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召南正要拾些粮草,袖子倏地被她拉住。 喻姝静静望他,再一次问:“殿下,妾近日读九国通史,荥阳的赵氏,因一人之祸而全族灭。后有世人来谈,任他水涨船高,荣华消亡,不过是高位者的棋盘,鲁国君主与人博弈之棋,殿下以为如何?” 魏召南愣了下,倒也沉着思量,好一会儿没说话。喂完马后,他拉她的手往内宅走。 “世人所评无错,鲁国那样的乱世,又有哪家安稳度日?鲁国两个王子相争,高门氏族皆为脚下泥石,于我有用者,从我者,拔擢之。逆我者、贰心于我者,诟言灭之。起起落落,不过成王败寇,南柯一梦。” 他说完看她,眼神再从容真切不过。 这么多年的泥石逆流,他的心早被磨成一块石头,沉入江底。喻姝默默想,那颗心还是冷硬灰暗的,怎么可能会有同理心。 其实她也不算是个心善的菩萨,她只不过是想试图一拉萍水逢过的人。即便喻姝退而求其次,到最后,都不知晓能不能保得住自己一条命。 三日之后,喻潘按她的要求,将王氏十万陪嫁送出汴京。 七月十五,喻潘在扬州铜山,自宫于王氏坟前。半身的血,惨烈骇人。 七月末尾,魏召南上书,陈吕家贩盐牟利、结党谋私、栽赃嫁祸等五大罪,连乔、黄、喻三家,伙同转运卖盐、卖官牟利之罪。 风云骤起,数位官员锒铛入狱。皇城司的人纷至沓来,一夕之间,封府的封府,抄家的抄家,罪名还未定的官员及其家属,等候发落。 喻家被查抄了,全府的仆婢女眷都收押在一处,只有罪名还没有定。 喻姝收到抄家圣旨之时,还在院里晒草药。 那么毒那么大的日头,原先她那么恨喻潘,在喻家大厦倾颓之时,并未觉得大仇报了,只有怅然与迷惘。
第48章 逼宫 魏召南同她说, 喻家罪名未定,皇城司的人还要细查好一阵。即便来日定了罪,她也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心安。可喻姝始终难以做到。 覆巢之下无完卵, 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无?从世家游园很少再给她送请帖开始, 喻姝已经洞悉了一切。 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秦汀兰, 满朝腥风血雨的这两日,倒是常来。 汀兰有时会宽慰她:喻大官人还未定罪,若是官家查清还一个清白呢? 有时又劝她想开些:喻潘做的事与吕家不同,顶多流放南蛮, 不会举族皆灭的。 喻姝这些日子很少出门见客,梵儿来过王府几回, 她都不愿见。 一则觉得, 她与庶妹之间再无相干; 二则,她大抵知晓梵儿是为了给家族谋退路而来, 此案经魏召南之手, 见不到盛王,便只能求上她。 其实喻姝这些时日也不常能见着魏召南, 他很少在王府, 偶尔只有弘泰回来报个口信。 喻姝知晓,他在忙极要紧的事儿,哪能顾得上她呢?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在西北时他曾说过, 连喻姝自己都要忘了,他竟还记得——有一日芳菲堂的六个美人都来请安, 齐齐跪在她面前。她一问才知晓, 原来弘泰给人人都分了五百两,要把她们遣出王府。 “夫人!” 其一名唤巧喜的捂袖哭道:“殿下放奴们出去, 不是要奴自生自灭吗......奴们早被人买了身,又周折到殿下手中,如今出去,还能去哪儿讨活呢?奴们早就认定在王府伺候终身了......” 喻姝想了想:“可有五百两,去哪儿都能活。” 巧喜垂泪:“夫人明鉴......身有巨财的弱女子,去哪儿都会变成旁人的靶子......” 喻姝刚想说,不外说谁又知晓你有巨财呢,可话到嘴边倒是没出口。这些美人都有几分容色,独身太难求安稳。既然她们从未生过事,再者她也不介意美人的存在,又何必灭人希望。喻姝便允了她们,说等殿下回来再重议。 夜里云雨后,她在魏召南的盯视下喝掉求子药。喻姝再无旁的事能与他说,便提到留下那六个女子。 一开始,他还是和颜悦色的,笑说我夫人真宽容大度。可慢慢的,他却不那么高兴。魏召南翘腿坐床边,审问她:“你可知晓,为人妻子当做到什么吗?” 她就那么站着,在他的目光下。 喻姝想起他在大婚夜的叮嘱,默默道:“执掌中馈,侍奉姑舅,善待妾室。” 魏召南皱眉:“郎君没有了?” 他好像在循循教导:“其实为妻,忌妒乃是常事......只要恶不作,忌妒些倒也无妨......夫人可明白?” 只要恶不作? 这还是喻姝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从前怎么没发觉,原来他还会在乎旁人的性命啊? 她艰难牵起唇角,笑了笑。 见她应下,他也赞许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同坐床边,说起宫里的事。 “官家圣体有违,宫里的意思,是要借着秋社日祭祀,祛病气呢,到时你也随命妇们一同去。” 喻姝却道:“官家圣体总不见安妥,妾怕有那么一日,驾鹤成仙,那喻家的罪会由谁来定?若是要定,会定什么样的?” 魏召南瞧出她试探之意,并不答,只侧眼笑问:“那夫人希望谁来定?又觉得谁能定?” 她试探,他也试探着。 她想,或许他们二人就从未走进过。他在功成前想贪一时的暖,她也迷迷糊糊陪他走了这么久。一路走来,他们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认识的她,只是喻氏温良可人的小娘子,她认识的他,不知是与她调笑的夫君,还是双手血刃的屠夫。 