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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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12 14:10:10 状态:完结 作者:抱鲤 |
名称:固伦纯悫公主
作者:抱鲤
文案:
容淖知道,庶出的自己,将来会得封嫡女才堪配的固伦公主封号。
她还知道,她的生母,当了一辈子低阶嫔妃的通贵人,将来会晋封通嫔。
还有,她那野性难驯的未来额驸,将来会以彪炳军功获封亲王。且对她情深几十载,值得大书特书。
她这一生,妥妥的人生赢家。
除了……死得太早。
以上所有荣耀,皆是身后名。
都是那个只会对她凶的男人,在她死后,戎马一生,给她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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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多出一段记忆后,容淖到了指婚前夕。
那个据闻对她情深似海的蒙古壮汉,在阖宫夜宴上,似有意求娶她的皇姐。
容淖:“…………”
也行吧。
不嫁给他,她没准还能多活两年。
【女主没重生,文案内容就是做了个梦,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某个契机,才隐约想起来一点点梦境内容,本质就是双土著】
【1v1.全文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熬鹰。
立意:无论处境如何,都要热爱生活,善待自己,善待他人
第1章
康熙三十九年,晴雨莫测,不过仲夏时节,暑热已铺天盖地灌满整个紫禁城。一如庙堂高座的君王,圣心难料。
今晨御门听政后,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旨,晋承乾宫小佟妃为贵妃。
这位自入宫起,沉寂十载,无子无宠,硬生生把恢弘华光的承乾宫住成冷宫,又莫名得了晋封的新贵妃。一举越过有子有名有权,陪伴皇帝半生的‘惠宜德荣’四妃,成为今上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
旁的妃嫔晋封,免不了宴请诸妃,真真假假举杯同庆。
小佟贵妃素来深居简出,爱静慎独,与后宫诸妃交情泛泛,惫懒应酬,便婉拒了皇帝亲自为她赐宴的好意。但贵妃体面不可堕,总得弄出点动静以显感念浩荡皇恩,否则配不起皇帝此番抬举。
小佟贵妃不耐烦与人虚以为蛇,干脆大张旗鼓拉了‘神’来凑排场。
长日之下,一根索伦杆突兀耸立于承乾宫前庭,上置巨型锡斗,盛满猪下水与碎米,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在紫禁城上空。
散落在各处宫墙的神鸟循味扑来,争先恐后抢食。雄鸟好斗,翅膀拍击,尖喙互啄,哑哑嘶叫。
一时间,空中黑羽纷纷,乌压压盖沉了承乾宫半边天。
响彻宫宇的鸟嘶凄绝刺耳,诡谲森然,容淖倏地从睡梦中惊醒,面色煞白,呼吸急重。
守在拔步床栏边的大宫女嘠珞见状,忙把太医新制的药丸子喂她和水服下,安抚道,“公主莫惊,外面动静是正殿的小佟妃晋贵妃了,在酬谢神鸟。”
神鸟,即乌鸦。
以索伦杆立于前庭,上置锡斗,以猪内脏和碎米供乌鸦啄食——这是满洲人的规矩。
因为,满人最信奉的萨满教神谕有云,乌鸦可佑日夜长安。
再有,相传乌鸦还曾在救过大清太|祖爷努尔哈赤于危难。
但凡宫中的朝、夕二祭,重要祭祀与庆典等,几座主殿与坤宁宫总少不了酬食神鸟。宫中还有笔出项叫‘老鸦粮’,是专门用来采买杂粮,于每日傍晚播撒各宫室高处,喂乌鸦的。
不过,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一回事,反正容淖很难打心眼儿里信奉这种长得黑黢黢还爱哇哇叫吓唬人的丑鸟。
未睡好的晕眩阵阵袭来,胸口也被药丸子的怪味堵得发慌想吐,容淖脑子混沌得很,顺着嘠珞的话头,迷糊出口几个字,“终于等到……”
“公主在说什么?”容淖睡意浓重,嗓音极轻,嘎珞没听分明。
“没事。”容淖自知失言,沉默醒神片刻后,四下环顾,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隐约猜到答案,遂向嘎珞求证道,“今日并非月头月中,我额娘为何不在殿内?”
容淖是皇帝的第十女,序齿行六,因未册封号,故称六公主。
她的额娘,是皇帝的通贵人。
容淖因幼时一场意外,容貌康健俱毁,还险些夭折。
皇帝悯弱,在她养母崩逝后,破例把她归还给品级低下的生母通贵人抚养。母女两住在承乾宫东偏殿明德堂,与小佟贵妃的正殿仅一墙之隔。
这些年,通贵人不负皇恩,把容淖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起居衣食,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
不管容淖因为体弱,每日睡到多晚醒来,第一眼定能看见通贵人守在殿中。
唯独每月初一十五例外。
嘠珞扶容淖起身,按照通贵人临行前的交代回禀道,“贵人昨夜梦到了两位小阿哥,便临时起意,决定提前几日去宝华殿礼佛。”
通贵人家世不显,但姿容绝色,艳冠群芳,年轻时很是受宠过几年。
在容淖出世之前,她还遇喜过几次,曾平安诞下两个小阿哥。可惜,都没养住,不知事的年纪便夭折了。
所以,通贵人习惯每月初一十五去宝华殿,给两个小阿哥供奉《地藏菩萨本愿经》祈福。寒暑不论,风雨无阻。
从康熙二十八年到康熙三十九年,通贵人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了十一载,突然反常行事,还正好选在小佟贵妃晋封这日。连平日最珍爱的女儿都顾不上,疾风火燎避离喜气盈门的承乾宫,躲瘟一般。
当真只是——夜有所梦,临时起意?
容淖盯着拔步床二进的菱花妆台舶来镜怔神。
镜中,嘎珞正一丝不苟的替她饰棠花钿,勾斜红妆。
相传,斜红妆本就起源于一位伤了脸的宫中女子。那女子心思灵巧,以伤痕为妆,化腐朽为神奇,反倒越发受君王宠爱,此妆后在魏唐宫中风靡一时。
阖宫皆知,六公主玉容损毁,终日面敷旧时华妆,瑕疵掩个干净,只剩艳极招摇,与崇尚端素之美的清廷后宫格格不入。
容淖今年十五,女子最好的年华,配上最冶丽的红妆,整个人如春日迅速抽长舒展的柳条儿,脱胎换骨。
四岁童稚,烧得通红的炉火钳子抽过脸皮的狼狈嚎叫与钻心刺骨的疼痛,早被她有意无意掩埋在经年时光中。回想起来,至多只剩下鼻尖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味。
容淖刻意遗忘,通贵人绝口不提。母女两关起门来在明德堂过自己的日子,默契粉饰当年那场捅破天的祸事。
可容淖清楚,通贵人的心病从未痊愈。
一个母亲,永远不会原谅别人对自己孩子的伤害。
所以,正殿的小佟贵妃刚晋封,通贵人便如炸|弹点燃引信,常态尽失,再难安生。
认真说起来,小佟贵妃其实与康熙二十八年那场祸事毫不相干,彼时她尚未入宫为妃。
可在通贵人眼中,她姓佟佳,便是天大的关联。
容淖幼时的养母,也姓佟佳,是皇帝已故的第三任正宫,孝懿皇后。
小佟贵妃,是孝懿皇后的庶妹。
“公主?公主?”嘠珞天生一张团圆脸蛋儿,瞧上去有些憨实,手上动作倒是灵巧,趁容淖发愣的功夫,已替她梳洗妆发齐整,“外面满天老鸦吵人得紧,午膳就摆在内梢间,公主以为如何?”
容淖回神,心不在焉点头,起身朝梢间去。
“今日的莲蓬豆腐与奶|汁鱼片都做得好,浮云浅纹素瓷碗碟也配得好,打眼一瞧便觉清爽开胃,公主多吃……”
嘠珞正叽叽喳喳替容淖布菜时,门外进来一位三十出头的掌事姑姑,嘠珞顿时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大气不敢出。
来人名唤芳佃,是通贵人的心腹忠仆。
芳佃姑姑长眉细眼,面目柔和但行事不乏手段。她从前是在太皇太后慈宁宫伺候的,身份比一般奴才贵重几分;又因驭下甚严,动辄施刑,‘扳着’这种不动声色、不见血腥的磋磨刑罚,最为常用,震得明德堂一众宫人对其颇为敬畏。
“贵人惦记公主,特地让奴才赶回来照看公主饮食。”芳佃姑姑不卑不亢解释道,顺手接替了嘠珞布菜的活计,并示意小宫女把嘠珞堆得满满当当像小山那只菜碟撤下,自己重新给容淖夹了些清汤寡水的菜。
嘠珞敢怒不敢言,低眉顺眼退到一旁。
“不必劳烦姑姑了。”容淖把瓷勺放回果子粥碗里,做了个轻推的手势。
侍立在旁的宫人们知晓这是主子用好了的意思,连忙手捧软帕、清水、钵盂等,次序上前,服侍容淖膳后盥漱整妆。
芳佃姑姑急匆匆赶回来,防的便是嘠珞趁明德堂无通贵人坐镇,阳奉阴违,劝膳容淖胡乱食用。
容淖自觉节制,倒省了她劝说口舌。
宫中素来奉行‘食少病无侵’、‘净饿避病’的养身之道。
抚养皇子公主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饮食七分饱,穿戴七分暖’,最忌溺生娇病。
容淖幼时伤了根本,汤药常年不离口,通贵人管束她的饮食比宫规更为严苛,才艰难把人拉扯到十五岁。
嘠珞心疼主子,总是趁通贵人去宝华殿祈福的空儿,放纵容淖胡乱多食一些。
这事儿搁在往日,芳佃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总归嘠珞尚有分寸,不会胡闹太过。
可如今眼看正殿小佟贵妃得了势,以小佟贵妃古怪又无章法的行事作风,极有可能去翻查其嫡姐孝懿皇后当年究竟种了什么因,才结下她进宫便失宠,无故蹉跎十年的果。
若当年那桩匆匆了结的旧案现世细查,通贵人与六公主母女二人,就算不死,也必遭厌弃,一生尽毁。
风雨将至,六公主决计不能在此时出任何意外。
趁容淖净洗的功夫,芳佃姑姑有意把嘠珞支去檐下,说教一通。
“我要去御花园消食。”容淖适时出声,“嘠珞,你去替我取双外穿的鞋。”
嘠珞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芳佃姑姑无奈轻叹,意有所指嗔怪道,“哪有大热的天消食的。公主莫总护短嘠珞,她这冒失性子留在宫中,若不经一番捶打,磨老练些,将来遇事怕是担不住。”
容淖抿了口清茶,“那便早些放她出宫去。”
“宫女放出宫去谈何容易。嘎珞服侍公主多年,将来定是要上陪嫁名册的。只能等公主出降后亲赐恩典,还她自由。”
芳佃姑姑耐心道,“再说,咱们皇上出了名的心疼女儿,力主公主们晚嫁,公主上头几位皇姐,还有留到双十年纪嫁人的。公主才十五,早着呢。”
“不早了。”容淖平静道,“漠北喀尔喀蒙古逃难来的策棱兄弟两,约摸比我大五六岁,都到了及冠之年,怕是等不到我双十年纪再行婚嫁吧。”
芳佃姑姑听见“策棱”二字,面上不甚明显的浮现几丝憎恨,立刻挥退左右,正色嘱咐容淖。
“皇上属意从漠北策棱兄弟两里挑一位做女婿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从未明旨指定由哪位公主下降漠北和亲。眼下这宫中又不止六公主你一位待嫁之龄的姑娘。”
“所以,公主日后切莫在人前说这种话,免得真给沾染上了。漠北不是好去处,那兄弟两更不是好人,当初害得公主那般惨然,险些熬不过来。如此冤孽,不堪为偶。”
其实,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除了容淖,还有位十七岁的五公主。
若按长幼有序,怎么着也该五公主和亲漠北。
但五公主是宠妃德妃唯一存世的女儿,太后亲养长大的心肝肉,皇帝最爱的掌中珠。
漠北战事频繁,贫瘠艰苦。策棱兄弟两的家族根基早被战乱毁去大半,故地尽失,逃难来的京城。因着是黄金家族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才暂为皇帝看重,意欲扶持他们来日一统漠北。
但眼下,他二人功绩未显,仅封了个不入流的三等轻车都尉爵。
说到底,策棱兄弟前程好坏,全靠将来战场搏命。
皇上愿意嫁女儿给他们,与赌徒押宝差不多。
既是有风险的赌局,哪有上来便把自己掌中宝舍出去的。
“他们兄弟两是这皇城里的破落户,可配不上尊贵的五公主。我生母低微,又破了相,倒是相宜。”
容淖漫不经心一笑,她皮相涂抹极艳,但眉目寡漠淡静,媚不显妖,犹如笼罩一层华彩琉璃的美人灯,影影绰绰。虽出口的是自嘲言语,却不见丝毫怯弱愤懑,悲喜浅淡,难以捉摸,“姑姑何必自欺欺人。”
“并非奴才自欺欺人,而是有解脱之法送上了门。若是成了,公主便不用和亲漠北,整日对着那两冤孽。而且,十一年前那桩祸事,也能随之彻底摁下。贵人与公主,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芳佃姑姑说着,意味深长朝正殿方向扬颌,“奴才回来的路上听说,皇上恩赏明日佟佳一族家眷入宫贺贵妃晋封之喜。并特旨言明,贵妃的男丁子侄亦可随行入承乾宫请安。”
按理说,后妃亲眷男子入宫问安,是不许进入东西六宫的,只能在前面大殿门口拜一拜。皇帝这封特旨,分明是想借机相看佟佳一族年轻男丁。至于原因,多半是打算为掌上明珠五公主择婿。
认真论起来,佟佳一族委实不错,一连两辈人都出了皇后。既是皇帝的母家,也是妻族,圣眷优渥,权势煊赫,当家人甚至有‘佟半朝’之称,比许多宗亲王府都强。最重要的是,家族扎根京师,不必和亲远嫁。
“姑姑口中的解脱之法,可是让我去抢五公主的婚事?”容淖不紧不慢撕捋思绪,“只要我嫁入佟佳一族,从此以后,佟佳氏与我,祸福休戚,息息相关。小佟贵妃投鼠忌器,就算翻出往事也不敢声张。”
芳佃姑姑点头。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容淖眼波一横,倏然落脸,茶碗摔得粉碎,微喘冷叱,“你这般大的主意,我额娘可知晓!”
容淖生得病弱单薄,打眼一瞧只让人惊艳她那张浓妆艳抹,姝色光溢的脸,但到底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再是倾城夺目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度。
饶是芳佃姑姑这个经过风雨的积年旧仆,此时亦被震了震。
“公主当心身子,莫要动怒。”芳佃姑姑谦卑跪倒在地,却还不死心,想要游说容淖,“奴才知道,贵人与公主都对佟佳氏恩怨颇深,不愿牵扯,但眼下这是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了……”
“错了,我只是嫌这手段脏。”容淖打断,眉目清寂,如枝头抱雪素梅,“你自顾忠心伺候好我额娘,当年之事,我自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
第2章
仲夏烦暑,烈日杲杲,流金铄石。
嘠珞手举阳伞,余光瞥见容淖额角濡湿,吐息带喘,忍不住嘟囔道,“公主若不乐意与芳佃姑姑共处一室,把她打发去宝华殿寻通贵人即可,何苦自己顶着日头避到御花园来,过了暑气可不好。瞧这四下,竟无一人。”
容淖眉梢轻扫,精准捕捉重点,“你偷听了?”
“呃——只听见只言片语。”嘠珞小圆盘脸皱成包子,老实交代,“奴才替公主取鞋回来,从珠帘里窥见芳佃姑姑正好跪下了,便没敢进去。”
“嗯。”容淖漫不经心应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摇动白玉宫扇,不当回事的闲散模样。
嘠珞见她反应如此冷淡,憋了一路的疑问悄悄冒头,明知四下无人,还是硬凑到容淖耳边,声若蚊蝇道,“公主不想要佟佳氏的少爷,那便只剩下和亲漠北了。可是奴才听说,是轻车都尉……”
“嗡大点声。”容淖面无表情用宫扇拍开嘠珞,玉颈却染粉霜,她怕痒,“听不清。”
“公主,”嘠珞犹犹豫豫,“这事不好大声说的。”
容淖不胜其烦,直接把阳伞横拉下来,两人身形遮匿其中。
虽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但嘠珞总算安心两分,鼓足勇气道,“先前奴才听见长街上的太监嚼舌根,说公主的脸是轻车都尉与骑都尉兄弟两划坏的。”
轻车都尉与骑都尉是宫人对策棱及其幼弟恭格喇布坦的尊称。
“奴才本来不信,因为并未听说皇上惩处过他二人。可是方才在殿内,芳佃姑姑提起他二人时,咬牙切齿,直言冤孽,不堪为偶。公主,难道真是……”嘠珞进宫稍晚,并不清楚多年前的旧事。
容淖不答反问,“流言还传了什么?一并说来我听听。”
“啊,这……”嘠珞偷瞥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一咬牙,倒豆子似的全吐口了,“外面还说,公主一怒之下,双拳敌四手,勇猛无敌,先是把一口热汤锅子扣在了轻骑都尉身上,接着又活生生把骑都尉的腿打瘸了。”
“那群碎嘴子当自己说书呐。”嘠珞深觉离谱,轻呸一声,“简直荒谬,公主受伤时才四岁,轻骑都尉兄弟比公主大五六岁。四岁的孩子打趴两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少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容淖慵懒摇扇,玉腕纤颈,弧线雅美,犹如湖心舒展游弋的白天鹅,语调可谓平和,“我当年确实很强。”
“……”嘠珞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伺候容淖七|八年,她还是没彻底习惯这位矜贵‘病西施’时不时流露出的锐利张狂。
“所以,”嘠珞小心翼翼道,“传言竟都是真的?”
“是。”容淖走出两步,眼神落在南郊方向,莫名一暗,又低喃道,“也不是。”
嘠珞一颗心跟着起落,她见容淖意兴阑珊,识趣的没再追问,若无其事关切道,“公主可是累了,我们去前面亭子摆盏茶暂歇片刻吧。”
容淖道,“多走两步,去毓翠亭歇。”
嘠珞面上担忧一收,笑意揶揄,“难怪公主午膳只进了两口米汤,还坚持顶着大太阳出来‘消食’,原来是惦记这处。”
毓翠亭顶覆三色琉璃瓦,日光泼洒而下,顿时活波若棋盘,并有修竹作衬,红墙相邻。端的是光景怡人,僻静雅致。但因偏于御花园东北一隅,平时极少有人来往。搁在这正午时分,更是人迹罕至。
容淖主仆目的明确,丝毫不为美景驻足,浮生偷闲,一心只惦记着亭前古树的团枝杏稠。
今年夏日来得早,枝头杏果早就一片肥黄。
“你在路口守好。”容淖安排嘠珞放风,“我去摘杏果。”
“还是我去吧,公主。”嘠珞阻止道,“这天儿太热了,动一下遍体生津。”
“不用。”容淖微不可察挺腰,眉梢上扬,“我比你高!”
“……”嘠珞眼睁睁看她踩着两寸高的元宝鞋走远,又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底旗鞋。
毓翠亭的杏树有些年岁了,主枝比人腰还粗。
容淖背立树干,整个人笼在阴影里,盯着满树黄橙橙的肥杏出神,半点不见主动来摘果子的热切。
自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嶙峋假山之后,闪身出来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子。
“哥。”个头稍矮的男子皮相俊朗但眉目略带沉抑,猛地驻足,遥遥往容淖身上一指,意外问道,“那可是小十格格?”
高一些的男子面容肖似其弟,气质却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如草原饿狼。
这二人,正是漠北来的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两。
策棱循声望去,只见树下少女额饰花钿,颊勾斜红,一张娇靥活似向漫天骄阳借来了胭脂色,艳光裹束,极尽招摇,与尚端雅之风的后宫格格不入。
整个清宫之中,只有一人敢如此张扬装扮,而不怕引来斥责口舌。
“应改称六公主。”策棱迅速收回眼,不易察觉轻眨一刹,沉声道,“她前些年已排进序齿。”
“当真是她。南郊种痘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十一年了,不曾想在此处碰上了。”恭格喇布坦面上沉郁一扫而空,目露欣喜,立刻便要上前。
他走动一急,左腿微跛的毛病便显露出来。
策棱目光扫过弟弟一瘸一拐的腿,又往古树下秾丽摄人如精怪的女子身上落了一眼,阻止道,“皇上还在等着要《四库全书荟要》。”
他兄弟二人不随军征北时,便由皇帝钦点,领御前侍卫衔,在乾清宫行走。
今日路过此处,也是因为皇帝从上午起,一直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延辉阁与太子说话,父子二人谈到疑处,争执不下,午膳都没心思用,特令他们速到东北角的摛藻堂取《四库全书荟要》回去解惑。
“我不耽误功夫,去帮她摘了杏果就走。”恭格喇布坦示意策棱看,“她摘不到。”
就在兄弟两说话间隙,容淖已抬手费劲去够低处的杏果。她不够高,人又羸弱瘦削,一手扯着树枝压低,另一只手半天也没能成功拽下一枚果子,白使劲儿,旁观者看着都急。
策棱把幼弟的小算盘看得分明,随手捏了一粒细小碎山石飞掷出去,容淖扯着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走吧,她不会想见……”
策棱话未落音,只见那边容淖收力不及,伴着一声低呼,直接被断口树枝砸躺在地,一时间竟再也没有动静。
兄弟两同时惊了,策棱拔腿朝古树跑,恭格喇布坦紧随其后。
可没等二人跑出几步,便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伸出双纤纤素手,从那截断口树枝上捋下枚黄杏,慢悠悠剥开皮。
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是无事了。
策棱呼吸一松,一把拽住恭格喇布坦,强行把人往延辉阁方向拖走,不许他借机上前。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脚程飞快,片刻间便消失在了毓翠亭。如出现那般,了无痕迹。
容淖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倒霉,摘个果子还被断树枝压摔了。
从后脑勺到腰臀,整个背后大片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容淖暂且起不了身,索以仰躺摔倒在地的姿势,闭目把杏果喂进口中。
食物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自胸腹到嗓子蓦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反胃。来势汹汹的恶心感翻江倒海,好像暂压住了后背的疼痛。
容淖勉力撑肘坐起,推开身上的树枝,踉跄两步跑到古树后,呕吐不止。
醒来时吃的药丸子,午膳喝的几勺果子粥米汤,以及刚才那半口杏果,全给吐了干净。一直到腹中干瘪,口中生苦,好像胆汁都吐出来了,才勉强止住。
过了许久,容淖才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小脸从树后歪歪扭扭走出来。
她斜倚毓翠亭廊柱,缓缓从自己左前臂掌侧皮肉里,取出一枚插得极深的细小银针。
若有熟悉针灸的医者在场,必能认出,那是手厥阴心包经穴。
用银针扎此处穴位,有降逆止呕的功效。
不过,对容淖来说,现在好像也快失效了。
从前夏季,她最爱毓翠亭的杏果。今日本想来碰碰运气,看可有奇迹发生。
又歇了片刻,容淖隐约听见嘠珞催促的声音,胡乱嚼了一块清口香片叶吐掉,又包了几个果子,若无其事走出去。
“公主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是过了暑气?还是心口疼?”嘠珞一眼看出不对,忙替容淖打了几下扇子,关切道,“咱们赶紧回宫吧,得宣御医过来瞧瞧才是。”
“不必,我就是有乏累,回去歇歇便好。”容淖虚弱安排道,“规矩在那里,御医只能隔着帘子给内廷女眷诊病,症状全靠向伺候的宫人打听,也不许下重药。望闻问切的道行大半都使不出来,医术不见得比我强。待回去后,我自己配一副药,你帮我煎好便可。”
俗话说久病成医,容淖染疾多年,医术不弱,承乾宫的宫人病了,多半都是她治好的。嘠珞想了想,最终应声同意了。
因为宫中延医问药的规矩确实繁琐,忌讳颇多。就拿针灸来说,任凭太医有金针还魂的本事,按照规矩,针也是不能往主子身上使的。
据闻连皇帝都嫌条框杂陈,干脆自学了岐黄之术,如今还会偶找太医去乾清宫解疑。
嘠珞扶着容淖,主仆两捡阴凉处走,回到承乾宫。
正殿酬食神鸟的热闹过去了,只剩一地老鸦黑毛,宫人正蹑手蹑脚收拾前庭庭院。见容淖回来,一个个的缩着脖子请完安,便飞也似的溜到一旁,唯恐容淖搭话的模样。
气氛沉得古怪。
容淖正疑惑间,明德堂里快步迎出来一个身量圆润的宫女,是通贵人跟前伺候的忍冬。
“公主,你可回来了,奴才正要去寻你呐。”忍冬眼眶绯红,似刚哭过的模样,“贵人晕过去前一直念叨你。”
“我额娘晕倒了?”容淖强撑精神,疾步往明德堂走,一边询问,“是何因由?”
“也是赶巧了,倒霉得紧。”忍冬一嗓子哭腔,“先前神鸟混乱夺食时,不知怎地把屋檐垂脊上的小蹲兽撞了下来,正好砸到回宫的贵人身上。”
第3章
容淖心头狂跳,步履凌乱赶进内殿。
没有预想中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三进千工鎏金精雕拔步床里,通贵人传出的躁怒嘶吼一声盖过一声,“滚!滚出去,我不剪!芳佃,你也要学隔墙那个,变着法来恶心我,分我的福气吗!”
中气十足。
容淖余光瞥见床下散落的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隐约猜到什么,娥眉一舒,脚下发软,脱力滑坐在床前地坪。
“嗳……公主,当心。”嘠珞与忍冬齐齐惊呼。
拔步床里面骂人的动静一窒,一道人影迅速窜出来,嘴里还喊着容淖未序齿排辈时的乳名。
“姬兰!是不是摔伤了,脸色竟如此难看!哪里疼,快告诉额娘。”通贵人一脚踢上床头栏杆,痛得眉头直打结,还硬是踉跄扑到容淖面前,双臂张开,护崽母鸡似的仓仓皇皇把人纳入怀中。
“地上铺着软毯,我没摔伤,额娘别担心。”容淖几乎被通贵人大力锢得喘不过气来,尽量放平嗓音,“听宫女说您被垂脊蹲兽砸伤,可有大碍?”
“你是为了赶来见我才冒冒失失跌倒的?”听见女儿关切自己,通贵人第一反应不是温暖熨帖,而是猛地扳正容淖的肩,让她直视自己,愤怒质问。
“这些年我千百次的教导你,你是我唯一留住的骨肉,也是我活这一世的寄托,就算让我为你身死铺路我也在所不惜,但你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你为什么不听?”
曾经艳冠群芳,占尽帝宠的女人,此刻珠鬟歪斜,宫装褶皱,毕生光彩被重重宫闱打磨得了无痕迹,犹如困兽,张牙舞爪,不过是为了掩饰脆弱惊惶甚至是恐惧。
“额娘……”容淖想去拉她的手安抚,被她暴躁拂开。
“还有你们!”通贵人把矛头转向宫女,借机肆意发泄淤积满心的怒火,“你们眼眶里那玩意儿是鱼泡镶的不成,竟任着公主胡闹,简直无能。芳佃,你把人带下去!”
芳佃姑姑的手段,明德堂无人不知,墩锁,扳着,提灯,样样都能要人性命。
嘠珞与忍冬顿时吓成两只鹌鹑,瑟瑟缩成一团,却不敢吭声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们都清楚通贵人性子反复无常,发作起来根本压不住脾气,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解求饶,多言只会招惹更多苦头。
“额娘。”容淖轻瞥她二人一眼,并未求情,只示意芳佃姑姑别急着惩罚宫人,先与自己一起,搀扶情绪激动的通贵人落座榻上,“您还未告诉我,您伤到何处了。”
说起这事,通贵人脸色愈发阴沉扭曲。不言不语,只目露凶光瞪向正殿方向,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芳佃姑姑轻声告知容淖,“垂脊蹲兽被神鸟撞松砸下来时,奴才们护着贵人险险躲避,并未真的砸到身上。但许是慌乱太过,一时失察,贵人的指甲不知为何折断了,进门后才发现的。贵人见状,嚷着福祉断了,怒发冲冠,气昏过去。好在并无大碍,掐过人中便醒了。”
清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留长指甲,为此还特命内府打造各式各样细巧金贵的指套保护指甲。
一来,是认为长指甲是女人养尊处优的象征与体面;二则是因一句老话——指甲越长,福祉越长。
说到底,不过是高墙宫闱寂寞,心下空空无寄托,管它虚的实的,只要存个好意头都乐意撒大把光阴去消磨,反正她们最多也是光阴,和念经拜佛一个意思。
容淖先前进殿时听见通贵人嚷嚷的话,再瞧地坪上那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其实已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被芳佃姑姑证实后,仍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既哂荒谬,又觉无奈。
“额娘受惊了,先靠着我休息片刻吧,一时片刻变不了天。”容淖温柔又固执的拥住通贵人,不让她再惊乍动怒,指尖轻按她紧绷的阳穴。
通贵人还想挣扎,但年轻女孩儿的怀抱,清清爽爽,隐约间有股极淡的药香,似空山浩渺闻禅音,清净和畅。
通贵人混乱的思维逐渐放空,半睡未睡时,突然伸手去摸容淖右脸那笔夺目的脂彩斜红。
指尖不再有疤痕的凹凸凝滞感。
通贵人唇角略翘,放心睡了过去。
“公主,这……”芳佃姑姑似是不敢相信,这次如此轻易便安抚住了发作的通贵人,往常每每可是闹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容淖把身上的荷包解下递给她,“这里面的药粉是我专门给额娘调的,添入香炉或按压阳穴,皆有镇定之效。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芳佃接过荷包,见里面有瓶分量不少的药粉,蓦然升起一股古怪的不安,犹豫道,“可……公主从前不是说,是药三分毒,不给贵人用药,只让贵人多出去走动。”
“今时不同往日。”容淖眼风淡静扫过正殿方向。
通贵人此番发作,什么指甲福祉的不过是个引子。
真正刺激她的,是十一年时间都未抹掉的做贼心虚。当年南郊种痘所,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本也该有她一份……
所以,风吹草动与风声鹤唳,于她来说,并无不同。
小佟贵妃晋封,通贵人担惊受怕免不了,往后发狂的次数肯定只增不少,有备无患。
芳佃藏完荷包回来,发现容淖已替通贵人修剪好了折断的指甲,回自己寝殿去了。
芳佃笑笑,六公主面上冷淡,但对通贵人这个亲额娘是实打实周全上心的,还提前配好了药粉……
提前。
不对。
芳佃笑意僵在眼角,总算明白先前自己那股不安与狐疑从何而来。
——小佟妃封贵妃的旨意是今早皇帝御门听政回宫后突然宣的,事先并无半点预兆,六公主是睡到正午醒后才得知消息的。
那为何,六公主会提前为通贵人配置好镇定药粉,并随身携带?像是料定通贵人最近会受刺激躁狂。
世上当真有这般巧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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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公主及时安抚住了贵人,救回奴才小命。”随容淖回内殿的路上,嘠珞心有余悸道,“公主,你给芳佃姑姑那药,能彻底治好贵人的病吗?”
通贵人发狂时,重罚宫人是常事。若能治好,她们这些奴才也少遭些殃。
“她没病,是有根刺在日日夜夜扎她心。”容淖极目远望,一重又一重的飞檐连绵望不到头,厚重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想到不久后再不必看这景了,她倏然明快笑开,“拔掉即可。”
“什么?”嘠珞懵懵懂懂。
“无事。”容淖兴致颇好,故意晃响宫扇的玉珠串,听清凌凌的撞击声,随口吩咐道,“你记着明日早些唤我起床。”
嘠珞呆愣愣的问,“早些是多早?”“
“我额娘去仁寿宫向太后请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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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嘠珞果然掐准通贵人离开的时辰,唤醒了容淖。
容淖鲜少早起,浑身绵软无力,睡眼惺忪呆坐一刻钟,趁嘠珞不注意往自己手厥阴心包经穴又扎进一根银针解逆止呕,吃下两丸药,才勉强缓过来,打着呵欠亲自上妆。
她平日避居明德堂,时间都折腾在自己身上了,琴棋书画,胭脂水粉,无一不通。上妆手法与技法,比嘠珞这个伺候的宫女还要更胜一筹。
嘠珞望着她那张能与三春斗艳的娇靥,惊艳之余,眨眼疑道,“公主如此费心装扮,要做什么去?”
容淖把青玉活环麻花镯捋上腕子,又选了相配的耳坠子,随口总结今日行程,“御花园,偶遇。”
嘠珞的脑袋瓜难得开动一下。
佟佳氏族人今日一早入宫道贺小佟贵妃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按照规矩,佟佳氏族人应先去仁寿宫参拜太后,再到承乾宫与贵妃叙话。
因太后宫中有坐着所有前去请安的妃嫔,所以佟佳氏的子侄辈少爷们只能在仁寿门外磕几个头,等着族中女眷拜礼出来。
这个间隙,这群少爷极有可能被宫人引去御花园逛逛。
嘠珞自觉恍然大悟,隔了片刻,又为难道,“可昨日公主你才说过不要佟佳氏的少爷做额驸,而且就算你成了,五公主那边也不好交代,她素来爱挑你的茬。”
“闭嘴!”容淖扶额,这脑子还不如不动。
半个时辰后,御花园的五蝠小道。
容淖在嘠珞震惊的眼神中,迎面‘偶遇’了五公主。
嘎珞连忙悄悄摸摸提醒道,“公主,坏事咱们还没做呢,没必要先惊动苦主!”
“……你闭嘴!”
五公主一袭月白香云纱宫装,玉骨冰清,眉目斯文,但举手投足皆透着金枝玉叶的矜贵高雅,并非一味的清淡如水。与姝色招摇的容淖站在一处,譬如红白玫瑰。
“皇阿玛怜你体弱,早免了你日常请安。这个时辰,你不在明德堂待着,却出现在此处……”五公主弯唇,留了个意味深长的语调。上下扫过容淖那比平日更为勾人魂魄的研丽姿容,眼角讥诮一闪而过。
容淖行了个姐妹间的平礼,并未搭话,只懒懒伸手去摘枝头木香花。
她这一动,阔袖倒滑,素手柔腕,肌肤瓷白,腕上的青玉活环麻花镯映得格外惹眼。
五公主目光触及那只镯子,面上笑意消减。
这青玉活环麻花镯品相雕琢都堪称极品,本是已故的元后赫舍里氏的心爱之物,封存于坤宁宫,皇帝曾有意把镯子赐给五公主做十四岁生辰礼。
谁知就在五公主生辰前一天,皇帝把镯子送给了卧床许久的容淖。
如此之事,还发生过许多次。大到屋内摆件,小到一块糕点。
孱弱的六公主,总能勾起皇帝的怜悯,让皇帝每每见到好东西,总想往她殿中送,盼着她能心情好些,把身子养健壮些。
当然,五公主也得过皇帝不少珍宝赏赐做补偿,但她最惦记的还是那只青玉活环麻花镯。
五公主在金玉堆里打滚长大,倒不是真在意一只镯子,她是厌恶得了镯子的人。打幼时目睹那颠倒黑白的一幕起,便厌恶至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非虚言,六妹近来长进许多。戴着抢来的东西,出来抢人,此等‘勇气’,可非人人都有。”
容淖拈花一笑,眼波流转,诚恳道,“我不抢人,只是有事相求五姐。”
香花美人,万众风情。
五公主看得一愣,心头呸了句‘逮谁勾谁’。
笑成这样还叫不想抢人。
若她托生成为男子,瞧见这幅活色生香的皮相,管她香的臭的,估计都想往家中拢。
相求,怕就是‘求’她把终生幸福让给她。
五公主到底是受过严格教养的贵女,内里再是厌恶,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但她更不是软柿子,“容淖,颠倒黑白,蒙骗君父,以可怜孱弱为名,行争抢狂放之实,并非长久之计。从前我不屑与你争抢,你却觉得我可欺,得寸进尺到妄想横夺我的婚事。”
五公主眼如刀锋锐利,被人‘欺’到这个地步,她不再留情,“你莫非真以为,你们母女二人在南郊种痘所做过的事,凭你哭喊两句无辜,便能雁过无痕吧。”
“五姐当时果然看见了。”难怪后来对她态度大变,容淖了然道,“没错,当年南郊种痘所里,那一碟险些让大半皇子皇女送命的鹅肉饺子,确实是我悄悄带进去,并倒进锅子里的。但……指使我的,并非是我额娘。”
第4章
五公主搬出陈年旧事本意只为震慑容淖,莫要得寸进尺,胡乱肖想。
谁知,竟毫无征兆听了一耳朵秘辛。
宫里的秘辛,犹如无声渗透的毒液,是会害人的。
否则,她也不会多年来三缄其口,满心憋屈,任由容淖分走君父疼爱。
“青天白日,休得胡言!”五公主冷声呵止容淖,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就此住口容易。”容淖望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气定神闲开口,“只是辛苦五姐了,日后需得继续对我多番忍让。”
五公主脚步一顿,侧身回望间,眉目清明,暗藏蔑然。
惊慌之色不知何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看破一切的了然。
“你挑着时机,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御花园,与佟佳氏男子无关,是冲我来的。”五公主笃定一笑,不疾不徐回身,“你确实有事求我,但深知我不会帮你,便使手段,步步为营故意激怒我。人一动怒,自会落入下乘,不慎踩坑。”
“心思不错,可惜旁人并非憨傻,任你愚弄。”
容淖弯唇,并无被拆穿的狼狈慌乱,处变不惊,“何来我轻视摆弄五姐之说?甫一碰面,我便言明过,有事请求五姐。是五姐防我过甚,认定来意藏妖。”
“呵……倒是我缘起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五公主不咸不淡轻嗤,“不必再与我圈绕话术了,直截了当说罢,你究竟所为何事。”
凭容淖肯费这番心思来套她,五公主心中清楚,就算她当下严词以拒,容淖也绝不会轻易罢休。与其处处提防容淖再次出手,她索性化被动为主动,瞧瞧容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五姐借一步说话。”容淖把五公主带到一处暗流僻静的青壁假山石洞中,嘠珞与五公主的奴仆则留在外面。
五公主停在洞口,瞧着暗幽幽的环境,不肯再往前,“就在此处说。”
“好。”容淖可有可无颔首,沉默思索许久,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几十年前,世居关外草原的满人先祖,合力漠南蒙古一系,兴兵入关,颠覆前明,主宰天下,号为大清。
因草原故地与关内气候水土迥异,满蒙八旗将士甫一入关,突发天花痘疹者无数。彼时天花无药可医,‘避痘’与祈神是唯二之法。一旦染病,能否活命全看命数。
堂堂七尺男儿,铁蹄弯刀未展,十有八九已命丧天花,尸骨化灰。
一时间,满蒙八旗人人闻痘色变。
蒙古一系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关内,还居草原以保平安。
留在关内称帝的满人,则时刻为天花痘疹所忧。
当今皇帝还是小皇子时,曾染天花,由乳嬷嬷抱出宫避痘,虽命大得活,但面上落了不少痘疤。
谁知痊愈回宫不多久,先帝爷又突染天花痘疹,龙驭宾天。皇帝都还未曾在其膝下承欢,共叙天伦,可谓终身之痛。
天花阴影笼罩皇帝半生,让他又惧又恨,欲除之而后快。
自皇帝亲政以来,便四处搜罗防患天花之法,发现了人痘术。
其实早在宋朝,已出现了人痘术,只是一直被当做秘法私藏。
满人久居塞外草原,因居地严寒,天花喜热,极少有人患天花痘疹,并不知道此法。
皇帝发现民间的人痘术后,极力支持,经多番活人|试验,保证成功机率之后,打算先给满清贵族种上,然后再推行至国中。
人痘术种痘分旱苗法与水苗法两种,但归根究底,都逃不过以痘痂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再行医治这一步骤。稍有不慎,一命呜呼。
满清贵族们畏痘多年,对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又怎肯主动染痘,极力抗拒,不愿种痘。
皇帝无法,决定让宫中年幼未出痘的健康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表率。
因为最合适种痘的年龄是满百日后到十三四岁,年纪越小,危险越小。
康熙二十八年春,紫禁城的积雪还未化干净。
钦天监与内务府择好吉日,皇城之中举行了盛大的祭祀痘疹娘娘仪式。
然后,四岁的容淖和七八个兄弟姐妹,以及刚随祖母从漠北蒙古投清入京的策棱兄弟,一同被送进了张灯结彩的南郊种痘所。
进去的第一天,种痘所专精痘疹科的医士从痘疹娘娘面前的祭祀桌上,请了疫苗出来,植入每个孩子的鼻子之中。
这算种了痘,接下来便等着孩子们打喷嚏。
因为打出喷嚏证明鼻中疫苗存活,种痘算是成功了一半。每有一个孩子打喷嚏,守在种痘所外的太监们便会兴冲冲快马入宫报喜一次。
容淖幼时身子养得好,胖乎乎的,活泼又机灵,是最先打出喷嚏的几个孩子之一。
种痘所里伺候的宫人不宜过多,她打出喷嚏之后,忙得脱不开身的医士与宫人们便不太关注她了,哄着让她自己在屋内先玩一会儿,不能去院子里见风。
容淖捧着小脸趴在大迎枕上百无聊奈,见外间八仙桌上陆陆续续摆上清汤寡水的素菜,才后知后觉想起,入种痘所前嬷嬷交代她的话。
嬷嬷告诉她,种痘期间,医士以忌口发物为由,只肯给孩子们吃几样指定的素食,量还极少,恨不得把宫中那套‘净饿’的法子搬出来。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顾忌,医士只是怕麻烦。
嬷嬷担心她饿着,会悄悄让人送一盘不与痘疹相克的肉饺子来下锅子。但嬷嬷的人进不了内堂,需要她自己出去拿,还不能被人发觉,否则嬷嬷会被罚。
京城的冬天极冷,滴水成冰,吃食离开膳房没几步已散了热气。为体恤六宫众人,宫中早有规矩,从九十月天凉开始,到来年融雪,无论主子还是奴才,桌上顿顿都有锅子,好歹能吃口热乎的。
容淖喜欢吃热乎乎的锅子,也喜欢胖嘟嘟的饺子,于是趁医士宫人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没打喷嚏的孩子身上,欢快溜出去。
果然,一个其貌不扬的洒扫小太监悄无声息塞了碟饺子给她。并帮她打掩护,让她成功把饺子拿进屋内。
内堂的宫人忙得头晕,见矮墩墩的容淖捧了盘饺子愣是放不上桌,以为是小孩好奇,偷偷端了桌边上的素饺子下去看着顽,半哄半帮的替她把那盘饺子下锅,免得她玩脏了。
容淖生怕宫人偷吃自己的饺子,则瞪大眼在旁边一只只的数。
一碟饺子只有小小六只,但种痘所有十来个孩子。
等饺子煮熟浮起来的功夫,侍膳的宫人被叫去内间帮忙,容淖再次偷跑了出去,打算找那个小太监再要一盘,才够兄弟姐妹们分。
她没有找到那个小太监,倒是遇见了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芳佃。
那时,容淖还不认识芳佃。
芳佃自称她亲额娘通贵人的宫女,特地前来嘱咐她,今日千万不要吃任何种痘所内的东西,那里面肯定混有发物之类,种痘期间的孩子吃了会出人命。
容淖生下来不多久便被抱进承乾宫由佟娘娘养育,平日见得最多的是嬷嬷,对生母通贵人印象极浅。她也不清楚什么叫‘发物’,但是‘出人命’三个字还是把她震住了。
她曾在延禧宫外,见过受了如意仗的太监血肉模糊被抬出苍震门,路过的宫人轻声嘀咕‘又出人命了’。
容淖一把推开芳佃,倒腾小短腿飞快跑进内堂,正好看见那个头戴毡帽,名叫恭格喇布坦的蒙古小哥哥吊儿郎当在滚沸的锅子里捞食物,侍膳的宫人还未回来。
她急得脸蛋儿通红,连声阻止。但她太小了根本重复不清楚芳佃的话。而且,恭格喇布坦入京没几日,听不懂满语。
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恭格喇布坦误以为她是小孩护食,还笑嘻嘻的故意往锅子多夹了几筷。她情急之下,挥手去打,恭格喇布坦躲避。
两人闹腾间,说不清是谁无意把那口锅子打翻了,滚烫的热汤连带铜锅子,一起砸在恭格喇布坦左腿上。
随着恭格喇布坦的痛呼,巨大的动静总算引起众人的注意。
恭格喇布坦的兄长策棱第一个冲过来,拿起炭火钳子想要把铜锅子夹走,未留神脚下泼了热汤的地砖湿滑,毫无预兆,烧得通红的钳子抽到了容淖脸上。
种痘所这场惊险意外第一时间被传入宫中。
然后,有人当场告御状,说种痘所的食物被动了手脚,意欲谋害所有皇子皇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皇帝顾忌此次皇子皇女们种痘,干系日后举国能否顺利推行种痘之术,兹事体大,任何意外都不宜声张,更不宜派人去已经封闭的种痘所严查救治,悄悄抹平便是。
反正,出事的不过是个公主与外邦贵族,动摇不了国本。
因这出状告,封闭的种痘所大门被敲开,宫中太医全被派去种痘所,方方面面层层筛查,容淖也因此得到了专精外伤的太医及时医治。
告状之人,正是通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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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剪不断理还乱。
容淖阖目许久,才缓缓开口对五公主道,“当年那场彻查,从种痘所波及到整个后宫,人人自危。紫禁城一夜之间少了两位嫔位妃子;小佟贵妃的嫡姐,彼时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她巴望了半辈子的封后圣旨也被按下,直到咽气前一天,才被正式立后。”
“只有我额娘,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小小贵人,这场风波由她而起,按宫中的行事手段,她不可能有活路。可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毫发无伤,甚至能借势把我要回身边,亲自抚养。”
容淖平静道,“我额娘绝对算不上多聪明女人,否则当初她的两个小阿哥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她自己更不能以绝色之姿,盛宠几年,还仅是贵人位份。一定有什么因由,保全了她。”
“你想让我从太后与我额娘处入手,帮你查这背后原因?”五公主心觉荒唐,莞尔一笑,“何必冒着风险舍近求远,直接问你额娘便是。”
容淖轻叹一声,“她若清楚自己为什么侥幸活命,这些年便不会草木皆兵,活生生把自己逼出阳狂癔症。”
“……阳狂癔症?”通贵人在外表现一向正常,偶有偏激瞧着也像性格急躁,五公主并不知道她病了。乍然听闻,颇为震惊,但还是谨慎道,“你为何突然想查此事?我又为何要帮你?”
