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巷淹到了腰。整条巷子泡在水里。 天色完全暗下去。木锅木盆在水里四处飘,四处都是喊声和孩子哭声。 应小满摸黑蹚水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狠撞下腿,吃力地扶着墙往深巷里挪,“娘!” 喊了半日义母才颤颤巍巍来应门。 院门泡在及腰深的积水里,里外合力推拉,好容易打开道缝隙,等应小满挤进去就急忙关拢。 小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高处的油灯露出微弱亮光,映在义母发白的脸上。 眼看阿娘神色惊恐,应小满边蹚水进屋边安慰,“我们家丢了什么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攒钱重新买便是。” “不是丢了东西。”义母惊得发白的脸色直到挡雨屋檐下才好些,拧着身上积水艰难地说: “咱家门外有、有东西。” 昏暗油灯映出屋外,义母断断续续地道,“洪水一进来,我赶紧关院门。外头有什么东西,咚/咚,一直敲我家的门。黑灯瞎火的,我不敢开门看。小满,是不是水鬼……是不是河里淹死的水鬼顺水漂上门找替死鬼来了!” “你听,你听!”义母骤然抓住她,“它来了,它又来了!”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院门上。 檐下两人屏息静气。良久,又是咚一声。 “我去看看。”应小满取下油灯,蹚水进屋,从箱笼里翻找出老家带来压箱底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她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门栓,不忘安慰义母,“多半是木桶木盆之类的顺水飘来,撞着门上。如果是乡邻家的盆桶物件,索性拿进来。” 她自己从小跟义父进山打猎,不大信鬼神。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义母点起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蜡烛,高高举起,映亮一小块院子。 应小满趟过小院齐腰深的积水,油灯占手,她从手提着改成嘴叼着,把铁门栓牢牢抓稳在手里,唰一下拉开院门。 咚,随水飘来的物件正好随着晃动水波轻轻地撞一下门。 八尺长,两尺来宽,人型,有手有脚。 油灯不怎么亮堂,昏暗黄光幽幽地映亮半尺地界,映出撞门物件的轮廓—— 苍白的面孔,纷乱如水藻的乌黑长发,双眼紧闭,死死扣住门槛边的惨白双手。 染血单衣泡在水里,衣摆如水草般轻轻摇晃着。 应小满的脸色也发白了。 她震惊地张了张嘴。 扑通,嘴叼着的油灯掉进水里。 灯灭了。 黑黢黢的夜色里,除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的声响,响彻耳边的,只有应小满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河里才见过几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亲撞上了! “伢儿,怎么了?” 蜡烛也被雨水浇灭,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义母颤声在堂屋门口问,“外头什么东西?” 应小满趟着积水,背对屋门,把门外的沉重物件往院子里搬。 边吃力地搬边说,“京城走、走水路的……大生意。”
第4章 天光亮起时,铜锣巷的积水还没退尽。 家家户户拿盆子往外泼水。应小满家的赁屋在巷子里头,地势偏高,情况还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厉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满屋子漂出去的锅碗盆勺别指望了,人平安就是万幸。 还好早上雨势逐渐停下。蒙蒙亮的天边现出鱼鳞云,今天或许能转晴。 义母抱着积水泡透的两床被子,应小满踩着梯子往屋顶上摊开,指望出太阳能晒一晒。 院子里泥泞到无处落脚,义母抱怨,“当初三百文赁下铜锣巷的屋子,还以为咱们占了便宜。唉……活该这里便宜。”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转到紧闭的西屋,立刻被蛇蛰似地转开。 “说起来,昨夜你拖回来的那东西……” 义母以“东西”两字含糊带过: “你还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没诈尸。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死了还敲咱家的门,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赶紧送义庄,尽快入土为安罢。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 昨夜受了惊,油灯掉进水里熄灭,应小满黑灯瞎火地摸索,把随着水势撞门的浮尸磕磕碰碰顺着积水拖进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打开过。 但应小满敢把尸体拖进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着送义庄。我昨夜瞧着像是淹水新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这两天家人会一路沿着河道寻过来。能顺利送还尸首的话,必定会得一笔不薄的酬谢金。 但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个几天,义母只怕不答应。应小满有点犯难。 正踌躇如何说通自家老娘时,远处又响起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失了母猫的幼猫儿,嘶哑得听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门。对面杨婶子的嗓门高喊,“应家嫂子!” 义母把被褥往上递给应小满,转身开门,两人在院门边议论好一阵,义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两个热蒸饼,硬塞给杨婶子。 杨婶子抹着泪把蒸饼收进竹篮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邻居的门。 “怎么了?”应小满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义母唏嘘,“斜对门徐家的寡妇昨夜没了。听说被水冲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捞,又不舍得灯油,黑灯瞎火地在门槛边绊了一跤,摔在水里没爬起来就……她家早没了男人,跟我们家一样立的女户。如今娘又走了,剩下个小女娃怎么活?”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经过放钱的吊篮时,义母叮嘱她,“拿一贯钱下来。