为说得足够明白,做了个半礼后便越过他向前迈去。 提灯映照在裴钰温润的侧颜,光亮消逝的前一瞬,他将温泠月拽住。 姑娘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回望。 “既如此……太子妃要自己保重。东宫难相与,不知你是如何嫁去的,但……希望你莫要重蹈我家的覆辙。” 重蹈他裴家的覆辙是什么? 温泠月有几分不解,却还是点头道谢后离开。 碧澜阁外阴森森的,不知是枯树太多的缘故还是因少有人打理,此时院外灯笼摇曳,里边却没有燃着烛火。 “奇怪。” 她缓步走近,发现周遭一大片竟都无灯烛。 傅沉砚明明那么怕黑的人,她本以为这附近应当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才是。 温泠月轻叹,望向手中的提灯,想了想还是将之放在某处。 “嫂嫂?” 她放下手臂,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感叹这一日怎么净是遇见些不想见到的人。 傅沉璨噙着亲和的笑意向她缓缓步来,照旧是一身暖黄的颜色。可不知为何,温泠月瞧着他却觉得有些诡异。 她将这种情绪归结于阿璨是从她方才路过的那片漆黑里走来的。 “四殿下。”她屈膝做了个半礼,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对她谦和道:“阿嫂在等皇兄?” 她点点头,在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皇兄方才还同父皇商议国事,一时挪不开身,又恐阿嫂等不及,说不必等他用晚膳……” 傅沉璨句句不越礼,说罢引着她往外走去。温泠月“哦“一声,听他忽然道:”方才在来时遇见裴侍郎,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脸落寞地站在池子边。“ 说着,他望向身侧走着的姑娘,意味不明:“不知是刚从容妃娘娘处讨了不虞,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她陡然心惊,茫然地抬头回望过去,呆呆地笑了笑:“裴大人素来知礼,兴许是官场上有何琐事傍身。” “想必也是。”四皇子淡笑,又言:“不是受了容妃娘娘的性子便好。听说容妃下午又恼了起来,像是哪个小宫婢弄坏了衣裳,裴大人去时她余气未消,又是折腾了许久。” 温泠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觉得这些人物关系乱麻似的理不清,兴许也同她无关。 “裴丞相倒是好福气,嫡出的长女入宫为妃,长子又担任京中要职,也怪是费神了。” 温泠月步子一顿,有些意外,“裴相嫡出的长女是?” “容妃。” 那便理清了。 昔日听父亲说,裴家总共三女一子。嫡出的分别是长女、长子和幼女。长女前些年入了宫,此时为风华绝代的容妃娘娘。长子裴钰惊才风逸,自幼便入了江南书院,今朝也有个光明的前程。两位庶女虽是姿色平平,却已分别许了京中看得上眼的官宦人家。 唯有将温泠月视作死对头的裴晚,至今仍是裴丞相惦念的。 本来裴相有意将幼女送入东宫,奈何嫁入东宫的是她温泠月,裴丞相不甘屈居温相之下,加之不知裴晚气极过度还是如何,东宫这条线便是无法进了。 前些日子刚又听说这裴相有意于温既墨。每回都逮着温既墨出征归来时领着裴晚上门拜访,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谁入宫都是一样的。”傅沉璨忽然启唇。 “殿下这是何意?” 他笑道:“无人看不出父皇于后宫无心。能入宫,不管能否受宠,都是稳固家中权势的一步好棋,其实后宫妃嫔又有多少人在意?容妃娘娘不虞,谁知是因为不受宠还是烦忧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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