“长幼有序,等五姐平顺嫁入佟佳氏后,便该轮到我和亲漠北。我若一去,此生不知能否返京。届时,重重宫阙只剩我额娘一人,无所依靠。若当年之事那日被挖出来,她根本无力自保。”
容淖目色恍惚,缓缓说出早预备好的腹稿,“所以,我必须在离开之前,解决所有后患,保证她后半生无虞。”
五公主目色复杂,以往她对容淖母女成见颇深,认为当年之事,这对母女虽非主谋,但确实倚靠‘贼喊捉贼’的告发,从中获利不少,实在可鄙。
从未想过……
那也许仅是一个母亲为保全女儿的破釜沉舟,鱼死网破。
而这个女儿,也未辜负母亲拳拳爱意,一腔赤诚,乌鸦反哺。
“我凭什么要帮你?”五公主重复方才的话,语气悄然和缓几分。
“就凭……事成之后,我再也不能与五姐争宠了。”容淖掏出一方手帕,用力擦拭右脸。
第5章
前朝后寝,左祖右社,紫禁飞檐把自由无边际的天地割裂出庄严秩序的形状。
人在里面呆得久了,心思也跟着深了。
——比如,五公主由衷认为,抽丝剥茧,费心费力后得到的消息更可靠安心,她完全不信任容淖这样送上门的坦诚。
从始至终,哪怕她因容淖的话有过片刻动容,也从未真正放下戒心。
直到,容淖毫不犹豫的亮出交易‘底牌’。
“你的脸……好了?”假山石洞幽暗,五公主失态低呼,不敢置信。
容淖主动走到一处透光的石缝处,把擦去艳妆的右脸对准那束阳光,方便她瞧得更分明。
冰肌莹彻,白璧无瑕。
盛装少女迎光小立,右脸铅华尽褪,颜色清冷恰如棠花盖雪;左脸仍带着惊心动魄的秾丽。
修眉联娟,弱骨纤形,恍然让人想起嫁接夭桃的白梨,如短如长,弗浓弗细。
不见当年凄凄惨惨的两条突兀长疤。
“早好了。”容淖余光扫见五公主面露讥诮,不急不缓解释道,“只是我不知,该不该好。便只能遮掩,不对外宣扬。”
五公主对容淖的偏见由来已久,认定容淖刻意隐瞒面容恢复之事,是舍不得皇帝怜悯带来的恩宠,闻言不由轻嗤,“难不成还能有旁的隐情。”
“自然有的。我这脸的好坏,可与我未来额驸息息相关。”容淖眼波流转,压下一闪而过的嘲弄,言辞直白,不咸不淡。
“若我真从策棱兄弟中二选其一为婿,和亲漠北,大婚之后必会随他们归牧故地蒙古塔米尔。天高皇帝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除了能倚靠公主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兄弟二人对我的态度。届时,我被‘毁容’的脸,便成了最得用的法宝,可以时刻提醒他二人,莫要忘记亏欠于我。”
“反之,若生变故,我不必和亲漠北,那我便可漂亮敞亮立于人前,另择佳婿。和和美美,夫妻恩爱。”
五公主闻言,意味不明轻哂一声,“只要我答应助你,明日阖宫上下便会知晓你脸痊愈?从此往后,放弃与我争夺君父宠爱,也放弃了在婚事上的算计。为了通贵人,你倒是肯舍下本钱。”
“她曾为我赌过命。”容淖淡静道,“应该的。”
“是笔划算买卖,可惜……”五公主眉梢一凛,目色冷冽鄙夷。
她生来好命,被太后、皇帝、德妃以及两位嫡亲兄弟宠出目下无尘的性子。容淖这番剖析于她,犹如水塘里的污糟淤泥,连沾一下都嫌恶心,更遑论是与之为伍。
“你自以为目光长远,实则心机深沉,事事计较。堂堂公主,枉顾体统规矩,自堕品格,卖弄卑弱,毫无根骨,竟还妄想沾惹我身。些许君父宠爱而已,你且自己留着吧!”
五公主沉脸一通发作,拂袖转身便走。
在她即将走出洞口时,只听背后突然含糊传来一句怅然低语。
“长幼有序也是规矩。”
五公主闻言,一个恍神,险些滑倒。
长久以来,阖宫上下刻意回避忽视的某个事实,被容淖这样一句话轻飘飘扯下遮羞布。
若真讲究规矩,那和亲边塞漠北的,应该是与策棱兄弟两年纪相仿的五公主才对——毕竟,长幼有序。
她有何资格,轻视代她受过的容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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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主神思恍惚离开后,嘠珞立刻冲进假山石洞,
一见容淖妆容擦干净的右脸,当即又气又怕,染了哭腔,“公主,你究竟要做什么啊,竟主动把把柄送到五公主手上。她与你不睦多年,会去皇上面前告你欺君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谎言本就浅显,一分真九分假。若不狠心下些本钱,怎能迷惑住五公主。
容淖拿出早准备好的上妆工具,慢悠悠把脸涂抹描画得与平时别无二致,还顺便替惶惶难安的嘠珞抹了两笔胭脂,“别哭丧着脸,自己抹匀,这是我按唐时古法新调的,色正柔腻,浓淡咸宜,恰似蓬烟霞蔚。”
“可……”嘠珞哪有心思理会胭脂水粉,双眼包泪,显得脸更圆了。
“放心吧,五公主不会告状的。而且,就算她告状也无甚可怕。”
容淖干脆自己上手搓搓嘠珞的脸,温温热热还肉乎乎的,比软枕舒服多了。等捏够了,她才恋恋不舍收回手,悠然开口。
“你莫忘了,宫中御医个个出自杏林世家,困宥祖宗之法,诊治问药只得温吞,实则神通藏身。否则,皇阿玛怎会隔三差五亲召太医去乾清宫探讨岐黄之术。说起来,先前我去乾清宫请安时,还遇上过那群太医几次,顺便请教了几处困惑。”
“太医……”容淖暗示得太明显了,嘠珞会意过后,猛地一个激灵,“皇上早知公主……那他为何……”
容淖眨眼,平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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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两各怀心事,赶在通贵人请安回宫前,先一步回了明德堂。
大概一盏茶功夫后,通贵人也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溜内务府的跑腿太监。
“姬兰。”通贵人云鬓精细,一颦一簇,风韵犹存,丝毫不见昨日发病的癫狂,精神头极好的模样,眉目含笑示意容淖,“你参加太后万寿节的新衣首饰都送来了,来过眼瞧瞧可还喜欢。”
容淖眼风粗略一扫,疑道,“这么多?”
万寿节裁衣不在宫中四季销用之内,是皇帝专门拨私库赏赐诸人的,并无定量,但也不至于一次做七|八套新衣首饰,如此奢靡,有违皇帝崇俭德行。
“不多。”通贵人笑眼盈盈解释道,“今岁天公反复,晴雨不定,皇上北幸塞外的行程一再耽搁。眼看宫中暑热泛滥,皇上便决定万寿节过后,先带太后、妃嫔、皇子皇女们去畅春园小住避暑,待钦天监择定日子后,再北上巡游。超出份例的衣裳首饰,都是为你随驾北上准备的。”
“今年我被点了伴驾出行?”容淖霎时明白,通贵人今日为何病态全消,容光泛发。
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帝业稍稳,皇帝龙颜大悦之余,亦丝毫不肯松懈。立刻惦记起收拢蒙古各部,巩固塞北边防事宜。
是以,皇帝在京城以北的蒙古草原建起了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兴建,一为接见蒙古各部王公,笼络管理;二为八旗官兵练兵之用;三为扬本朝弘风,震慑宵小。
每年夏秋,皇帝都会亲领王公大臣、八旗官兵、得宠的妃嫔、皇子皇孙等数万人浩荡北巡围猎,住上小半年。
容淖在众公主中,算不上盛宠,但也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可惜她因体弱多病,不宜奔波,从未随驾出行过。其他公主,不论有宠没宠,倒都或多或少北行过一两次。
为此,还曾一度有针对容淖的闲言碎语传出,要么讽她得的是面上香火;要么嘲她福薄。
通贵人听闻后,气得撒了两回病,心中始终堵着一口气。
近来容淖病情转圜,康复有望,还被点了伴驾北巡,通贵人可算是把这口恶气顺了,怎能不高兴。
“这条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是额娘亲自描的花样子,绣娘用了蜀绣、湘绣两种织法,灵动又不失贵重,五日后万寿节穿正好。”通贵人含笑催促容淖,“走,额娘陪你去试穿,看看可还合身。”
“不用辛苦额娘。”容淖把通贵人按在榻上,“您刚从日头底下回来,安心坐下喝盏凉茶,让嘠珞伺候我便好。”
嘠珞捧着一堆新衣随容淖进入内殿,伺候容淖试穿。
“这裙腰富余了些。”嘠珞替容淖扣上团云琵琶玉扣,喃喃不解道,“奴才记得,秀坊量体裁衣不过是半月前的事。公主近来分明康健精神许多,每日服两粒药丸便能抵从前见天不断的汤药,可为何这腰肩还变瘦窄了半寸。”
容淖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可能是秀坊量体的宫人弄错了尺寸。”
“不会的。”嘠珞肯定摇头,“来为公主量体的是秀坊的老姑姑,一辈子的手艺人,还曾为皇上绣过朝服,最是谨慎的一个人。”
“再谨慎也抵不过年纪大了,脑子犯糊涂。”容淖抿唇,压低嗓音叮嘱嘠珞,“贵人此刻正在兴头上,尺寸错了这事你莫与她讲,私下替我改小两针便是。一场意外而已,免得引得她多心乱想,认为有人暗地针对。”
嘠珞思及通贵人发狂的模样,自然忽略了容淖说话时不自然的紧绷状态,果断应道,“奴才明白。”
通贵人敏感惊乍,还是不刺激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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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堂前小庭院中,有一棵前朝栽种的老梨树。
春时可赏梨花雪落,孟夏能得清甜脆梨。
眼下这时节,坐果的梨树将将进了落果期。
容淖出门参加太后万寿节时,打树下经过,一颗歪梨赶巧掉落在她面前。
她一把用帕子捂住,趁通贵人不备,偷偷咬了一口。
直到行至宁寿宫内入座筵席,牙花子还在隐隐泛酸。
太后作为今日主角,被皇帝、五公主、太子、后妃诸人簇拥其中,欢声笑语不断。但因今年并非整寿,筵席操办声势其实算不上太大,一应流程了无新意,全是往年司空见惯的。
容淖与几位妹妹一同献礼,说道几句吉祥话后,便退回原位,心不在焉观看殿中诸人贺寿。
“六姐姐,你也在瞧她呀!”坐在容淖下首的八公主挤过来,小脸通红冲容淖眨眼。
容淖其实与八公主关系平平,几乎只能在宫中筵席碰碰面,私下从无交流往来。但八公主十分热情,每每见面都爱往她身边凑。
容淖根本不知八公主口中的‘她’指谁,更不好明说自己在发呆,只能敷衍搪塞一声,“嗯。”
“她生得可真美,打扮也出挑。”八公主欣羡道,“一身绰约婉柔的风情,简直就像古画中走出的汉家仙女。除了六姐姐,她是我见过最为惊绝的姑娘。”
八公主为已故的敏妃所出,如今由宜妃抚养。
这两位娘娘与容淖的额娘通贵人一般,都曾是清宫中公认的倾城佳人。
有人竟能乍见便惊艳到长于绝色美人堆的八公主。
容淖懒散提起几分兴致,循着八公主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云涡玉梭的年轻女子,淡衫薄罗,风韵娇嫩,双蝶绣罗裙掐出一把柳腰身。
饶是隔着大半主殿,亦嫩从她一颦一簇窥出风情。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确实像极了贡画上高洁惊艳的神女。
“六姐姐,你可识得她?”八公主双颊酡红,“我待会儿想去找她玩。”
“……不认识,约莫是礼部尚书张英大人家的千金吧。”容淖见那女子跟在张英长媳姚氏身边,随口猜测道。
“那位姑娘的发髻是时下汉家闺阁女子最爱梳的蚌珠头,可张大人家中并无待嫁之年的女儿。”
八公主显然比总不出门应酬的容淖知道得多一些,“我猜啊,她许是张氏族中亲眷侄女,特地带入宫中见识一番。你瞧她姿态恭顺,显然是个小辈。”
“那是张家新进门的小儿媳,姚氏弟媳。”一道清冷的嗓音插进来,是五公主。
“五姐。”八公主率先回头,讪讪招呼,容淖也颔首行了平礼。
五公主虽与在场诸位公主一般,同是妃嫔庶出。但因自小由太后抚育,养得比嫡公主也不差什么,参加筵席向来是单独设位在太后近旁,难得她肯‘屈尊绛贵’主动到普通公主堆里来。
八公主不太自在的扯扯阔袖绣花,小意试探道,“五姐有事?”
“我找她。”五公主惜字如金,以眼示意容淖随自己走,两人沉默无声出了宁寿门,一路直行。
宫人应是早得了五公主吩咐,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嘠珞几次欲紧步上前陪伴容淖左右,都被五公主的大宫女挡下了,最后实在嫌嘠闹得珞烦人,索性找了点事,强行把人拉开了。
自那日五公主仓皇离去后,容淖早预料到,她肯定会主动来寻自己。
拿利益交换打动金尊玉贵,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实为下策。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揭穿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本就生自淤泥。
清高如五公主,必然受不了如此斑驳淋漓的坦诚,定会想尽法子,施舍也好,弥补也罢,让自己高高在上的尊严好过。
“五姐要对我说什么。”容淖望向前方笔直深长的青砖宫道,喘了口气,就近落座门楼廊椅,实在走不动了。
五公主这才注意到,自己心神不属间竟走出这么长一段路,此处算是到了前朝与后宫交界处。观容淖气息不匀的孱弱模样,也知她暂时不可能随自己另找一处方便说话的偏僻地方。
五公主只得对身后那群宫人示意,让她们留心着,不许让闲杂人等靠近探听。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五公主开门见山道,“如果答案让我满意,我便帮你达成所愿。”
“你说。”容淖疲累应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通贵人扫除后半辈子的隐患,保她无忧。可是,你的种种考量安排,也不如你直接取代我嫁入京城佟佳氏,就近照看通贵人来得利索放心。”
五公主居高临下望着容淖,眼神复杂,犹带探究。
“那日,你本有机会先我一步进入御花园,‘偶遇’佟佳氏子弟,顺理成章扯个一见钟情的由头,非君不嫁。只要你敢如此作为,我相信佟佳一族,必定会力保让你嫁入佟府。”
佟佳氏既是皇帝的舅家,也是皇帝的妻族,圣眷优渥,已是鲜花着锦的的显赫门庭。若再迎进门一个深受盛宠,并有两个与佟佳氏在争储中站位不一的兄弟的五公主,于他们一族来说,犹如烈火烹油,祸福难料。
但皇帝执意让他们尚主,他们不敢推辞。
若此时,容淖这个既无显赫出身,又无兄弟的六公主站出来执意要嫁,从而顶替掉看似光鲜,实则一身麻烦的五公主,佟佳氏必定欣喜支持。
可是,容淖并未选择如此行事。
那日回去后,五公主前前后后把容淖的话琢磨了无数遍,总觉疑窦丛生。但其中,最让她困惑的还是这舍近求远,形似兜圈子的一环。
容淖正正身体,对上五公主满是狐疑的眼,面上忽然晕出火热胭脂色,连耳根子都绯红一片,含羞带怯道,“我情系策棱,心如磐石,纵使嫁入佟佳氏有千般好,亦不可转也,甘愿和亲漠北。”
“策棱?”五公主面染薄霜,冷斥,“你打量是在哄骗傻子不成,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容淖,你既无意坦诚,那此事便到此为止。”
“我知道五姐觉得荒唐,但事实确实如此。”容淖慌张解释,“自从我被‘毁容’,皇阿玛怕我难过,便有意隔绝策棱兄弟两接触我。直到一年前,我脸彻底好了,听闻他弟弟仍然瘸着,心中怨气消散大半,突然来了兴致想见一见‘仇人’。”
皇帝奉行养生之道,膳后不看书也不办公,喜欢召小辈闲话几句。容淖住在承乾宫明德堂,离乾清宫近,平日奉召出入乾清宫的次数不少。若她存心偷窥在御前行走的策棱兄弟两,并不算难事。
“你嘴里唤着‘仇人’,却还一眼看上人家了?”五公主不可思议道,摆明还是不信。
“倒也不是。实不相瞒五姐,我起先看上他,只因为他是个囫囵个儿,不瘸。我一早便知我未来的额驸,是他们兄弟二人其一,我不想嫁瘸子。所以,只能是他了。”
容淖咬唇,倚廊轻叹道,“我想着,我若一直惦记往事怨恨他,天长日久,熬的也只会是我自己,索性想通一些,就……”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五公主盯着容淖琢磨了半晌,面上寒霜逐渐消散,最后竟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五公主一走,她那些宫人自然也跟着离开了。容淖四下张望,不见嘠珞,也不知被五公主的宫女给支使到何处去了。
容淖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人影,本欲先行回宫,忽然听见右侧黄琉璃瓦悬山顶的三踩单昂斗拱夹楼内,传出动静。
“嘠珞?”容淖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心下存疑,提裙往夹楼上了几步。那紧掩的垂花门式牌楼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陌生男子。
为首的男子骨相锐利,猿臂深目,一派鹰视狼顾的阴隼之气,很是摄人。
容淖不喜如此强势的气焰,微不可察皱眉,兀自镇定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行礼作答,“轻车都尉策棱见过六公主。”
第6章
夹楼檐下一字排开的八角福寿延年宫灯迎风摇曳,暗了又明。
男子行礼起身,黑漆漆的高大身影瞬间包围容淖,压迫感扑面而来。
时隔多年,容淖记忆模糊,无法把眼前这个健硕粗犷、眉目藏刀的年轻男子,与当年种痘所内那个寡言阴郁的单薄蒙古少年策棱联系起来。
策棱,意为长寿,十分普通的名字。
满蒙八旗取名向来质朴,重名的人极多,大姐姐的额驸就与端敏姑姑的额驸同名。
也许,面前这人只是与她知晓那个‘漠北蒙古策棱’同名,还碰巧顶着个轻车都尉爵。一个等同三品官的闲散爵位罢了,不少王公府邸的小儿也有这个吃空饷的虚衔。
容淖耳根滚烫,指尖不安的扣扣手心,意识却清明得很。这两人知道她的身份,又明显听见了她那番唱作俱佳的谎话,她无论如何得把‘残局’收拾了。
一番自我安抚过后,容淖强行压住拔腿逃走的念头。脸蛋儿一绷,犹抱一丝侥幸,矜贵扬颚,公主派头十足,半点不肯落了下风,“你,摘下帽子。”
先前编来哄骗五公主那番话着实丢脸,容淖张不开嘴直接确认眼前男子是否真是漠北策棱。更无法想象,若是得到了确定答案,自己该如何反应,便想迂回一二。
好在她虽忘记了漠北策棱的具体长相,却隐约记得他兄弟二人身上,有个很明显的部族特征,可作辨认。
策棱无声打量容淖一眼,似猜到她想印证什么,左手配合摘下侍卫帽。
年轻男子逆光静立,正面脑袋顶着一层短硬的青茬,衬得本就冷硬分明的五官,越发锋芒锐利,和满人没剃干净的月亮头差不多。
但容淖想看的是他整个发型,看他头顶和后脑可有蓄发留辫。
——漠北策棱兄弟的祖母族人原是柯尔克孜族的先民,后经迁徙,逐渐与蒙古部落融合,但其后辈还是保留了柯尔克孜族的传统,男子不留发不蓄须。
幼时容淖初见溜光脑袋的策棱兄弟两,还以为他们是钦安殿偷跑出来的小沙弥。
容淖想法不错,奈何忽略了两人身高悬殊,她根本看不见这人的头顶与背后。又拉不下脸让这人转过去或者弯下腰,显得自己很矮,那太输人输阵没气势了。
策棱居高临下,不动声色俯视容淖。
只见个子小小的姑娘费力昂首,像只拧到脖子的白天鹅,却不知出言让自己转过去。心觉困惑,脚下仍旧不动如山杵着。
“噗……”一直隐在策棱背后暗处的男子含笑挤身出来,侧腰偏头,以便容淖能看清自己的后脑——没有发辫,只覆了一层短短青茬。
“小十格格,你还认得出我吗?”
他目露期待,嗓音明显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面上笑意却透出莞尔揶揄。
容淖目光从他后脑勺移到他脸上。
烛火光影照出他与策棱如出一辙的锐利五官,但他气质明显更为内秀沉抑。
这样相似的两张脸,明摆着是兄弟,哪里还需要多余的验证。
确是漠北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无疑!
容淖头皮炸了!
尴尬流窜至四肢百骸,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活像妆抹了整瓶胭脂。
八角宫灯光影晃荡,不知过了多久,容淖才勉强找回理智,若无其事盯着笑意满面的恭格喇布坦片刻,唤道,“骑都尉。”
并趁机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一年不曾正式谋面,恭格喇布坦听容淖能准确认出自己,很是激动,正欲顺势问候两句。
容淖抢先一步,语出惊人,“骑都尉,你最近可是津液干燥,阳结证。”
“……”恭格喇布坦冷不丁被戳出‘隐秘’,笑意僵滞,尴尬得手足无措,连脖子带脸,一片火热羞红,比容淖方才更甚几分。
策棱作为旁观者,同样被容淖此言震得眼皮一跳,面色诡异。
容淖硬顶着兄弟两震惊的目光,一本正经继续道,“讳疾忌医不可取。骑都尉邪火有余,且气机郁滞,忧愁思虑,脾伤气结,才引发气秘。硬熬伤身,最好还是用上两剂药,方能纾解通畅。”
容淖理理袖子,对他们示意,“偌大的紫禁城,能在此处相逢也算缘分,我学过多年药理,太医院首算我半个恩师,今日便替骑都尉草拟一张方子吧,麻烦随便取一副笔墨与我。”
故人重逢叙旧突然变成郎中看诊开方。
被‘医者仁心’笼罩的恭格喇布坦眼神呆滞,整个人几欲烧着起来。
若他此刻接受了这张方子,以容淖出其不意的行事作风来看,如果两人再有机会碰面,容淖八成张口便要问他药效如何,康复情况。
断不能如此没完没了,他还要脸不要!
恭格喇布坦顾不上羞愤,也无心继续叙旧,急中生智,惶恐摆手逃避。
“此处前朝后宫界限模糊,相逢非缘即劫,不宜张扬人前,招惹口舌。我兄弟二人今日巡视时,根本不曾见过公主,更遑论留下公主墨宝。时辰不早了,公主快回宁寿宫筵席去吧!”
“唔……骑都尉所言不无道理,今日二位确实不曾见过我。若有任何口舌传出,必是攀诬。”
容淖不动声色抹平失言前事,一派泰然告辞转身。
她状似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实则僵硬到面无表情。下石梯时,右脚不易察觉扭了一下,从明德堂带出来的那枚小青梨无声滑落在地,也未曾留意。
恭格喇布坦望着那道消失在宁寿门方向的纤弱背影,面上热气总算被仲夏夜的凉风冷下来几分,理智回笼,立时觉察出古怪。
“她是故意激乱我心神,以便牵着我鼻子走,粉饰太平。好狡猾的心思,难怪能唱作俱佳对五公主编出那一通胡话,她分明不识得长大后的你我。”
恭格喇布坦气极反笑,胳膊肘捣了一下始终作壁上观的策棱,埋怨道,“大哥,你也不知替我解围!”
策棱目光从那枚落在石梯上的青皮小梨划过,见上面隐约有排小巧牙印,似回想起什么,轻哂一声。
“她生性刚强,多年未变。若方才不顺她心意粉饰太平,她肯定会想出别的什么法子遮掩,保不齐又是一出‘夜半行凶’。”
恭格喇布坦一愣,随即涌起笑意,“大哥是在说种痘所那时,她生气自己的脸被伤了整日疼痛,半夜偷跑进我们房间意图‘报复’。”
彼时他们兄弟逃难初入京城,皇帝因漠北战局未定,态度不明。听闻他们兄弟未曾出痘,索性示意先把人送种痘所。等出过痘,人立住后,再行计较前程。
种痘所里宫人忙着照顾那一堆年幼的小皇子小皇女,本就待他们态度平平,有所忽视。
后来见他们这两外来破落户不仅弄伤了皇女的脸,还由此牵连出种痘所饮食有异的泼天祸事。猜度着他们兄弟的命数将了,明知他们水土不服,痘疹发得十分凶猛,也不肯用心照顾,把他们关在房间听天由命。
半夜偷跑进房间意图‘报复’的小容淖见他们高热呓语不断,十分可怜,忙笨手笨脚端了水去喂。
小孩儿记性不错,做好事的同时,也没忘记来意。
临走前,毫无征兆往恭格喇布坦脸上挠了一爪子;又嫌策棱面上出痘不太干净,便气呼呼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很是恩怨分明了。
念及旧事,恭格喇布坦唇角莞尔笑意染了怅然,认真对策棱道,“小十格格嘴硬心软,她定是遇上难事,才会被逼无奈去蒙骗五公主以达成某种目的。大哥,我想帮她。”
策棱不置可否颔首。
得到策棱肯定回答,恭格喇布坦立刻斟酌谋划起来,“首先我们得弄清楚她的目的。”
“不。”策棱随口打断,捡起那枚小青梨离开,“首先得把你的毛病治好。”
剩下恭格喇布坦脸红脖子粗,崩溃大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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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疾风火燎返回宁寿宫,半路上遇见了找出来的嘠珞。
主仆两紧赶慢赶,还差一截距离才到宁寿门时,天上已绽开为太后祝寿的焰火。
“这会儿女眷们肯定都三五成群聚在庭前看烟火。”容淖一路疾行回来,气喘虚弱如风拂细柳,这般形容直接从宁寿门进去,必会惹人猜疑,她果断决定,“我们悄悄去宁寿宫小花园,走殿后小门进去。若有人问起,就说赏花时走绕路了。”
嘠珞依言,趁人不备扶着容淖进溜进宁寿宫后的小花园,不无担忧道,“公主面色太难看了,吃一丸药压压吧。五公主也是,竟把公主带去那么远的地……”
嘠珞正唠叨着,两个身板厚实的嬷嬷不知何时匆匆从后殿门走了出来,她们手中还架扶着一道纤细人影,密密实实用斗篷裹着,看不清脸。
双方在垂花门前甫一照面,都被吓了一大跳。
那两个嬷嬷认出容淖是六公主,匆忙请安过后,飞也似的走远。
空中残留一丝余香,乍闻清淡如清幽佩兰,深嗅又似肆意生长的野玫瑰,韵味悠长。
“什么人啊。”嘠珞好奇的往那斗篷多看了两眼,“神神秘秘的,不过这香粉味道实属特别,以前未曾闻过。”
“闲事少打听。”容淖揉揉鼻间,也觉得这香不错。暗自记下,准备回宫后尝试调制。
香药同源,美养兼顾,她会医药,制香并不算难事。
趁机前庭观赏焰火正热闹,无人察觉,容淖若无其事混进殿内,慢悠悠喝了一盏清茶,气息将将歇平,赏完焰火的的女眷们簇拥着太后进来了。
见容淖端坐席间品茶,众人只当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嫌外面人气吵闹,索性留在了殿中,并未疑心。
又过了两轮歌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夜色渐深,高座上首的太后露出倦意,向伺候的老嬷嬷示意叫散,众人恭敬齐整向跪安。
后妃回宫,女眷回府。
容淖身为帝女,与另外几位公主一同,随贵妃、四妃之后,早早出了宁寿门。通贵人品级低微,出入次序靠后,差不多得与朝臣女眷一同出来。容淖坐在银顶轿中,等她一同回明德堂。
“六姐姐,听说通娘娘抱恙,不便随驾远行。明日启程去畅春园,我们姐妹同乘作伴吧。”八公主的撵轿并排容淖停下,热情掀帘攀谈,“昨日九公主、十公主那两蛮丫头为抢出行的新衣打起来了,摔了御赐的琉璃盏。皇阿玛发话,让她两留在宫中反省,连今日万寿节都没准放出来,我独自乘车实在无趣。”
通贵人失宠多年,连去乾清宫燕喜堂等待叫散的资格都没有,并不在伴驾随行的后妃名录中。八公主说她抱恙不便远行,不过是圆容淖面子。
容淖喜静,不爱与人同乘。
但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太直白下了八公主的脸面,遂淡淡道,“我乘车多半是睡过去的。”
八公主根本没听懂容淖言下之意,笑眯眯接茬。
“无妨,起得太早,我也要补眠的。我的嬷嬷给我做了几个又软又实在的大迎枕,垫在马车上一点都不会觉得震得慌,明日我给六姐姐带两个去。嗳……张大夫人身侧为何不见那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小张夫人相伴,难道先行一步了?”
八公主话锋一转,指向步出宁寿门,走上长街的张大夫人。
容淖本就在张望通贵人,自然也瞧见了独身而出的张大夫人。
只见她低眉顺眼往外走,约莫是裹了足重心不稳的缘故,跨过宁寿门那道高门槛时,身形晃荡得厉害。
提灯的引路宫女面容平凡,但壮实敏捷,半扶半抱把人接住,迅速送上停在阴暗处的两抬小轿。
容淖眼神扫过那顶不显眼的两抬小轿,一股古怪念头蓦然滋生,但又说不清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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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未明,容淖便被嘠珞从拔步床上挖起来,通贵人亲自替她梳洗打扮,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容淖起了大早,难得精神还不错,巴巴扯着通贵人的袖子,认认真真听她翻来覆去叮嘱出宫后的衣食住行。
直到八公主那边传信,说马车在长街候容淖了,通贵人这才拉着容淖手,送她出门。
“那丫头大大咧咧没什么坏心眼,但从根子里随了皇上,最爱一副好皮囊。”通贵人遥望一眼长街口八公主的马车,突然停住念叨,正色对容淖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男女皆是如此,腌臜事必不可少。你与她来往,切勿过密。”
容淖少见通贵人如此清明,愣了愣,鼻尖泛酸,含笑抱紧通贵人,瓮声瓮气道,“额娘,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是不回来了。”通贵人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下次再敢阴阳怪气乱说话,我可要下狠手的。”
容淖眼底悄悄升起一层雾气,掩住所有复杂情绪,往通贵人肩头蹭了蹭,“记住了。”
马车‘嘚吧嘚吧’走过宫道,汇在神武门气势宏大的御驾之后,礼乐之声震天轰鸣,萨满高僧大祭祝祷,文武百官山呼叩首,一套繁复的天子出行仪式下来,马车真正走出紫禁红墙,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
为便百姓瞻仰天家气派,归拢民心,沿途并未清道,吵闹得很,容淖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
八公主好奇外面的热闹,片刻都闲不住。但也知晓在这样的场合掀帘是极失体统的事,只能生生忍住。她几次想同容淖搭话,苦于找不到机会,一路上都有些恹恹的。
差不多正午的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畅春园。
因为此行除了跟在太后身旁的五公主,便只有容淖与八公主两个未出阁的年轻公主。她二人顺理成章被安排同住在一处名叫照水阁的院子里。
八公主约摸是在车上憋得狠了,用过午膳,一刻都不肯歇,带着宫女溜溜达达去外面找人说话了。
容淖精神不济,倒在床上补眠,一直睡到下晌日头西沉才起身。
宫中正食只兴早午两餐,另有几顿糕点粉面之类的小食。
见容淖醒来,嘠珞张罗着摆小食。
小食上桌,正巧八公主垮着小脸回来了。她身后的宫人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八公主径直坐到容淖对面,一改叽叽喳喳的性子,捧着茶盏沉默不语。
她的随侍宫人见状,打开食盒,准备把里面的糕点一齐摆上来。
“撤下去!”八公主回神瞥见,一声娇叱。
宫人吓了一跳,赶紧把食盒收走。
容淖暗自挑眉,不言不语吃自己的饭,并不打算出声询问。
过了片刻,八公主终是忍不住了,屏退宫人,干巴巴道,“六姐姐,刚才那盒糕点,是我救了跳湖的春常在,皇阿玛赏赐我的。”
“跳湖自戕,竟如此烈性。”妃嫔自戕可是祸累家族的大罪,容淖讶异,放下银著,后知后觉想起,“不对,春常在已在五日前病逝了,如今正停在安乐堂,擎等万寿节后发丧。这为何又冒出个春常在?”
八公主扣扣手指头,闷闷道,“昨夜里冒出来的。”
昨夜里……
容淖眸瞳一缩,想起昨夜在寿康宫小花园遇见的那两个壮实嬷嬷,以及独自出宫的张大夫人。
第7章
一招移花接木,紫禁城里病逝的春常在,悄无声息在畅春园‘活’了过来。
而汉臣张家府邸中,入门已有一旬的新妇‘小张夫人’仍旧梳着闺阁女儿最爱的蚌珠头,腰系穿蝶丝绦凤尾裙,佩环叮咚,珠翠环绕。
装扮一如往常精致出挑,可惜那副皮囊平庸至极,不再是小张大人当初掀起红盖头,乍见便甘愿情许三生的美人面了。
这是万寿节那夜,宫中用一乘小轿送回张府的‘小张夫人’。
若无意外,等再过些时候,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这位‘小张夫人’便该‘病逝’了。
前程往事随手抹平,从此世上再无‘小张夫人’,只有近来颇得圣宠的春常在。
但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夜里疾雨骤降,打得院墙那两棵芭蕉树‘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容淖睡觉又爱燃灯,见不得黑,越发睡不踏实了,只半阖眼皮子浅眠着。
畅春园景致颇好,但比不得九百多间房舍的紫禁城宽敞。
容淖与八公主合住的照水阁占地窄小,好在一物一木精致灵巧,很有江南闺阁绣楼的毓秀腔调。
容淖在小楼二层内寝浅眠,隐约听见楼下几个看炉子的碎嘴小太监嚼舌根。
“那小张大人昨夜怕是醉傻了,竟擅闯宵禁,纵马冲到畅春园门口来拍门要人。”
“擅闯宵禁算什么,听说他还边跑边嚷‘君夺臣妻,失节孝义’,这一路上不知遇见了多少起早赶集的百姓,悠悠众口啊。”
说话的太监啧啧奇道,“估计这会儿京城已无人不知礼部尚书张府出了个绿毛龟。男人做到他这个份上,还不如一刀切了了事。这天底下,果然只有做皇帝最痛快。”
“你们可见过那位?这到底习了什么厉害的狐媚手段,才能勾得男人争抢不休。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清贵少爷,为个破|鞋,跟中了邪似的,不惜赌上阖族身家性命来闹这一场,昏头了。”
“若闲篇儿按你们的道理扯——但凡涉事,人人平分罪过,那张府家破人亡理所应当啊。”一道粗嘎些的嗓音扑哧直笑,不阴不阳道。
“万寿节至今已过去小半月有余了,张府才张扬出来儿媳妇万寿宴上被掉包的消息。你们细品,这和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是不是一个道理?”
“连低贱商贾都能明白的重诺之道,他张家堂堂礼部尚书府,清贵门庭,却出尔反尔,死不足惜。”
容淖迷迷糊糊听了一耳朵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常在、或讽刺小张大人的议论,难得听见这般‘清新脱俗’的观点。懒散睁眼,支起半扇轩窗,想要瞧瞧是哪个小太监在说话。
结果,窗一推,只见内府总管太监刘进忠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高马大的粗使太监闯进来了,不由分说,捉了那几个碎嘴小太监,抬手就是‘啪啪啪’几个巴掌。
“上头严禁议论此事,就你们长了嘴,隔着一重门都能听见你们嚼舌根!”刘进忠凶神恶煞低呵,“早该收拾你们这起贱皮子,没得污了待嫁公主们的耳朵,带走!”