街坊邻居家里出事,出点份子应该的。待会儿带钱去徐家看看。” “哎。”应小满伸手把细绳扎好的整贯钱捞在手里。 屋里到处都是退水后的泥泞,两人仔细地清扫地面,义母不住地叹息,“好好在自家里住着,谁想到会发大水淹进门?如今还死了人,造孽啊。” 视线不经意又转到紧闭的西屋,义母眼皮子再度剧烈一跳。 “刚才话没说完。西屋这个你还想留着?昨夜运气好没诈尸,谁知道今夜会出什么状况。趁白天阳气重,赶紧叫人拉个车送义庄——” 两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声响动。 义母惊得手一抖,“什么动、动静!” 应小满三两步挡去前头,把铁门栓提在手里,谨慎推开西屋门。 尸体依旧穿昨夜那身湿透的单衣,从仰面躺着的姿势变成面朝下的挣扎姿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炕边。 义母隔门一眼瞧见,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诈……诈尸……” 应小满脸色同样有点发白。但她毕竟从小跟义父进山,鸟兽尸体见得多了,年轻少畏,提着门栓进门,砰地把门反关起。 隔门高喊一声,“我把西屋门反闩了。哪怕是诈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们无冤无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头听着动静。动静不对的话,你别管我,跑出去寻乡邻帮忙。” 义母惊得细微发抖,牙齿咯咯战栗,扶着桌子侧耳听半日,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更可怕了。 “小满,里头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啊。” 西屋门打开了。 应小满脚步虚浮,目光发直,人几乎是飘出来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动绳索,降下吊篮。麻木地把吊篮里剩下的一贯钱提起,揣在怀里往门外走。 义母惶喊,“去哪儿!” 应小满: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义母大急,“我又没发眩晕!那贯钱是咱们娘儿俩整个月的饭食钱!” 应小满捏着家里仅剩的饭食钱,目光里也带出点茫然。 事情急转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乱中着实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财路子,水里捞尸,等家人寻找过来,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笔不菲的酬谢金……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娘,必须请郎中。” 她恍惚地说,“昨夜捞回来的尸体……他还在喘气。” …… 郎中当然是平时相识的李郎中。 “昨夜发水时,从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连连摇头,“不是我说,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是个大麻烦。” 屋里不是闺女就是寡妇,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边,擦干净“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纠结成一团的乌黑长发。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报上官府,拉去义庄了事。你们瞧瞧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郎中边擦边叹气,“高热不褪,肺里呛水,身上多处淤伤,左手手背一个血窟窿,瞧着好生可怖,兴许牵扯进谋杀命案。人活着进你们家门,如果又死在你们家里,必定要引来官差问话。搞不好把你们孤儿寡妇家都牵扯进去。” 义母听着听着,嘴唇哆嗦起来,“昨夜才拖进来,我们现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阵狂跳, “那老夫岂不是谋害共犯,不行不行!” 应小满的想法倒是简单得很,“那就想办法救活了。等把人医好之后,劳烦郎中给我们家做个见证。” “医者父母心,当然尽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似乎踩进个泥坑,“但治病抓药,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说说救人。” “应家嫂子也在,老夫给你娘儿俩个当面把话说清楚,四百文是出诊费和今天的药钱。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治不治?” 应家母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满屋安静里,只有炕上受伤高热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应小满开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几天的卖鱼钱,能换回一条人命。娘,治罢。” “四百文我们出得起。” 义母叹气,“但你没听郎中说?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谁知道还要出多少?这可是个无底洞。救个素不相识的人……” “谈不上无底洞,每天多杀几条鱼的事。娘,治罢。” 郎中毕竟久居京城,在义母的迟疑神色里出言指点: “我看这位郎君身上的单衣是上好绸缎质地,虽说血污了一大片,卖不出价钱,但家境出身应是不错。昨夜他漂来时,身上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件?簪子、扇坠子、玉佩之类,哪怕绸缎袍子也能换个两贯钱。” 应小满摇头,“什么也没有。” 水流从河道倒灌入陆地,衣裳鞋袜俱冲走,身上还能留件蔽体单衣,是他运气好。 郎中扼腕惋惜,转眼又有个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错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见了,多半有家人四处搜寻。这两天你多出去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失踪案子。你若能顺利寻到家人,把活人交过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谢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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