喻姝垂眼,眸光渐渐暗淡:“妾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秋社日。 还是在很久之前,依稀记得是去年十月的开炉宴,她也这样随命妇们入宫。 她们在苑中赏花,较熟的命妇会相围说笑,满苑零零散散,虽不缺独自看花之人,但也有几个会来找她说话。 今日却鲜少见人过来,仅一年过去,就改变了许多。 喻姝见到鄯王妃崔含雪时,心下一跳,想起去年她便是拿人家的秘事要挟,今时喻家败了,冤家路窄,还不知会不会受到侮辱。 不过崔含雪走来的一路都离了神,似乎并没有心思理她。汀兰正好过来,见喻姝的目光在崔氏身上,得意笑道:“她从前是娇傲跋扈,仗着有几分家世。但你如今不用怕她了,吕氏倒台便也是鄯王倒台,鄯王一倒,她这妻子又能好到哪里?” “崔氏可是大族......” “大族又如何?” 秦汀兰摇了摇玉扇,眉目含笑:“你还不知晓罢?近日皇城司不少人都往崔家赶,便是没大罪也得挖出一个罪来,我看宫中是想清吕氏的根,顺带打压崔氏,她哪儿还能若无其事?” 汀兰与她说完这两句,摇扇笑笑又觅他人去。 是了,秦汀兰一直厌恶崔氏,崔家遇难,她自然惬意自在。 到了晌午,皇后遣侍女来,众命妇得了恩典,统统往亭中坐宴乘凉。 喻姝正欲趋同,衣裳忽然被拽了下。她缓缓转头,见是一个干瘦的小太监,不大,约莫只有十五来岁。 那小太监笑笑说:“方才僭越,奴才是建章宫伺候的,太后娘娘要见您。” 太后人到暮年,已是七十的高寿,早不问宫中事。这些命妇,能有幸得召见的并不多,纷纷投来异色。喻家犯了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乏有人想,太后是不是静养太久,老糊涂了? 汀兰瞧见崔含雪眉间似有不屑之意,忙推了一把喻姝:“呀,好弟妹,娘娘召你你便去,这是不可求的福分,旁人想去建章宫奉一趟茶都难呢。” 喻姝并不觉得太后召见会是件好事。她嫁来这么久,连太后长什么样的脸都不清楚,太后与喻家更无情分。即便想见见小辈,也是琅画她们几个,怎么会轮到她呢…… 喻姝跟着小太监离开,试探问了一句。那太监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称自己只是个传话的,什么也不清楚。 晌午日光绚烂,各宫门前都是鱼贯出入的宫人。小太监领着她走走绕绕,绕过凉亭花圃,穿进一条羊肠道,路越来越僻静。 这一带往下走,离嫔妃的居所越来越远。喻姝走马观花,隐隐觉得这条路略有熟悉感,以前好像走过。 这一带的草木逐渐稀疏,鸟声也少,喻姝提着心,时不时想,真是太后召见吗?虽然太后在静养,但此地会不会太僻静荒芜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驻足,不肯往前走了。喻姝转头,回头后望,偶然瞥见临假山而建的一角宫阙飞檐,熟悉感又浮上心头——那是碧霄阁!除夕夜宴时她来过,那一夜杜贵妃就在阁中被毒杀。 这再往下走......是德阳殿,曾扣押了她和魏召南的地方,是他以前做皇子时住的旧宫室。 到底是谁要见她?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时,小太监忽然回过头。这附近无人,他压低声音说:“盛王妃快随奴才走吧,要赶不及了!” 喻姝狐疑盯着他,不挪一步。 小太监无法,只得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绣着花枝的样式,还有淡淡香花槐的气味,喻姝一眼便认出来,是曾经她绣给魏召南的。 小太监见她信了,长长舒一口气,引着人继续向前走。 来到德阳殿,那小太监很快阖上门:“无论外头发生什么,盛王妃万不可离开此地!” “为何?” “您可知道最近吕家的事?大权旁落,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吕氏一族和鄯王狼子野心,如今穷途末路,他们势必逼宫。正巧今日赶上秋社祭祀,圣人宣了世家的命妇们入宫,若要逼宫,理当选在这时候。” 这德阳殿像座冷宫,又远离嫔妃帝后宫室,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此地确乃最安全之处。 那小太监跟她说完话,又神秘兮兮地离开。喻姝看见桌上竟还有一些粗饼糕点,都是能放很久,不容易腐坏的。她不免心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上多久呢? 喻姝想: 昨夜,明明是魏召南要我进宫的。他既猜到鄯王会逼宫,不让我来便是。何必让我身探险境,再让小太监引我来德阳殿?说到底,他还是要别人信他心思简单,与世无争是不是? 她走到窗边,抬头,正好看见高大的梧桐。烈日炎炎,万古长青,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他的话,很多人这一世本就起起落落。门阀争斗,荣华只在弹指之间。想求权势,便只能放弃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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