刘进忠来去匆忙,动静委实算不上大。
但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风吹草动都能惊着人。
容淖睡意散了,打着呵欠唤来嘠珞,随手捡了几件精巧又贵重的玩意儿递过去,“想法子打点给刘进忠,那几个小太监的名挂着照水阁呢,不能上刑薄。另外,让他监那方脸粗嗓门的小太监受寿杖时,站‘外八’。至于其他几人,站平脚。”
皇家的刑杖,头圆而大,内里灌铅,且刻寿字纹,故又被称为寿杖。
这杖名头好听,实则凶狠异常,十杖之内,少有生还。
施杖刑也有讲究,不需要多言语,端看监刑官的站姿,执杖人便知该下什么功夫。
若监刑官不动声色站成‘外八字’,便是暗示‘手下留情’,装个样子。
若双脚平行,则示意别打死,留口气。
容淖脸上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不论在宫中明德堂,还是宫外照水阁,她都只有嘠珞一个贴身宫女伺候梳洗上妆,等闲不让人进入内室。
嘠珞简单替容淖梳洗过后,由着容淖自己上妆,这才匆匆拿着那包值钱玩意儿追出去。
嘠珞出门不过片刻,八公主便带着人来兴师问罪了。
“六姐姐,你保那几个刁奴做什么,活活打死才叫省心!”八公主眼眶青黑,面色愤慨,瞧着是没睡好的模样。
她住在绣楼三层,容淖楼上,方才太监们嚼舌根的话她自然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里憋得慌,本是来找容淖说话消气的,想着姐妹二人肯定同仇敌忾。结果却在窗口瞧见嘠珞抱着一包值价玩意,追着刘进忠一行跑出去了。
“嫌名头不好听罢了。”容淖望着径直闯入内室的八公主,眉梢微蹙,口气冷淡,“女儿的奴才因议论阿玛的艳|事被抓了,这算怎么回事。”
“这……原来如此。”八公主讪讪挠头,“是我想得浅了,那六姐姐打点人的银钱,算我一份。”
“不必。”经过最近一段时日同住相处,八公主的脑筋到底有多直愣容淖心中有数,与她说话都懒得再绕弯子,怕她听不懂,“我的内室不喜旁人随意进出,你去楼下玩吧。”
“啊,对不起六姐姐,我无意冒犯。只是想着春常在,心中甚是煎熬,才会失礼,我平时不这样的。”
八公主委屈巴巴的解释。
“六姐姐你是不知春常在有多可怜,猝然与新婚燕尔的丈夫分离,还被禁在一处僻静偏院中。像折了翅膀的鸟儿,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这才半月而已,腰身细了一大圈,楚楚可怜的,瞧着都能掌上作舞了。而且她又几次寻死,好险都被救回来了。”
八公主一说起春常在,没完没了。三分怜悯,三分对美人儿的疼惜,还夹杂四分愤慨不平,完全忽略了容淖的逐客令。
容淖听得心烦,捏捏眉间,侧眸睇她,“春常在的来历不光彩,在她没彻底融入后宫前,皇阿玛应该会禁她的足,不许她见外人,更何况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听你的口气,你却轻易见到了春常在,而且关系不错?”
“我……”八公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瞬间收声,小心翼翼望向容淖,一脸惶恐。
“我不探究过程,也无意去告发你。”容淖余光扫见八公主送给她的那两个大迎枕,确实软和好用,默了默,又道,“只劝你一句,凡事多留个心眼。”
容淖对春常在之事不甚了解,言尽于此已算多嘴,懒得再管八公主是何反应,起身下楼用早膳。
八公主紧随容淖身后,用膳时心不在焉,欲言又止。
容淖只当没看见,用完早膳准备上楼去翻翻医书,打算给自己重新配一种新丸药。
刚去楼上坐下,五公主的宫人便来请她游园了。
五公主自万寿节那晚沉默离开后,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否有在暗地里帮她探寻当年之事因由。
这些日子,容淖看着自己日渐空落的药瓶,面上不显,心中焦虑却是日盛。
但毕竟是求人办事,五公主又是副清高倨傲的性子,贸然催促反倒容易起反效果,只能耐心等待。
听闻五公主邀游,容淖立刻换了身裙裳,出门赴约。
八公主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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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主约定的地方距照水阁不远,是藏在山水建筑间的挹海堂,遥望能观后湖无穷碧的莲叶滩。
“五姐。”容淖向五公主行了个平礼。
五公主正摆弄一套玉羊首提梁茶具,轻烟袅袅,笼得她清冷如枝头寒梅的面孔多了几分人气。
不必五公主开口,容淖直觉在她对面坐下,目露期待。
五公主瞟她一眼,收回思绪,开门见山道,“你心中应该比我清楚,当年在背后误导你带饺子进种痘所的是何人。但随着她撒手人寰,尘世间的好好坏坏都抹了个干净,入葬时已是皇后身份,地位不可撼动。”
“我额娘全靠谨慎走到四妃的位置,不可能主动招碰这种硬茬,想从她的嘴里探听当年之事,难如登天。倒是太后,有一次说漏了嘴,提到一个人。”
容淖迫不及待追问,“是谁?”
“已故的太皇太后。”五公主犹豫拧眉,缓缓道,“太后说,她老人家虽已仙逝,但在宫中留了镇物,所以当年谁也没本事翻了天。”
容淖怔愣片刻,将信将疑道,“五姐莫不是趁太后念经念糊……念高兴时问的?”不然怎么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太后性情好,从不插手后宫事务,近些年笃爱佛法,整日在宁寿宫小佛堂拜佛念经,檀香黄纸,烟熏火燎的。
容淖进去过小佛堂几次,每次出来都熏得小脸通红,脑袋发晕。
要知道,太皇太后崩逝于康熙二十六年,种痘所的事发生在康熙二十八年。
试问一个故去近两年之人,如何能与宫廷内斗扯上干系。
五公主眼神不太自然游移一瞬,登时又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太后信佛,在佛祖面前从不妄言。”
“……”这意思还真是趁太后念佛念糊涂了套的话。
“辛苦五姐了。”容淖忍笑给五公主倒了一盏茶,“多谢。”
五公主斜她一眼,指尖划过杯盏上的玉羊,“你可是真心想谢我?”
容淖直觉今日的五公主有些反常,否则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如何说得出口这种话,但还是应承道,“……自然,不知五姐有何吩咐?”
有用的消息暂且没打听出来,她还得指望五公主办事,不能现在把人得罪了。
“下午舜安颜会入畅春园,到藏拙斋替大阿哥品鉴新搜罗到的元代王蒙《稚川移居图》真伪。我记得你丹青不错,你去偷偷替我看一眼他的模样长相,然后画下给我。”五公主面无表情道,“你都能在规矩森严的紫禁城中偷看到策棱,畅春园规矩松散,你往藏拙斋方向走一圈想必算不上难事。”
五公主的话太让人窒息了,容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矢口否认偷窥策棱的锅,干巴巴道,“舜安颜难道不是五姐亲自到御花园相看后,定下来的额驸?五姐既见过了,何须多此一举,让我去偷描一副丹青。”
“你还有脸说!”五公主本也觉得让容淖替自己去偷看舜安颜不太妥当,若被发现,免不了一通重罚。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犹豫的。但一听容淖提起御花园,立刻就理直气壮了。
“那日我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去御花园择婿的,你莫名其妙跑来对我浑说一通。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佟佳氏子弟到底长得是圆是扁,最后只能装得扭扭捏捏挑花眼的模样,但凭皇阿玛做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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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天光大盛,烈日炙热。
容淖心不甘情愿的按照五公主提供的消息,带上嘠珞一起,装作赏景游玩,登上去藏拙斋必经之路的一处高望山亭,守株待兔,等舜安颜路过。
“一个半时辰了,五公主的消息究竟有谱没谱啊?”嘠珞用力替容淖打了几下扇,见她额角濡湿大片,心疼道,“奴才去传壶凉茶来。”
“你撑着阳伞去。”容淖蔫巴巴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应道。
没有嘠珞在旁说话,周遭顿时安静了,容淖一度昏昏欲睡。她担心自己眯着了会错过舜安颜,索性半眯着眼,趴在廊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去薅园圃里的花草,转移困意。
指尖无意摸到一个冰凉滑溜的物什……
容淖心头一紧,登时精神了,瞌睡全消,迅速缩手,睁眼看去。
不是蛇。
而是一把刀柄,以及一个持刀的男人。
“那不能吃。”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这炎夏日头下依旧显得清越,似驱散了几分万寿节那夜阴隼嚣张的气焰。
是策棱。
容淖惊诧他为何出现在此处,顺着他的话头,不明所以往自己刚才薅过的那株六月柿看了一眼。
策棱见状,默然刹那,摘下一枚抛给她,生硬道,“玩一下可以。”
容淖不明白他为何认为自己垂涎六月柿,又想吃又想玩的,手却快脑子一步,像接球球的狗狗,慌里慌张把红彤彤的六月柿兜在怀里。
“……”
策棱翻身跃进山亭,满目了然,问她,“就为舜安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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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认真论起来,容淖与策棱其实不过片面之缘,囫囵长相刚记全,根本算不上了解彼此。
但策棱隐晦的眼神着实微妙,容淖轻易读懂了他那句“为舜安颜”,另有深意。
策棱约摸是误以为她此来是为勾搭舜安颜的,照顾她的脸面,没把话说透。
容淖轻抛手中的六月柿,莞尔轻嗤一声,目色坦荡,直白道,“我只遥遥一瞥罢了。一不会失足跌落;二不会卖弄才情;三,喏手帕珠花都紧实着,飞不到路边去。”
反正万寿节夹楼那次,这兄弟两早已阴差阳错撞见她玩弄心机,哄骗五公主,容淖不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有甚颜面可言,索性省了兜圈子的麻烦。
“轻车都尉不必防我弄出私会外男的丑事,让所有轮值的人都交不了差,让和我有口头婚约的漠北一系脸面扫地,你自去继续巡视吧。”
“公主慎言!”策棱抿紧唇角,微不可察瞪了容淖一眼。
容淖误以为策棱这幅臭脸是在不屑自己的说辞。
眼下的情形,除非她把五公主卖了,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容淖懒得和策棱费口舌周旋,晃晃晒得发晕的脑袋,烦躁赶人,“信不信在你,你大可另寻一处地方待着,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来都来了,她今日肯定得看了舜安颜再走,免得还要折腾第二趟。
“公主竟为他退让到此等地步!”策棱观容淖坚决的态度,实在忍无可忍,剑眉恨铁不成钢的一拧,锐利威风如凶狼的长相越发显得冷峻,沉声训道,“人之修炼,当出言有尺,嬉闹有度,做事有余!”
容淖浑身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哦。”
策棱见状,气息一梗,凝眉解释,“此言并非责备……”
“轻车都尉策棱,本公主命你立刻退下!”容淖面无表情打断,“此为君臣尺度,你记劳了。”
策棱怔了怔,余光觑见容淖凛然不悦,面上迅速划过一丝懊恼,只得无奈抱拳行礼告退。
容淖寒着脸坐回原位,心头一阵窝火,刺得脑袋愈发晕眩,忙扯过宫扇摇了两下。忽觉左手手肘一麻,手掌使不上劲,一直握在手心的六月柿软乎乎往地上滚去。
一只大掌迅疾抓住那枚六月柿,以免它落地摔成一堆烂渣的结局。
是悄无声息,去而复返的策棱。
“公主,冒犯了。”策棱低声道,然后毫不犹豫拎开挡道的容淖,一把薅干净了山亭苗圃内那株六月柿的果子,阔步走远。
六月柿是西洋传进来的玩意儿,满株红果犹如挂了一身喜气小灯笼,瞧着十分诱人,但时人也畏其色艳□□,遂只作观赏之用。
策棱见过容淖大太阳底下去偷摘杏子,摔了还惦记着吃。也见过容淖身上无意间掉出来的小梨,那青皮光看着便让人觉得舌根泛酸,她偏偏还在上面留个排小小牙印。
活像个像个顽童,什么都敢咬一口。
策棱唯恐她一时兴起,逮着六月柿也想尝尝味儿,索性把果子薅了个干净,尽数带走。
“……”容淖唇角抽搐,闭目屏息,才勉强忍住骂骂咧咧的冲动。
嘠珞端着一壶凉茶从另外一条小道匆匆跑回来,见容淖面色寒煞,眉宇堆积不虞,立刻问道,“公主知道舜安颜少爷在前湖失足落水,改日再去藏拙馆为大阿哥鉴画的消息了?”
满族称名不称姓,舜安颜虽姓佟佳,但寻常只称作舜安颜少爷。
譬如曾经权倾朝野的鳌拜,本姓苏完瓜尔佳,但时人多称其为鳌中堂。
“什么失足落水?”容淖直觉不对,灌了一杯凉茶,勉强压住浑身的不适,“你说详细些。”
“舜安颜少爷过前湖边的石子路时,远远瞧见柳偏僻处树荫下有一女子在舞棍弄刀,嘴里还吊着戏腔,洒然飘逸。一时兴起,便悄悄摸上叠翠假山,想要靠近欣赏一二。”
嘠珞啧啧偷笑,“几个巡逻侍卫见他行迹鬼祟,以为是歹人,冲上前去抓捕。双方争执间把假山压垮了半拉,舜安颜少爷和着大片泥石一起落了水,听说狼狈得很,脑袋险些破个窟窿。五公主清高无垢,若听闻了这消息,怕是会气得七窍生烟。”
这么凑巧?
容淖想起莫名其妙出现,开口便一副了然于胸,训斥她行事无状的策棱。
他是一等御前侍卫,为负责此次御驾出行安危的副统调,如果他要暗地里使绊子,简直轻而易举。
为了脑袋不长草,他还真敢!
容淖愤愤攥紧拳头,忍无可忍骂出声,“混账秃瓢!”
她不确定策棱是否藏身在附近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气急之下,干脆扶着廊柱,对准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骂了一句!
“……公主你……”嘠珞瞬间收起幸灾乐祸,不敢置信问道,“热昏头了?”
“哼——”容淖黑着脸,气急败坏拂袖离开。
嘠珞见她背影颤颤巍巍的,赶紧抓起阳伞追出去把人扶住。
主仆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亭。
策棱才从一棵双人合抱的古树枝丫上一跃而下,随手把那堆六月柿扔到隐蔽处,这才离开。
“哥,我这边一切顺利,你那边如何。”策棱走下山亭,回到侍卫轮值的庑房,恭格喇布坦立刻迎了上来,“可有对小十格格把利害关系说清楚?”
自万寿节当夜,兄弟两听见容淖花样百出的诓骗五公主后,便借由职务之便,不动声色盯住照水阁,想看看容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容淖这大半个月几乎足不出户,今日却在见过五公主后,头顶三伏天,巴巴跑到舜安颜去藏拙馆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了。
正当婚龄的少女蓄意‘偶遇’外男,目的不言而喻。
多年前的记忆过于深刻,在他们兄弟二人看来,不管容淖年岁几何,她始终都是种痘所那个一身小奶膘,想倒水还得费劲踮脚去够桌子的小团子。而非来日将远嫁漠北,牵涉自身利益脸面的和亲公主。
小儿贪玩走岔了路,大人应当及时引导修正。
策棱此番本意并非指责容淖,而是引导。
舜安颜不仅生性风流,且已是板上钉钉的五额驸。她若硬要坏人姻缘,怕是讨不到好。
谁知,一言不合……
策棱下意识抹了把明明长了一层短硬青茬子,却还被硬骂作秃瓢的脑袋,颇觉头疼。
他万万没想,这株歪歪扭扭的小树苗不仅一根筋,还是属铁桦树的,脾气又臭又硬!
“罢了,不必理会那是非不辨的小孩。”策棱冷然道,“你看牢舜安颜即可。钦天监算过,半月后是吉日,宜御驾北巡。届时随驾人丁逾三万,人马混乱,务必掐断他二人任何接触机会。”
恭格喇布坦看策棱的表情,已猜到今日劝阻容淖并不顺利,所以只能从舜安颜下手,郑重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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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并不知策棱兄弟二人已在背后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回到照水阁,一下歪倒在贵妃榻上,闭目不言。
她面色沉抑暗晦,好似狂风暴雨将至的前兆,震得嘠珞不敢再叽叽喳喳追问不停,轻悄悄准备去唤人打了两桶水来,伺候容淖梳洗一番。
三伏天在外待了一两个时辰,还走出这么长一截路,身上难免沾了汗意。
嘠珞一脚还未迈出内室,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闷哼,回头望去,当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脱口而出一句,“公主,你怎么吐血了!”
容淖绵软瘫在贵妃榻上,鲜血把秋香色软枕染变了色,衬得少女姣好秾丽的面容,一派阴郁死气。
她艰难取下随身携带的荷包,无力递向嘠珞,声若蚊蝇,“不许声张……你……按里面的药方……去煎……一副药。”
嘠珞双眼含了一包眼泪,扑倒容淖跟前,替她擦拭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慌得像只无头苍蝇,嘴中不断念叨,“煎药,对,该先吃药止血。不对……煎药太费事了。公主上次炼的丸药还有几粒,奴才带在身上呢,先吃这个!”
嘠珞颤着手飞快取出一粒药丸往容淖嘴边塞。
“没用了。按药方重新煎药……我用过新药……立刻会好。”容淖微侧开头躲避,半阖的双目隐藏所有情绪,反复叮嘱,“不准……张扬。”
“可是,可是……”嘠珞瞧着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眼泪跟着下来了。
她虽不通医理,但她照顾容淖多年,很清楚容淖的病情反应。以往容淖在四季交替,病情加重之时会咳血。
可这一次,却是直接吐血。
近来容淖身体明显好转,瞧着精神头好了许多,眼下毫无征兆吐血,观之情形分明比过往每次卧病都凶险许多,病情急转直下,反复诡异至此,嘠珞忍不住抽噎劝道,“公主咱们还是传太医吧,你也能省省心力,好好养病。”
“信我……一次。”容淖倏然睁开眼,费力抓住嘠珞。
嘠珞眼睁睁看见她眸底的恳求一点点黯淡,直至微弱,但她的手始终固执,力道分毫不减。
嘠珞捂着嘴,最终还是泣不成声点了头,拿上荷包里的药方,直接冲进容淖的小药房,抓药煎药,未惊动旁人半分。
容淖服下药后,效果立竿见影,从气息到面色,全无乍然吐血时奄奄一息的骇人病状,恍然间好似又恢复到了这段时日天下太平的康健状态。
不过到底是吐了不少血,伤了内里元气,需要休养,索性以游玩时中暑为由,抱恙闭门不出。
皇帝公务繁忙,听闻她微恙静养的消息,虽未亲自前来照水阁探望,但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珍奇首饰从未断过。
后妃们习惯揣度皇帝的态度行事,识趣得很,知晓不宜上门叨扰容淖养病,只纷纷派遣宫人送上重礼慰问。
八公主与容淖同在一处院落,上下楼住着,不好像妃嫔们一般只送礼不露面,亲自登门问候。
初入容淖溢满药香的内室,八公主还顾忌着上次容淖说过不喜旁人进入内室的话,神情略显拘束。几句问候下来,她见容淖态度不错,还让人给她上了甜汤和点心,乐滋滋一笑,没心没肺的话篓子本性立刻暴露无遗。
八公主凑到拔步床杌凳坐下,和容淖挨得极近,小声絮叨,“六姐姐整日闲在屋中,肯定闷得慌,我来给你讲讲近来畅春园中的热闹事吧。”
容淖少见八公主聒噪之时还会保持谨慎,料想她要说的‘热闹事’,牵涉到的人身份肯定不低,犹豫一瞬,还是点头。
那药能坚持的时间比她预期短了许多。
她没有时间继续干等五公主替她探听旧事,应该适时挖掘新途径了。
这宫苑里的事圈圈绕绕,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没准会有千丝万缕的纠缠,多听两耳朵外面的事,说不定真能抽丝剥茧出头绪。
八公主说的头一桩‘热闹事’,便是有关未来五额驸舜安颜的。
原定伴驾北巡参加木兰围猎的舜安颜,突然被任命为采诗官,即日起一路南下,收录诗集,不再随驾。
不用细想也能猜到,约摸是舜安颜窥艳坠湖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了,皇帝自己正因春常在之事陷在艳事旋涡里,暂且无法脱身。结果亲自挑选的准女婿冷不丁又搞了这一出,让本就不妙的局面雪上加霜。
皇帝颜面扫地,索性暂时把人打发南下采诗去,一能避开流言蜚语,二是眼不见为净。
“皇阿玛对五姐真好。”八公主艳羡道,“分明在气头上,还顾念着爱屋及乌四字。”
采诗官一职自周朝设立,看似是个人微言轻的卑弱官职,实则内里大有由头。
采诗官犹如皇帝散落飞翔在民间的蜜蜂,政见议论,奇闻异事,民间疾苦,都会通过采诗官收录的诗词,上达天听。
舜安颜被罚南下做采诗官,若想谏言立功轻而易举。将来他能带着功赏返京迎娶五公主,如此,也算妥善找回了五公主此次损伤的颜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生远,应如是了。”八公主再次感叹,“算起来,皇阿玛算是待女儿极好的君父了。上面远嫁蒙古和亲的姐姐们,皇阿玛都特地等她们年纪大些再指婚,怕年纪太小远去塞外适应不了。而且每年北巡,皇阿玛要么会招她们皇账相见共叙父女天伦,要么直接下榻公主府邸。”
容淖笑笑,想起那些年纪轻轻便瘗玉埋香在草原的和亲公主,不置可否。
八公主见容淖反应平平,并不觉得扫兴,反正她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身份相当的倾听者。
因为她的絮叨里涉及君父、皇姐及亲贵,底下奴才们不过听她提个名字,已吓得跪地磕头求她饶命,口口声声称“奴才不敢妄议”,实际上是不敢和她一起讨论,怕她哪日翻脸算总账,实在无趣得很。
八公主约摸是憋得狠了,灌了一口甜汤,又自顾转了话头,说起另一桩事。
“听说前儿个,大张夫人在来畅春园为小叔子请罪的路上小产了,血流了一地,险些救不回来。”
小张大人漏夜跑马、擅闯宵禁,奔到畅春园讨还媳妇儿,把君夺臣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张家上下惶恐不已,其父兄老张大人与大张大人捧着顶戴入畅春园面圣请罪,张家女眷也递牌子求见太后。
因老张大人的夫人多年前生小张大人时难产而亡,张家中馈事务皆由进门多年的长子媳妇大张夫人统管,长嫂如母,大张夫人便代为出面了。
“大张夫人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有孕在身,疾风火燎慌了神……也是可怜。”八公主唏嘘一声,噘着嘴微不可察嘟囔,“皇阿玛……造孽。”
她本性纯粹,变脸也快。上一秒还在夸皇帝待女儿好,却并不耽误她下一秒为弱者抱不平。
容淖终于有了反应,“大张夫人从前可生养过孩子?”
“自然生了,一子一女,都顺顺当当的。”八公主道,“不过,她这一胎怀的时间间隔太久。听闻她已年近四十,多年来再未遇喜,一时忽略也是有的。”
容淖垂眸,她对万寿节那日,大张夫人独自迈出宁寿门那一幕还有印象。
乍闻祸事临头,大张夫人吓得六神无主,犹能强撑现身于人前,粉饰太平。由此可见,此人并非真正的体弱胆怯之辈,肚子里的孩子也算强劲。
这样一个能在皇家秘辛前,避害保全自身,平安踏出宫门的女人,却在入畅春园的路上被吓得小产了。
这事,未免透着古怪。
——张家,还真是把怪事凑在一处了。
容淖细问八公主两句大张夫人小产时的情形,八公主闻言,眉头拧成两条毛毛虫,“后宫那些娘娘们生产时,隔得老远也能嗅到空中的血腥味,我光想想我以后也会生孩子便觉得脊背发凉,哪里会仔细打听别人小产时的形容。”
“我都想好了,除非我未来的额驸生有谪仙之姿,笑如朗月入怀,爱我敬我,折服我心,否则我才不愿意舍了命给他生孩子。反正我是公主,他能奈我何!”
“……”容淖无言以对。
“六姐姐,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八公主捧着脸蛋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滚热的气息凑到容淖耳边,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为什么越是年长的男人,越喜欢孱弱生怜,碰一下就哭兮兮的姑娘吗?如此推论,如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喜欢我的都该是很年轻的男子对不对?”
“……不知道。”容淖噎了一下,紧接着诧异道,“你为何会提起这个?”
八公主年方十四,平时见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皇兄弟们,为何会对男人的喜好这么有研究。
“还不是上次六姐姐你发现我能轻易见到春常在,提醒我长个心眼。我实在想不明白你的话,只能去问宜娘娘。”八公主无辜道,“宜娘娘听罢因果,只严厉叮嘱我不要再和春常在来往,并未告诉我原因,便赶我下去绣花。”
“但我实在太好奇了,干脆趴在碧纱橱偷听宜娘娘和掌事姑姑说话。”
八公主惟妙惟肖模仿出宜妃当时倨傲不屑的姿态,学舌道,“冷眼瞧着,这男人可比女人还不甘心服个‘老’字,本事弱了,索性找个更弱的汉家女成逞威风。哼,为着这一枝梨花压海棠快哉,竟心甘情愿遭道行,乱纲纪。也是,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朝堂后宫尽在掌握,人生得意须尽欢。”
“宜娘娘差不多就说了这些,唉?”八公主懵懵懂懂瞪大眼,满是困惑盯着容淖,“六姐姐你脸怎么红了?”
“……”光听开头八公主开头那一席话,容淖是真没明白宜妃的言下之意,直到听见‘一枝梨花压海棠’这句暗讽老牛吃嫩草的诗,才恍然大悟。
“到我歇息的时辰了,你先回去吧。”容淖耳根滚烫,佯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个甜汤,我让嘠珞随你一同上楼,教你的宫女熬制。”
“那好吧,六姐姐你好好养病。”八公主困惑未解,意犹未尽,但看在甜汤的面子上,只得点头,“我改日再来叨扰你。”
打发走八公主,容淖倚窗喝了一盏清茶,才勉强赶走窥破长辈房中事的尴尬。
容淖随手抓了本医书,没看两行,八公主那番唱作俱佳的学舌不经意间又冒了出来,存在感极强。
不过这次,容淖思绪还算冷静,敏锐抓住了宜妃话中的怪异之处。
为何宜妃会在与心腹姑姑私下嘀咕时,讽刺皇帝是“心甘情愿遭道行”,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张府那一家子果真有古怪?
容淖凝神,从万寿节夜宴开始,尝试在脑海中顺捋条理。奈何她得知的所有线索都是道听途说,散乱不堪,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梳理。
容淖叹了口气,目光无意落到楼下那一坑浅水金鱼池附近。
金鱼池边上的花圃里,花房小太监忙得满头大汗,正给几株蔫头耷脑的兰花翻盆锄草。
那几株兰花瞧品相八成是救不活了,枝叶根茎卷曲,一如路边杂草,全无空谷幽兰的清丽模样。
容淖散漫收回眼,往屋内走出两步,面上倏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啊,空谷幽兰……
她怎么把这忘记了。
嘠珞教八公主的宫女做完甜汤回来,见容淖不在床上休息,心头没来由一跳,立刻想转身出去找。
容淖的声音在隔壁布置成小药方的偏室响起,“嘠珞,你快过来。”
“公主,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休养,怎么又跑来摆弄这些药材了。”
嘠珞一脸急白了脸,她行事大大咧咧不算聪明,但也并非一味憨傻。容淖上次给她的药方见效太快,效果太好,让人胆战心惊。
所以她和容淖说定了,容淖必须静养身体,否则她便要去禀告皇帝,请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断容淖的身体究竟是虚是实。
“不是药,是香料。我总在床上躺着也是难熬,随便找点闲事散散精神。”容淖把一只精巧的祥云调香玉盘递到嘠珞面前,“你闻这个,可像万寿节当夜,我们在宁寿宫小花园与那两个嬷嬷插身而过时,闻到的味道。”
嘠珞深嗅了一口,蹙眉思索道,“像,但好像又不如那夜闻见香味勾人心魄。许是过去太多天,奴才记不清楚……”
容淖‘唔’了一声,抬手把细瓷捣药罐里早准备好的粉末混进去香粉里搅匀,静置片刻,等香粉融合反应片刻后,才示意嘠珞,“你再闻。”
“咦?公主你方才加了什么进去?”嘠珞惊奇展颜,“这下味道真正对极了。乍闻清淡如幽兰,后调却是浓烈恣狂的野玫瑰香气,弗淡弗浓,惊心动魄,引人遐想,正如小张夫人其人……呃……”
嘠珞激动之下说顺溜嘴了,一不留神提到了宫中禁忌,忙一把捂住嘴。
容淖瞥她一眼,半倚在玫瑰圈椅中,“你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朵野玫瑰,浑身的尖刺。”
“公主这话是何意?”嘠珞疑惑道。
容淖指了指那只细瓷捣药罐,平静道,“我最后加进香料里的是蓖麻子粉末。”
“蓖麻子!”嘠珞不敢置信,“蓖麻子可是毒药,随便取两粒,便能毒死一个半大的幼童。小张夫人……不,春常在为了爱美在香粉里加毒药,她是胆子太大还是不知蓖麻子有毒?”
蓖麻在民间十分常见,根叶都可入药。
其叶可消肿拔毒,灭蛆治疮。其根可祛风活血,止痛镇静。但其结的果子却是毒物,幼童孕妇最为禁忌。
容淖给通贵人配的镇静药需要用到蓖麻根,一通百通,对蓖麻子还算了解。
“我猜是……”容淖言简意赅回答嘠珞,“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孩子?”嘠珞卡了一瞬,蓦然想起八公主絮叨的那些闲话,吓得都结巴了,“公主是说……大张夫人小产可能与春常在脱不了关系?可春常在为何要这么做?大张夫人不仅是她的妯娌,还是她的族姐,两人同出自麻溪姚氏,这讲不通。”
“可能是厌烦极了规行矩步走这世间一遭,不愿再事事随人之后。”容淖想起万寿节夜宴初见,小张夫人一直低眉顺眼跟在大张夫人身后,不像平辈姐妹,分明是把大张夫人当半个婆母伺候,遂漫不经心补充一句,“奋不顾身想搏翻身。”
“是了!”嘠珞一拍大腿,“奴才记得,万寿节夜宴时,小张夫人梳着蚌珠头,那是未出嫁汉女的装束,她如此装扮并非是因嫁为人妇的日子短浅,犯错失误,而是有意为之……嘶,公主,这事我们可要立刻禀告太后?”
“不急,她怪有意思的,手段不错。若她能在后宫掀起浪花,我也许能借一股东风。”
容淖记得,上次八公主对她提起小张夫人时曾说过。
新的春常在郁郁寡欢,几次寻死不成,衣带渐宽,扶风弱柳,身姿不盈一握几乎能做掌上舞。
细想一下,若春常在真心厌恶落入宫廷,寻死何其容易,哪会命大到三翻四次死不成。再不济,随便往脸上划拉一刀,毁容绝宠总是容易的。
这位春常在想必十分清楚皇帝到底看中了她什么,才有这三番两次的折腾。同样都是美人,唾手可得的后宫三千满族佳丽千篇一律,可远比不上得手一位风姿绰约,既娇柔又贞烈的汉女臣妇来得刺激。
而且,想要彻底拥有这位佳人臣妇,还得顶住漫天‘君夺臣妻’的流言,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帝此举看似荒唐无道,贪图美色,实际上何尝不是在寻着由头,放纵自己。
皇帝八岁登基,朝政不稳,前朝有鳌拜三藩威胁,后宫有太皇太后坐镇。后来鳌拜死,三藩平,太皇太后崩逝。皇帝一口畅快气没喘平,漠西噶尔丹又频频作乱,大有直捣京师,取而代之之势。
双方交战多年,各有胜败。直到几年前,噶尔丹败走科莫多,自绝千里草原,其余部势力却是未散,继续蛰伏漠西与漠北,塞上战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心腹大患除去,皇帝终于能舒舒坦坦做几日太平君王,不用束手束脚,兢兢业业励精图治。
为君的巨大枷锁落下,为人的本性便如雨后春笋冒出头。
这桩桩件件,正正好对上宜妃娘娘背后啐皇帝不服老,心甘情愿遭道行,人生得意需尽欢的话。
春常在擅长揣摩人心,宜妃更是慧眼如炬,后宫妃嫔们聪明人扎堆。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免一场热闹。
第9章
昨夜繁星如沸,今晨果然旭日朗艳,映在霞蔚间的畅春园山水,犹如天宫重阙,祥和又不失旖旎。
只是一前一后,接连的两道旨意,打破了这片俗世宁和。
遵太后懿旨——即日起,免去汉臣亲眷入宫请安、赴宴、谢恩等一应礼节,从简而行。
太后常年吃斋念佛,活菩萨似的,不理宫务。
所有人都清楚,这道懿旨十成十是皇帝借由太后名义,对强纳臣妻之事做出的回应与让步。
前些日子,皇帝‘君夺臣妻’之事被小张大人张扬得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蜚短流长,龙威损誉。
如今虽是满人天下,但今上力主‘满汉一家’,朝中汉族官员亦不在少数。
张家门第清贵,称不得汉臣魁首,声望却绝不算低。
皇帝百无禁忌,强纳这般门庭的女眷入宫。引得朝中一干汉臣人人自危,唯恐哪日自己也绿云罩顶,没地说理去。更有心思深远的,顾虑皇帝实则怀削弱汉臣之心,故以此为试探。
若他们此刻无动于衷,麻木退让,往后必愈发遭人轻待。也许,皇帝下次不是要他们的女人,而是直接要他们的脑袋。
一时间,朝中所有汉臣顾不上政见相左,族中结仇等恩怨,前嫌尽弃,摆出休戚以共的架势,自发纠结聚集在畅春园皇帝住处清溪书屋外,势要找皇帝讨个说法,遏止此风。
皇帝可以简拔重用汉家之臣,匡扶天下,却决不允许这些汉臣背着他拧成一股绳,与他对抗。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满人可亡汉家天下,汉人自也能覆灭满清。
这天下从不真切属于某一个人,某个种族,此消彼长罢了。
君君臣臣,二者之间的关系明为上下尊卑,掰碎了说又何尝不是驾驭与掣肘。
皇帝虽存放纵之意,但并非昏庸糊涂。心中为那群汉臣冥顽不宁大为光火,理智上却绝不可能为个女人斩首朝中与自己作对的汉臣,毁了自己亲定的满汉亲善政略。
皇帝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自己拉不下脸对丑事让步,便借由太后之名,颁下懿旨——‘禁止汉人内眷入宫’,实则意为强纳臣妻之事绝无二次。
算是给朝野内外,汉人官民一个交代。
堂堂一国之君,兢兢业业,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肆意放纵结局竟如此堵心。恍惚间又回到了先帝猝然崩逝,自己幼继帝位,朝政大权被四大辅臣把持时的压抑过往,其中恼怒愤慨可想而知。
好巧不巧,大阿哥此时求见,上呈奏折,称八阿哥管理广善库的差事做得极好,应给予嘉奖。
皇帝随手把奏折丢上御案,眼角下垂,遮得双目沉沉,不怒自威,“你认为,朕该如何奖赏老八,把他往上挪一步?”
皇帝俯视大阿哥,现下所有人都怕他动辄迁怒,避之不及,偏大阿哥巴巴迎了上来。
“回皇阿玛。”大阿哥毕恭毕敬道,“八弟生母不显,能于两年前与四、五、七等三位阿哥一同封为贝勒,已是皇阿玛厚爱恩典。如今几位兄长尚无更进一步,获封郡王的可能,八弟自不能越过出身更贵重的哥哥们去,让皇阿玛为难。”
“依儿子愚见,八弟亦不缺金银外物添彩,自出宫建府办差后,心中最为牵挂的便是独居后宫的生母——皇阿玛不妨推恩给八弟生母卫贵人,就当全了八弟的赤诚仁孝之心。”
八阿哥生母卫氏,本是辛者库奴才,出身低贱。偶得机缘,诞下龙裔,但并不受宠,熬了许多年才只得了个贵人位份。
卫氏多年来一直安置在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偏殿里,八阿哥幼时,也是由惠妃养育,与大阿哥长在一处。
大阿哥情真意切,把来前打好的腹稿流利道罢,却一直没等到皇帝的答复。心中忐忑不已,微不可察抬眼往上首小觑,斟酌再问,“皇阿玛意下如何?”
皇帝摩挲着左手上九龙玉扳指,喜怒并不形于色,心中却沟壑清明。
大阿哥这出,分明是借替八阿哥母子求恩典的为由,巴巴给他送梯子来了。免得他被那道懿旨架住,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索性以恩赏八阿哥,推恩其生母为由,给他寻个找回颜面的由头。
皇帝沉沉往大阿哥身上落了一眼,不咸不淡做声,“传旨,册庶妃瓜尔佳氏为和嫔;册庶妃卫氏为良嫔;册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为春贵人。”
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小张夫人被偷梁换柱成春常在后的姓氏。
皇帝紧随那道代表退让的懿旨之后,选在这风间浪口上大张旗鼓册封她,就是要让朝臣,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君王,从不任人摆布。
大阿哥此行目的轻易达成,成功向皇帝卖了个好,告退离开清溪书屋时,步履生风,一派龙章凤姿的好气象。
殊不知,皇帝一直凝着他威武的背影,直到消失,目色深邃。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见状,悄无声息泡了盏六安瓜片呈上。
“梁九功。”皇帝平静问道,“你说大阿哥这招棋下得如何。”
梁九功一惊,想起皇帝在册卫氏为良嫔之前,还册了瓜尔佳氏为和嫔,心中隐约对皇帝的真切态度有数,遂只眼观鼻鼻观心赔笑道,“奴才愚钝,只看得出大阿哥心系君父,疼爱手足。”旁的半句不肯多说。
“油滑奴才。”皇帝毫无征兆变脸,倏然抓起温热的杯盏重重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朕让他自幼习勇武道,十三岁从征战场,此后任命前锋,随御驾亲征,参赞军机,累积军功无数,直至封王。如今他将近而立,却越发活糊涂了。堂堂七尺男儿,眼皮子竟落回到了内闱之事上去!”
梁九功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忙劝,“万岁爷息怒!”
皇帝大掌摁住龙椅鎏金扶手,眸底精光黯淡,失望盛溢,“朕为何把十七岁的和嫔册在良嫔之前,连你个奴才都瞧出门道了。偏他愚顽,打着关爱手足的名义,邀功卖乖,实则无知无觉,只顾利己。如此,竟还敢厚颜自喜。”
受封和嫔的瓜尔佳氏出自上三旗,年方十七,钟宁毓秀,几月前才选入宫,在没闹出小张夫人的艳事前,就属她风头最盛,宠冠后宫。
皇帝把新人和嫔受封的位次排在入宫多年,并诞育一子的良嫔之前,轻视良嫔之意显见。
大阿哥是打着与八阿哥兄友弟恭的名义来找皇帝卖乖讨好的,但凡他存有半分对兄弟的真心,定然见不得皇帝如此欠妥的册封次序。
可从始至终,大阿哥不为所动,无知无觉的模样。
大阿哥不是个愚钝的傻子,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仗着长子身份,纠结朝中势力,讨好君父,明里暗里与太子二弟别苗头,垂涎未来的至尊之位。
他如此表现,说到底不过是瞧不上兄弟,更瞧不上兄弟那卑贱的生母。
他满心满眼,利益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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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的热闹比容淖预想之中,来得要早一些。
起因,便是皇帝那道册封三位妃嫔的圣旨。
按本朝规矩,宫中各品级妃嫔皆有定数,为一皇后,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
凡是嫔及嫔位以上,可授册宝,居主位,抚养皇嗣,也能得奴才们尊一声‘娘娘’。
而嫔位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低等妃嫔,不作定数,一律以‘小主’称呼,附居别宫,若生下皇嗣,便得抱去阿哥所或者由皇帝为孩子指一位养母。
若能晋封一个有品有册的嫔位,于低等妃嫔们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
可当今皇帝不仅日居尚简,对后宫妃嫔的位份封册几乎称得上吝啬。
除了前些日子受封的小佟贵妃外,宫中的四妃三嫔,待在本位上近二十年了,从未挪过脚。空余的三个嫔位,也无增添。
如今,皇帝冷不丁册了一个和嫔,一个良嫔,让原本的四妃三嫔变成四妃五嫔。
规制内的四妃六嫔仅剩一个空缺,可后宫却有一长串巴巴等着跃龙门的贵人、常在、答应们。
其间形式,瞬息而变。
容淖直觉,她等候许久的契机来了。
不顾嘠珞阻拦,坚持与八公主同行去横水小榭参加了皇帝赐给三位新晋位妃嫔的小宴。
这小宴是皇帝亲赐的,随驾畅春园的妃嫔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位份高低,纷纷出席。
就连一直被‘金屋藏娇’的春贵人也借此机会,低调现身人前。
近日周遭风雨多半因春贵人而起,妃嫔们忌讳且鄙夷她的出身,避之不及,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斜乜她一眼。
春贵人独自坐在近游廊出的角落,玉首微颔,不喜不悲,远观姿态如晨朝白荷,隔得近了,又觉美人妆如芙蓉,水殿风来珠翠香。
八公主被春贵人这身绰约风骨打动,眼神都看呆了。
正好,春贵人也瞧见她们到了,抬眸展颜,眼波流转,袅袅婷婷迎了上来。
八公主小脸一红,抿唇回以一笑。全然把前些日子容淖与宜妃的告诫抛诸脑后,一片热忱与春贵人走到一处去了。
容淖面不改色,跟了上去。
后妃们见状,俱是愕然。
众人皆知八公主偏爱美色的癖好,她笑脸相迎春贵人,尚能理解。
可是……六公主容淖,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孤僻性子。
平日六公主出门,要么去乾清宫面圣,要么去宁寿宫太后处问安。就算是偶尔心血来潮逛逛御花园,也极少与后妃交集,只做到礼节不让人挑出毛病,闲话半句都懒得应付。她有皇帝撑腰,旁人就算看不惯她目中无人,也奈何不了。
放眼整个后宫,唯一能让这位六公主多寒暄两句的,唯有从前统摄六宫事务的四妃之首惠妃。
就这,也并非是容淖踩低捧高势利眼,而是冲着惠妃与通贵人都出自纳喇氏,算是同宗不同支的族姐妹。
妃嫔们余光瞟着容淖三人所在方向,不时交换个眼神,纷纷猜测容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六公主素得圣心,今日反常,莫非是从皇帝处得了什么指示,或者探到了什么暗示。
容淖并不在乎旁人明里暗里侧目打量她,越多人注意到她行事反常,越对她搅乱后宫形势有利。
毕竟,疑心最易生暗鬼。
容淖自顾与春贵人和八公主在一处小坐片刻,直到宜妃采仗到来,皱眉使人把八公主唤去身边说话,容淖才独自另寻一处坐下。
容淖端起一盏清茶抿了小口,一口气未歇匀,边上便蹭来一人。
是王贵人。
这位王贵人也是汉女出身,家族不显,其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江南县令,女儿倒是生得国色天香,婀娜多姿,水乡风韵十足。
她是前几年皇帝南巡时入侍并跟随回宫的,恩宠不衰,接连生下十五、十六两位阿哥。
冲着这两位小阿哥的面子上,王贵人本该是一众低等妃嫔里最有希望晋封嫔位的。
可是……如今莫名其妙册了两位嫔位,都没王贵人的份。
良嫔有生育之功,儿子八阿哥也足够争气,她能上位还算能说得过去。
可和嫔,一个入宫几月的新人,无子傍身,近来恩宠也被春贵人分得大不如前了。
她竟越过那么多有资历,有子嗣的妃嫔上位晋封了。
不仅王贵人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
都在揣度着,皇帝册封妃嫔,到底是讲究什么依据,总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嫔位,却有无数妃嫔虎视眈眈想要争相上位。
王贵人旁的不说,为了亲养她那两个送去阿哥所的儿子,也想搏一把,晋个嫔位。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后宫其他眼馋晋位的低等妃嫔,王贵人平时日日处着,心中有数——谁不值一提,谁得多花心思。
唯有六公主容淖的生母通贵人,她拿不准。
通贵人多年不去燕喜堂等候翻牌子,失宠是人尽皆知之事。
可通贵人却安安稳稳住在从前朝起,便素有‘宠妃寝宫’的承乾宫十多年,女儿虽说毁了容,但并不影响君父疼爱,比许多阿哥们出入乾清宫面见皇帝的次数还多。
母女两日常宫份更是厚待,专门从皇帝私库补贴,只比四妃略低一筹。
如此种种特殊优待,若哪日眨眼间通贵人突然填补上去最后一个嫔位,也不无可能。
王贵人心中拿不住数,本就忐忑。
这不,正好瞧见容淖举止反常,主动接近春贵人,更让她警惕顿生。
“难得见六公主出来走动,公主身子可大好了?”王贵人一口吴侬软语,未语先笑,“前些日子我还想着前去照水阁探病,陪公主叙话解闷,但又怕打扰公主静养,怠延病情,好心办坏事。不过,瞧着公主与八公主姊妹情深,形影不离的亲热模样,想必这些日子同住照水阁,处得还算不错。”
“多谢贵人记挂。”容淖冷淡应道,视王贵人言语中的试探如过耳风,不作反应。甚至再次端起了茶盏,大有送客的意思。
王贵人见她避而不谈,更觉其中大有隐秘,佯装看不懂容淖的嫌弃,不死心继续试探。
“方才我见公主与春贵人相谈甚欢,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公主成全?”王贵人故作为难望向容淖。
“不能。”容淖果断拒绝,漠然道,“明知是不情之请何故要为难人。”
“……”王贵人一梗,余光瞥见几个妃嫔捂嘴偷笑,分明是在嘲她自取其辱,眼都气红了,盈起一层水雾,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咬唇讪讪低语道,“嫔妾并非是刻意来为难公主的,实在是别无他法。”
“公主知道的,放眼这阖宫妃嫔里,别的姐姐妹妹都是满蒙旗人,只有我是汉女,异类一般。如今宫中好不容易又多了一个汉人姐妹……”
王贵人暗示性的往春贵人的方向轻瞥一眼,用只有容淖能听见的音量柔声道,“实不相瞒公主,我一直有心与她接触。可前些日子那情形,除了皇上旁人都见不到她。”
“今日我倒是见到她人了,可她一直坐在偏僻角落,一副不与人结交的超凡绝尘模样,我实在不敢上前搭话。方才我见她对两位公主态度和缓,本想请八公主代为引见,可八公主被宜妃娘娘叫去说话了,我不敢前去打扰,只能厚颜请公主引见一二。”
王贵人说来说去,还是在明明暗暗试探容淖与春贵人之间,是否有潜在联系。什么引见,不过是托词。
“除去相互见礼,我并未与春贵人过多寒暄一句。”容淖眉梢微挑,面无表情道,“王贵人若真想认个姐姐妹妹,有对我长篇大论的功夫,不妨去到春贵人面前,你如此情真意切,她必不会拒人千里。”
这位王贵人是这么些妃嫔里,第一个贴上来试探容淖的。瞧着是个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的蠢材。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汉妃,却在阴谋诡谲的后宫中,平平安安生下了两个皇子,并明里暗里照拂,养大立住。用膝盖想,也知此人绝非是面上这般愚顽的简单角色。
“如此……”王贵人伏低做小试探容淖这小半天,见容淖仍旧水泼不进,憋屈得紧。奈何容淖有皇帝撑腰,她奈何不了,只能讪讪铩羽而归,“多谢公主提点,我记下公主的情了。”
王贵人笑脸僵硬,忍怒起身欲走。
“不必。”容淖神色悠闲,不咸不淡道,“对了,王贵人若真心与春贵人相交,最好莫要提及什么同为汉女之事。众所周知,皇阿玛新册的春贵人,乃是满人伊尔根觉罗氏。”
王贵人脚步一乱,惊色难掩,不敢置信去看容淖。
可容淖已低下头,自顾摆弄起桌案上的茶具。
一时间,王贵人越发惊疑,欲言又止。
六公主方才言及春贵人移花接木到身上的姓氏出处,是随口一提,还是另含深意。
若是六公主嫌她聒噪太久,烦人得紧,故意拿圣旨说事,堵她两句也就罢了。
可若另含深意——难不成是六公主从皇帝处察觉到,等这阵子的流言蜚语被时间抹平,春贵人将来大有前程,不容非议,以免再次牵连到皇帝身上去。
所以,春贵人只能是伊尔根觉罗氏!
假如春贵人当真大有前程,占去最后那个嫔位,那她又该何去何从?继续憋憋屈屈在贵人位置上蜷缩一辈子,连想见孩子一面,都要上下打点。
疑心生暗鬼,王贵人觉得容淖肯定是故意向自己透露消息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
素来低调,从不显山露水的六公主突然玩弄手段,意欲何为?
难道是打算借她的手,先行扳倒春贵人,然后趁她与春贵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扶持通贵人渔翁得利。
王贵人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心中有了盘算,眸中划过一丝势在必得的亮光,浅浅扬起笑脸,袅袅娜娜走开。
——一个长在福窝里的小丫头片子,何为风雨尚没亲历过,便想仗着几分小聪明,稳坐钓鱼台,真是可笑。怕是算计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聪明反被聪明误。
容淖捕捉到了王贵人转身见不经意流露的得色,心知赴宴的目的达到,又略小坐片刻,便先行回了照水阁。
其实,早在赴宴之前,容淖并未真切设想过去算计谁,才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她只是打算推波助澜,让乱局更乱,然后见机行事。
王贵人心思不正,主动送上门来,便怪不得她了。
小宴当日的傍晚,钦天监终于推算出了十日之后,正是宜奉圣驾北巡的吉日。
十日,不算长,也不算短。
以王贵人的手段,估计很难在北巡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毕竟,她对上的可是春贵人。
一个能凭一面之欢,迅速把身份从低等汉人臣妻转变为宠妃的女人,怎会是好相与之辈。
容淖一脸平静的替自己把着脉,分神忖度起自己该如何适时的帮王贵人一把。
脉把完了,办法也想出来了。
容淖随手替换掉药方里的几味药,支开嘠珞去重新配药。
然后,迅速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刺进自己的左前臂掌侧的手厥阴心包经穴,止住那股不知从何时起,如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的撕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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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容淖未过多窥探王贵人究竟使出了什么招对付春贵人,左右畅春园内宫就这么大点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过旁人耳眼。
不过三五日功夫,当宫人交相议论起王贵人好命,再次遇喜的消息时,容淖便知,王贵人与春贵人之争,高下已现。
上次小宴容淖见王贵人,观其面容,未显孕相,就算遇喜,那日子定然极浅。
如此,一切倒是理得通畅了。
王贵人并非浅薄愚钝之人,当日却表现得那般沉不住气,想来是凭着诞育两胎的经验,早早觉察出自己又遇喜怀胎了,所以急着上位封嫔,以免三历母子分离之痛。
宫中多诡谲,婴孩存活格外不易。
就拿如今的大阿哥来说,他名为长子,实则并非皇帝头生之子,而是皇帝的第七个孩子。
因大阿哥上头的六位兄姐尽数早夭,他这才上玉牒、入序齿为长子的。
而且,据闻大阿哥幼时也险些夭折,后来送到宫外臣子家中养了几年,立住了才接回宫中的。
王贵人已生养过两位小阿哥,深知在宫中为母不易,故作迟钝,小意隐瞒孕事,肯定是打算时满三月,胎像坐稳后再行上禀。
可如今不过几日功夫,王贵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便被张扬得人尽皆知。究其因由,八成是王贵人在与春贵人这场暗斗中败北,只能靠肚子里那块肉作为退路,保全自身。
容淖听闻王贵人遇喜的消息时,正左右手对弈,轩窗迎风,茶香萦室。
棋局已到最后抢‘劫’的关头,她左手轻落一枚紫晶围棋子,顺利将‘劫’占为己有。
输赢已见分晓。
容淖兴致缺缺扔下残局,吩咐嘠珞,“挑几样近日御赐下来的首饰绫罗送去当贺仪。对了,王贵人胎像未稳,此时殿外必有太医轮值照顾龙裔,记得让太医把贺仪过过眼。”
“呃……”嘠珞欲言又止,余光扫见容淖神色恹恹,终究没有多言,只心中越发中诧异,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古怪,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们与王贵人关系平平,何至相赠贵重的御赐之物为贺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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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人沉脸歪在贵妃榻中,不停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呼一吸尽是浊燥,如饱经摧残的花儿,蔫头耷脑。
她输了。
颓势迅疾且毫无还手之力。
小宴那日,她受六公主启发,打算来一出借刀杀人。
趁春贵人根基未稳,果断出击,以绝后患。然后再想办法把锅暗中嫁祸给六公主,拉通贵人下水。
如此,一箭双雕。
唯她得利,从此再无争位威胁,封嫔指日可待。
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刚出手便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若非她以腹中龙裔留作后手,此番怕是得倒|血|霉。
春贵人那个文疯子,为避开她的算计,不仅敢在谈笑间面不改色割下自己一块肉,以求破局;甚至还拖着一身血并不医治,算计好时机,等来了皇帝。让皇帝亲眼目睹她言辞无状,咄咄逼人,戕害嫔妃。
鲜|血|淋|漓的场景太过刺激;雷霆震怒的皇帝更是骇人;外加前路未卜的恐惧……
王贵人闭目沉吸几口气,后脖颈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挥之不去,胃里突起翻江倒海,干呕不止,暴戾撕扯碎柔美的面相。
当务之急,已不是谋划封嫔,而是得尽快设法在皇帝面前弥补她‘戕害妃嫔’之过。否则,腹中孩子落地之日,便是她彻底失宠之时。
外间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禀事的声音,是六公主打发人送遇喜贺仪来了。
说已按公主交代,当面由太医验过,安全无虞,问她可要过目。
“拿进来!”王贵人狰狞一张娇颜,强忍不适,冷眼一一打量过容淖送来的首饰绫罗。
全是从皇帝私库里拿出来的好玩意儿,连礼盒角落里最不起眼那支缉珠蝴蝶簪,亦品相上等,质地粹纯,由十四种宝石攒成,栩栩如生。
王贵人来回摩挲缉珠蝴蝶簪,面沉如水。
这是她第三次遇喜,前两次六公主所赠贺礼十分寻常,毫无特色。
这次,六公主却一反常态,送来了一水儿贵重的御赐之物。
首饰绫罗等皆为外物,又不入口。且因制作工艺精巧,成品娇贵,若真起坏心思内里藏妖,想要伪饰复原,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饶是如此,六公主还是指明需先由太医当面验看,交割清楚。
这般细致周全,又恰逢如今这关头,由不得王贵人不多想。
——转赠御赐之物,并非六公主阔绰,而是震慑。
或许,六公主早已洞悉她居心不良,为防她在贺礼上动手脚,贼喊捉贼,索性以御赐之物相赠,并嘱太医当面查验。
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朝记录在册的御赐之物上做手脚,冒犯天威,引来彻查,自寻死路。
王贵人扶住钝钝生疼的脑袋,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才教六公主一眼看穿的。
为防授人以柄,她下手算计春贵人前,甚至未敢过多布置。需知,越是矫饰周全,越易落下疑处。
六公主心窍玲珑,谨慎提防至此,她算是领教了。
幸好,她未依计同时招惹上狠绝如美人蛇的春贵人,与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深沉莫测的六公主,而在初出手时便被春贵人摁趴下了。
否则,若引得二人联手共击之,那后果岂止是被皇帝怒叱、责令思过这般简单……
一时间,王贵人百味杂陈,竟由衷升起几分隐秘庆幸,下意识摸上未显怀的肚子,沉吟片刻,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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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巡前三日,宫人开始张罗归置行李。
虽是乱中有序,但里里外外来往不绝的人影也足够扰人清净了。
难得天际不见晴阳,乌云西坠,夏风呼啸,有暴雨将至的前兆。
容淖带上嘠珞,到照水阁附近一处僻静的修竹水榭里品茗躲闲,打算静赏今夏第一场消暑疾雨。
熏泥小炉,备具煮水,赏茶温杯。
嘠珞入宫多年,性子鲁直未改,茶艺倒大有精益,‘投洗冲’三道做得赏心悦目,淡碧水柱斟入公道杯,悠然如兰桂齐芳。
容淖指尖追逐一抹轻烟描摹,悠然转向朝水榭之外的大丛茂密竹林,忽然扬声,不疾不徐提醒道,“已到分汤了。”
先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品茶有公道杯分汤一说。
斟茶分汤讲究先客后主,从左往右。
——客人。
这犄角旮旯哪来的客人。
嘠珞分汤的动作一顿,抬头。
只见九曲回廊外,竹林深处,悠悠闪出一道人影,仙姿佚貌,绰约清极,恍若天人。
“五公主!”嘠珞双眸圆瞪,不敢置信。
容淖微扶髻上流苏,借势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意料之中的‘客人’,可不是五公主。
五公主面无表情行入水榭,径直落座容淖对面,毫不见外执杯品茗。
“……五姐是为画像而来的吧。”除开血脉亲缘,容淖与五公主之间的关系极为单纯,四字便可囊括——互为利用。
先前作为五公主替容淖打听旧事的交换,容淖曾答应为五公主去画舜安颜的长相,奈何中途变故丛生,后又病倒数日,并未遂意行事。
自容淖闭门静养后,再未见过五公主,也未听见五公主只言片语催促。是以,今日五公主背着人找上门的意图,根本不必花心思猜测。
“我应承之事从不视以妄言,只是近来变故颇多,还请五姐宽宥几日。”容淖微不可察往竹林扫了一眼,顾忌五公主颜面,有意含糊其辞,不欲让藏身竹林里的人偷听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开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画像省了,他不配。”五公主垂眸静观最末一泡茶色,氤氲水汽为清傲少女模糊出几分柔和。可她言语间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这一瞬展现出来的单薄,背道而驰,似笑非笑扯唇。
“你静养多日不曾在皇阿玛面前露脸,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玛让他南下任采诗官的。不为躲避眼下丑事,养精蓄锐静待来日上达天听,风光返京;只因江南风花雪月好,浮尘易惹身。”
“……”容淖闻言,明显惊愕。醒神之后,微微一哂,既觉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无尘,枝头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晓舜安颜荒唐,便不可认命自甘吹落北风中。
是以,故意迂回行事,把舜安颜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风尘烂事。
届时顺理成章提及退亲,天下口舌只会耻笑舜安颜不识好歹,秉性风流;而不会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赐婚,轻易改弦更张。
“五姐主意极正。”容淖一本正经赞道。
“少与我来这一套。”五公主轻飘飘道,“我来是想问你,是否真心钟意策棱,甘愿远赴塞外漠北。你若不愿,我可替你和亲。”
“咳咳……”
“哐当——”
五公主语出惊人,容淖吓得一口茶呛到嗓子眼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嘠珞呆若木鸡,只听一声脆响,手中茶壶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回去歇着吧。”容淖咳嗽未止,已火急火燎要带五公主离开。
就很离谱,每次她与五公主说起奇奇怪怪的话题,总免不了被人扒墙角。
“我没生病,也未中邪。”五公主姿态端凝,“我仔细思虑过,就算没了舜安颜,以皇玛嬷与皇阿玛对我之爱重,必会替我另择京师望族子弟为婿,保我一世安稳尊贵。京都富贵窝里出来的爷们儿德行,端看舜安颜也现了七八分,他还算是皇阿玛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前半生虽是困束深宫但享尽万千宠爱,若后半生注定裹足内宅与这般男子纠扯收场。那人世这一遭,当真荒谬可笑。”
五公主轻嗤,下颌微扬,那弧线犹如傲气睥睨的白天鹅,“与其如此,我更愿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断亲’之祖训,仿效先辈帝女,和亲蒙古,肩挑一国公主职责。”
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热忱滚烫得如点将台上挥斥方遒的将士。
容淖眼神微闪,狼狈避开五公主熠熠生辉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总认为所望远方皆披光芒万丈。
殊不知,浮世万千,各覆表象,一叶障目。
恍然间,这些年往来乾清宫面圣的光影游掠眼前。
容淖无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斜红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涩然。
“五姐。”容淖抿唇,掩下复杂挣扎,终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阳昭公主。纵观古今史册,千载光阴,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当过公主的将军,也是唯一一位以军礼殡葬的女子。”
平阳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领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为唐朝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其智计勇武,不输男儿。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荣死哀。古往今来,再无帝女能与之比肩。
容淖紧接着,以最平和的姿态,谈及最现实的境遇。
“我朝帝女,无建功立业之机,一生大成皆在为父为民远嫁和亲,稳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绩的,迄今并无一人。瘗玉埋香于塞外草原,骨肉分离终生不见,到头来不过得了史书一笔带过。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梦寐以求之事。五姐若为一时意气走上歪路,来日未免抱憾。”
五公主秉性倨傲,却不心盲武断。以她与容淖的关系评判,容淖这席话实属交浅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听得出容淖句句劝告,发自肺腑,是以并未动怒。
“你方才说起李娘子是‘当过公主的将军’,而非‘当过将军的公主’。想来也明白这二者之间说法差之毫厘,其意却相距千里。”
五公主目中清明,郑重又执着。
“将军威于金戈,公主仅贵出身。我自然清楚我与平阳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谨守风气更不能与唐时热烈相提并论。我做不成轰轰烈烈的李娘子李将军,能堂堂正正不负公主之名,帝女之责,也不枉落于金玉凤凰窝一遭。”
容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心人,劝告五公主,实乃思及这十余年‘得君看重’的经历,情之所至,一时冲动。
见五公主铁了心意愿和亲蒙古,她也懒得多言。
念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办,果断抽离情绪,敷衍打发道,“五姐高义。但五姐能否得偿所愿并非你我言谈间便能决定,还是先去找皇阿玛、太后、德妃几位说道商议吧。”
这几位若舍得五公主和亲蒙古,除非天塌下来,被砸坏脑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还沉浸在光伟前路中,连带看容淖都顺眼了两分。下一刻便被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回现实,颇为扫兴。
她睇容淖一眼,拂袖离去前,冷冷甩下两个字,“燕雀!”
容淖恍若未闻,确定五公主离开后,捏杯敲击石桌,响声清脆,“可以出来了。”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后,王贵人颠着一双小脚,护着肚子,谨慎跨过层积的落叶行来。
嘠珞再次目瞪口呆,咽了咽嗓子,愣愣道,“公主,这竹林不会还藏了人吧?”
“说不准。”容淖半真半假应过,莞尔笑开,打发她离开,“眼看这雨要落下来了,你回去取雨具来,我正好与王贵人说说话。”
嘠珞不放心,但拗不过容淖的固执,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
王贵人入得水榭,相互见礼间不动声色打量起容淖。默了默,兀自镇定开口,“我与公主从未通过音信,却不约而同现身此处相见。个中因由你我都心中有数,这默契既已达成,多余闲篇我便不扯了。”
她背着人出来一趟着实费力,别无闲暇耽搁。
容淖抬手替王贵人倒了一盏茶,一语双关散漫道,“请。”
近来养病无事,容淖把利弊衡量得极清楚。
指望五公主探听陈年旧事确实稳妥,但效率太低,她耗不起。
与其如此,不如借由不安分的妃嫔,翻出波浪,搏把大的。不止效率高,说不准还能借此给通贵人多留一条路。
所以方才见五公主时,她都懒得费口舌问起五公主情形如何。
“我知公主有心扶通贵人上位,实不相瞒公主,无论前面挡的是通贵人也好,春贵人也罢,这四妃六嫔里的最后一个嫔位,我势在必得。”
王贵人轻抚小腹温声作愧对状,“我本无意与公主争锋,奈何人活一世,七情六欲缠身,既是束缚更是鞭策——公主乌鸦反哺,我是为母则刚,个中道理何其相似,公主定能懂我心思。”
容淖淡品清茶,不为王贵人的温言软语所动。
王贵人讨了个没趣,面显讪讪。两次交道打下来,她隐约能觉察到容淖软硬不吃,懒怠应酬,未免弄巧成拙惹得容淖厌烦,踌躇片刻,索性开门见山袒露自己的野心与颓势。
“我今日前来,一为向公主表明志向,以免日后摩擦误伤;二为请公主与我通力合作——新入宫的春贵人工于心计且野心蓬勃,绝不满足区区一个贵人位份。几日前,她才摆过我一道,害我为皇上厌恶。依我看,有碍她向上爬的宫妃,怕是一个都逃不掉。如今,少了我在前面顶雷,她下一步该是轮到通贵人了。公主一心为母,合该多考虑一二。”
王贵人避重就轻,闭口不提是她先去招惹春贵人的,奈何手腕不够,孽力回馈。
只挑着春贵人不安分说事,不动声色把容淖往己方阵营拉扯。
容淖心知肚明,并未拆穿,漫不经心道,“既是合作,双赢才是皆大欢喜。你得嫔位,我得什么?”
王贵人毫不犹豫道,“方才公主与五公主那番对话我也入耳一二,只要公主肯助我一臂之力,来日不论公主是否和亲远嫁,我的孩儿都将是通贵人在宫中的依靠。”
容淖不置可否翘唇,笑意寡淡分明。
若王贵人得偿所愿获封嫔位,那万没有把高位妃嫔的孩子抱养低位妃嫔充裕膝下,以作倚靠的道理。
“贵人画这饼,未免太虚了,我可没有给人抬轿的兴趣。”
局势顿显僵持。
王贵人迎上容淖散漫的眼神,心中直打鼓,赶紧描补,“公主必定觉得我是在做白手买卖,可这四妃六嫔只空余一个位置,我也为难。倘若公主着实放心不下,我可在此立下毒誓,终生以护通贵人周全。”
“眼前分明有路,贵人却让我去指望天道轮回报应。”容淖嘲弄一笑,起身欲走,“如此诚心不足,这合作不提也罢。”
“公主留步!”王贵人娇柔蹙眉,能屈能伸,“我出身微末,不若公主见多识广,脑子灵活,还望公主指点一二。”
“贵人当真不知,还是在等我点明?”容淖悠然回眸,审视道。
少女靡颜雪肌,容色盛极,立在满庭摇曳竹影中,如七月无穷碧波池间横生出的一株妖莲。
摄人覆表象,气势造根骨。
王贵人眉心一跳,容淖言至于此,她不敢再藏着掖着,舍下最后几分犹豫,为难咬牙道,“公主所谓的路,是让我去从已正式受册的四妃五嫔中,撬一个位置匀给通贵人吧。”
“公主真是高估我了——我这般的出身,纵然育有两子,在后宫仍处处被看轻,步步遭限制。否则,我今日又怎会连对付个新入宫的贵人都不称手,只能厚颜求到公主头上来。”
“没有一帆风顺的金贵命,要么臣服庸碌,要么赌|性|相|搏,这个道理贵人应该明白吧。”
容淖不以为意道,“只要站对了阵营,顺势而为,芝麻小吏尚能观嘲丹书铁券的铁帽子王爵大厦倾颓,削为阶下囚。后宫里的高位妃嫔或占恩宠,或持家世,面上尊贵,实则身如浮萍,生死荣辱皆系君王一念之间的事罢了。贵人整日汲汲营营,难不成如此迟钝,连宫中有起伏涟漪扩散都看不分明……”
“公主言下之意是后宫局势要变,让我适时推波助澜,以求获利?”王贵人心思细密,旁人一个动作她都能揣度半晌。听罢容淖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她已自发代入近来后宫发生的桩桩件件大小事中,一时间衍生出无数猜测,骇然追问,“所以,皇上究竟要动……谁?”
容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王贵人见状,愈发难安,急切追问,“可是四妃之一?”
容淖依旧不做声,只眼皮极浅的抖了一下。
王贵人目光如炬,霎时肯定了自己的揣测,喃喃道,“难怪皇上突然封了沉寂多年,从未得过宠的小佟氏为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原来意在打压旁人……公主与小佟贵妃同住承乾宫,可知皇上此番为何选中了她?她纵出身高贵,但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家世出众的妃嫔。”
王贵人自前几日被皇帝叱责后,一直忐忑难安,唯恐就此失宠。如今偶然窥破几缕‘天机’,大有拨云见月之惊喜,自想趁机摸索透彻皇帝的心思用意,届时顺水推舟,适机展露自己的‘善解人意’,愉悦圣心,重获宠爱。
“许是怜她受了十余年的连坐之过。”容淖生硬道,面色不知何时冷了下来。
王贵人犹擅察言观色,见状,满腔热切被浇灭大半,后知后觉想起一则宫中传言,面露古怪。
——据闻六公主幼时为小佟贵妃的嫡姐,当年的孝懿皇后抚养。后来,六公主在南郊种痘所意外毁容后,孝懿皇后嫌她丑陋恶心,前途无望,转手便把人踢回给了生母通贵人抚养。
六公主从此怨上了孝懿皇后,连带也厌恶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贵妃。二人虽同住承乾宫,却从无来往。
六公主不甚清楚小佟贵妃之事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何提及小佟贵妃沉寂多年的因由,六公主敢那般笃定其是受了‘连坐之过’。
连坐之罪多由家族、友邻牵扯。
放眼阖宫上下,能‘连坐’到小佟贵妃头上的,只有已故的孝懿皇后。
——莫非是孝懿皇后崩逝前曾犯下大错,甚至一度波及到四妃身上,惹得皇帝忌讳恼怒,连坐后来入宫的小佟贵妃冷遇数载。
如今多年过去,故人归尘土,生者忆旧情。
孰对孰错,已不重要。
要紧的是,皇帝如今的偏向。
若真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难怪皇帝会突然册封小佟氏为贵妃,让其一跃居于四妃之上。
说到底,不过是活人褪色,死人若初。
王贵人眼神微闪,悄然划过一丝得色,这一趟真是走得值。
她已从容淖古怪的态度与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抓出了关节所在。
只需完全弄清当年之事,何愁摸不准皇帝心意,顺势而为。
王贵人心中有底,便不再追问容淖旧事,徒惹讨嫌,只志得意满跟容淖达成同盟,“多谢公主指点迷津,往后我定与通贵人共进退。”
容淖面色仍旧不好,客气话都不乐意多说一句,闻言只微微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转身欲走。
王贵人再次叫住她,“公主,纵然我们已摸索出了大局走势。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便横着个拦路虎春贵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容淖蹙眉忍怒,似笑非笑斜睨王贵人一眼,“怎么,你已在我这处得了把好‘刀’,还指望差使我去执刀,替你披荆斩棘?想要彻底把我与你绑在一条船上,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王贵人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穿,尴尬又局促,“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了。春贵人爱往上爬,我便送她往上爬,最好爬到……”
“你该回去了。”容淖冷然打断。
王贵人赔笑离去之前,不动声色瞥了容淖一眼。见容淖唇角紧抿,粉面含霜,心中大定。
于她而言,容淖反应越激烈,今日得到的消息越保真。
做戏做圈套,容淖一直等王贵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吁一口气,卸下怒气冲天的面具,精疲力竭往水榭廊椅一歪,阖目按压突突直跳的阳穴,缓和精神。
编瞎话太费心力了。
很突然,有氤氲热气携裹沁人茶香荡散在容淖鼻息间。
容淖轻嗅,应是一盅热茶递到她了面前。
可取雨具的嘠珞,分明还未回来。
容淖睁眼,接过茶盅,并不入口。只以审视的目光自下而上,划过鹰视狼顾,一派野性的年轻男子。
又是他。
策棱。
嗔——还真来监视她了。
上次在山亭,容淖已领教过策棱来去无影踪的本事。对他当下悄无声息现身修竹小榭并不意外,甚至颇有闲趣,倚廊平和问道,“你是什么属相?”
容淖表现得太平静自然了,恍然似全不介怀上次山亭相见,两人曾不欢而散。
策棱心中稍定,虽觉容淖询问生肖莫名其妙,还是认真作答,“属鼠。”
“哦。”容淖了然模样,点点头,“难怪!”
策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带几分局促,追问,“难怪什么?”
“难怪这般无孔不入。”容淖阴阳怪气,翻脸比翻书还快,劈手把茶盅掷上石桌,茶水撒了一地,沉声怒叱,“轻车都尉,看来你是当真不知何为君臣尺度!”
“……”策棱盯着沾湿的靴尖,后知后觉悟到,这姑娘的性子从小到大就没变过,活脱脱一个小记仇精。
“五公主的话我都听见了,舜安颜那事,是我误会你了。”策棱头疼拧眉,干巴巴解释,“而且,我在此处,不是为监视你的。”
“我与外男清白与否,用不着你来评判。”容淖斜乜而视,冷笑道,“还有,你这满袖青味,分明是在竹林中藏身许久才沾染上的,还敢说不是监视!”
方才策棱给容淖递茶时,容淖嗅到袅袅茶香中夹杂一股不甚明显的青味。上好的白茶应浓淡适宜,清鲜爽明,柔滑回甘;次品白茶则香淡而青味重。
嘠珞茶道老练,冲泡前选过叶,入壶的茶叶绝不可能出现掺次情况。那青味来源的唯一解释,便是策棱身上带来的。
容淖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指责,听得策棱眉心直跳。
他一直以为小姑娘只是无意间歪了苗,留意扶正便可。今日林中窥见,才知这姑娘着实歪得彻底,浑身心眼儿,刺猬一般。
事无大小,皆能惹她思虑介怀,为她手下搅拨。难怪多年来,身子不甚康健。
策棱想到上次自己轻率出言劝她,惹她厌憎讥嘲之事。审时度势,歇下再次规劝之心,只言简意赅道明自己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
他乃负责畅春园卫戍的副统领,平日排班轮巡之时,难免对容淖住的照水阁周遭多留意几分。
这一留意,便注意到王贵人宫中一名不起眼的跑腿太监,连续几日打着各种名堂,在照水阁附近晃悠,似有意无意在盯照水阁的一举一动。
策棱察觉有异后,并未立刻发作,选择按兵不动,打算等那小太监露出马脚时,抓个现行。
今日,容淖一脚方才踏出照水阁往修竹水榭来,那小太监便一改悠闲,火急火燎跑走了。
策棱拿不准小太监究竟受谁人指使,意欲何为。
因这内宫隐晦纠葛太多,事情未露真章之前,不便大张旗鼓闹出动静。遂亲自到藏身水榭旁的修竹丛,防范有人对公主图谋不轨。
谁知……
策棱瞥了容淖一眼,神情格外复杂。
——对公主心怀鬼胎的歹人没捉到,倒是把心怀鬼胎活脱脱像个奸猾小人的公主抓了个现行。
还能如此!
为何她每次使坏,总免不了被人‘见证’。
容淖与策棱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间颇为尴尬。
两次相处下来,策棱已领教过容淖尖锐古怪的脾性,见她沉不应声,怕她下一刻便恼羞成怒,又竖起一身尖刺,闹个不欢而散。
索性准备先行离去,避免摩擦。
策棱行至水榭檐下,正巧孟夏的第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坠了下来。余光扫见廊椅中的人影,正不适的往廊柱下缩,窝成细骨伶仃一小团,躲避飘雨斜风口。
策棱心念一动,脚步顿住,脑子还未反应,嘴中已脱口而出一句警醒,“我不探究公主图谋为何,但与王贵人联手一事,还望公主三思。”
纵然策棱已亲眼目睹容淖搅弄风云,心知肚明这姑娘面柔心黑,绝非善茬。但记忆中种痘所那个浑身小奶膘的天真稚童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一时无法转圜。
见不得她遭殃可怜,总想护着她。
“春贵人身上,有一块小张大人情到浓时,仿效天水一朝文人风行,施以针笔纹刻的雕青。几日前,王贵人曾以这块雕青做文章,直指春贵人悔入深宫,思慕前尘,欲在内宫偷会故人。春贵人断尾求生,当场割下纹有雕青的皮肉,以证清白。皇上下了禁令,此事不许外传。”
策棱身为御前侍卫,对皇帝身侧之事都略知一二。此番违背皇命,告知容淖隐事,旨在提醒。
王贵人与春贵人两人。
一个状似卑弱,实则毒辣,出手便是杀招;
另一个更是狠绝,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削掉自己一块肉,永除后患。
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与之为伍,如与虎谋皮。
与之为敌,如斗贪狼。
容淖意外得了提点,偏头认真望向策棱。黑瞳水眸如深秋山谷之巅,最为寂寥的月,静默深邃,直指人心。
四目相对,容淖缓声坦然,“多谢。”
策棱眼中划过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绷脸离开。
凭容淖道谢时的诚恳态度,策棱私以为她肯定把自己的劝告听了进去。
谁知,当日下午,等他再次巡视过照水阁附近时,发现修竹水榭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小榭突兀立于天地间,修竹丛已被伐尽。
打听过才知道,是六公主嫌修竹丛林遮遮挡挡景致不好,还招惹‘蚊虫’,让人全给砍了。
“……”策棱面无表情盯住幸存的小榭,被敷衍的挫败涌上来,握刀的手绷出青筋。
什么坏小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第11章
鉴于近来几次碰面,策棱不惜顶冒犯之罪屡屡出言劝诫;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恨铁不成钢’神情;以及针对王贵人等人是好是恶的善意提点,容淖约摸能窥透策棱的心思。
十一年近在咫尺,音信互闻,却绝不谋面的光景,无限滋长了策棱兄弟对她的愧疚歉意甚至同情。
但凡策棱兄弟良心未泯,都会想法设法弥补她。
这不,赶巧。
故人乍然重逢,策棱便发现她‘误入歧途’,权势熏心,好弄手段,诡谲阴暗,全无幼时憨稚可爱。
拯救一个‘迷途少女’不彻底沉沦黑暗,把人拉回阳光大道上,匡正一生行迹,属实是个弥补的好契机。
可惜,容淖打心眼儿里嫌弃由真真假假现实包裹催长出来的愧意,沉重且虚伪,不乐意接受,甚至连多听一句都嫌烦。
一番惺惺作态,把策棱敷衍得爽快离开,转过脸便让嘠珞差小太监把那一大丛修竹林伐光解气。
嘠珞近来看惯了容淖的反常,闻言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一边在心中思忖那人今日便该到了,一边顺口禀事。
“后日是弘昱小阿哥的四岁生辰,大福晋的请帖方才送到,说只在正日子办一场小宴,请些亲近眷属,邀请公主前往。公主,我们该送什么贺仪?”
弘昱是大阿哥与嫡妻大福晋连生四女后,千辛万苦得来得嫡长子,宝贝非常。按理,他的生辰马虎不得,肯定会大办一场。依照皇家办宴的规矩,前一日宴朝臣官眷,正日子宴皇室宗亲,后一日宴门客忠仆。
奈何今年弘昱的生辰正巧是御驾北巡的前一日,此时大张旗鼓庆祝,等于抢皇帝风头,大阿哥又不傻,所以决定只在正日子设小宴,邀亲近的皇室宗亲|热闹热闹。
自古以来,不管哪宗哪族,皆是重嫡重长,皇家更是如此。
在今上存世的十六子里,最为看重的便是庶长子大阿哥,与元后嫡出的二子皇太子。
皇太子大婚多年,并无嫡子,倒是个有几个资质平庸的庶子,不过这身份到底是差了一层。
如此相较,大阿哥家稚龄天真,玉雪可爱的嫡长子弘昱便显出来了。
嫡子所出庶子,与庶长子所出嫡子。
这二者之间,就算是英明如皇帝,也很难板板正正把一碗水端平。
弘昱时常被抱去乾清宫皇帝膝下共叙天伦。
容淖出入乾清宫的次数多,皇帝无暇顾及弘昱时,大多是她在领着孩子玩,相差十几岁的姑侄两,处得亲|热。
弘昱生辰那日,容淖肯定会亲自出席,这贺仪自也该多花几分心思。
按嘠珞的想法,“这宫里个个都是四只眼八只耳,几日前公主送给王贵人的遇喜贺仪贵重不菲,如果送给弘昱小阿哥的差了,难免惹人背后口舌。但咱们此番出宫,随行并未携带适宜赠送孩童的贵重物什。公主,不如把你那套龟游荷叶笔洗送给小阿哥吧,反正你平日也不爱用。”
嘠珞口中的龟游荷叶笔洗是个通身以白玉雕琢而成的宋时物件,一大一小两片荷叶,筋脉丝丝缕缕,栩栩如生,一探首小龟栖身叶上,更添可爱灵气,确实十分招惹小儿欢心。
但……
容淖一扫被俗事惹出来沉郁,斩钉截铁拒绝,“不行!他一个小孩儿用什么笔洗,糟践东西。”
“……小阿哥四岁了,已快到开蒙年纪,公主是舍不得割爱吧。”嘠珞捂嘴轻笑,“奴才记得去年江南河道总督献上那套笔洗时,公主和小阿哥在乾清宫抢得打架,还是皇上亲自把你们拉开的。”
“……”容淖斜乜嘠珞一眼,面无表情进了照水阁,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套龟游荷叶笔洗找出来,端端正正摆上案几,盛装清水,一刻不歇的把写过的笔放进去。
笔尖墨色彻底晕染过白玉龟背,容淖心安哼气,低声念念有词。
嘠珞追进来,正好听见一句,“……我就算死,它也得给我陪葬!”
“……”
年纪轻轻的攒什么陪葬品,嫁妆还没着落呢!
越来越不正常了。
嘠珞叹气。
-
容淖一向认为,雨打芭蕉的响音愈闹、尘世愈静。整个人懒散往贵妃榻上一窝,伴着苏合清香,半阖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本闲书。
书页一翻一合,半下午的光景流转墨香,逝于指尖。
疾雨不知何时歇了个干净,乌云退散,天溢漫彩。
“派去伐竹的小太监回来复命了,还借着那大蓬的断竹为公主献上个小玩意儿。”将近黄昏,嘠珞眉开眼笑上了楼来,手中捧过一只乌头花彩的瘦燕纸鸢,给容淖看。
约摸是时常亲自动手炮药、调制各式香膏脂粉的缘故,容淖对一切指尖活计摆弄出来的精细玩意儿颇有好感,赏脸望了几眼,漫不经心夸道,“手艺尚可,赏。”
小小纸鸢瞧着不起眼,实则行当内也讲究个扎、糊、绘、放‘四艺’。
日常献给宫中主子们戏耍的纸鸢技巧更是繁多。
纸鸢骨架要选南方生长四五年的毛竹,且竹节要长,竹子要粗。
把竹子削成竹板,阴干二三年,择优选做风筝骨架。
骨架制成,需再挂至少一年,才能上手糊画。
小太监献给容淖这只瘦燕纸鸢,明显是随手捡了废竹作骨架,但扎、糊、绘、放‘四艺’讲究半点不见含糊。
从‘扎’架子,到‘糊’纸面,再到‘绘’花彩,处处精细出挑,惟妙惟肖,不比内廷造办处专做彩扎业的匠人手艺差什么。
“只是尚可?那公主可看走眼了。”嘠珞笑眯眯凑近一些,“若这纸鸢只是个寻常玩意儿,怕是连奴才这关都过不了,那小太监岂敢拿到公主面前献丑卖乖。”
容淖闻言,难免多落了几分心思,这一细看,果然瞧出些名堂,“竟扎的是个硬翅纸鸢!”
纸鸢分软翅与硬翅两种,一柔一刚。
内造呈给宫中主子们玩耍的纸鸢,多半是软翅。
因为软翅纸鸢主体骨架更为柔软,能做成单、双、甚至浮雕式。不仅在仿效禽鸟、昆虫时其形更加栩栩如生,而且吃风小,易起放,虽飞不高,但飞得远。
相较软翅纸鸢的多变美观且玩耍起来省心省力而言,硬翅纸鸢因采用上下两根竹条为翅膀骨架的制法,两侧边缘难免偏高,中间略凹,堪堪平视,形如元宝,甚至因此得了“元宝翅纸鸢”与“扎燕纸鸢”等别名。
硬翅纸鸢因硬翅骨架形式固定,单论仿形自不如软翅逼真且花样繁多,略逊一筹;但亦得利骨架翅膀坚硬,吃风大,飞得高。一旦入天,犹如龙跃云腾,雄姿英发。
“正是硬翅纸鸢。”嘠珞好一顿夸,“那小太监说行当里有一句老话,叫‘过了清明风就野了’,如今这时节的风更是不堪助力,软翅纸鸢难飞高,硬翅的勉强得用。但又怕公主嫌硬翅纸鸢刚强单调不好看,索性想法子把软翅的精妙与硬翅的威武结合了起来,倒是个心思奇妙的。”
容淖拿过那瘦燕纸鸢摆弄两下,她肩脊单薄,眉目微敛,喜怒都显得寡淡,“传那小太监来见我。”
“呃……这可真是不凑巧。”嘠珞不无憾色解释道,“奴才上来前,那小太监已在收拾行囊,现下估计已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从照水阁搬去了他坦。内宫马上下钥,公主若想见他,只能明日再宣进来。”
宫中把太监住的地方称为“他坦”,用汉语说便是窝铺。
他坦边上便是运送粪车的甬道,常年恶臭,条件十分简陋,冬季是冰窖,暑天只蒸笼,住在里面的都是最低等卑贱的太监。
许多太监削尖了脑袋往各宫主子面前凑,不仅是为了地位和俸禄,更为了搬出他坦,随居主子宫中的配房或耳房。
“他坦。”容淖把那活灵活现的瘦燕纸鸢当空挥舞两下,看它尾翼震震的活络模样,毫不意外问起,“他犯了什么错。”
“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春贵人那事刚出的时候,有几个粗使太监大清早的在咱们楼下嚼舌根,被李进忠公公拉去内监刑杖那事。”嘠珞道,“献上纸鸢的小太监,便是公主特地交代打点,上刑时站‘外八’,手下留情那个。”
容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在一众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贵人、或讽刺小张大人的口舌中,有个鸭子嗓的小太监观点格外‘清新脱俗’,认为是张府与皇帝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
此言状似歪理笑闹,实则深沉独到。
“他那伤,一直拖到今日,才搬去他坦?”容淖问。
“是。”嘠珞点头,毫不吝啬夸道,“他倒是个聪明踏实的,心知有人暗中保他,免了他一番伤筋动骨,可他却半点不见张扬,还是装作被打出好歹的样子,老老实实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硬生生窝在靠水池那边的通铺破耳房‘养伤’,喂了这些天蚊虫。如今这酷暑节气,必是遭了不少罪。”
“他确实有几分聪明。”容淖把瘦燕纸鸢丢回嘠珞怀里,眼眸流转间,尽是嫌弃,“特别是与你这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替人数钱的呆头鹅比起来。我看你索性别叫‘嘠珞’了,呆头鹅才称得上人如其名。”
满语里的嘠珞,意为天鹅。
“……公主坏死了,总是拿奴才寻开心!”嘠珞恼羞成怒,完全忽略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抱怨道。
“放肆。出宫几日,无人镇着,规矩越发松散了。”一道板肃又熟悉的嗓音从门口插进来,打断主仆两的笑闹,“你区区一个奴才,能博主子展颜乃是福气,竟敢怨怼主子!”
容淖蹙眉望去,“姑姑不在额娘身边伺候,怎么来畅春园了?”
来人正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
芳佃姑姑斜睨嘠珞一眼,除了福身请安,并未多言。
嘠珞硬着头皮站出来,磨磨唧唧道,“回禀公主,是奴才捎信请姑姑来畅春园的。因为奴才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呆头鹅,怕北巡途中照顾不好公主,只能请托姑姑前来相助。”
言语里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委屈巴巴。
“……”
容淖扶额,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古怪。
芳佃姑姑适时开口,“贵人也不放心公主独自在外,奴才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公主照看仔细,不容有失。”言到此处,芳佃姑姑打量一眼容淖身|下的贵妃榻,板起脸毫不留情训斥起嘠珞,“今晌疾雨天凉,这粟玉枕乃是五谷制成之物,粹质冷硬,怎还不替公主换个软乎的锦枕!”
嘠珞瘪瘪嘴,欲哭无泪,亲历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因芳佃姑姑这一打岔,容淖自然而然把召见那小太监的事抛诸脑后。
直到隔日睡到正午起身,隐约听见屋外芳佃姑姑压低了声音,把嘠珞当成刚入宫上值的小宫女,一番不间断的指点与唠叨。
隔着一扇门,都能感受到嘠珞的崩溃。
容淖幸灾乐祸笑起来,余光瞟见墙角高几上那抹花彩重色,笑意微敛。梳洗装扮过后,扫了眼依旧蔫头耷脑的嘎珞,决定把人传进来见见。
“你叫什么?”容淖打量跪伏请安的小太监。
出乎意料,这个太监并非容淖预想中干瘪矮小,心眼活络的猴精灵形象,而是个清瘦文气的大高个。
若非他眉宇间笼罩几分太监特有阴鸷晦暗,凭他白净斯文的外表,给他换身文人衣袍,说他是个读书人绝不会有人怀疑。
“奴才名唤孙九全。”
许是隔得近了,孙九全的嗓子听起来比那日还要粗嘎刺耳,像喉头里堵着块沉铁似的,腔调怪异。
“孙九全。”容淖微微拧眉,不乐意与他多言语,开门见山戳穿道,“想必你是昨日听见了嘎珞与我禀事,知道我要给弘昱阿哥送礼。你如此费尽心机凑到我面前来,可是盘算好送给弘昱阿哥何种纸鸢花式,最能讨他欢心了。”
“公主英明。”孙九全一语双关,坦坦荡荡承认了偷听,也顺便恭维容淖一句。不过,他似乎察觉到了容淖的嫌弃,尽量减省言语,“采软硬双翅之长,做一克鹰,一雏燕。”
小儿无知,对贵重与否没有概念。只知甜是美味,趣是宝贝。
克鹰威武豪气,雏燕憨态可掬,皆是个性鲜明的物什,况且还能结合软硬双翅之长,兼顾功用与美观,确实是能讨小孩欢心的花样。
“按你所言去做。”容淖干脆道,“需要什么,让底下人替你准备。”言下之意,孙九全可以暂时待在照水阁,不必回他坦那个腌臜地。
孙九全被意外之喜砸得一愣,似没想到容淖这般好说话,正欲谢恩,又听容淖开口。
“你昨日抽空做出的纸鸢已很是不错,堪比内廷造办处的彩扎匠人手艺,可见手上功夫灵活了得,不过……”容淖话锋一转,不咸不淡道,“既要充作贺礼,在明日的筵席上拿出手与一干宗亲的重礼列排,单是堪比内造远远不够。”
容淖停顿的地方微妙,孙九全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容淖为何这般爽快留他暂住照水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九全沉着应答,“公主所言极是,但手上技艺并非一日之功,这一时半刻提升不了。奴才愿从此刻开始,到明日贺礼送出之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尽力多扎一些同式同样的纸鸢,择优选送。”
“嗯,退下吧。”容淖慵懒扬眉,随口应道,瞧不出满意与否。
但孙九全觉得,自己应是没忖度错这位六公主的心思。
六公主嘴上不惩处他偷听算计,心中却十分恼怒在意。之所以爽快留下他,实际是为了借故磋磨他。
聚精会神重复做一模一样的彩扎活计一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于手艺人的眼、手、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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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加整个通宵,孙九全把一双眼熬得血丝密布,整个人晃晃悠悠如被女鬼、吸、干精气的书生,共计扎出五十三只纸鸢。
可是,容淖并未分给这凝聚孙九全心血的五十三只纸鸢一个眼神,带着芳佃姑姑准备的贺仪,临出门前,漫不经心让嘎珞随意拿两只附上。
“憋屈吗?”容淖居高临下,俯视跪地复命的孙九全。
“不。”孙九全动动干涩的眼皮,不疾不徐道,“奴才深知自己技艺不精,唯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只每一步都细到极致,万不敢劳烦公主费心筛选。”
言下之意,他敢保证每一只纸鸢都是最优选择。
真是卑贱又轻狂。
这模样与容淖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差不离了。
“如此。”容淖神色莫测,轻哂一声,“听说纸鸢讲究‘四艺’,前三艺拼指头活计,最后一艺则是‘放’。你也跟上,若有机会,可以顺带展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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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昱的生辰宴名义上说是小办,但大阿哥夫妇素来宝贝这个嫡长子,哪里舍得真让他受了委屈。
特地禀告皇帝过后,把小宴场地选在了畅春园西路的荡缈仙居。
前临广阔演武马场可酬酒酣男宾,后毗西山玉泉汇成的重湖明泊以宴女客。
容淖还是第一次到荡缈仙居,入目绿色低迷,红英烂漫,颇有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的盛况。
早到的福晋宗女们多半流连重湖明泊,花海荡漾的好光景,雅素轩楹的九转廊亭中,倒是没几个人。
大福晋深知容淖喜静,亲自引她去廊亭小坐,含笑盈盈道,“弘昱今儿晨起听说六姑姑要出席小宴,高兴得穿衣时都乖觉了几分。可惜他这会儿被他阿玛带去了外殿男客处说话玩耍了,约摸等开席了才会送回来。六妹稍坐,让爰爰陪你用些茶水点心,过会儿大嫂亲自带弘昱那猴儿来谢六姑姑送的礼物。”
爰爰是大福晋嫡出的第三女,虚岁十一,算是半个小大人了,如今正被大福晋带在身边学应酬交集。奈何小姑娘性子腼腆,人畜无害的小蜗牛似的,全无满族姑奶奶的泼辣热烈。不过陪大福晋应酬了这一时片刻,已羞得小脸通红,恨不得能直接钻进蜗牛壳子里。
今日这般场合,大福晋无暇多顾及她,但也不想就此放过她,任她到以后待嫁之龄还无长进。索性把人安排在话少安静的容淖身边慢慢锻炼着,循序渐进。
“辛苦大嫂了。”容淖对这位温温柔柔的大嫂印象不错,平和致谢,“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
大福晋离去后,容淖与爰爰相顾无言。
一个淡漠,一个羞怯。
廊亭外的九曲游廊上,本站了几位赏荷的宗女,目睹此等尴尬场景,互相睇个揶揄眼色,不知不觉悄然走远。
爰爰见状,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双目顿时盛满秋水,却还记得自己小主人的身份,鼓起勇气找容淖搭话,闷闷问,“六、六姑姑,这两只纸鸢都是送给弘昱弟弟的吗?”
那两只纸鸢一直由嘠珞捧在手里,因为容淖想要亲自送给弘昱,所以并未交给收礼的太监。
“你想要?”容淖不答反问。
“没……没有。”爰爰鼓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弱弱摇头,“我喜欢呆在屋里,不爱跑。”
容淖疑惑看她一眼,没话说了。
爰爰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脑袋几乎垂到地里,委屈巴巴小小声道,“我真的不想要,就是……没话找话。不然太……太奇怪了。”
“没话说便不说,管别人怎么想。”容淖倚廊喂鱼,泰然自若道,“人活自在。”
“可是……可是……”爰爰一句‘可是’还没结巴完,九曲游廊上突然冲出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姑娘,走路横冲直撞的,约摸不过四五岁年纪。
小姑娘双目放光,横冲直撞朝拿纸鸢的嘠珞奔去。
容淖就站在嘠珞前面几步,一时反应不及,被胖乎乎的小姑娘撞得身子半歪出游廊,髻上的金累丝嵌蓝宝石蜻蜓步摇‘叮咚’一声,滑入湖中。
“六姑姑!”爰爰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扶。
“公主!”嘠珞动作敏捷,已先一步揽着容淖瘦削的肩把人拉回来,以免坠湖。回头愤然怒道,“谁家孩童,如此无礼,竟敢冲撞六公主!”
那小姑娘见嘠珞发怒,非但没被吓退,反倒还噘起嘴往她身上扑,铁了心要夺她手上的纸鸢。
嘠珞见她衣着光鲜,八成是哪个王府的小格格,不敢强行推开她,只得把纸鸢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
“姑娘慎言。”一位长脸细目,明显上了年岁的贵妇人由几个下人簇拥着,姗姗来迟,气定神闲冲容淖颔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抢夺纸鸢不成,正撒着泼去撕扯嘎珞,仍不以为意道。
“六公主见谅,这是我府上的小格格,如今养在我膝下,平日最得王爷宠爱,性情活泼了些。”
来人是裕亲王府的嫡福晋。
裕亲王福全,乃是今上最信任倚重的兄长,领过重兵,掌过宗人府。皇室宗亲,泰半以裕亲王府为尊。
也难怪,裕亲王福晋有恃无恐,不怕冲撞到公主了。
毕竟容淖这个六公主,除去皇上宠爱,一无得力外家,二无显赫夫婿,将来一旦出降漠北蒙古,天远地远的,自有别的公主会替代掉皇帝对她的宠爱。她便只余一个公主名头响亮罢了,哪里比得过实权在握的裕亲王府。
容淖微扶散乱的发髻,镇定精神,抬眸与毫无歉意的裕亲王福晋对视。
并非问罪,也未在原不原谅的事上计较。
含笑开口,带着三分天真问起,“福晋,两位堂兄何时添了这么大个女儿,我竟不知。”
裕亲王府人丁单薄,容淖口中的两位堂兄,是裕亲王府这一辈唯二的男丁,兄弟两皆为裕亲王侧福晋所出。
至于眼前这位嫡福晋,年轻时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府中斗法太厉害,一个都没养住。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死对头侧福晋,儿孙绕膝,占尽风光。如今年岁渐长,膝下凄凉,便抱了侍妾的孩子来养。
容淖出言便把嫡福晋抱养来的女儿认成侧福晋的孙女,这其中讽刺不言而喻。
裕亲王福晋的脸蓦然由晴转阴,咬牙憋气道,“公主认差辈了,小格格是王爷幼女,公主的堂妹,不是侄女!”
容淖意味深长瞅向裕亲王福晋,颇为感慨的模样,“哦。”
裕亲王福晋眼高于顶,如何忍得了容淖一个小丫头如此轻视垂悯,沉声道,“小格格虽只是个低贱妾室所出的孩子,但认真论起来,却与公主渊源颇深——你二人的生母,乃是同宗同族的纳喇氏。所以,她不仅是公主的堂妹,还是公主的表妹。”
“如此亲上加亲的关系,公主又年长于她,便多让她几分吧。区区一个纸鸢罢了,又不是什么值价的玩意儿,公主若不舍割爱,我愿以金银交换。”
这话,不仅暗讽容淖出身卑贱,还嘲她吝啬小气。
若容淖是个脸皮薄,容易为外人言语困束的人,此情此景,怕是会羞愤欲死。可惜,她不是。
容淖轻慢一笑,不为所动。直到下一刻,听见嘠珞失声痛呼后。
——那小格格撒泼索取纸鸢不成,竟狠狠一口咬在了嘠珞手上。
嘎珞不敢躲,只能生受着。
容淖眉目冷肃,转身毫不留情把那小姑娘往裕亲王福晋身上一推。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裕亲王福晋则面色大变。
容淖不躲不避与裕亲王福晋对视,各携怒怨,‘风暴’一触即发。
“福晋这说的什么话。”八公主打抱不平的声音突兀插进来,截断了容淖与裕亲王即将出口的对峙。
“我在那边看得真真的,你府上的小格格为了抢夺纸鸢,险些把我六姐姐撞到湖里去。我六姐姐身娇体弱,若是坠湖,怕是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福晋自持长辈身段,拉不下脸向六姐姐致歉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巧取豪夺!”
八公主中气十足,一番毫不留情的指责,引得廊亭附近赏花闲话的福晋格格们纷纷侧目。
“八公主慎言。”裕亲王福晋见八公主不管不顾,活似个不要脸面的破落户,有意把事情闹开,连忙遏制事态发展。
人言可畏,她身为宗室亲长,若传出抢夺小辈东西的笑话,这张脸可没地方搁,遂勉强笑道,“一只纸鸢罢了,我与六公主玩笑呢,八公主怎还当真了。”
“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八公主气呼呼反驳,出其不意往小格格那肥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
原本都要被乳嬷嬷哄好的小格格,瞬间又嗷嗷大哭起来,引得远近诸人纷纷侧目。
裕亲王福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八公主翻着白眼做鬼脸。
她并非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实在是她六姐姐那张饰了花钿斜红的娇颜,再配上被那支落水步摇无意勾蓬的乌发,青丝半垂,美目流转,颦蹙之间,那是惊心动魄的慵懒昳丽。
如此美人,怎能受辱!
围观全程的爰爰眼见这边要闹得收不了场,小姑娘面皮薄了些,脑子还算好使,忙不迭使人把大福晋找过来。
大福晋在来的路上已弄清了容淖与裕亲王福晋起摩擦的因由。
她是容淖嫂子,也是裕亲王福晋的侄儿媳妇,两方都隔着一层,不便得罪。到了廊亭后,只能一个劲儿和稀泥,谁是谁非半句不说。
裕亲王福晋素来自持身份高贵,眼见不少人的耳朵往廊亭方向支棱探听,心中何止恼怒二字。趁着大福晋递的台阶下了,冷睨容淖一眼,拂袖离去。
奶嬷嬷连忙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小格格,捂住嘴,低眉顺眼追上去。
裕亲王福晋怒气冲冲离开,把大福晋晾在原地。
大福晋好脾气,只尴尬一笑揭过,转而对容淖道,“六妹先前受惊了,距开宴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去客房歇息片刻,梳整一下妆容。正好里面有一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原是我准备相赠六妹的。”
说是相赠,其实就是大福晋知道容淖险些坠湖,慌乱中掉了一根步摇进水里。
一来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这事儿发生在她筹办的宴会上;二来担心受了委屈的容淖不依不饶,继续追究。干脆拿出一套好头面相赠,弥补安抚。
今日是弘昱生辰,看在他的面子,容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否则以她的脾性,早先便发作了。
况且,这起摩擦本就与大福晋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她要算账何必和大福晋为难。
容淖坦然接受了首饰,以安大福晋的心,“多谢大嫂美意,容淖受之不恭了。”
起身随爰爰还有八公主一同前往客房。
路上,八公主注意到嘠珞手上那排明显的血|牙印,想着这双手曾给自己做过好吃的点心和甜汤,愈发愤愤不平,挥舞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道,“真是无礼,若我再小几岁,一定让那小丫头哭得更好看!”
“……”同行几人都被她的天真滑稽逗笑,沉闷气氛顿消,容淖随口问起,“宜娘娘怎么放你出来了?”
八公主与宜妃这对半路母女,关系不亲不疏,平日宜妃极少管束八公主。但因八公主是个比男人还容易‘色迷心窍’的货,宜妃担心一不留神,她又凑到春贵人身边去惹来一身腥臊,近来特地把她拘得紧了许多。
今日这场小宴,听说她原是不出席的。
“呃……”八公主心虚眨眼,讪讪收起‘行侠仗义’的豪气道。片刻后,又莫名理直气壮起来,“先前德妃娘娘宫中传信,说请宜娘娘前去小叙。宜娘娘走得急,也没吩咐下来拘着不让我出门。所以,我这根本不能算偷跑出来!”
“德妃娘娘找宜妃娘娘小叙?”容淖面露古怪,反复确认道。
“对啊。六姐姐你也觉得奇怪吧,宫中谁人不知,德妃与宜娘娘是死对头……还有更离奇的,我来荡缈仙居的路上,遇见了‘闭门隐世’的荣妃娘娘,她也是往德妃宫去的。”
八公主神秘兮兮道,“所以,刚才我特地留心在宴上逛了一圈,发现惠妃娘娘竟也未曾亲自出席嫡长孙弘昱的生辰宴。我猜,惠妃娘娘极有可能也去了德妃宫。”
“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引得惠宜德荣四妃同聚一宫。”八公主满眼好奇,“六姐姐,你知道内情吗?”
容淖若有似无一笑,并未作答。
能同时惊动四妃,看来王贵人的动作不仅快,还很大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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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缈仙居的山水草木占地面积广大,风光无限好,衬得背后那座二进的客房小院略显狭小简陋。
八公主目光往那略显逼仄的门脸晃晃,嫌弃非常,“六姐姐,外边好山好水好热闹的,我不想往那四四方方闷死人的屋子里去憋闲。这样吧,我去后面那排山亭玩耍,你梳好妆再来寻我,咱们一起去前面入宴吃席。”
容淖念她方才为自己出过头,颔首应下。
虽然她并不需要,但没人拒绝得了朝气蓬勃的太阳。
大概是受八公主那番嫌弃言辞的影响,容淖入得客院后,也不太愿意进背阴昏沉的屋内去,干脆让人搬了圈椅放在院中花树丛荫下,感受斑驳日光,吩咐嘎珞,“让其他人来伺候我梳妆便可,你下去上药包扎伤口吧,别留牙印。”
嘎珞见容淖面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完好无暇,不会露馅,只有蓬松的发髻需要描补梳理,勉强同意暂且退下。
爰爰害羞腼腆,处事上却十分周全细致,安排了三个宫女伺候容淖。
一个梳头,一个捏腿,一个打扇。
容淖舒服得昏昏欲睡。
今日为了前来赴宴,她比平时起得早了许多。
湿热的软巾有意无意擦上她脸时,容淖未能第一时间从铺天盖地的睡意中抽离出来。
直到,面上被摩挲的触感越来越明显。
“啪——”容淖陡然惊醒,猛地拍开那梳头宫女的手,侧身以袖遮住右脸,心跳如雷,她并不能确定面上的妆被擦掉了多少。
一时间,容淖惊怒交加,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跟了容淖一路,一直没找到机会露脸的孙九全见状,迅速大跨步上前,抽出随身携带的粗布厚手帕递给容淖。
然后背身,以高大的身形作遮掩,方便容淖把手帕系于面上。
待容淖收拾好自己,他这才一脚踢出去,把那梳头宫女重重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梳头宫女蜷成一团,发出瑟瑟疼嘶,呜呜咽咽,颠三倒四的认起错,“奴才该死,奴才愚笨,粗手笨脚弄疼公主了,奴才该死!”
半句不提她故意拿软巾意图擦干净容淖脸上妆容之事。先前她上来时,容淖还特地说过,只需梳头即可,不要碰脸。
“想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行,那本公主便成全你!”容淖目利如刀,看穿这宫女的把戏,冷声道,“孙九全,把她交给你。她何时真的呆傻疯癫,你何时搬出他坦,到本公主身边伺候。”
“喳。”孙九拖着一口破锣似的粗嗓,阴恻恻应道,“奴才提前叩谢公主再造之恩。”
说罢,拎小鸡似的,拽了那梳头宫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
梳头宫女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那人分明说,她只要装傻不吐口便可保平安的。
她知道‘他坦’,那里面住的太监都是最腌臜低贱的货色。若真落到那种人手中,她岂敢奢求活路。
“不要……公主饶命,公主不要。”梳头宫女吓慌了神,五指死死扣住院中花树,绝望大喊求饶,“是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指使奴才的,她想让公主出丑。”
容淖与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无冤无仇,她突然为难,铁定与拂袖离去的裕亲王福晋脱不了关系。
爰爰不过进屋更衣一趟,没想到再次出事了,还又和裕亲王府有关。
可谓欲哭无泪,哭丧小脸再次打发人去请大福晋来主持公道。
“不必劳烦大福晋。”容淖阻止,并支走爰爰,“我自能处理好。你先去后面山亭替我找找你八姑姑,让她回来赴宴了。”
大福晋来了也只会和稀泥,反倒掣肘。
裕亲王福晋一而再的冒犯,她可不打算继续面上功夫,黏黏糊糊,你好我好了。
按照梳头宫女招供,三格格会掐好时间,领着一群贵女,佯装无意撞破容淖去掉浓妆遮掩后的丑陋面容。
想看她出丑。
容淖似笑非笑扯唇,碍于长幼次序之故,她原想着,今日在裕亲王福晋处受的气,八成是难找机会讨回来了。
如今却凭添了这么一出……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如此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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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格格掐准时间,借着邀贵女们一同去后边山亭赏景的由头,往客院方向来,隔着还有一段路的距离,便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
三格格猜测应该是成了,心中暗喜,佯装无意往客院方向多走几步,意有所指道,“荡缈仙居引西山玉泉,内汇大小无数沟渠湖泊,千株牡丹,万连垂柳,又有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石装点,比之宋时大名鼎鼎的艮岳园怕是也不差什么。咱们姐妹难得能入畅春园一趟,这般好的景致,可惜遇见扫兴的了。”
贵女们也多多少少注意到客院方向隐约传来哭腔,正欲打发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突见客院门内伸出一只脑袋,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发现三格格一群贵女后,那只脑袋吓得猛回缩,‘啪嗒’一声,当着她们的面把门重重关上了。
这是没脸见人啊。
三格格以扇掩唇一笑,她得尽快把人引进客院去,若去晚了,六公主该重新妆扮好了,那她今日|弄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心思。
“那是……六公主身边的宫女吧?好像叫嘠珞的?”有位贵女试探说道。
“是她。”另一位贵女肯定接话道,“六公主喜静,不爱被人簇拥,身边只有那一个贴身宫女,走到哪儿都带着。我见过好些次了,绝不会认错。不过,她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六公主出事了?”
“我们可要进去看看?”
“可……”有性子谨慎的犹豫劝道,“我们贸然进去,若惊扰公主,那该如何是好?”
说是惊扰,实则是怕撞破什么秘辛,惹上麻烦。
三格格是王府庶女出身,与她玩在一起的贵女们,一半是庶女,一半是没有封号的普通宗室格格。这般身份,可招惹不起颇得帝宠的公主。
三格格急着把这群人引进客院,见她们如此犹豫不决,心中焦躁,当即毫不犹豫接茬道。
“六公主长在深宫,身子又不甚康健,常年闭居养病,来来回回见过的外人可能还不如你我多,最是清白一人,能有什么秘辛。我倒担心,那宫女如此慌慌张张,莫不是六公主犯病了,今日这般场合,又不好张扬出来……若公主在屋内出了好歹,而你我一干人等却在门外做壁上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
贵女们正你一句我一句,踌躇不敢上前,忽然听得里面再次传来一声高亢的痛苦呻|吟。
有三格格那番话打底,众人先入为主,猜测六公主或真突犯重病,不便张扬。连连摆手屏退左右,只七八位贵女独身踏入客院。
下一刻,院门再次‘啪嗒’一声,重重从里合上。
日头正炽,容淖的圈椅已从花树丛荫移到廊下,整个人慵懒闲倚着,面上妆面早已补齐,瞧不出先前的遮掩狼狈。
嘠珞与孙九全,各自站在她左右两侧,面无表情。
孙九全脚下,则蜷趴着那个梳头宫女,那鲜血淋漓,悄无声息的模样,瞧不出是死是活。
主仆三人,硬生生弄出了三堂会审的威压架势。
一干贵女们面面相觑,皆是尴尬莫名。
万万没想到,客院门户紧闭是因六公主在此惩罚宫人,而非犯了病。
当然,除去三格格。
实际上,早在一脚踏入院门,一眼发现孙九全脚边那道生死不知的宫女身影时,三格格便大感不妙,想要转身趁乱遁走,无奈那门竟从外上锁了,只能硬着头皮,闷声闷气混迹在人群里,挪步往内走。
“请公主见谅。”一位胆子大些的贵女请安后,主动出面陈情致歉,“我等关心则乱,以为院内生了意外,危及公主,才会贸贸然闯入。唐突公主了,还请公主勿怪,我等这就退下。”
“无事。”容淖大度道,“算不得唐突,本就是我引你们进来的。”
“呃……”贵女们越发糊涂了,不安问道,“不知公主这是何意?”
“我也不甚清楚。”容淖把玩香囊玉坠,似笑非笑道,“还是问知事之人吧。”
嘠珞适时站出来,冷目扫视人群,兴师问罪,“裕亲王府的三格格可在,请你出来解惑。方才,这宫女临死前可是指认你了。说你收买她,想擦掉我们公主的妆容,然后引你身后这群贵女,来指点嘲笑公主出丑。”
“我们公主与你并无冤仇,你为何要行如此小度恶劣之事?可是有人指使你?”
贵女们都或多或少清楚,先前裕亲王府福晋与六公主在榭亭起了摩擦,多亏大福晋及时赶到调节,平息纠纷。
也知晓三格格被嫡母裕亲王福晋压着,双十之龄尚未许配人家。
如今惊闻被三格格绕带这一遭有坑,她们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感情是三格格为讨好嫡母,故意设计欲让六公主颜面扫地,她们这些人,险些被人当枪使了。
贵女们面呈菜色,纷纷张皇闪避,意以此举动与三格格撇清干系。转瞬之间,始终躲在人后的三格格便露出了真容。
“六……六公主。”观眼前这番架势,便知今日之事不可善了。三格格眼珠微转,心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她面上惊慌浅浅,更多的反倒像是……难以启齿。
“公主恕罪,今日捉弄公主之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她起意作弄六公主,只得过裕亲王福晋只言片语不甚明显的暗示,甚至连授意都算不上。
若她敢攀扯到裕亲王福晋身上去,福晋必会矢口否认,说不得还会顺势再治她一个不孝攀诬之罪。
与其弄得里外不是人,她还不如自己把事揽了,以此向裕亲王福晋卖个乖。
反正,六公主再尊贵,平日也管不到她头上来。
反正,证人已被六公主打死了……
“你这脑袋,怕是支不起这样大一顶帽子。”容淖轻描淡写道。
“我不懂公主言下之意。”三格格泪眼朦胧,委屈道,“我今日之举,不过是为了替幼妹出气。先前小格格哭着向我告状,说六公主欺负她,八公主拧她脸。我心疼稚童,无奈人微言轻,不敢太过冒犯,所以只是打算让宫女擦掉公主的精细妆饰,闹一闹罢了。”
“至于那个宫女招供,说我会领着一群贵女来瞧公主笑话,纯属无稽之谈。在场各位都是我的手帕私交,我如此坑害她们能得什么好处!”
“依我看,没准儿是那宫女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惹得公主重怒施刑,她百般难捱,心中怨愤不平,正好听见我与友人游玩至此,她为求脱身,便故意编造谎话,想把公主的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说到最后,三格格哽咽不成腔调,“我与公主乃是堂姊堂妹,血脉至亲。我只是让人和你开个玩笑,公主怎还当真了,如此兴师动众。”
三格格声泪俱下,一番唱作俱佳,颠倒黑白的诡辩,还真引得几位贵女面面相觑,态度动摇了。
容淖饶有兴致勾唇,突然唤道,“嘠珞。”
嘠珞正气得牙痒痒,听见容淖唤自己。主仆两一个对视,多年默契,尽在不言中。
嘠珞攥着拳头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照着三格格的脸一个巴掌抽下去,虎虎生威,毫不留情。
三格格惊呆了,贵女们也惊呆了,客院中只有风吹拂柳的细微响动。
“呀!”容淖转着指甲,佯学三格格的语气,慢条斯理打破安静,“我只是让人给了你一巴掌,你脸怎么肿了,如此娇气。”
“哇……嗝……”三格格气到打嗝,这次是真哭出来了,“六公主,我已给你解释清楚因由,你未免欺人太甚。宫中连宫女都讲究个打人不打脸,我阿玛乃是圣上的嫡亲兄长,你却叫个贱皮子掌捆我。今日就算闹到皇上面前,我也要讨个公道。”
“公道。”容淖轻蔑一笑,脸色说变就变,“正巧,我这还有一人,也想要个公道,你两不妨结伴告御状去。”
孙九全见时机差不多,脚尖往那‘不堪重刑咽了气’的梳头宫女肩上一勾。
梳头宫女得到暗示,瞬间直起身子,当众表演了个‘起死回生’。一把抹开面上的鸡血,目眦欲裂与三格格对质,“三格格,你受人指使,心思不纯,欲算计在场每一位贵人乃是实情,此言奴才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句构陷你的言语,必将永世堕入畜道,你可敢起誓!”
“啊——”
贵女们被‘鲜血淋漓的尸体’死而复生吓得惊叫,三格格则像青天|白|日|活见鬼。
“你……你没死……”三格格不敢置信瞪大眼,一颗心沉如冷铁,忿然指向容淖,“你诈我!无耻!”
任凭三格格方才一通理由编得天花乱坠,只要梳头宫女没死,尚能对质,一切都是徒劳。
“啧,猜到你会保她,本想给裕亲王府余存些许脸面的。”容淖起身,居高临下,慢悠悠拨开三格格的手,“你若早先便肯主动交代,而非自持死无对证,卖弄辩才,堂堂王府格格何至于走到与小宫女当面对质这一步。”
“不见棺材不掉泪!”嘠珞嘟囔道,斜乜失魂落魄的三格格一眼,“公主,可要立刻向上回禀,请求严惩?”
容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审慎,望向三格格。良久,才微不可察叹了一声,饱含深意道,“把旁人过错揽在肩上,半句不敢多言。罢了……也是可怜。”
三格格浑浑噩噩抬头,双目迸发出不敢置信的亮光。
她,竟如此轻易便放过自己了。
容淖轻轻把三格格推回那堆对她避之不及的贵女中间,略抬嗓音,意味深长道,“这时辰前面该开宴了,你们一群小姐妹流连风景,玩耍太久了,早些回去吧。”
贵女们本来还担心容淖得理不饶人,硬要把所有人都扯进浑水里。
届时,六公主与裕亲王福晋,她们可不知该如何站队。
如今乍闻容淖主动粉饰太平,犹听天籁,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纷纷行礼告退,左一句奇山,又一句好水,闭口绝不再提客院之事,恍然如她们此行真是赏了一处好景。
可有些事,到底是不一样了。
就拿这些贵女来说,她们虽算不上真正的金枝玉叶,但也尽数出自京城各个宗亲王府府邸。今日无辜被卷入算计中,虽不敢在外张扬,但回府后必定会对亲长提起。
裕亲王福晋爱惜脸面,连小孩在外哭闹都嫌丢脸,若知晓自己‘睚眦必报,算计小辈’的恶名在皇族宗亲口中一传十十传百,怕是得气出好歹来。
容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招以退为进,既把事情因果清楚亮于人前,不至留下遗祸。并借由各府贵女们的口,悄悄把裕亲王福晋的恶名传播至宗亲贵胄中,为自己报了仇;
又不会因为张扬闹事,得罪今日的宴会主人大阿哥夫妻;
更不会真闹起来,收不了场;
裕亲王福晋背后站的毕竟是皇上最倚重的兄长裕亲王,若真闹大,凭容淖身为晚辈却言长辈之过这一条,容淖便不可全身而退。
料想结局,无外乎是各打五十大板。
如此‘平和’处置,甚好。
‘小仇’得报,容淖兴致颇好,示意嘠珞去屋内,把大福晋赠给她的那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取出来,替自己换上。
院中只剩下容淖与孙九全,一坐一站。
“你看见了?”容淖半阖眼睑,理了理略染异色的阔袖,突然开口。
先前那个梳头宫女只来得及用浸湿的软巾把她妆面擦花,便被捉住了。
斜红妆晕开的胭脂色泽十分秾丽,那宫女根本没分清她的脸上是否有疤。
倒是她自己后来用袖子遮掩时,把胭脂蹭掉不少。
孙九全指尖勾着袖子里那方沾了胭脂的粗布帕子,呼吸一窒,半晌,低哑道,“奴才曾为了抓住一线生机,吞过毒药。没死,只赔了副嗓子。”
容淖不为所动,“所以。”
“所以。”孙九全一字一顿道,“奴才怕极了死的滋味。”
“死的滋味……”容淖勾唇一笑,余光瞟见嘠珞小心翼翼捧着首饰出来,没再言语。
前面已隐约传来开宴的礼乐之声,爰爰与八公主还未回来。
容淖揽镜照照髻上展翅欲飞的碧玉七宝玲珑首饰,还算满意,起身出门,朝客院背后那排似悬挂半空的山亭张望几眼,“我等在此处,你们几个分散出去找。”
宫人们依言散开,容淖在原处转悠片刻,赏了花草,略觉无趣,循着一条假山上的小道,打算去距离客院最近的那处山亭看看。
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略觉耳熟的声音,沉声叹道,“难怪大哥你说她也长大了,出手便懂杀人诛心,确实不容小觑,长进不小。先前在外间听说她被裕亲王福晋为难,我还担心她受委屈,不曾想转眼她便自己报了仇。”
容淖没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但是听其言下之意,是在讨论她自己没错了。
容淖耐着性子听下去,便听见那个被唤做‘大哥’的人开口了,极不赞同的腔调,“这般表里不一的长进,不要也罢。”
这个声音……
容淖翻了个白眼。
又是他。
策棱。
简直阴魂不散啊。
监视她上瘾是不是!
“大哥你别这样说她。”
“事实而已,还说道不得了。”策棱沉着道,“若有机会,我还要当着她的面说!表里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非君……”
“可是要当我的面?”容淖忍无可忍,踩着假山,上行几步,露出漂亮的小脑袋,微微一笑,“来,说,我洗耳恭听。”
“……”
“……”
六目相视,尴尬两个大字几乎一左一右贴在了策棱兄弟两脸上。
策棱迎着容淖逼视的目光,犹记得她是个记仇精,如果当她面说她坏话……也许下次被杀人诛心的对象便换成他了。
可此情此景,他若闷声退让,简直毫无男儿气概,丢尽他们草原儿郎的脸,遂硬着头皮开口。
“我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首饰。”策棱舌头打了个结,一本正经道,“太奢靡了!”
第12章
“……哥。”恭格喇布坦扶额,被他大哥这出‘急中生智’的找补弄得哭笑不得。错愕间,竟蓦然忆起从前。
早在多年前,漠西准噶尔部噶尔丹攻其不备,突然举兵越过杭爱山,侵入漠北喀尔喀。
他们这一支王族因率领部众驻扎在杭爱山附近的塔米尔水草地,首当其冲遭了难。朝夕之间,牛马嘶鸣,哀鸿遍野,几乎灭族。
霜月红诡,父母族人背靠无数残尸堆积成的‘骷髅塔’,以困兽绝命之斗,硬生生用鲜血淌出一条路,把他们兄弟两与老祖母格楚哈敦一同,送出那人间炼狱场。
寒冬腊月,风霜堆雪,老幼狼狈出逃,噶尔丹兵勇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老祖母带他们仓皇逃归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寻求庇护,竟被拒之门外。
绝望之下,祖孙三人孤注一掷,决定投奔清廷京师。
彼时,漠北喀尔喀仅与清廷有‘九白之贡’的交好情谊,并不依附清廷。
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双方关系不亲不疏。清廷是否会为庇护他们而得罪强势的噶尔丹,尚未可知。
好在他们赌赢了。
清廷因他们兄弟二人乃‘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认为有利可图,为长远计,决意出手庇护。
后瞧着兄弟二人资质尚可,又赐居京师,纳入内廷教养,做了四阿哥的伴读。
他们这种家破人亡,无所依靠的异族人在天下最尊贵森严的皇城里讨活路,冷待白眼不可避免。
人在矮檐下,野性不羁的草原狼举步维艰,摸爬滚打,从绝对的皇权下学会了第一个词——臣服。
毫无根基的兄弟二人一路跌跌撞撞,能走到今日封爵尚主,颇受恩宠的地步。
攸关血脉;攸关能力;更与深谙龙蜷虎伏,谨慎自处的道理脱不了关系。
恭格喇布坦虽然清楚这些年他哥锻炼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哥竟能屈能伸到堪称‘扭曲’的地步了!
一个威武稳重的男子对上一个孱弱娇柔的小姑娘,小姑娘只堪堪冒出个脑袋,就把男子压制得吓得如临大敌。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景,横看竖看都透着诡异滑稽。
恭格喇布坦忍笑,绕开紧绷成石柱子的策棱,不快不慢往山亭左侧廊沿走,以免露出跛状。
去看那颗意外冒出来的漂亮小脑袋。
容淖是循着山亭左侧那座因“瘦皱露透”磨砺不够讲究,欠缺风雅而被废置的假山走过来的。
假山荒废,穿插其间的小径自是杳无人踪,草木林石繁盛遮掩,不留心看根本瞧不出还有条路。
且前院又奏着开宴礼乐,丝竹阵阵,盖过了她走路的声音,所以策棱兄弟两才没注意到她靠近的动静。
恭格喇布坦打眼仔细一瞧,发现假山小径上的容淖为了能探出脑袋与他哥呛声,精致的花盆底鞋下,甚至还踩了几块碎石增高,好笑之余,又觉心惊胆战,生怕容淖一不留神跌下去。
立刻紧张起来,探身柔声询问,“小十格格,你进亭中来说话吧,自己可能上来?”
按容淖目前站的位置,虽紧挨着山亭一侧,但若想进入山亭,还得再向上绕行一截崎岖小径才能抵达入口。
容淖双手扒拉廊沿稳固身形,看出恭格喇布坦有搀扶之意,果断拒绝。自己小心翼翼行过蜿蜒小径,一鼓作气爬上山亭,大大方方落座亭中石凳。
“此处无茶。”恭格喇布坦不动声色望了眼容淖面上绯丽的斜红妆,为她倒了杯清水,温声殷切道,“委屈小十格格了。”
容淖拨弄杯盏,并未入口,眼风轻飘飘扫过面目有七八分相似的兄弟两,最终目光落在犹如闭嘴蚌壳的策棱身上,似笑非笑。
“轻车都尉,你我虽统共没见过几面,但方才观你态度,却对我成见颇深。相请不如偶遇,我送上门任你指摘,你这就说完了?”
“……完了。”
记仇精上来便把矛头直指他,策棱唇角微抽,确实完了。
干巴巴致歉,垂死挣扎,“策棱一时嘴快,无意冒犯公主。”
“无意……你‘无意’冒犯本公主,可不止这一次了。”容淖漫不经心嗤笑出声,语出惊人,“轻车都尉,依你无孔不入的属相,我猜,你我下次谋面的地点,八成该在我内殿的闺房了吧。你喜欢喝什么茶,可要我提前给你备上?”
“……公主慎言。”
“小十格格勿怪,今日我兄弟二人出现在此,皆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窥视,还请容我解释。”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几乎同时开口。
恭格喇布坦担心容淖误会,嗓音难免高些,压过了策棱,急切分说,“我与兄长在前庭赴宴,偶然听到裕亲王府那个小格格与弘昱小阿哥玩耍时,提起小十格格与裕亲王福晋在廊亭起了争执,险些坠湖。小儿口齿模糊,表述不明,轻重急缓一概不知。”
恭格喇布坦小心翼翼觑了容淖一眼,见她面无异常,这才接着说道。
“我实在担心小十格格是否安好,但这等内眷纠纷不宜宣之于口,旁敲侧击询问大阿哥,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好请托大阿哥,准我亲自前来看看。我孤身一人来见小十格格,未免奇怪,遂特地拉上了兄长一起。”
大阿哥心知肚明容淖未来的额驸,会在这兄弟中二选一。
如今五公主的婚事已然定下,下一个便该轮到容淖这六公主。揣度着上面那位的意思,也到能让他们见面的时候了,便知会大福晋前去安排。
大福晋是个妥帖人,特地让太监悄悄把这兄弟两引到既能近处俯瞰客院,又不惊动冲撞内眷的荒芜山亭去。
谁知百密一疏,忽略了容淖喜静,专爱挑拣偏僻地方去。
两厢碰个正着。
恭格喇布坦相貌肖似其兄,生得硬朗威武,令人望之生畏。因而,言辞间的小意卑微越发被凸显分明,他如同被驯化的狼,压抑滞郁,打量着驯兽人的眼色行事,全无其兄的锐气锋芒。
驯服他的皮鞭,正是以愧疚与残缺织成的。
康熙二十八年的种痘所里,藏匿的那只罪恶大手,拨乱太多人的人生轨迹了。
容淖心念一动,掩在阔袖下的手攥紧,暂且把和策棱的‘仇怨’抛诸脑后,默了默,抬眸状似云淡风轻对恭格喇布坦道,“骑都尉,你还是与众人一般,唤我六公主为好。”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是一场早已过去的意外罢了。你于我,我于你,都不特别。”
意外。
不特别。
过去了。
恭格喇布坦与策棱反应过容淖突然道出的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后,同时一愣,面色各异。
恭格喇布坦不敢置信,猛地上前两步,紧盯容淖面容,颤着嗓子,“你……不再怪我了?”
“我清楚记得,我从未对你诉过介怀怨恨。倒是你自己,应该没少借由愧对于我之名,任由残缺的卑怯困束吧。”
容淖目光坦坦荡荡,落在恭格喇布坦方才激动迈步时,微跛的右腿上,直截了当道,“我不耐烦给你当幌子,料想你再无用,也不至于浑身上下的出彩处,只系于这条腿上。”
容淖这番话,直白犀利,以摧古拉朽之势,分崩离析了恭格喇布坦多年来困束自我的围城。
没错。
他过不去的坎,从来都不是毁了一个女子的容貌,而是自身的残缺。
既怯于承认,更怯于面对。
多年来,他注意行走姿势,以免露出跛脚丑态。身边众人更是闭口不提他的腿,似乎全然是把他当做正常人看待。
可,未曾正视缺陷,又何谈坦然对待优点。
——他的出彩处不在腿上。
这般简单的道理,从未有人直白对他讲过,他也未曾想明白过。
庸人自扰十多年,一朝被点破的恭格喇布坦明显失态,愣在原处,面上表情似哭又似笑,扭曲狰狞。
策棱微不可察叹息一声,轻拍恭格喇布坦的肩,目中是惊诧的复杂。
为一母同胞的弟弟,更为眼前这个把小气与豁达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
策棱破天荒头一遭,不再避讳规矩,目光直视少女容颜。
世人都说六公主毁了容,整日妆饰斜红花钿遮丑。
可旧时兴盛几朝的斜红妆,因如晓霞将散,又叫‘晓霞妆’,本就起于伤痕,形似伤痕。当年魏宫诸人,面无伤痕,却痴迷用胭脂仿画斜红者,不知凡几。
少女面庞白皙如玉,颊边点缀一道弯月斜红,一红一白,分明是——极致的对比,极致的姝丽。
策棱眼神悄无声息染上炽热,容淖若有所感抬头。
在视线即将被捕捉那一瞬,策棱蓦然狼狈转眸避开,佯咳一声,故作掩饰胡乱夸道,“公主高义,你的出彩处,同样不在于面容。”
“哦。”容淖本还思绪纷杂,一听这话,顿时冷下脸,“你在暗指我丑?”
这熟悉的针锋相对态度,策棱毫不怀疑,自己肯定又被记了一笔。
策棱满腔感慨连并那一丝异样,同时一扫而空,并打心眼里由衷升起一道委屈疑问。
同样的话,容淖说给恭格喇布坦,那叫激励。
他礼尚往来照搬说给容淖听,为何就成了暗讽?
策棱想不明白,只好咬牙否认,“……不是。”
“呵。”容淖冷笑。
策棱眉心一跳,硬邦邦补救道,“确为实言,公主面容甚美。”
“甚美,而非完美。”容淖面无表情挑茬,“你且说说,我的脸何处尚有不足。”
策棱闻言,微怔。
一支画笔自发浮于脑中,莫名描摹出了先前那惊鸿一瞥。
少女的眼眉五官,无一处不勾勒着惊心动魄的艳丽。
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或说成,自他的眼,挑不出任何不足。
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策棱还未理清这股诡异情绪的由来,便被容淖嫌弃的目光唤醒了神。
他迅速回归冷静,词不达意敷衍,“脸……脸太小。”
她太纤弱了。
“嗯?”容淖随意刁难一句,本没指望得到答案,都准备转身离去了,没曾想策棱还真能给出回答,且答案还这般出人意料,遂驻足古怪追问,“脸大好看在何处?”
策棱卡住,他只是顺口一说,哪真讲得出个子丑寅卯,顿时面露难色。
恭格喇布坦思绪浮浮沉沉,状态好转些许,至少不再失仪。
他先前隐约听见容淖与策棱似乎在讨论‘脸’的问题,策棱被难住了。
兄弟情深,遂当仁不让出言为兄解围,“脸大好看,好看在……翻脸费劲儿!”
那脸小,岂非等同……
哥哥讽她丑,弟弟嘲她爱翻脸。
这兄弟俩,都是什么狗东西!
容淖是真的翻脸了!
气呼呼瞪了策棱兄弟两一眼,拂袖出了山亭,原路返回。
爰爰与八公主正好被找回来了,三人聚头后,同行去往宴厅赴宴。
走出几步,只见前面匆匆行来一列太监,打头手持拂尘,身形滚圆那个,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梁九功。
“六公主,奴才可找着你了。”梁九功顶着满额的汗,一溜碎步小跑到了容淖近前,催促道,“万岁爷宣六公主立刻去清溪书屋见驾。”
容淖心中隐有预感,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公公,皇阿玛宣我所为何事?若不要紧,我想耽搁片刻,先亲手把生辰礼交给小弘昱。”
“快走吧,我的六公主。”梁九功状似不经意道,“眼下五公主已被德妃娘娘亲自揪去清溪书屋外面跪着,就等你了。”
容淖微不可察颔首致谢,心中总算有底。
五公主能牵连到她身上的事,无外乎两桩。
一、五公主要在御前和她互换亲事,和亲漠北,皇帝匆忙传她前去,是为了询问她的心意;二、她利用五公主挖掘宫中秘辛,查证当年种痘所之事,被察觉了,皇帝震怒,传她前去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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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梁九功应是事先得过吩咐,尽量不招惹宴上众人耳目。他引着容淖穿过隐蔽小径,往荡渺仙居的侧门走,那里早候着一乘四人抬的撵轿。
清溪书屋与紫禁城位处同一方位。
容淖坐上撵轿,目光穿过畅春园重檐飞石,遥遥落于远方的紫禁城。
半个京师的距离减淡了百尺宫墙的痕迹,耸入苍穹的九重宫阙不再巍峨恢弘,威严摄人。入目竟恍若宋画的米山淡水,笔笔画画,勾勒素简。
容淖唇角极轻的弯了一下,眼眸晶亮,却未投出分毫笑意光彩。她的安静平和,更似笼在西洋舶来镜上那层清凌凌的寡漠。
梁九功余光一瞥,心中微沉。四下张望一眼,屏退嘠珞并另外几个小太监,斟酌低语,“万岁爷为何宣召,公主心中可是有数?”
容淖与梁九功,年纪悬殊十多岁,明显不是一个辈分。但实际上,他们称得上相识微时,结伴而行的同路人。
那时容淖尚未序齿,垂髫幼童,整日拖着病体来往承乾宫与乾清宫,懵懵懂懂弄不清乍然受君父看重的因由,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小格格。
彼时梁九功也还年轻,当了十多年的普通男子,一朝走投无路净身入宫,木鱼脑袋,不通钻营,屡遭排挤,只是乾清门前微不足道的粗使太监。身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替皇帝抬官房。
后来,两人一前一后,深深浅浅,都把乾清宫的路走通了。
容淖封了六公主,梁九功升上梁总管。
明面上两人交往不多,但心中都是有谱的,私下说话没那么多弯绕顾忌。
“公公。”容淖松散倚在撵轿上,面庞微仰,盯着宫道上的石青阳蓬把烈日炽阳被分割成斑驳形状,轻声道,“你知道的,我盼这个答案,盼了许多年。”
如果皇帝找她是为五公主欲代替她和亲漠北之事,事关女子清誉,皇帝定会选择私下商谈,而非让梁九功疾风火燎从宴上召走她。
所以,只能是她唆使五公主探听宫廷秘辛之事,东窗事发了。
“倔强。”梁九功叹气,问出困顿一路的疑惑,“以往公主顾虑通贵人,投鼠忌器,并不敢轻易妄动的。此番为何贸然出手,挑使五公主,粗浅行事?”
“若非奴才清楚此乃公主心中症结,多年未平,险些要以为公主是被五公主陷害了。”
梁九功跟在皇帝身边,先前德妃揪着五公主去御前认错时,他虽被挥退至殿外守着,但殿内的动静不小,隐约也过耳了几分。
五公主犯忌似乎与六公主容淖脱不了关系。
——容淖竟如此轻易便被拔出萝卜带出泥了。
可梁九功清楚得很,容淖并非冒失之人。
按她自幼在乾清宫养成的走一步看百步的性子,隐在五公主背后推波助澜,事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后路富余才算正常。
可就眼下形式瞧来,莫说什么不显山露水,隐于人后,掌控全局的高杆。
容淖行事,倒更肖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在乾清宫耳濡目染十多年的道行似一朝散了,全然像奔着玉石俱焚去的。
“公主莫要做傻事。”梁九功疑心容淖是憋闷太久,一朝爆发,首尾不顾,“通贵人还得指望公主呢。”
说来悲凉,浩渺人世,偌大宫廷,唯一能牵绊住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只有那位时醒时疯的通贵人。
“置之死地,方得后生。”容淖眼睫落下来,罩出一线纤长柔软的弧度,“公公放心,我一切差不多都已安排妥当了。唯有一桩小事,烦请公公搭把手。”
“此事之后,嘠珞定会被我连累,调离治罪在所难免。届时还望公公吩咐手底下的徒子徒孙照看着些,待下次施恩放宫女出宫时,把她加入名录。”
“奴才记下来了。”梁九功再次偷瞥容淖一眼。
他虽不清楚容淖口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机在何处,但观其处事条理分明,周全细致,连个小宫女都考虑到了,又不像是会做豁出命做傻事的样子,遂放下心来。
梁九功堆出笑模样,眨眼间已变回了平日圆滑的梁总管,唠叨道,“公主有事吩咐便是,如此客气作甚。想当年,若非公主怜悯提携,奴才早已烂在他坦,和着粪车一起送出苍震门了。”
“那算什么提携,你少说奉承话。”容淖今日兴致似乎格外好,闻言竟和梁九功你一言我一语的忆起了从前。
“我初学药理,太医说找个‘药人’亲自上手施针用药,对学习大有助益,你便被从太监堆里推了出来。”
“我不仅给你吃配方稀奇古怪的药,还时常拿针扎你。运气好穴位扎对了平安无事,若是扎错了或扎深了,要么疼要么麻要么瘫。”
容淖弯唇,“你当时分明对我又恨又怕。特别是那次我扎错了针,让你歪嘴滴涎大半个月后。你每次见我,脸皮子僵得跟唱皮影戏似的,还硬要扯出假笑。”
“亏得公主聪慧,医术进益,一日千里,妙手回春,次次都能保住奴才这条小命。”
梁九功绝口不提当年给容淖当‘药人’时有多提心吊胆,嘿嘿一笑,“而且,满宫太监无数,奴才能给公主当药人,是奴才之幸。否则,奴才今日怕是还在抬官房,侍弄腌臜之物。”
容淖被梁九功假惺惺的阿臾模样逗乐,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慢悠悠又道,“你当真如此想法?那为何我曾听闻有小太监暗报,说你每日轮值前,要把佛祖、土地、萨满神像等跪个遍,甚至连掌管茅房的紫姑也不错过,挨个儿上三炷平安香,祈求不要在乾清宫碰上我。”
“哪个小兔崽子在背后给奴才上眼药呢,定是嫉妒奴才因得了公主的机缘,有机会在万岁爷面前露脸!”
梁九功拂尘一扫,气得跳脚,再撑不住总管太监的假模假样,严辞辩驳,“什么紫姑!奴才分明拜的是关二爷!关二爷!公主你千万别信那些杀千刀的谗言。”
接下来的路程,便在二人掰扯梁九功究竟是拜的紫姑还是关二爷中度过。
清溪书屋名副其实,背靠从石林苑,前绕半拉浅溪,水流潺潺。
容淖正好整以暇听梁九功狡辩信奉紫姑之事,斜里花树林中,突然插入一道冷淡嗓音,“是该说你兴致好,还是有恃无恐?死到临头还在讨论神佛,盼着他们能佑你?”
“五姐。”容淖见到静立山石花树从荫下的五公主,有些意外,不动声色看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微不可察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方才皇帝怒气冲冲使唤他去传召六公主时,五公主分明还跪在清溪书屋前。大有事情不解决,她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的架势。
“我有话对你说。”五公主眼睑下拉,不复以往清高矜贵的傲然,瞧着竟隐有几分失魂落魄的黯然。
她上前一步,扬颚示意容淖下轿。
事有反常即为妖。
梁九功觉得来者不善,点头哈腰赔笑打岔道,“五公主,皇上还在等六公主呢。您二位若有姐妹私话,可否稍后再叙。”
“皇阿玛累了,已经歇下。”五公主回答梁九功,但目光始终落在容淖身上,“皇阿玛吩咐过,她暂且不必去清溪书屋。”
这话说得……
观先前那形式,皇帝分明是要找六公主兴师问罪的。
为何片刻之间又改了主意——高高拿起,轻轻给放下了。
今上八岁登基,杀伐决断几十年,可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梁九功想不通,容淖亦不明就里,垂眸敛住一闪而过的失望,示意落轿。
五公主特地等在此处,要与她说的话怕是不简单。
梁九功忙扶她下来。
夏日衣衫轻薄,容淖身上的杭白素绸柔软顺滑,她只略略抬手,阔袖便后溜了两分。
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家,雪肤如玉,肌理含香,腕间一对儿琉璃七宝镯,轻灵晃荡,响音清脆,甚是悦耳。
梁九功下意识多瞟了那七宝镯一眼,却意外发现——半掩在七宝镯下,那只柔白玉腕上,撒落着一处不起眼的红点。
这痕迹……
梁九功狐疑顿生,依他给容淖当过多年‘药人’的经验来看。那不起眼的小红点,八成是反复施针数次后留下的!
六公主为何会往自己身上扎针?
要知道宫中可是有严令规矩的,皇帝患病,只能用药,不许施针;其余皇族患病,规矩稍可松泛,但若要施针,也需上报。
是他看错了?
梁九功凝神,打算细看确认,容淖的手已收回去了,正随着五公主,默不作声往清溪书屋近旁的花苑走。
梁九功眉梢轻拧,目送姐妹二人的背影消失,转头拉住正欲跟上去的嘠珞,不动声色打探。
“我近来事多,来畅春园大半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六公主。方才尽顾着扯闲篇儿,竟忘了问安公主身子近来是否康健。你回去后,记得给我向公主赔个罪,道声安好。”
“公公勿忧。”嘠珞笑道,“公主近来好着呢。”
自上次容淖吐血后,嘠珞也疑心她的身体并未转好,只是外强中干,吓得连忙把芳佃姑姑请来坐镇。
可经她近日观察,容淖并无异样,病情也没有反复的预兆。
“如此就好。”梁九功笑得像尊弥勒佛,双手却暗自笼在一起,暗自对照,摸索琢磨起那个小红点的位置——似乎是叫手厥阴心包经穴,隐约记得不算要紧的穴道。
但针刺手厥阴心包经穴的功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九功目色一闪,神色如常继续与嘠珞寒暄,“我近来收了个会做西北菜的徒弟,他的手艺皇上尝过都赞滋味极佳。我记得他犹擅烹制奶汤锅子鱼,倒是合得上公主偏好白肉的口味。等会儿我便打发他去照水阁小厨房候着,膳点儿了好给公主桌上添道新鲜菜式。”
“多谢梁总管总是惦记着我们公主。”嘠珞歉意福腰,婉拒道,“不过,倒也不必劳烦您手底下的小公公跑这一趟。公主苦夏,胃口欠佳,最近鲜少沾食荤晕之物,闻了味道都想吐。鱼肉腥味甚重,更怕是不成。”
胃口欠佳,不沾荤晕。
针刺或按压手厥阴心包经穴的功效似乎正是——降逆止呕。
梁九功眼皮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飞快自脑中闪过,震得他猛地扭头,目光追逐容淖消失的方向,面色大变。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包括容淖先前与他那番对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是这么个死。
梁九功毕竟是天底下最尊贵且最多争斗的乾清宫一路摸爬滚打走过来的,极快醒过神来,故作脚下踉跄,掩盖惊骇之下的反常之举。
“梁总管,您可是身体不适?”嘠珞认识梁九功也有些年头了,头一遭见他如此失态,忙不迭招来小太监扶住梁九功圆滚滚的身子,“快,把梁总管送回庑房歇着去,八成是沾染暑气了。”
此时,另一边。
容淖随五公主一直往林苑深处走,自不知晓自己的盘算,被梁九功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了。
“五姐,你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罢。”鉴于前几次彼此抓包的不愉快经历,容淖格外留心周遭状况,确定朗利的假山与疏阔的花树间,绝不会再莫名其妙蹦出个人来,这才出言唤住心事重重的五公主。
“容淖。”姐妹十多年,目下无尘的五公主第一次正眼相待容淖这个妹妹,一字一顿郑重道,“不要再查下去了,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
“五姐已经知晓当年真相了?”容淖敏锐读出了五公主隐藏之意,眸瞳一缩,灼热逼视。
“你这是听不进话,不肯死心了。”五公主喜怒难辨的哂了一下,随手掐掉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不答反问,“你由生母养育十一载,可真正清楚,你的额娘通贵人秉性究竟如何?”
五公主问这话时,双目一直定定注视着容淖。
容淖回望她片刻,淡淡转开视线,落在远处一重复一重堆石秀林。
半晌,她开口,嗓音似被滚热的夏风融散,飘忽含混,“许多时候,我倒宁愿,她是个纯粹的坏人。对我也好,对旁人也罢,坏到彻底!”
善恶无法界定,譬如一根麻绳两端,就算只有一头起了动作,早早晚晚也能把麻绳绕出死结。
好好坏坏缠绕无解,最终,任何结局都难免引人叹道怅然。
“……”五公主未曾预料会得到这么个答案,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哑然片刻,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心中是有数的。如此,我不妨对你直言,一旦往事揭开,阖宫上下,只有你额娘通贵人会为之偿命,伤不到作古之人半分。”
——偿命。
容淖眉梢平和,似没注意到这两个字眼的分量,自顾轻嘲道,“不曾想有朝一日,我竟能惹得目下无尘的五公主恻隐动容,出面折中调和。皇阿玛今日不再执意召我问罪,想必也是五姐替我挡了一劫?”
容淖展颜望向五公主,双目深邃且平静,像是在好奇探听旁人之事,“所以,我究竟有多……惨?”
五公主唇瓣微抿,没做声,算是默认容淖试探般的揣测。
先前她虽答应替容淖打探当年种痘所的秘辛,其实并未过多放在心上,只是找机会去太后与她额娘德妃面前试探了几句。
后来逢上婚事不顺,便懒怠精神为这事儿出力了,反正容淖也没催促。
但凡是过处,必有痕迹。
她额娘德妃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发现近日内宫有人频繁在探听当年之事,立刻忆起她也曾真真假假试探过。
纵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德妃亦不偏倚,因情轻信。
直接传信四妃同堂,当庭以她为切入口,毫不费劲把背后搅弄的王贵人甚至容淖都牵扯了出来。
她尚在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一桩往事究竟有何威力,竟引得四妃聚头,便被德妃直接揪到了清溪书屋认错。
然后,毫无征兆——从皇上怒时与德妃不算择言的交谈里,以及容淖从前对她坦诚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了一场经过皇权权衡后,落于深宫的盛大悲剧。
以前她厌恶容淖,是因为亲眼目睹容淖往种痘所的锅子里,倒了一碟与痘疹相克的发物鹅肉饺子。
她怀疑容淖受生母通贵人唆使,借故栽赃养母孝懿皇后,为生母创造出头之机。
毕竟那之后,早已失宠的通贵人确实因检举种痘所吃食有异立功,从而地位稳固,甚至破例以低等妃嫔身份,亲自抚养了自己的女儿。
而秉性和善,待人温煦的孝懿皇后分明早该在第二任孝昭皇后丧期之后封后的,却无故蹉跎数年,直到临终前才得了封后圣旨。
其妹小佟贵妃也遭连坐,低调入宫,无宠十年。
当年之事动静虽大,但盖棺定论太快,一个大雪夜过后,便再不许人提起。
等她种痘成功,被从种痘所被接回宫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她那点怀疑,也只能随之按下,徒留心中膈应。
后来,当容淖擦净面上伪饰妆容站在她面前,坦诚最大的秘密,甚至不惜放弃君父宠爱——请她相信,那碟鹅肉饺子,确是出自孝懿皇后手笔,而非栽赃。
因为当年,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冒着风险潜入种痘所,前来告知容淖,勿食饺子。
对此,她仍是将信将疑的。
之所以答应为容淖探查,撇开旁的因素,其实也有自身私心混杂其中。
她不相信,自己亲眼目睹实为误会。
今日方知,眼见也并非为实。
不仅她误会了,就连容淖那个当事之人,同样也稀里糊涂误会了十多年。
种痘所旧事的起因,从来都与那碟饺子无关。
那只是普通的肉饺罢了。
不过是那位聪明绝顶的“背后高人”早已察觉异样,为了有备无患,做戏做全套才送进去的,而非真能害人的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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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场种痘所波折,真正出问题其实是——被君王寄予热忱期待,已明令即将推行天下,造福黎民,归拢民心的痘苗。
十一年前,皇帝登基已有二十多个年头。
虽有了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等功绩傍身,只剩西藏问题悬而未决;
也正因这些接连不断的战事内耗严重。
且国中河务漕运也不省心,年年成灾,良田变沙洲。
国库指望不上税银充裕,振兴国力,反倒每年都要拿出大笔银粮赈灾。
饶是如此,民生依旧艰难,市井之中不乏怨言。
本朝本就是以外族身份统治汉民,若民众苦于世道哗!变,皇帝首当其冲难得安稳。
如此内忧外患,但不论是漕运还是西藏问题,都并非朝夕之间能解决的。
皇帝为保社稷,遂打算从内入手,安抚民心。
彼时国中百姓饱受天花所扰,死伤无数,简直是闻之变色。
皇帝自己幼时也是熬过天花阴霾的,对此深恶痛疾。
解决天花痘疫,无疑是安抚民心的一剂良方。
皇帝为此在宫内宫外悬赏贵重,广招名医,甚至亲临探讨种痘防疫之法。
就连当时早已年迈身退的孝庄太皇太后亦对此事惦念颇深。
后来,终于发现了宋时秘法人痘术,并在之上加以改进。
人痘术分旱苗法与水苗法两种,但归根究底,都逃不过以痘痂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再行医治这一步,稍有不慎,一命呜呼。
康熙十九年底,太子用人痘术种痘成功,天下震动。
然而皇帝派往民间的种痘医士却频繁受挫,百姓能得到的照顾到底比不得宫中太子精细,且各人身体状况与种痘反应也大相径庭。
医士种痘于民并不顺利,死伤难免。
如此,不仅百姓,甚至连王公贵族都极反对种痘。
民意沸腾,皇帝也不能强求种痘。
只得要求医士改进,提高成功概率。
太皇太后为此,甚至甘伤人和,特地秘密赐下了三十名宫人作医士试验痘症之用。
又是耗时数年,直到太皇太后崩逝后的第二个年头,医士们终于研究出了稳妥的种痘之法。
太皇太后赐下的那三十名宫人,只剩两个活口。
皇帝了解百姓畏痘如虎的心情,遂决定让宫中年幼.未出痘的健康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天下表率。
因为最适合种痘的年纪是白日到十三四岁,年纪越小,危险越小。
当时选中了男男女女共十名皇嗣,取个十全十美的意头。
奈何十阿哥在入种痘所前,贪玩染了风寒。
皇帝应其生母温僖贵妃所请,只得把十阿哥剔除种痘名录。
还未开始,十全十美的意头便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心中自是恼怒,又怕动摇民心,遂严令宫中上下统一口径,称要入种痘所的只有九位皇嗣。
五公主不清楚当年的种痘术究竟何处出了差池,又是如何短时间化解不留痕迹的……
但她心中明朗,单凭一个位卑言轻的通贵人,绝计不可能有那般目光如炬的利落。
——适时利用一碟真真假假的饺子生事,冒死进谏,把世人目光集聚于宫闱内斗之中。
及时且巧妙地替皇帝遮掩过痘苗差池,化解皇帝险遭臣工万民质疑的危机。
不致南郊种痘所内九位皇子皇女因痘苗缘故夭折;
更不致政令朝闻夕改,损伤天子威柄。
从而赢帝心,获重利。
如此种种,足见通贵人背后那位“高人”的先见之明与果断。
虽然,皇上与德妃言语中,对那位‘高人’讳莫如深,点到为止,从未提及名号半分。
但,五公主毕竟暗查当年之事有段日子了,没探查到实在内情是一回事,各中纠葛与厉害关系却已了然几分。
结合今日在清溪书屋内听来的旧事秘辛,隐约间,她其实能猜测出那位“高人”名号底细。
自然,也能明白皇帝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的因由。
那位“高人”那般大的功劳,最后竟消弭无声,不领寸功。反倒是被抛出来作掩人耳目之用的通贵人得了几分利。
实在是,皇帝对那位从头到尾隐在通贵人背后的娘娘——已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最好,连名声都不要露分毫,免得引得朝野平生波澜。
许是为了安抚那位娘娘,又或是为了堵住那位娘娘的嘴。
这才有了佟佳氏两女,孝懿皇后迟迟不封,小佟贵妃入宫既失宠的缘故。
当年之事牵涉太广,也正因如此,五公主才敢断定——通贵人身为当年局内之人,算是那位娘娘手中极重要的棋子。
她绝非容淖所认为的那般无知愚钝,从始至终被人利用。
而是,她明知前有险途,生死难料。可为求得利,还是肯把自己四岁的女儿舍出去,眼睁睁看她任人算计。
然后,才有了恭格喇布坦受伤残疾,容淖意外被策棱毁容。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十一载,身在其中,一叶障目。
五公主这个局外人,反倒看得分明。
如此之人,竟为人母。
安然安享了女儿十多年的服帖孝顺。
如此宫廷骨肉。
外人看似风光无限,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始至终,只是盛大悲剧里微不足道里的小角色。
被算计也好,被蒙蔽也罢,只要相安无事,不乱大局,于帝王而言,那便等同无事发生。
饶是目下无尘如五公主,亦觉得任由容淖横冲直撞,扯破真相,太过残忍。
比之真相拆穿,无法自处,索性让她以爱为名,顾忌损伤生母,继续蒙在鼓里。
第14章
容淖心不在焉走回照水阁,远远便望见垂花门处有一道熟悉身影,朝她招手,姿态跳脱。
是八公主。
“六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八公主满目紧张不似作假,几步跑到容淖面前,动作急了,崴在石子路上打了一下滑,口中关切却是未停,“皇阿玛急匆匆召走你,可是有要紧事?”
“并无大碍。”容淖满脑子都是五公主反常的‘忠告’。
她忙于把自五公主处得来的零碎信息抽丝剥茧,态度较之以往更显寡淡,敷衍道,“我想自己待着,先进去了。”
言下之意,她没心思搭理八公主,让她别跟过来。
“呃……”八公主望着容淖纤弱背影消失在小楼木梯口,鼓起双颊,不太高兴对宫人嘟囔,“孟春,分明是我与六姐姐住在一个院里,陪她养病说话,你说为何她还是和五姐更好?”
先前八公主见容淖被一旨口谕匆匆宣走;既担心她遇上事了,更好奇她被宣走的原因,心里跟猫挠似的。
宴席吃到一半,便向大福晋致歉,离开宴会,追着容淖往清溪书屋方向去,打算看看情况。
谁知,正好遥遥看见容淖与五公主‘结伴同行’,到了岔路口分开时,容淖还‘依依不舍’,目送五公主走远。
“五公主与六公主都并非热络性子……”孟春尴尬一笑,安抚嘟着嘴,明显不甘心的八公主,“可能只是图与彼此走在一块,清净。”
“你少哄我了,要真图清净为何不在自己殿内待着,以往你何时见过五姐与人结伴打堆。我猜许是她们在皇阿玛处遇见了趣事,说闹之间,难免生出几分亲热。”
八公主娇哼一声,失望道,“皇阿玛真是偏心,随行三个女儿,宣去两个,唯独撇下我!害我一下便被五姐越过去了,之前分明是我和六姐姐更热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不可妄议君父。”孟春紧张提点道。
她心知自家公主是个半大孩子,秉性天真。瞧谁好看便喜欢谁,喜欢谁便希望人和她天下第一好。
六公主性格淡漠,明显不是乐意哄孩子的人,何必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遂柔声又劝道,“公主既然心中有数,那往后就自个儿找乐子玩去,别再去叨扰六公主了。”
“我听得懂你的言下之意,但是……”八公主昂头瞥了孟春一眼,攥攥白生生的小拳头,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只要六姐姐够美,我就不是热脸贴冷屁股,叫避暑!”
“……”孟春扶额。
白费一番口舌。
索性明日便是钦天监选定,适宜起驾北巡的吉日,途中定少不了野趣热闹,没准儿能分散几分八公主对美色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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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亮得出奇,大好河山,万类竞绿。
启明星还未隐下,礼部已筹备好祭祀典仪。在恢弘厚重的礼乐之声中,皇帝一袭明黄正统夏朝服,头顶宝冠,一番朝天拜地拜社稷后,御驾正式出行。
畅春园外几条正街,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挨挨挤挤,涌得水泄不通。
随行卫队提前领过皇帝旨意,不必鸣锣挥鞭驱赶百姓,保证长街通畅即可。
皇帝每岁不辞辛劳,坚持声势浩大出行北巡数月,本就是带着震慑塞上蒙古各族,向天下宣示皇威的政治考量,自不能少了百姓捧场。
将近三万人的御驾队伍见头不见尾,逶迤铺开,浩荡而行,在百姓欢呼中缓慢走出京城时,一个上午已过去了。
日头挂得正高。
按照官员的事先为皇帝筹备的北巡布排,御驾一行在城外十里处的温泉行宫暂歇避暑,用过午膳,等下午天阴些再继续上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如蔫了根的茄子,晃晃悠悠踏下香车,无精打采朝安排给她歇脚的院落去。
她本属崇万事清明的人,否则也不会为探究多年前的旧事煞费苦心。
昨日五公主一番告诫,引出她许多困顿,忧虑不安,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后来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还未彻底睡踏实,紧接着便被嘎珞唤醒,梳妆上车出行。
起得太早,出城路上又过于嘈杂,容淖连想凑合打个盹都不得清净。
拾阶而上时,眼前甚至困出了重影,一脚踩空。
“公主!”嘎珞吓得嗓子发紧,当即伸手去扶。
有人快她一步,眼疾手快先拉住往地下跌的容淖,“公主当心!”
容淖受这一惊,瞌睡顿时吓醒大半,目光落在扶住她的人身上,勉强扯唇,“梁公公为何在此?”
“奴才是来传旨的。”梁九功双颊滚圆,笑成一尊弥勒佛,“今儿早起皇上念叨许久不见六公主了,特地宣公主去殿中一块用午膳呢。”
皇上宣召,在容淖预料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没有德妃揪出她搅乱后宫之事。凭大阿哥昨日宴上自作主张,放策棱兄弟两入内宫的行径,皇帝也该召见她了。
是以,她神情如常,甚至还不动声色打了个小哈欠,漫不经心吩咐梁九功,“劳烦公公带路。”
这温泉行宫容淖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
梁九功笑意谄媚,在前引路,行到湖畔青石板路,周遭来往宫人渐少,他面上的笑意才敛了一些,瞥向容淖的目光格外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容淖耷拉眼睑,恹恹道。
“公主昨日曾对奴才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梁九功踌躇开口,压着气音凝重道,“敢问公主,谁死?谁生?”
容淖脚下一顿,目起波澜荡散,把原本那几分漫不经心驱得踪影不见。
正欲开口,余光瞥见湖中有一叶小舟飞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划来。
梁九功顺着容淖视线偏移,注意到撑船那人是御前跑腿的小太监,连忙把刚起的话头压下去。
小太监那叶扁舟之后,还跟了一条颇具野趣的乌篷船,是皇帝打发来接容淖的。
现下皇帝正在湖心亭赏荷,兴之所至,决定把午膳摆在湖心亭。
盛夏七月,满湖青莲随风晃动,恍似柔波涟漪轻荡,看得人心都跟着静了几分。
容淖捋顺香囊挂坠的流苏,踩着长条板上了湖心亭。
至于梁九功及嘠珞等人,都被那小太监传皇上口谕,留在了船上待命。
湘妃竹帘把湖心亭内里的情形遮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没有侍立打帘的小太监,容淖正准备自己掀帘子进去,竹帘便自内让人掀开了。
竟是阔步而出的皇帝。
“小六到了,你可碰上巧宗了。过来,阿玛领你去看个好东西。”
皇帝已过不惑之年,留着两撇青须,面上笑意舒展。一袭石青日常简衫,手摇山水折扇,倒是应和极了当下的夏荷景致。
若非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太过慑人,单凭他言语举止间的随性洒脱,倒更像簪缨人家养出来的清贵爷们儿。
“什么好东西?”容淖虽算得上是在天子重威的乾清宫长大的,但皇帝面对她时,多半是和蔼亲厚的。
连自称都是阿玛,而非朕。
是以,她并不十分为君威所慑。
请过安后,便一派自在缀在皇帝身后。
心中却在暗自揣测,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就是了。”湖心亭外有条九曲连廊,直通湖西那座约摸只能容纳十余人落脚的小岛上。
皇帝走过连廊,并未上岛,挨着廊柱转悠片刻,走走停停,还不时弯一下腰,像在找什么东西。
容淖不明就里,下一刻便听皇帝兴奋唤她,“此处位置极好。小六,你过来。”
容淖靠过去,学着皇帝的姿势,父女两歪头并排趴在连廊上。
皇帝以扇指向小岛北侧水滩里,那一小片靡紫之色,笑问容淖,“小六,你可知那是什么花?”
容淖定睛细瞧,靡紫花海开得正盛,花与叶都形如睡莲。但又与睡莲略有不同,尤其是花蕊处,竟伸着无数金色触角。
重紫逢金,十分耀目。
就算把罕见的并蒂莲花捧去它面前比美,怕也是逊色的。
容淖见花珍奇,想了想,猜测道,“之前听说,有传道士千辛万苦从西洋带了几株特别的莲花来我朝献宝,结果种在水里既不打苞更不开花,莫不正是这些?”
“好几年前的事了,若非有奴才们提醒,朕早把这茬抛诸脑后了,还是小六你记性好。”皇帝笑指,“这不,终于开花了。”
“不错。”容淖毫不吝啬夸道,“就冲这耀目不俗,恍似光火的金色花蕊,白养它不开花这几年也不亏。”
“那金色并非花蕊,只是触角而已。”
皇帝纠正道,“此花共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几重紫色花瓣;第二层次便是密密匝匝的金色触角;最里层被金色触角严严实实包裹其中的才是花蕊。只有等到特定限期,金色触角才会张开,露出里面有含苞欲放之姿的花蕊。”
特定限期。
容淖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耳熟,饶有兴趣追问,“难道是与‘月下美人’昙花一年一盛同个道理?”
“不,它比昙花残忍。”皇帝唇角笑纹淡去,目光紧擒容淖,沉声道,“昙花盛于月下,至少有一个时辰的限期,柔桡舒展,惊鸿翩舞。”
“而此花每年虽固定开花七日,却只有在凋谢前一刻,密密匝匝的触角才会打开,露出花蕊,真正一绽风华。”
“听传道士讲,金色触角正是为保护花蕊安睡而存在,所以这花名为——睡火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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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帝话音落下,容淖面上笑意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抑如乌云的凝重。
因为她听懂了‘睡火莲’。
金色触角密密匝匝裹住花蕊,尚能维持一个花盛的安稳局面。
若花蕊贪一时畅快,一意孤行,要摆脱触角面世‘绽放’,结局便是‘枯萎’。
她若是睡火莲的花蕊,皇帝便是密密匝匝,无孔不入的金色触角。
不,又和睡火莲不一样。
皇上要处置她,轻而易举,根本用不着玉石俱焚,一同枯萎。
“小六。”皇帝站直身,充满压迫的目光俯视容淖,“朕曾对你说过,只要你能活下来,将来你定会是最值得阿玛骄傲的女儿,大清名望最盛的公主。阿玛把你带在身边栽培十年,是要赐你锦绣前程,而非容你犯傻的。”
容淖额上溢出细汗,呼吸不由自主加沉。
某个瞬间,她真想遂了睡火莲的花蕊,不管不顾把这些年所有的介怀怨愤倾泻出来。
可理智告诉她,时机未到。
昨日五公主能轻易替她挡下‘一劫’,便证明旧事稳固如铁,不容翻搅置喙。
还得等,不能枉做无用功。
“小六知错。”容淖僵着脊背,下跪请罪。膝盖还未彻底弯下去,便被皇帝捞着胳膊一把提了起来。
“你是阿玛看着长大的,阿玛比你自己还清楚你的秉性有多固执倔强。若能轻易撒手放弃,便不是六公主了。”
皇帝轻摇折扇,嗤笑,“你那认错,嘴皮子功夫罢了,索性省了。今日阿玛不为点你想通,只需要你明白何为‘惧’,这便够了。”
容淖眨眼,缓声道,“是。”
“行了,花也赏过了,阿玛另有一事问你。”皇帝示意容淖随自己回了湖心亭,开门见山道,“听说昨日大阿哥放策棱兄弟入了内宫,你还见到了。十多年没让他们见到你,这次见面情形如何?你可有选中谁?”
“我选?”容淖意外反问。
“是。”皇帝肯定道,“你选。”
“还是阿玛你选吧。”容淖眼珠悄然一转,“反正他们都不喜欢我。一个嫌我丑,一个说我脾气差。”
第15章
溽暑六月,火伞高张,湖心亭中气氛却如雪窖冰天。
先前的父慈子孝的和乐画面,在皇帝抬眸,正色审视容淖的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个由他选中,亲自培养长大的女儿。他在她身上花费的心力,并不逊于可承宗器的皇子们。
她也足够争气,聪慧机灵,胆大心细,在他为她设计的前路上畅通无阻,从未让他失望。
可有时候,她的胆子未免大过头了。
“小六。”皇帝转动玉扳指,唇角深纹略耷,面上没有一个正常父亲听闻女儿被人嫌弃后的愤怒,只有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沉吟道,“策棱与恭格喇布坦为四阿哥伴读,是在上书房,朕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连君王自称都出来了。
容淖听懂皇帝言中暗藏不悦,大有维护之意,仍旧不惊不慌,大胆问道,“阿玛不信我?觉得是我昨日没看上他二人,遂打算中途撂挑子不干了?”
皇帝不置可否,沉声说起,“这十一年里,但凡你的生辰与大小年节,策棱兄弟从不敢忘,皆是重礼相赠,他们府上大半家底都堆在你明德堂的小库房中。以你之言,难道他们多年来的对你的牵挂、对大清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
“重礼。”容淖漫不经心答道,慢悠悠掰手指数起来,“阿玛说的可是那些个头能赶上我腿粗的金如意、玉如意、金镶玉如意、玉镶金如意、玛瑙如意……嗯,确实极为厚重,重到只能拿来占库房,免得摆在座旁压塌扶把,悬在壁上扯垮房梁。”
一只手数不完,容淖又换另了一只手,“哦,好像还有珐琅如意,翡翠如……”
皇帝认定近来自己对容淖疏于管教,纵得她不甚规矩,本来意欲借机敲打她几句,免得筹谋十多年的深远之计,因她一着意气,满盘皆输。
可当听闻这一水儿的‘如意重礼’,皇帝一时竟莫名觉得底气不足,见容淖有把另外一只手也数完的架势,赶紧打断。
“行啦,行啦,礼重情意重。你看不上他们送的粗狂物件,自去阿玛的私库里挑精细有趣的奇珍。等日后你出降漠北,凡入你眼的,阿玛全部赠予你做陪嫁。不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话锋一转,慈父面目倏然被莫测阴鸷浸透,目若鹰隼,紧紧锁住容淖,“阿玛不想再见你如方才这般,出言行事毫无分寸!”
“不管你是真瞧不上策棱兄弟的人,还是因幼时遭遇对他们耿耿于怀。就算你能施手段毁他二人前途,让他们无缘尚主,又能如何?你的归属,终在漠北。”
皇帝言语间,冷静得近乎无情,“偌大的漠北蒙古,并非只有他策棱这一支是“黄金家族”嫡脉,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十多年的谋划,漠北于朕,势在必得,不会因任何人更改。”
“容淖,你是朕的女儿,更是大清的公主。但朕并非只有你一个女儿,大清也并非只有你一位公主。莫要忘了,你四姐前几年已出降到漠北。朕希望她的存在只是为你探路,而非有朝一日取代朕亲手栽培长大的你。”
皇帝睥睨而视,气势凛人。
容淖淡静分茶,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虽身单力薄却韧如风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皇帝见状,怒极之下,竟冷静了下来,恍然间忆起当年选中她时的场景。微不可察一叹,语气缓和。
“话不过三。小六,阿玛今日第二次提醒你,莫行傻事。比之嫁给那些半途选中的漠北王族和亲,费尽心思去琢磨应该如何掌控他们,知根知底且只能倚靠大清翻身的策棱兄弟才是最好选择。”
“旁的不论,光凭明里暗里拦着他们十一年不许见你这一步棋,你对上他们,已占尽上风!”
容淖把犹散茶烟的公道杯放回原处,淡淡抿了茶,御用的大红袍活、甘、清、香俱全,岩韵明显,缓缓入口,连人说话的强调都净清明了,容淖诚恳朝皇帝颔首。
“多谢阿玛费心提点,小六受教了。但是小六尚有一问,百思不解多年,不知可否请阿玛解惑?”
皇帝见她心悦诚服不似假装,紧蹙的剑眉暗自松快几分,“你说。”
容淖弯唇粲然一笑,双目却如枯井无波,一字一顿道,“敢问阿玛,一双傀儡,如何分出上下风?”
不管是她,还是她将来从策棱兄弟中二选一挑出来的额驸,都是傀儡。
都是受皇帝操纵,来日为大清吞噬漠北蒙古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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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蒙古草原主要分为漠南、漠西和漠北三大版图。
漠南蒙古以科尔沁部为首,是大清最忠实的盟友与拥趸;
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噶尔丹为首,野心昭著,一心想整合蒙古各部,挥师入关,取大清而代之;
唯独策棱兄弟的故地,漠北喀尔喀蒙古情况特殊。
漠北由土谢图部,札萨克图部、车臣部,三部鼎立共掌。
漠北喀尔喀虽在大清入关前,便遣使来朝,奉九白之贡,但只为交好,并不依附大清。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
直到康熙二十七年,变故横生。
漠西噶尔丹趁喀尔喀三大部内乱,重兵攻其不备,打得喀尔喀落花流水。
喀尔喀部故土沦丧,族人亡命,无力自保,余下残部因旧年龃龉严拒沙俄招揽,别无选择,遂只得举旗投清。
皇帝虽欣然接纳漠北喀尔喀部投降,妥善安置其属民残部依附察哈尔镶黄旗驻牧。但皇帝心中分明,漠北喀尔喀残部投清实为万般无奈之举,其实对大清并无忠诚,倒更像是借由大清的庇护,来休养生息的。
来日,这支残部一旦元气恢复,必是片刻不留,扎回漠北。
皇帝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从最初接纳漠北残部投清开始,他已打定主意要把漠北收入清廷囊中。
可他不敢操之过急,以免暴露动机,引来漠北残部动荡,生出祸乱,得不偿失。
须知漠北经与噶尔丹大战后,虽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非能轻易摆弄的小支小部。
草原上野蛮生长的蒙古人,民风彪悍,自骨血里慕强,世世代代只认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的统治,旁人半分沾染不得。
皇帝与漠北残部各怀心思,不断试探、各自提防,多年又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年少的策棱兄弟投奔京师,让皇帝找到了眼前棘手问题的解法。
——这对因部族内部纷争,被漠北本部拒之门外的兄弟,亦是‘黄金家族’嫡嗣。
若借他们之手,为大清收拢漠北,名正言顺。
皇帝悉心栽培兄弟二人同时,亦思虑周全,顾忌策棱兄弟并非池中之物,将来一旦借助大清的助力成功回归漠北本部,许是会如断线风筝,不再受控。
于是,经过多番考量,皇帝又选中了年幼且刚被策棱兄弟毁容的容淖,决意由她来担任控制风筝的‘活线’。
为此,整整十一年,皇帝打着容淖记恨往事的名义,从不给任何让策棱兄弟见到容淖、弥补容淖的机会,却又隔三差五在他们耳边提一嘴自己的六公主如何。
因为他要利用时间让这份愧疚不断发酵,直至扎根,为容淖取信甚至掌控他们铺路。但又担心他们会耽于光阴,把容淖抛在记忆后。
关于容淖这个六公主,宫内宫|外|流言不少。
有笑她毁容无颜,病体残躯,生于富贵无福享;有嫌她出身低微,但侍宠生骄,性情古怪;这两者都浮于表象的,不算紧要。
目光深远之人,往往会嘲她蠢笨短视,脑子不太好使。
明知自己将来会下降策棱兄弟之一,随旗漠北,天高皇帝远,君父不可能时时庇护她。她竟只顾置气,不知趁着年少多多笼络夫婿,为将来归牧蒙古找好倚靠。
如此种种,事关帝女名声,若无皇帝默许,又岂会轻易流传出宫,辗转万人之口。
说到底,又是皇帝在为她来日嫁入漠北后做打算。
皇帝就是要让策棱兄弟乃至所有漠北残部的人,都忽视甚至轻视容淖,认为她病弱蠢笨,是被养废了的公主,纸糊美人灯一个。
——不足为惧,不加设防。
如此才能给容淖可乘之机。
为了皇帝的宏图大志,容淖自幼时起,频入乾清宫,虽从未真切接触过政务,但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她知庙堂派系之争,也通市井粟米钱贯。
阿哥们是在上书房慕经史子义、辗转六部历练长大的;而她是在乾清宫直面权力阴谋、角逐制衡长大的,诡谋韬略较之阿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入漠北,和亲事小,揽权为大。
左右都是舍女子安江山的买卖,着实丢人。
“咔嚓——”钧瓷茶盏砸得粉碎。
“放肆!”皇帝被容淖一语中的戳到了肺管子,怒发冲冠,愤指容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在埋怨朕!”
“女儿不敢。”容淖一扯裙裳,把溅到裙角的碎瓷片抖落,慢条斯理道,“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因着策棱兄弟与我重逢后的态度不如预期亲厚,往深处问了一句,若计划横生变故,我与他们如何区分胜负。不曾想,竟惹得阿玛愤怒至此。”
“我记得阿玛曾顺口说过,恐惧到极点是愤怒,无能到无助也是愤怒,怨天怨地怨人。”容淖主动迎上皇帝几欲喷出怒火的双目,不避不躲,“我不知阿玛所怒为何,无法对症下药认错劝慰,便为阿玛讲一件趣事吧,但愿阿玛听后能消消气。”
皇帝怒在心头,哪里愿意听容淖胡扯,气得又要呵斥。
容淖似早料到他的反应,语速飞快,根本不给他插话的余地,“我前几日新收了一个小太监,擅制纸鸢,竟把硬翅与软翅的优点中和了。做出来的纸鸢精美、易起飞、且不讲究风时。好了,阿玛,我讲完了。”
容淖话利落,人更利落。言罢,径直起身行礼,往外走去,“今日午膳阿玛应是对着我用不下去了,女儿先行告退。”
皇帝乃是在前朝后宫都听惯机锋的人,如何能听不出容淖话中大有深意。
什么中和软翅与硬翅的纸鸢,更精美、易起飞——不过是暗指他多年来在策棱兄弟身上下的功夫不够,没有把他二人的恭敬与烈性锻合好,遗留下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只是这‘不讲究风时’,莫非是指大阿哥自作主张安排策棱兄弟入内宫见她,时机不对。
皇帝敛眉盯着湖心亭外那道纤弱背影,怒气被猜疑尽覆。一时间竟分不清,她今日这番做派是当真疑惑,还是变着法、往深里给策棱兄弟和大阿哥上眼药。
不够稳定的策棱兄弟需要捶打,知道一星半点上意便揣度着自作主张的大阿哥更需要磨练。
三言两语一个故事,把得罪她的人都牵连进去了,他这个女儿……
皇帝目隐复杂,直到容淖背影颤颤巍巍踏过长条板,顺利踏上乌篷船。他这才起身,负手朝外沉声交代,“小六,你那药最近猛地停了,一时半会儿身上肯定不爽。眼下距启程赶路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可去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泡泡。”
容淖身形一愣,若无其事回头,含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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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按制本该是皇后享用的香汤。
今上后位虚悬多年,汤泉几乎没人动过。
偶尔皇帝兴致好,倒是会赏几个得宠的后妃去东侧汤泉附近的小汤池耍耍。
不过如今正值盛夏,御驾为避暑出行,妃嫔们身娇体弱,没人会大热的天跑来泡汤泉,自讨苦吃。
容淖索性不再顾忌,吩咐嘠珞与孙九全守在外面,自己沾水把面上涂抹斜红妆的脂粉粗略擦拭,披散乌发猛地扎入水中,自由自在凫水。
终于玩得累了,没骨头似的趴上池边那块干净的黑曜石上,从宫女事先备好的水果冰碗里的,专榨那一点又甜又凉的冰水小口喝。
头顶枝繁花盛的广玉兰树荫分去灼日大半光彩,只余斑驳碎影洒落容淖满身,不热,只觉温暖。
容淖随手从树下扒拉了一朵广玉兰闻了闻,然后又顶在湿漉漉的乌发正中间,不经意打了个哈欠,早起的疲惫迅速袭来,合着尘世煦日迅速裹走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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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闭目睡去,并不知不远处花圃间,有一女子反复打量她素白如玉的侧颜一阵,提着花饰繁复的花盆底鞋,悄无声息从汤泉苑那道不起眼的小门快速遁去,再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16章
夏雨狂骤直下,从不分说道理。
容淖泡完汤泉回院落的路上,被滂沱大雨浇个正着。
嘠珞护着她去檐下避雨,孙九全已机灵的冲出去找雨具了。
嘠珞蹲身擦拭容淖沾湿的裙角,忍不住嘟囔道,“钦天监夜观星象,推算出近来无高暑骤雨,适宜北行,也不知今日这算怎么回事!”
“他在四九城皇墙根下观星象,自然瞧不见一方一晴雨。”容淖随口道。
“噫?”嘠珞惊奇抬头,“奴才还以为世间天日都是一个模样,所以不论白昼黑夜,不论走到何处,抬头都能瞧见太阳月亮。”
容淖噎住,“……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独得日月偏爱,所以它们成天追着你跑。”
“那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嘠珞嘿嘿一笑过后,眉宇意外显出几分怅然感慨,“那时奴才还未入宫,不分冬夏,整日缀着两个兄长脚后跟疯跑,一定要天全黑了才肯回。碎青石板胡同里,耳旁风呼呼直灌,不管七倒八拐多少次弯绕,抬头总能瞧见日月引路。”
容淖闻言,轻拉着嘠珞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檐下暴雨飞溅。
有关嘠珞的两位兄长,她也听闻过几分。
他们如许多长在皇城根,吃皇粮长大的八旗子弟一般,早早入了行伍,在西山大营从军,因试验火器时失误,兄弟两命丧同一个沟渠里。
嘠珞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双双染病卧床,药价高昂,家中境地每况日下,莫说是吊命的汤药,连米汤都一日比一日薄。再不设法自救,怕一家人都得拖死。
但本朝刚入关那会儿,朝廷顾忌满汉人口数量悬殊,满人相较根系传了千百年的汉人,处在劣势。八旗军队必须保持战斗力,不为外物分心,才能巩固大清从汉人手中夺来的江山。
世祖爷遂立下重典规矩,八旗子弟概由户部拨丰厚钱粮供养,不得行商耕种,与民争利。尤其是八旗青壮男丁入伍,每旬能领到的钱粮比下面的县太爷还高。
嘠珞家中男丁死得只剩下一个病病歪歪的老阿玛,朝廷给的贴补单薄,还不够喝药的。嘠珞不敢顶着重典悄摸行商耕种,只能小小年纪参加每年一次的宫女小选,入宫做宫女贴补家中。
“嘠珞。”容淖凝视嘠珞,认真道,“北巡回来再过不久便是每年放宫女的时候,你出宫去吧。”
“不走,奴才伺候公主这么多年,还指望上公主的陪嫁名册,拿笔丰厚赏银呢!”嘠珞一口拒绝,随便抹干净被这雨天浸润的眼眶,如常笑闹开,嗔怪道,“对了,公主为何这般清楚,奴才从前自以为是被日月偏爱了,难道公主也曾有此感慨?”
“嗤——”容淖不太自在的轻哼一声,板着脸似对这个幼稚的问题嗤之以鼻。
“公主莫不承认,孩提趣事,多有意思。”嘠珞笑眯眯打趣,“奴才先前还曾听通贵人无意念叨起呢,说公主如今与幼时完全判若两人,幼时竟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哇哇大哭,张开小胳膊要抱,后来干脆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怕一走路影子就像小狗一样追着你。”
“胡说八道。”容淖忍不住反驳,“什么被吓得不会走路,此事我完全没有印象。”
“因为公主那时尚且年幼吧。”嘠珞回忆道,“听通贵人的语气,公主可能才一两岁,刚会走路。”
容淖愣住。
四岁之前,她是由彼时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抚养的,出于私心,孝懿皇后几乎从未让通贵人有机会见到她,更何况把她的童稚趣事讲给通贵人听。
那,通贵人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这些有关于她,如此零碎的消息的?
宫中等级分明,并非什么人都能出入皇贵妃宫,至少如通贵人这等低微嫔妃,若非宣召,等闲进不去;宫人们更不会傻到舍了孝懿皇后这尊大佛,冒着掉头风险去与一个早已失宠的通贵人勾连。
见微知著。
——所以,早年隐在通贵人背后的“高人”,不仅能揣度皇帝政令,顺势而为拨转种痘所旧事;还能轻易窥探到孝懿皇后宫中的细枝末节。
前朝后宫都能沾上手,有如此手段地位的,这范围便缩得极小了。
容淖目光一闪,垂在阔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迅速挨着如今的后宫高位妃嫔点过去。
小佟贵妃尚未入宫。
那是四妃?
不。
容淖迅速否认掉这个猜测。
当年四妃在后宫的分量远不如今日贵重稳固,她们就算暗怀往上挪一步的野心,也绝不会蠢到伸长了手去打孝懿皇后的主意。
孝懿皇后出身皇帝母族,是皇帝的嫡亲表姐,家族门庭煊赫;自身亦是入宫待年,与皇帝有青梅之谊,颇受恩宠。
在第二任皇后崩逝后,她便顺理成章封了皇贵妃,统摄六宫事务。
本朝的皇贵妃形同副后,她登临后位不过是早晚之事。
四妃单论家世荣宠子嗣,个个皆属不凡,但与孝懿皇后相较,犹显不及。
孝懿皇后进一步是独一无二的凤位,而四妃当时能够到的极限,顶多是贵妃之位。双方实力不在同一阶梯,根本争抢不到一处去。
说起来,当年的后宫倒真有一位娘娘,能勉强与孝懿皇后争锋。
只是她已薨逝好几年,尘归尘,土归土,容淖才一直未想到她身上去。
——温僖贵妃,十阿哥生母。
她是皇帝第二任皇后的嫡亲妹子,其父为“四大辅臣”之一果毅公遏必隆。
早些年她在世时,独掌后宫,四妃之首惠妃的协理六宫之权形如虚设,四妃自是通通得避她锋芒。
如果真的是她,一切便合乎情理许多了……
难怪当年十阿哥年仅六岁,正是适龄,却并未被送入南郊种痘所。
“公主。”嘠珞五指大张在容淖眼前晃晃,“孙九全取雨具回来了,咱们快些走吧,回去晚了芳佃姑姑又该念叨了。”
容淖眸瞳重聚光彩,回到暂居的客院,芳佃姑姑早在门口候着了,一见容淖,赶紧端了碗热乎乎的姜汤出来,后又张罗着传膳。
伴着檐下叮咚雨声,容淖心不在焉用了小半碗果子粥,便示意盥洗撤膳。
“公主再用一些吧。”嘠珞看着一桌几乎没动过的菜肴,忍不住劝道,“旅途辛劳,公主不必总拘着宫中那套‘食不过饱’的规矩,保重身体才是紧要。”
芳佃姑姑闻言,面色越发板肃,明显是不赞同嘠珞的言语。
“不必了。”容淖轻飘飘往芳佃姑姑身上落了一眼,淡声道,“总在车上待着,容易积食。”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容淖用完午膳,檐下如柱暴雨已歇去大半,稀稀拉拉。
但外间的路正是泥泞,一时半会儿无法启程,容淖索性褪去衣衫鞋袜,滚进软绵的卧榻中,打算补个觉。
这一睡,再醒来时,已近黄昏。
原来是半下午又落了一场暴雨,皇帝怒叱钦天监一通后,打算在温泉行宫留宿一宿,明日清晨再走,所以嘠珞她们才没叫醒她。
容淖觉多,又习惯晚睡晚起,一觉睡到黄昏,对她影响算不上大。
翌日晨起,北巡队伍有序集结,准备上路。走在最前边护扬龙旗清道的兵士刚翻身上马,没离温泉行宫大门几步,便神色凝重返回,凑近策棱耳语几句。
策棱眼神一闪,示意恭格喇布坦前去查看,自己则扭身去向皇帝禀告。
“官道正中,有一只大刺球儿挡路?”皇帝眼睑微耷,停下往龙撵走的脚步,沉声重复起策棱的话。
民间把刺球儿尊为白仙,它们野生野长,性孤僻、喜安静、怕光、怕热、怕惊。若落在人的手中饲养个几日,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却有一只刺球儿,主动出现在人声嘈杂的官道正中。
按民间说法,灵物挡路,前行多半有灾。
打头清道的侍卫想起昨日莫名困住他们的骤雨,拿不准主意,不敢轻易挪动白仙,这才匆匆上报。
“策棱。”皇帝摩挲玉扳指,不咸不淡问起,“你乃此行的副统领侍卫,如何看待此事。”
“所有侍卫,自上而下绝不敢以御驾安危作儿戏,但凡御驾经行之处早先多日已严密筛查过。”策棱毫不避讳道,“不过,世事无绝对,难保百密一疏。”
“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意思了。罢了,梁九功,传旨下去,朕见路上泥泞尚未凝实,车马颠簸,恐累着太后,决意在温泉行宫再歇一日。”
皇帝说罢,又瞥了策棱一眼,“朕记得绕过温泉行宫背后那座矮山,便是北郊围猎场。去岁朕忙于政务,无暇到此跑马围猎,今日既到此处,顺便瞧瞧去。你与恭格喇布坦也来,巡查之事暂且交给旁人。”
大清起自关外的白山黑水间,马上得来的天下。八旗子弟最不能忘的,便是骑射之道。
皇帝一声令下北郊围猎,男子几乎倾巢出动,女眷则各随心意,可留在温泉行宫玩耍,也可跟去北郊跑马,莫要走散即可。
容淖喜静,更愿意待在温泉行宫里,婉拒八公主相邀同骑的提议,乘上一叶小乌篷船飘去湖心亭小岛附近,赏那一片重紫逢金的睡火莲。
昨日接连两场暴雨,浇得莲叶紫瓣略现颓态,但并不狼狈,如轩窗前懒起慵妆的美妇人,鬓发蓬松,颦笑之间,仍旧靡丽不可方物。
木船小窗,容淖半支玉臂,轻枕滚风送来的莲池暗香,明眸微阖,正是惬意,一道扫兴的嗓音倏然插进来,扰了耳畔清净,“六公主,皇上射殪一熊,并围捕了一群活鹿,龙颜大悦,请您去北郊同进炙肉呐。”
小太监撑着一叶扁舟靠拢,笑出一脸殷勤。
“知道了。”容淖不咸不淡道,“你先回去复命吧。”
小太监未料到容淖竟对圣上口谕如此轻慢,懵着脸退下。
芳佃姑姑今日也跟了出来,见状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替容淖斟了一盏白茶,头疼问起,“公主这场气还没消下去呢?”
容淖从小到大,几乎每月都会和皇帝闹一两次脾气,因由可大可小,有时甚至只是随口一言,话不投机而已。
“听嘠珞说,昨日皇上在湖心亭被公主气得摔杯子,那动静大得奴才们在湖中船上都吓得两股战战。之后公主负气离开,皇上分明还在怒头上,仍顾念着公主的身体,特地追出来赐了公主汤泉入浴。”
“公主是奴才看着长大的,为着公主好,奴才不怕说句僭越言语。”芳佃姑姑顿了顿,郑重其事道,“不论公主昨日为何与皇上起争执,但九五之尊能为公主软到这个地步,已算疼宠亲近。公主已过了及笄礼,不是懵懂孩童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应该明白。不可再任性而为,我行我素,总惹皇上生气了。”
类似的劝告念叨,容淖从通贵人与芳佃口中听过无数次。向来都是‘任你滔滔不绝,我自波澜不惊’的态度。
乌篷船缓缓飘入荷花荡,容淖自发忽略掉芳佃姑姑那张写满‘孺子不可教’的苦瓜脸,兴致颇好的穿梭其中,亲自摘花采莲,费了近一个时辰,弄了足足两大捆,这才提着染了污浆的裙裳回去更衣梳洗,慢悠悠上车往北郊围场面圣去。
芳佃姑姑大概真是被容淖气着了,闷不做声回了自己的卧房,并未继续随行。
没了芳佃姑姑在旁压制,嘠珞活泛不少,忍不住嚼舌道,“女儿和阿玛闹脾气乃是常事,奴才从前在家时,也总把父母兄长气得跳脚,恨不得联手除害,可只要转过脸,大家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芳佃姑姑何必如此板正介怀,揪住微末小事不放。”
“再说了,依奴才所见,皇上分明很喜欢公主对他闹脾气。阖宫上下规行矩步,视皇上为九五之尊。只有公主把皇上当做阿玛亲近,不吝展现喜怒哀乐。所以皇上每每都是面上窝火,实则甘之如饴,全然不会责怪公主僭越不孝。”
容淖挑眉睇了嘠珞一眼,神情略显意外。
莫怪古有说法——大智若愚。
嘠珞这只呆头鹅,还真误打误撞猜中了皇帝几分隐晦心思。
皇帝对漠北虎视眈眈,忌惮策棱兄弟将来一旦回归漠北,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掌控,于是花了十一年心血把她打造成了最韧的‘风筝线’。来日一旨和亲圣旨,风筝与风筝线便算彻底栓在一处了,再无可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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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会防备风筝,自然也会防备风筝线。
毕竟‘女生外向’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万一哪日风筝线心甘情愿自毁根基,随着风筝飘走了,皇帝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初的皇长女纯禧公主,便是血淋淋的先例。
吃一堑长一智,为防又出一个纯禧公主,容淖这根风筝线,皇帝势必会牢牢拽在掌中。
人活一世,为名为利。
制人之法,以情以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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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局势复杂,容不得外族人插手,否则皇帝也不会辛苦谋划布置十余年。
若容淖来日和亲入了漠北一族,天高皇帝远的,皇帝想以势制她,难如登天。
皇帝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前者。
一个‘情’字。
正好,在皇帝眼中,容淖就是个重情的孩子。
回想当年,皇帝之所以从几位年龄相仿的公主中,独独为漠北选中病恹恹的容淖。
除却她没有兄弟、母家势弱、背景干净;及因毁容一事,已与策棱兄弟有了纠葛这些先决因素;还有一事,其实也至关重要。
当年容淖从种痘所出来后,无论皇帝亲自问话,还是旁人暗地套话,容淖顶着一脸伤疤懵懵懂懂,始终坚持说那碟鹅肉饺子是自己主动问小太监要的。
谁若敢问得多了,她就小嘴一瘪,开始嚎啕大哭,震得问话之人受不了,落荒而逃才肯抽抽噎噎的住嘴。
反正,半字不肯提自己曾见过孝懿皇后与通贵人派来的人。
稚童年幼,却不蠢笨,甚至可以称得上敏感。
她能从风声鹤唳中感知危险,所以笨拙的学会撒谎,想要保护那个总爱抱着她去看庭前梨花开落,笑容极美的孝懿皇后;想要保护那个毫无印象,却千方百计告知她危险将至的通贵人。
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不说,皇帝便不知道。
殊不知,这份无意识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坚韧、狡猾与重情,改了她一生行迹。
于是,在亲情薄如纸的皇家,容淖拥有了皇帝独一无二的宠爱纵容,栽培指教。
于是,低微的通贵人住进了承乾宫,到了她身边,整日相伴。
于是,憨头憨脑,却怀着一颗赤子心待她的嘠珞,每次犯错都能有惊无险,平安伴她长大。
——如此种种,眼下是情,来日皆是缚索。
容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摸透皇帝这番‘以情作缚’的心思的,反正自那之后,她逐渐在皇帝面前学会了真真假假的放肆。
诚如嘠珞所言,女儿与父亲相处,合该不吝展现喜怒哀乐。
皇帝定会乐见此景。
容淖到北郊围场时,早过了用膳的时辰,炙肉的火堆残余几缕青烟,倒是不远处的校场热火朝天,约莫是饭后正忙着比武消食。
遥遥一望,皇帝坐在校场边视野最好的观景台上,周围聚满凑趣的王孙大臣,容淖不便过去请安,只打发孙九全去找梁九功说一声她到了,点个卯便是,转身入了西边专门给女眷搭的避暑凉棚。
凉棚地势不错,校场里的切磋情形能收进眼中七七八八。
容淖目光精准落在那道疾跑之间,明显跛足的身影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恭格喇布坦正被五六个侍卫打扮的青壮男子围攻,他虽残疾,但身形灵活,功夫扎实,一时半会儿倒没露出什么颓势。
容淖正看得起劲,皇帝身边的小太监跑来宣她去皇帐说话。
容淖心知适可而止的度,这次倒没故意拖延,老老实实跟着小太监往金顶大帐走。因嫌头顶日头火热晒人,还特地加快了脚步。
皇帐门前待命的小太监见容淖走近,正要入内禀告六公主到,便听见门帘缝隙间隐约泻出皇帝赶苍蝇一般的急声催促,“快滚回去换套利索的新袍服再来!”
容淖随口问起小太监,“谁在里面?”
小太监正欲作答,帐帘已自内掀开,阔步走出一道高大身影。
容淖与来人一个对视,两人同时皱眉。
容淖紧盯策棱——身上那件左胸与右臂都破了口子的衣裳,看那痕迹,大概是在校场上切磋时被刀剑划坏的。
策棱则迅速抬臂,挡住左胸。
“你这……”容淖见策棱唇角挂染淤青,轻嗔一声,幸灾乐祸,“衣服都被人打破了?”
“没挨打。”策棱单手紧紧护胸,薄唇轻抿,强压住体内那股陡然升腾的热气窘迫,一本正经解释,“天太热了,开两扇窗户凉快。”
第17章
天热。
开窗。
凉快。
乱七八糟的掩饰言辞一出口,策棱自己先懵了。
尤其是在对上面前这堪堪到他肩高的小姑娘眼中一言难尽的嫌弃后,尴尬犹如春|日|野草疯长,甚至还没由来的滋生出一股懊恼紧张。
最终,躲在帐内的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了,主动现身,解救策棱于水火,随意找了个理由轰他离开。
策棱捂紧一身狼狈衣袍,面无表情行礼告退,迈步尽量朗阔自然。
容淖目送策棱急促走动的背影,由衷叹道,“真像啊。”
皇帝随口接了她的话茬,“像什么?”
容淖认真道,“戏文中惨遭恶霸调戏,落荒而逃的良家妇女。”
“咳——”皇帝呛住,下意识朝还未走远的策棱看去。
只见男子高大的身形明显一个踉跄,又极快稳住身形,板寸脑袋上顶着一对明晃晃的红耳朵,三两步消失在密集的营地帐篷中。
那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姿,真正成害羞小媳妇遮遮掩掩、落荒而逃了。
皇帝斜乜容淖一眼,佯装怒叱,但眉宇间早已敛尽昨日怒发冲冠的余波,“不像话!”
容淖不以为意,随皇帝往帐内走,莞尔应道,“小六来得不巧,辜负阿玛苦心安排了。”
皇帝有些糟心,嗔嗤一声,并不意外容淖能看穿他的打算,“你还敢说。”
按照容淖猜测,皇帝召她来北郊猎场玩耍,多半是寻机描补父女两昨日那番争吵。所以故意拖拖拉拉,姗姗来迟。尽力扮演好一个与父亲关系亲近,肆无忌惮闹小脾气的女儿角色。
直到到了北郊围猎场,发现她的坐席正对校场,不偏不倚正好能把恭格喇布坦与八旗兵勇热火朝天的比试场景尽收眼底,才隐约有些明了皇帝召她走这一趟似乎另有用意。
待在皇帐门口偶遇策棱后,原本的七分猜测已变成十分笃定。
“阿玛这是选中了策棱。”容淖了然道。
皇帝为她规划的‘康庄大道’是通过控制‘额驸’来掌控漠北,皇帝既已选定策棱,那势必会在她与策棱之间多费些心思。
不说把他们撮合成‘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妻,起码明面上得让她改了横眉冷对的态度,平和相处,如此她才能更好的取信于策棱,方便日后行事。
若容淖所料不差,皇帝本意是打算让她一观策棱校场斗武,气盖苍梧云的蓬勃英姿后,趁热打铁再安排她与策棱在皇帐‘偶遇’,由皇帝在二人中间调和,软化她对策棱的排斥态度。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姗姗来迟,错过了校场内威风凛凛的策棱,反倒是阴差阳错撞见策棱一身狼狈相。
而策棱显然也没领会到皇帝的良苦用心,穿着在校场打斗后的破烂衣袍径直前来面圣,粗糙愚钝。
容淖直白道出好奇,“为何是他?”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为一母同胞的‘黄金家族’嫡脉,一长一幼。
古来宗法虽以嫡长为大宗,但蒙古当地亦有幺子守家的传统,现如今的漠南蒙古科尔沁部旗主王爷这一支便是幺子袭爵。
再加上蒙古民风粗狂崇武,权利传承与伏尸鲜血撇不清干系,并不单以出身定尊卑,父子兄弟反目厮杀实乃常事,胜者为王。
简而言之,策棱与恭格喇布坦都具备被清廷扶持入主漠北的先决条件。
但因收服漠北一系事关重大,皇帝为保万无一失,甚至不惜花费十余年时间精力,或明或暗从能力、忠诚、秉性、野心及各方面耐心考量这兄弟二人。
所以多年来,皇帝只肯默认六公主与漠北有娃娃亲,却从不点明到底策棱兄弟二人中,到底谁才是未来的六额驸。
皇帝在兄弟二人中衡量考校十一年,未下定论,断然不会毫无缘故突然择定策棱。
聪明人说话,口舌简省。
皇帝笑吟吟拿起高几上滴答轻响的西洋钟随手摆弄,算是默认容淖的话。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说道两句陈年往事也无妨。来,小六坐下说话。”皇帝半倚在虎皮毡毯上,皇帐穹顶的天光被透光格架分割成规矩的棱形,他慢条斯理再度开口。
“当年噶尔丹挑起漠北战乱,打得漠北蒙古阖族犹如丧家之犬,举旗降清。其中心思活络,直奔京师意谋朝廷倾偏助力的漠北王族并非只有策棱兄弟二人。但最终,朕力排众议,只留下了年岁尚幼,声名不显的策棱兄弟。其中因由,朕从未敞亮明言,以至甚嚣尘上,议论纷纷数载。”
皇帝换了个倚坐姿势,不知想起什么,哼哧笑开,“所谓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因由,实则不过是为一支箭,一柄刀,不值一提罢了。偏那起子人心肠多弯绕,硬给朕扯出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由头。若非有你与漠北的婚事在,策棱兄弟两都快被编排成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了。”
“一支箭,一柄刀。”容淖从皇帝的拉拉杂杂的闲话里,抓住重点,不解反问,“此为何意?”
“初见策棱兄弟之时,朕领着太子及几位阿哥正在西山巡营。林中鸟兽约摸是被八旗骑射练兵的大动静惊散了,一只红狐慌不择路冲出丛林,一头扎入营地,朕与太子同时弯弓搭箭,射杀红狐。其余阿哥大臣见状,皆不敢出箭抢夺争锋。”
“狐贵皮毛,损者下乘——朕之箭为戮其左目,太子之箭意戮其右目。然,太子出手略有偏失,眼看那箭要贯狐耳,电光火石间,只见凌空一支远箭,凛然碰撞,规正了太子箭矢行迹,红狐左右双目俱伤,抽搐倒地。远箭则深深没入红狐足前一厘泥中。”
“那支远箭,正是出自年幼的策棱弓臂。”
“这……”容淖神情古怪,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切讶异,一言难尽的追问,“他如何善后应对的?”
当时情形,容淖用膝盖都能想明白。
皇帝露了猎狐兴趣,所以阿哥及大臣皆不敢争锋掐尖。
唯幼即储君的太子倨傲无尘,行事随性,敢比肩君父同时弯弓。
太子怕是出箭之时才想起,君父君父,先君后父。且,子壮父疑。
是以,匆忙改了出箭方向朝狐耳射去,不敢与皇帝并行射穿狐目,故落下乘。
偏好巧不巧,遇上刚从草原来的愣头青策棱,一支远箭归正了太子的箭矢行迹。不仅硬生生把太子架到了火上去烤,还折了皇帝颜面。
策棱此举,简直毫无作为投奔而来的丧家之犬的自觉。
“他并无悔意,也不见惶然,只一本正经道出四字。”皇帝正色几分,“武谦同逊。”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者以谦,是己避,更视彼次;逊人逊己;背驰武道。
遂,武谦同逊。
大清起源于关外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部落,世代游牧为生,马上得来的天下。皇帝年年岁岁不辞辛劳,率领王孙大臣巡营围猎,本意为顾先辈创业艰辛,弘本族勇武刚毅之道。殊不知,武道屈从皇权,早已变质。
十来岁的少年策棱不管不顾,一语道破皇权阴影之下的腐朽,还专门拿了皇帝与太子作伐子,王孙大臣可没他的胆子,对此避讳甚深,难怪多年来容淖从未听人提起此事。
“他这是自比一箭双雕的名将长孙晟了。”容淖听罢皇帝的话,当即心下了然。指头往桌案上敲敲,若有似无哼声,“竟玩了出一箭三雕的把戏。”
当年漠北之地溃败于漠西噶尔丹之手,各部王公为赢得大清助力,费尽心思在皇帝面前谄媚。策棱兄弟不为漠北王族本部庇护,逃难而来,除去一身血脉,年幼且别无所长,只能背水一试,靠着一支箭另辟蹊径在皇帝面前拔尖露脸,此为其一;
其二,策棱应答一句‘武谦同逊’,既能试探皇帝秉性,可有容人之量,识人之明,是否会真切庇护他们,值得他们效忠。
又能以不管不顾的愚直姿态,令诸位王公大臣避之不及,幼展纯臣之态,引皇帝青眼;
至于其三,既隐晦又直接,却并不矛盾。
皇帝若能看穿少年策棱的心思,定会由此稚嫩计策联想到一箭双雕。
说起一箭双雕的典故,自然绕不开长孙晟。
长孙晟其人,北周人士,因故入了突厥帐下,后隋朝灭北周而立,他果断投之,凭借自身智计勇武及对突厥内部情况的了解,多次为隋皇杨坚击退突厥进犯,立下战马功劳。
策棱兄弟两的故地塔米尔虽位于漠北,但毗邻漠西,对两地都极为熟悉,远胜清廷讯报。
策棱既自比长孙晟;那清则为隋;突厥——既可以是漠西噶尔丹,也可以是舍弃策棱这支王族的漠北,端看皇帝意下如何。
若能成功借此典故对皇帝以表忠心,那策棱的一箭双雕,亦为一箭三雕。
“咱们六公主慧眼如炬啊。”皇帝满眼欣慰自得,满意一笑,顺手拍拍容淖脑袋,亲自把那尊精细繁复的小西洋钟摆到她面前,“喏,你素来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赏你拿回去玩耍。”
“多谢阿玛。”容淖毫不客气接下,唇角弯弯,隔着清透的琉璃小窗,指尖点点那对会在准刻蹦出来跳舞的小人儿,欣喜溢于言表,眨眼故作贪心模样扫视皇帐一圈,不动声色催促道,“猜中策棱这‘一支箭’能便能得阿玛的爱物西洋钟为彩头,那如果我再猜中恭格喇布坦这‘一柄刀’,阿玛这帐中之物是否该任我挑选?”
“阿玛倒是有意成全你这贪心鬼,可惜……”皇帝促狭笑开,“恭格喇布坦不用猜。”
皇帝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起,“这本是一桩闲话,当年策棱因一支箭引朕侧目,西山巡营那几日,多半召自左右,随时问答考校。恭格喇布坦表现平平,则被随便打发下去,与八旗兵勇同行狩猎。”
“有几个不成器的八旗子弟欺恭格喇布坦年幼无依,意图强占他的猎物,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争执之间反被他刺伤,最后这官司闹到了朕面前来。朕问他,初来乍到,几只麋鹿獐子尚能息事宁人,何故闹大。”
“——他说,刀在我手,为何要与他人分。”
时隔多年,皇帝仍记得清那黑瘦少年眸如冷星,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倨傲狂妄,当真是悍利得不可一世。比之他那位一箭三雕,道出‘武谦同逊’的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皇帝微微走神的瞬息,容淖沉默过后,再次开口,一语定论,“兄长行纯臣之道,幼弟通帝王之术。”
这样一对十来岁的少年兄弟,秉性泾渭分明又别样契合,胆大心细,勇谋兼备。若是放任自流,难保来日不成大患,倒不如趁其虚疲,收为己用,难怪皇帝当时会力排众议把他们留在身边,驯服打磨。
“帝王之术,哼……你倒是敢说。”皇帝哧笑出声,应对坦诚,“帝王本是俗世凡人。古来怀帝王之心,习帝王之术,修帝王之德的人,不知几何,可惜无帝王气运。譬如王莽之流,汲汲营营,改弦更张,到头来不过是大梦成空。”
“至于恭格喇布坦……”皇帝意味不明道,“他少年之时确有几分不俗气像,可惜后来瘸了腿,性情大变,阴鸷并藏卑怯,升腾之相渐弱,以至泯然如众。”
容淖灵光一闪,“所以,阿玛这些年不在策棱兄弟两中做抉择,是在看恭格喇布坦身上是否会生变数。反之,今日突然定下策棱,是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皇帝不置可否,抿了一口温茶,徐徐问起,“算起来,你过来的路上,应该见到了恭格喇布坦在校场上与人比武,他给你的感觉如何。”
容淖想起校场上那道瘸腿明显的狼狈身影,被几个八旗兵勇轮番围攻其中,完全不占优势,但他仍旧迎难而上,拆招应对。
“全力以赴。”容淖肯定答道。
“从前恭格喇布坦上演武场,从不在乎输赢,遮遮掩掩,只顾他那条瘸腿莫在打斗中露佯惹人讥嘲。朕与策棱为此,曾无数次劝告他,可惜收效甚微。十一年了,近几日他却不知何故,突然敢正视体肤缺陷,演武场上大展拳脚,但……”
容淖觑皇帝一眼,见他神情莫测,是失望、是松懈、是尘埃落定后笃定、甚至夹杂嘲弄或者其他……
料想这‘但’字之后,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听皇帝似叹非叹继续说道,“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本非得道蛟龙,又未逢风云际遇入长海,浅水淫志,泯然众人矣。”
世人劝诫言语中,总免不了一句‘为时不晚’。
可光阴公平,产生行差踏错、修正意识的本身,几近默认了‘晚’这个字眼。
譬如恭格喇布坦浑浑噩噩携裹而去的十一载年少岁月,饶是如今他拼尽全力意图重拾昔日悍利,可被过往磨灭的光彩,已如硝石润潮的火折子,无法复明。甚至于,还顺势无意牵出更要紧的短处——生性未定,不易驾驭。
以至于,他刚露出反复心思,观察他多年的皇帝便慧眼如炬判定了他的颓势,已不再具有与其兄争锋的资格,断然被踢出局。
毫不犹豫选择了更有定性,且优势突出的策棱。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由另一个人,为他们限定了泾渭分明的两条路,毫无挣扎余地。
就好似,孩童手中的泥娃娃,任由搓扁揉圆。
这一幕何其熟悉。
“叮——”西洋钟到整点了,摆锤晃荡,扯得案几都在微微震动。
惊得容淖沉如深海的思绪迅速抽离出来。
皇帝双目半阖,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夹杂晃悠钟声,不紧不慢道,“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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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从皇帐出来时,演武场的喧闹已停了大半,她漫无目绕着营地慢走,脑中始终挥之不去皇帝最后那句无心之言。
皇帝不清楚恭格喇布坦为何性情反复,朝夕之间竟能坦然迎对体肤缺陷,挣脱自我困束。但她心中却隐约有数,恭格喇布坦的变化,八成与她上次在弘昱生辰宴上,那番指着恭格喇布坦鼻子毫不留情的驳斥有关。
若真如此,那岂非是她,变相为皇帝加速筛掉了恭格喇布坦,亲手促成了自己与策棱的婚事。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在无人留意的营地偏僻桦树林,容淖把脸皱成个水晶小包子,顺手去扣边上外翻的桦树皮泄愤。结果费了老大的劲儿,干树皮没拔下来,指甲险些折进去。
“六公主好兴致,竟亲自采摘桦树茸。”一道清丽女声从不远处的低岭传来,林中光影斑驳破碎,绰约美人扶树而立,颦笑之间恍如林中精魅。
容淖收回手,不动声色的搓搓泛疼的指尖,面上应对自如,“好巧,春贵人。”
春贵人视线扫过容淖身后随侍的嘠珞与孙九全,略一扶鬓,颔首浅笑,下颌至脖颈的弧线优美却紧绷,“相逢不如偶遇,久闻六公主画技精湛,得过皇上点拨,我新得了一幅丹青,不知是否有幸邀六公主共赏。”
那还真是‘巧了’。
容淖与春贵人对视一眼,淡淡挑眉,“也好。”
春贵人顶名入宫已有些时日,算不得新人,她身上那些艳闻也被翻来覆去传腻歪了,不再新鲜。
再加上此处乃旷渺北郊,天阔地广,终日困束于四方天地的人难得展目之机,容括世间生相尚嫌不够,落在春贵人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少了。
借着赏画的由头,容淖大大方方随春贵人进了她临时歇息的帐篷。
春贵人屏退左右,亲自净手烹茶。
她煮茶的手法别于时兴冲泡清饮,用了宋时点茶之法,碾茶成末,沸水调膏,量茶注汤,茶笼击拂。
丽人素手,点弄斯文,行云流水,当真颇有祛襟涤滞,致清导和的意趣。
一碗茶汤悠散轻烟,移奉容淖面前。
容淖垂眸落了一眼,漫不经心抬指推开一分,不咸不淡开口,“先人曾记,茶为闲暇修索之玩,益与客清谈欺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
她的举动配上这句引经据典的话,言下之意完全可用一句大白话囊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话就说,和你不熟。”
两人确实不熟,算起来,这还是她两头一遭单独且正面对上。
虽然,早在北巡之前,双方便因最后一个嫔位归属,由王贵人在其中撕扯,搅弄出不少微妙弯绕,但双方却从未正面起过交锋。
这场‘巧合’邀约,更像是对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春贵人一番冗长风雅无人应附,面上笑意不改分毫,亦不显尴尬,慢条斯理放下茶箲,好声好气应道。
“倒是我唐突了,我观公主衣饰妆容矫精更尚雅,不乏宋时风致。胡乱揣测了公主喜好。点茶犹费工夫,随意泼洒着实可惜。公主既然不喜,那我便斗胆赏给宫人了。”
春贵人的宫人早早便屏退了个干净,只得把茶汤分给嘠珞与孙九全。
这才回身从捧出一只云纹画匣,当着容淖的面露出内里的卷轴,“公主,请。”
容淖本以为春贵人品鉴丹青只是春贵人约自己私谈的托词,未曾想她还当真准备了一幅画轴。虽拿不准这卷轴内究竟藏有什么玄机,但并不露异色,点颚示意嘠珞接下展开。
“且慢。”春贵人避开嘠珞的手,意味深长强调,“此物贵重,需得公主亲启。”
她的目光自嘠珞而过,移到近旁垂首侍立的孙九全身上,眼睫微颤,最后定然落于帐门,驱逐意味十足。
容淖闻言,当真探身亲手接过卷轴,却并未顺春贵人之意屏退嘠珞及孙九全,指尖利落挑落卷轴缠丝。
“刷——”的一声,画卷玄机毫无保留,彻彻底底展于四人面前。
四人反应各异。
容淖唇角抿平,孙九全怔愣避视,春贵人蹙眉相对。
其中数嘠珞最为激动,“呀……”的惊呼出声,猛地跨步上前,胡乱把画轴卷成一团抱在怀里,双目恶狠狠瞪向春贵人,犹如川剧变脸,就差没喷出火来。
因为画上,是一幅美人入浴图。
汤泉轻烟氤氲,美人半伏池畔广玉兰下,相伴天光小睡正酣。
画者并不下流,寥寥几笔,如瀑乌发与朦胧轻雾巧妙掩过水中曼妙光景,只余遐想无限。
自肩颈以上,一笔柔滑弧线才逐渐明朗,清晰勾勒出熟睡的美人侧颜,鬓洒玉兰,人比花盛。
画中人容貌神态甚至气质肖似容淖八分,剩余两分差异,非在皮相,而是妆容。
嘠珞呼吸滞重,恨不得当场把画烧了。
因为她太清楚了,画上人是没有斜红妆,也没有毁容,素净一张睡颜的容淖;画中景则是温泉行宫东边的汤池,卷轴左下角那棵广玉兰树便是最好证明。
她脑子虽不灵光,但眼前这事,明摆着是昨日容淖在东边汤池入浴时,无意被春贵人撞破了脸上的秘密。
春贵人拿捏着容淖的把柄,特作画作相邀,分明是有所图谋。
“无耻,下作……”嘠珞涨红了脸,顾不得尊卑体统,咬牙切齿破口叫骂。
相较嘠珞的惊怒难平,身为当事人的容淖反倒显得气定神闲,以目示意孙九全把嘠珞带出去。
孙九全迟疑一瞬,不发一言强行扯走不依不饶的嘠珞。掀帘离开的瞬间,他隔着张牙舞爪的嘎珞,不动声色瞥了春贵人一眼。
春贵人目送两人身影离开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帐中彻底安静下来,地上散着半展的画轴,那是嘠珞在孙九全手中挣扎时,无意掉落。
容淖垂眸审视一瞥,云淡风轻点评,“麻溪姚氏不愧是人才辈出的望族世家,清贵门庭,贵人这手丹青运笔委实出众。”
春贵人捡起画轴抚平,卷好放回云纹木画匣,“无奈之举,不敢奢求公主体谅,但也请公主莫要误会……此物,并非意在震慑威胁,而是诚意。”
方才进门时要求开门见山的是容淖,弯绕不肯直言的是春贵人。
不过瞬息功夫,两人想法似乎对调了个,倒是春贵人更为直白。她脖颈线条松懈下来,眼睑微垂,让人探不清深浅虚实。
“公主孝顺生母,不惜屈尊与王贵人暗中往来,联手谋求主嫔位份之事,我已知晓。公主贵为帝姬,在宫中行路尚且如此艰难,韶华玉颜不敢大方展露人前,形如欺君,更莫说我与王贵人这般出身低微的女子。言至于此,我再斗胆妄言几句……”
春贵人顿了顿,慨然低语道,“后宫所有女人,不论尊卑,其实都是活在悬崖壁上,腰上系着同一根绳索,摇摇欲坠。按位份由高往低排,越是底层,系绳越细,不易承重,随时有跌落深谷,粉身碎骨的风险。”
“所以,每个人都只能抓紧那根绳子拼了命往上爬。遇上挡路的,也无路避绕,只能往前。任人践踏与践踏她人,总要选一个。”
春贵人倏然抬眸,满眼真诚直视容淖,不卑不亢,“这条路上,王贵人败于我手数次,如今还在畅春园关着,起伏难料。公主不妨转投押我,赢面更大。”
王贵人原也在伴驾北巡的名册中,结果先因行事无度,‘逼’春贵人割肉以证清白,惹皇帝震怒。
后为复宠,不惜与容淖联手,欲对春贵人除之而后快,正好掉入容淖提前布好的陷阱中,稀里糊涂成为揭破种痘所旧事的引子。
如此,王贵人稀里糊涂愈发为皇帝嫌恶,虽凭腹中龙胎暂得保全,但亦被皇帝以养胎为由,毫不留情踢出了北巡伴驾名册,如今还在畅春园里关着。
春贵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清楚容淖之前接近王贵人的真实目的,以为她与王贵人当真是为利共聚,故而把她当王贵人的庇护伞看待了,遂有了今日拿捏把柄相邀,冒险试探。
若方才见到那副入浴图时,容淖但凡露出丁点惊慌失措,惧怕怯弱。那此刻,春贵人出口之词八成是威胁而非拉拢游说了。
貌似小意,实则疯狂。
“贵人进宫日子短浅,体悟倒是深刻。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不妨得寸进尺多问一句,也好让我这心中有个底,尽早做出利弊衡量。”容淖指尖轻点,若有所思的模样,“姚若愚,你为何入宫?”
姚若愚。
她的闺名。
春贵人目色大震,无端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怔忡荒唐。
自她入宫起,前程往事风消云逝。世上再无姚氏若愚,张家之妻,只有深受皇宠的伊尔根觉罗氏春贵人。
以至于,‘姚若愚’三字同‘为何入宫’隐秘寄生她都无从察觉,冷不丁被人一刀正中软肋,打了个措手不及。
春贵人余光不受控制般往帐外方向流散,死死咬紧舌尖稳固心神,迫使自己正视容淖的眼,张口便欲说出早已措辞无数次的腹稿。
“我……”
“算了,反正你已是春贵人。”容淖唇角噙笑,倏尔漫不经心打断,“换个简单问题罢,可是王贵人主动向你透露,我与她之间有联系的?”
春贵人到嘴边的话被囫囵堵了回去,面上闪过一丝微妙,心中七上八下。
眼前这个六公主比她想象中镇定聪慧许多,甚至某些瞬间还会流露出超脱年纪的深沉锐利与狡猾,让人捉摸不透。
上一次不经意间被人调拨出无处遁形的惶乱情绪,还是她初见皇帝那夜。
春贵人定了定神,不敢再松懈轻视容淖分毫,真真假假应答,“母羊为了保护羊羔,尚有与凶狼对峙的勇气。”
后宫是母凭子贵的地方,今上尤重子嗣,宫中那些有名有位的妃嫔,九成都是有生育之功的。
王贵人育有十五、十六阿哥两个儿子,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哪怕目前她失宠于皇帝,但只要她熬住了眼下落魄,凭借子嗣之功,早晚能等到翻身机会。
春贵人若要彻底踏平王贵人这块挡路石,首当其冲便该断其后路,令其再无翻身之日。
王贵人应当也猜得到,春贵人极有可能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下手。
十五、十六两位阿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稚龄伴驾北巡,本就惹人忧心。北巡路上莫说是孩童,就连精壮威猛的八旗将士,随时都有可能水土不服趴下。
以春贵人的心思手段,想要在北巡路上神不知鬼不觉下手,算不得难事。
王贵人走投无路,为了暂且保全自己年幼的儿子,出卖容淖,以求震慑甚至是转移春贵人的歹意,倒也不足为奇。
王贵人心思不错,只是可惜,识人不清,认事不明。想不通容淖的站身位置;更低估了春贵人的疯狂冒进。
容淖凝神静思片刻,似终于计较好了得失利弊,淡声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春贵人应对自如,意味深长笑道,“公主金枝玉叶,不敢以污垢沾染。”
容淖闻言,不置可否扬眉,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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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快些说罢,奴才都急死了。”方才嘠珞见容淖两手空空从春贵人处出来,本已冷静几分的惊怒情绪迅速席卷喷涌,几欲气得冲进去把那幅画硬抢出来。幸亏容淖及时耳语告知她,已有解决之法。
她憋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容淖暂歇的帐篷里,后脚还未踏进来,便迫不及待追问,“究竟是什么法子?”
容淖慢条斯理落座,视线落在紧随二人身后入帐的孙九全身上。思忖瞬息,轻描淡写道出一字,“偷。”
“……这。”嘠珞明显不认同容淖的法子,为难道,“就算现下偷回来她还可以再画,非长久之道。”
“说得在理,那只能顺便把她的手偷回来,唔,脑袋也行。”容淖面无表情交代道,“孙九全,此事交予你去办。最迟明日启程之时,我要见到东西。”
帐篷内陷入死寂,隐约能听见营地入口幡旗迎风招展的响动。
孙九全再也维系不住表面谦恭,下意识抬头望向容淖,却发现容淖正冷眼瞧着他,一双眼沉幽幽的,恍如藏匿天日不起波澜的荒井。
孙九全惊出一背冷汗,心念一转,那几分尚未被磨尽的张狂冒了头,破锣似的嗓子因紧绷越发刺耳,“敢问公主,如此吩咐是信任奴才?还是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不止春贵人,他也曾在荡渺仙居客院,无意撞破过六公主脸上的秘密。
若六公主存了心要灭知情人的口,他自然也没命活。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本就是在阎王处挂过名的人,被本公主强拉了回来。如今能走出哪一条道,全凭你自己本事。”容淖淡漠道,“若一时片刻实在无法抉择,可先留下祖籍,你我主仆一场,也算全了情分。”
世人最讲究个落叶归根,宫中太监宫女离世之前,多半会委托相熟之人,送自己尸骨回故土去。
孙九全呼出一口浊气,低哑道,“多谢公主,奴才乃安庆府人氏。”
说罢,默然行礼告退。
“这……这……这万万不可啊!”嘠珞秉性纯良,显然被容淖口中‘偷’的大范围吓到了,反应比冷不丁被点将的孙九全还要懵。
待她慢悠悠回过神,孙九全已‘交代完后事’,走得不见踪影。
嘠珞懊恼拍额,激动拽住容淖,“公主千万莫要冲动,谋害妃嫔乃是重罪,相较而言欺君之罪可大可小。大不了咱们耍赖,就说公主昨夜梦中巧得机缘,蒙胜鬘夫人赐福,一觉醒来容貌恢复如初。”
“你这算是,急中生智?”嘠珞一改与孙九全说话时的寡漠,勾出几分意外浅笑,“胜鬘夫人都扯出来,假假真真,神神鬼鬼。不错,这些年算没白在宫中受后妃熏陶。”
胜鬘夫人乃大乘佛法里美名最盛的佳人,许以三愿十受,引二万阿僧祇劫之后得作佛,号普光如来。
“才不是……哇呜……”嘠珞毫无预兆哇哇大哭,手还不忘死死拽住容淖,求她把孙九全召回来,“这法子奴才想出来四五年了……”
容淖望着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嘠珞,一时百味杂陈。
她的脸差不多是两年前彻底恢复的,但早在四五年前,伤处疤痕已有好转迹象。
也就是说,素来没心没肺的嘠珞察觉到她有意隐瞒伤情后,硬是把这个不通缘由的秘密当成自己最大的秘密暗中守护,提心吊胆好几年,却从未表露分毫。
甚至还第一时间在背后,用自己不算灵巧的脑袋瓜笨拙地替她想脱身之法。若非今日事情赶到头上,嘠珞怕是还会继续保持缄默。
“你不要哭了。”容淖扯扯泪眼婆娑的嘠珞衣袖,凑近耳语几句。
嘠珞不敢置信瞪眼,抽抽噎噎反复确认,“孙九全当真只会取东西,不见血?”
容淖实在是怕了嘠珞的哭嚎,硬是把五分揣测冒险,装成十分镇定,自若颔首,“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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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彤日丹霞。
鼓乐乍兴,响彻北郊营地。
此乃军号,意味着北巡队伍已集结待命,御驾一炷香后便将拔营北行。催促还未准备好的大小主子们,莫要耽搁,抓抓紧。
嘠珞伴着急促的鼓点往容淖发髻插上一朵七宝攒珠花,心神不宁道,“公主,马上便要上路了,孙九全还未归来,不知是否出了意外。要不,奴才还是出去看看吧。”
容淖撑着睡眼惺忪的眼皮,打了个小哈欠,恹恹点头。
嘠珞领命立刻往外走,没走出几步,便被唤住。
“我与你同去。”容淖正色起身跟上。
嘠珞见她神情不对,立刻紧张追问,“公主,可是出什么事了?”
容淖示意嘠珞,“你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可有异常。”
北郊营地比不得高墙深宫,隐天蔽日。只要肯留心,远远近近的响动能听个七七八八。
“不就是鼓声军号……”嘠珞一愣,小圆脸煞白,“不对,鼓声之下,还有人马奔驰的声响。听动静,阵势不小。鼓声军号分明昭示北巡卫队已集结完毕,在外候驾待发。公主,这支策马奔腾的队伍莫不是专门奔着咱们来的吧,是不是孙九全他……”
嘠珞父兄皆是八旗兵甲,幼时没少跑在他们身后去郊外或演武场凑热闹,对人马调集的响动再熟悉不过。
容淖面沉如水,一时也拿不准,“出去看看。”
因容淖是皇帝亲自从温泉行宫召来北郊伴驾的,内府揣度圣意行事,又知她喜静,特地把她的帐篷安排在了皇帐附近一块僻静方位。四周只有值守的太监宫女,并无其他主子打扰。
此刻帐前的太监宫女们已收拾好自己的帐篷行囊放上车,放目望去,四下再无阻挡,极是开阔。
以至于,嘠珞绕开几道身影,一眼便看见了独身朝她们跑来的孙九全。
嘠珞舒了口气,兴奋提醒容淖,“公主,人在那里。”
容淖自顾望着西北皇帐方向,那里果然有一支卫队,气势汹汹,迅速往营地四周扩散,瞧着似乎是在搜寻什么。只不过鼓声太响,掩去了他们翻找的大动静。
待孙九全跑近了,容淖才缓缓收回眼,面无表情望向他。
孙九全喘息不匀,脑子还算好使,目光往自己袖袋浅淡一落,不动声色解释道,“动静是皇帐那边传来的。”
言下之意,与他从春贵人处偷画无关。
容淖看不出满意与否,淡淡道,“准备起行。”
孙九全应了一声,低眉顺眼跟在容淖身后,与嘠珞一左一右,准备扶她上小轿去往营地外面换乘舆车。
“且慢。”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逼近,出手如风,阻止孙九全靠近容淖。
孙九全躲避不及,被半拽住衣领,袖袋内的画轴痕迹隐约显露。
容淖余光觑见来人那张熟悉的俊脸,迅速示意孙九全扶住自己,借势挡在孙九全面前。若策棱执意要继续揪住孙九全,必须先绕过她。
策棱眼风犀利,沉沉与容淖对视一眼,似是在让她躲开。
容淖不为所动,冷声先发制人诘问,“轻车都尉,你这是作何,以下犯上?”
“巡卫营有事,我要请这位公公前去相助。”策棱无奈收手,不卑不亢行礼,肃声道,“还望公主见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西北皇帐方向,正在四处搜寻的队伍是巡卫营。
容淖拿不准策棱找孙九全究竟所谓何事,但孙九全身上的画轴,肯定是不宜被一起带走的。
“行。”容淖干脆应道,“但是我腰疼,需他先扶我上轿。”
策棱居高临下打量还没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一眼,见她面色紧绷,心知她又在扯谎,遂随口说了句老人爱念叨的话堵她,“小孩儿家家哪来的腰?”
“你!”容淖被激得反应不及,策棱趁机迅速绕过她抓人,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孙九全袖袋中的画轴瞬间落于策棱之手。
只见他长指淡定一挑,那画轴立刻展露出半幅真容。
“这……”策棱目瞪口呆,又似不敢置信画上的内容,遂多看了两眼。沉肃的表情冰封在脸上,别样滑稽。
容淖攥紧一双白生生的拳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恶狠狠道,“看清楚了吗,我有腰吗?”
“…………”
第18章
“……”
近来几次碰面下面,策棱把容淖寡漠诡秘的处世之道看在眼中,却还是不能彻底把她与十多年前那个奶呼呼的懵懂瓷娃娃分开。
策棱从未想过,自己真切认识长大后的容淖,是以这种‘清晰’且‘深刻’的方式。
卷轴之上,袅袅几笔,已是描朦胧引遐思,旖旎暗生。
独属少女的惊鸿年华,昳丽得惊心动魄,见之难忘。
冲击太大了。
策棱闭闭眼,脑中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喉结微妙一滚,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冷静思绪,莫要陷入混乱泥沼。
——天道好轮回,昨日他衣冠不整被容淖嘲弄,今日容淖便赤……
不,这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更不对劲!
策棱呼吸越发滚烫,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气象的草原狼,此刻犹如一块烧着的柴火,俊脸肉眼可见燥红起来。
若非容淖阴测测的问话响起,他大抵是要把自己活生生烧成红炭的。
“看够了吗,我有腰吗?”
“…………”直到此刻,策棱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画还被自己抓在手中。容淖大抵是误会他愣住半天是在仔细窥视画卷的内容,故而有此说道。
策棱虎躯一震,做贼心虚般猛闭上眼,手忙脚乱把画一裹,两指捏着一角画轴裹边,犹如捏着个烫手山芋,忙不迭递还至容淖面前。
出乎意料,容淖并未第一时间拿走这幅见不得光的画。
她面覆寒霜傲立,瞳孔更是黑得深不见底,如不见星云的暗夜,铺天盖地的暗色肆意蔓延,不见边际。
个头小小,气势却是十足,如睥睨浮生的小凤凰。
生长于天下顶顶富贵窝的金枝玉叶,虽然年纪轻轻,但已能完美撑住这份威严倨傲,容不得半分忽视。
策棱被容淖盯得头皮发麻,灵光一闪,竟领会到了她这满身公主威压映射出来的未尽之意。
踌躇一瞬,双手托住画轴呈上,垂首恭敬唤道,“公主。”
没完全确定那小太监的嫌疑便追来贸然夺画是他唐突了,才会引来此番尴尬。容淖好歹是天子掌中珠,想要出口气,压着他把画双手奉回也在情理之中。
策棱不想在此刻再去挨容淖的冷眼,以免火上浇油。奉画时有意眼皮半耷,避开与她对视。
目光兜兜转转,不经意落到容淖发间那支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上。
蟹纹簪首用珊瑚,目为珍珠,身是点翠,神形兼备,活灵活现。
小螃蟹。
策棱晃了晃神,打心底里,蓦然生出几分庆幸。
以往他都把容淖当小儿对待,而非一位过了及笄礼的成年公主,出言劝诫也不太讲究措辞婉转,反而更力图简洁明了以便能让容淖辨出轻重。如此,难免有僭越冒犯之嫌。
容淖每次都像只惹不起的倨傲小螃蟹,看似爪牙恣意不肯听劝,实则从始至终姿态漂亮,未曾真的红脸动怒。基于良好的修养,她其实是个高傲却有礼的公主。
这次,应该也一样吧……策棱心想。
他的注意力多半落在尴尬冲突的本身上,并未觉察到,潜意识里,他更在意容淖会不会因此厌恶自己。
与此同时,容淖没策棱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面无表情,一把抽走策棱手上的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画轴一侧‘刚好’高高翘起,又‘刚好’重重打在策棱挺直的鼻梁骨上。
并伴着一声利落的,“滚!”
“…………”
小螃蟹突然亮钳子了。
策棱摸摸生疼的鼻梁骨,目送容淖拂袖上轿,将欲离开,没来由心中一紧。
“且慢。”策棱闪身阻拦,稳如扎根挺拔的岩松,隔着薄薄一层轿帘子,硬着头皮低声解释,“今晨皇帐附近那片营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巡卫营查探时,发现这位公公并非御前伺候的宫人。”
之前在畅春园时,策棱误会容淖在打舜安颜的主意,没少盯着照水阁,防止容淖做出错事。
他对孙九全有几分脸熟。
是以,方才巡查之时,他发现孙九全鬼鬼祟祟从皇帐附近溜出来,往容淖面前跑,怀里疑似还揣着利器,立刻追了过来。
谁知……策棱耳根发热。
有人趁夜擅闯营地。
——难怪这一大早,又是军号,又是鼓点的。
容淖心下了然。
想来是皇帝下令故意弄出的大声势,以图遮掩巡卫营四下搜寻的动静。
毕竟北巡队伍这才行到京都城郊,勉强还算百姓口中的天子脚下。若传出皇帝在此地遇乱的消息,岂非动摇民心。
“所以,你此番冒犯是唯恐图穷匕见,关心则乱了?”容淖掀帘冷觑策棱,似笑非笑往孙九全身上一瞥,毫不犹豫道,“既关乎御驾安危,那人便由你带走吧,好好审审,没准儿他瞧见了擅闯营地之人。”
说罢,容淖甩手合窗,风带起轿帘,糊了策棱一脸。
“……”策棱若无其事地把挡事的轿帘扒拉开,试探追问,“当真?”
他确实想带孙九全回去询问,本以为会遭到容淖阻止,毕竟那幅画的来历不像是经得起拷问的样子,却没料到容淖如此配合,坦然爽利。
容淖冷瞥策棱一眼,没再搭腔的意思,径直示意下面人起轿,去与北巡车队会和,换乘舆车。
车上只有容淖与嘠珞主仆二人,嘠珞憋了一路的话总算找到出口的时机了。
“公主这是想借那些巡卫的手,深入试探孙九全的来历与……那位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关系?”
嘠珞记得春贵人的帐篷距离皇帐极近,按她的猜测,孙九全应是取画回来的途中,被巡卫营发现,当成混进营地的生面孔怀疑了。
嘠珞忆起昨日容淖支使孙九全去偷画后,为了安抚急得哇哇大哭的她,凑在她耳边轻声透露的三言两语,舌头打了个结,言语避讳。
“此法会不会冒险了些?万一孙九全一见侍卫营的手段便软了骨头,把有的没的全交代了,岂非累及公主?”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他是属蜚蠊的,拼了命想活,又岂会胡言乱语自找死路。”容淖漫不经心道,顺手把画轴递给嘠珞,“可知道该怎么做?”
嘠珞绷着一张小圆脸,郑重其事点头,“奴才会帮公主达成所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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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近几日北巡队伍在路上一再耽搁,趁着今日天光晴好,便多赶了一段路。一直到星子眨眼的光景,众人才扎营休息。
容淖在车上颠簸一天,早早拖着一身疲惫歇下。
她身子骨弱,比寻常人怕冷,所以帐中从不用冰,只靠宫女打扇驱暑。
顾忌她脸上的秘密,此行能入她帐内贴身伺候的只有嘠珞与芳佃姑姑两人。
芳佃姑姑因昨日在温泉行宫时,扯出积年老仆的身份执意劝诫容淖顺服皇帝,莫要侍宠生骄,因而惹了容淖讨嫌,白日里一直被冷落,难免心中惴惴,悔意顿生。
她虽是通贵人面前最信任得脸的老人,但容淖丝毫不受其母影响,自幼便不太亲近她,待她态度平平。
她算是看着容淖长大的,心里清楚得很,这位六公主瞧着不显山露水,实则比张牙舞爪的通贵人厉害多了,心也更狠更冷,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这不,没有通贵人在旁撑腰,六公主断不能容忍她一个奴才倚老卖老。
连她的主子通贵人都要靠女儿庇护过活,她自是没资格与公主别苗头,比脾气的。
芳佃姑姑有心去容淖面前服个软,奈何白日里周遭人多眼杂,她在一干小太监小宫女面前拉不下身为掌事姑姑脸面。只能趁晚间,多殷勤几分。
正好嘠珞在路上吃坏了肚子,她索性赶了嘠珞下去休息,自己亲自替容淖打扇守夜。
容淖睡眼半阖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翻了个身,倒也没出言赶人。
芳佃姑姑心里悄悄吁了口气,一守便到后半夜,实在支不住了,无声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抖开铺盖睡下。
半梦半醒间,芳佃姑姑隐约听见外帐有窸窣异动,警醒睁眼,见床上容淖仍维持侧睡姿势,呼吸绵长。
那……外面是谁?
芳佃姑姑疑窦顿生,无声无息起身,潜到分割寝帐与外帐的幔帷旁,撩开一道缝,眯眼打量外帐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哐——”嘎珞被黑暗中,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幽幽问话吓得险些原地跳起来,掀在手中的青花海水纹香炉盖无意跌落,幸好地上铺了一层地毡,只砸出一声闷响。
“姑姑?”辨认出来人是芳佃姑姑后,嘎珞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遮遮掩掩回道,“姑姑您怎么起来了,我没……没做什么……”
黑夜并未彻底掩住嘎珞做贼心虚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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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跑来翻香炉。伏夏暑天的,莫要给我说你是凑在香炉旁烤火。手里藏的什么东西,自己拿出来,趁早交代清楚!省得以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提灯、墩锁的苦刑都尝个遍。”
芳佃姑姑肃声道,她在通贵人身边做了多年掌事姑姑,惯通各种磋磨人不见血的手段。在一众宫人中,积威深重。哪怕此刻她刻意压低了嗓音,仍旧吓得嘎珞没出息的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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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谋害公主。”嘎珞嗫喏道,却始终不肯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芳佃姑姑眼神深了深,作势要唤人进来押走嘎珞严刑审问,“我既抓了你个现行,有没有便由不得你说了能算!”
“别,姑姑不要惊动外面的人!”嘎珞情急之下,方寸大乱,哆哆嗦嗦把手中的东西交了出来。
“字画?”黑暗中芳佃姑姑看不清画上内容,掂量着手上物什的大体模样,冷厉责骂,“你这小蹄子,好的不学,竟学那些阉竖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公主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是这样的姑姑……”嘎珞慌忙否认,她见靠嘴说不清楚,索性几步摸黑到矮几旁,点了蜡烛,示意芳佃姑姑摊开画轴。
芳佃姑姑只看了一眼画上美人的无限春光,以及那半张白玉无瑕似的侧脸,顿时瞠目,险些失态惊叫起来,“荒唐!这是谁干的!”
“是春贵人。”嘎珞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起末讲了个遍,“公主好不容易才把画夺回来,嘱咐我悄悄烧掉,姑姑您快把画给我吧。”
嘎珞说着,夺过画几把狠狠撕碎,劈手扔进香炉,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
芳佃姑姑盯着窜起来的赤红火苗,面上不见松懈,反倒愈发紧绷,朝着嘎珞恨铁不成钢骂道。
“愚蠢,如此要命的大事你也敢替公主瞒着!春贵人既看到了公主的脸完好无恙,光烧一幅画能抵什么用!”
整个宫中,除了容淖与皇帝,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帝对容淖“寄予厚望”。
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容淖的得宠皆因皇帝怜她体弱多病且容颜损毁。
包括通贵人和芳佃姑姑。
所以,通贵人严格把控容淖饮食多年,不许她多食一粒米,病美人合该是孱弱纤细的。
所以,当初容淖的脸分明好转,通贵人却不许她宣扬,甚至还和芳佃姑姑一起,专门为她仿出了旧朝的斜红妆。
相传,旧朝风靡一时的斜红妆本就起源于一位伤了脸的宫中女子。那女子心思灵巧,以伤痕为妆,化腐朽为神奇,反倒越发受君王宠爱。
一笔斜红,张扬且深意,不断提醒皇帝,她的卑怜。
芳佃姑姑唯恐容淖秘密曝光失宠甚至引来灾祸,再无心睡眠,魂不守舍坐在外帐不知在想什么。
嘎珞则以守夜为由,默不作声进了内帐。
榻上本该安然酣睡的容淖此刻正睁着眼,目色清明,毫无睡意,悠然与掀帘入内的嘎珞对上。
嘎珞不见异色,微不可察朝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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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九全是隔日晌午时分,众人忙着扎营造饭时,被一个侍卫悄悄送回来的。
侍卫营走了一遭,他表面倒瞧不出遭了多大罪,全须全尾的,只脸色白了一些。那袭泛蓝太监袍穿在身上,越发像文弱清隽的簪缨公子了。
只有凑近了,才能从他行动间无意从衣袍内涌出的血腥味察觉出,他这一日没少吃苦头。
“公主,奴才回来复命了。”孙九全缓慢跪倒请安,额角细细密密挂了一片汗,那口本就破烂的嗓子此刻破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言语什么。
“受了刑?”容淖问道。
“走了套巡卫营的规矩罢了,不碍事。”孙九全分明连喘息都艰难,偏偏话还不少,“奴才只是无意经过皇帐附近,与那擅闯营地之人绝无干系,属于一问三不知的,按例审问过后,轻车都尉便做主放奴才回来了。”
言下之意,他什么都没对那帮侍卫吐口。
也是,若他真说了什么,怕是没命走出巡卫营。
但凡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难免会摸到主子几分秘密。装聋作哑便是相安无事,若逞口舌无疑自寻死路。
“行了。”容淖抿了口茶,神色淡淡,略带深意道,“往后行事仔细些。”
孙九全听出容淖在点他取画那事办得不够利索,谦恭应道,“奴才省得。”
“这几日不必跟着伺候,到后面牛车上歇几日吧。”容淖摆手打发他出去。
孙九全道谢行礼告退,拖着滞缓的脚步往太监暂歇的棚顶去,忽然听得身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嘠珞追了上来,“这是公主赏你的伤药和饽饽。”
孙九全一愣,“劳烦姑娘,请代我谢过公主。”
“不必客气。”嘠珞把东西塞他怀里,上下打量一眼,好奇道,“你似乎从未唤过我姐姐?”
宫人间的排资论辈,年龄属于次要,主要看在主子跟前的受宠与脸面。
嘠珞是容淖跟前最得用的大宫女,虽然年纪不大,但明德堂的小太监小宫女都会规规矩矩唤她一句‘姐姐’,像孙九全这样进宫日子尚浅,又毫无靠山的,甚至还有殷勤称她为‘姑姑’的,各种小意讨好。
“姐姐。”孙九全脑袋半垂,从喉咙里含含混混挤出一声。
“……”嘠珞那几分好奇顿时散了,满脸无趣的转身回去。
她性子活泛,故意挑着临溪那条路走,因为那里三三两两蹲了不少小宫女,都是来水边替主子或自己浣洗物什的。
嘠珞在宫中没有特别要好的小宫女,相熟的也少。她四下张望,本想看看有没有熟面孔能一起叙话几句。
不曾想,熟人没找到,倒是先隐约听见了几个宫女细声细气,神神秘秘讨论容淖。
“六公主”、“订婚”、“赠物”,反正每个词听起来都十分骇人,流言无疑。
可是不等嘠珞把这则莫名其妙的流言听全乎,那群小宫女中便有人认出了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她,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唯恐被她揪去六公主面前问个乱嚼主子舌根的罪名。
嘠珞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顾不得找人叙旧,径直小跑回去找容淖,结果却得知容淖与她前后脚功夫被皇帝召去皇帐一同用膳了。
嘠珞只能心急火燎的去皇帐外等候。
好不容易等容淖用完午膳从皇帐出来,又差不多到拔营上路的时辰了。嘠珞见到处都是在拾掇造饭、搭帐用过的器物上车的宫人,来来往往,人多眼杂,只能强行按捺,准备去车上禀告。
谁知,八公主先来了。
“六姐姐!”隔着还有一段路,八公主便开始挥着团扇冲容淖打招呼,眉目明媚,一团天真跳脱的孩子气。
她身后的大宫女孟春忙不迭拉下她高举的胳膊,嘴里还紧张兮兮念叨什么,看样子多半是劝她稳重些。
自御驾北巡上路起,这还是容淖第一次见到八公主。
上次见八公主应该是在畅春园,两人同住照水阁时的事了。
容淖依稀记得,那日她陡然从五公主遮遮掩掩的口风里,捋出当年种痘所之事隐情颇深,一旦揭开,通贵人极有可能为之偿命,是以心绪繁杂,对八公主的态度尤为冷淡不耐烦。
八公主约摸是被她伤到了,也或许是耽于北巡路上风光玩乐,再未露过面,容淖乐得独自乘车清闲,也没怎么留意过她。
容淖略显诧异,“快登车了,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听说下晌要走的驰道前阵子被雨水冲毁大半,颠簸得紧,所以我想坐六姐姐的车,少遭点罪。你可不知道,自畅春园出城后,这一路上我都快被颠散架了,见天的吐,宜娘娘昨儿还打趣说我快把她给熏酸了。”
八公主扶扶酸疼的小腰,略显羞涩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完全不见疏远隔阂。
容淖的舆车是皇帝着内造仿照太后凤驾,降低规格打造出来的,只是大小纹饰差一些,但减震功用却是半分不差。
比之其他女眷单靠皮革裹住车轮及铺垫软靠减震的马车,容淖这车显然精细许多。
——车轮裹的贵重皮毛而非粗砺皮革;
且在车舆之下,车轴之上,匠人还煞费苦心的复刻了周朝时期马车减震的“伏兔”技法;
车内布置也更为合理舒适,大小物什都透着用心。
饶是如此,容淖依旧觉得这马车有些颠簸,更遑论是跟随宜妃坐普通马车的八公主。
容淖看了眼八公主明显清减两分的小脸,颔首同意。
小姑娘虽有耍苦肉计的嫌疑,但言辞坦荡,眼神清澈,并不惹人生厌,反倒透出几分难能可贵的粹质。
“多谢六姐姐!”八公主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挽住容淖的胳膊,“我都想过了,如果你不愿意与我同乘,我就过去求皇阿玛送我回宫去,这为了去草原玩一遭,太受罪啦。”
“……”因着八公主的话,容淖目光下意识往不远处的皇帐落去。
高高在上的明黄宝顶迎着滚烫炽日,耀目的颜色恍似烈焰,轻易便能把人灼伤。
论起来,皇帝算是本朝帝王中最爱护儿女的。
每日不管朝务如何繁杂,都会抽空去上书房瞧瞧阿哥们书念得如何,武艺可有长进,挨个过目文章,考校指点,盼他们将来匡扶社稷,有个好前程。
公主们的前程不在朝堂,在于婚事。
皇帝便力排众议,坚持女儿晚嫁。
大公主更是虚岁二十方得婚旨,创下了本朝之最。
因为遍观本朝前辈的公主们,她们多半是早早成婚,十来岁不知事的年纪便和亲蒙古的不在少数,结局多半不尽人意,嫁得早,逝得也早。
奈何再是用心的君父,首先是君。
皇帝此番北巡分明带了三个女儿。
五公主肯定是要与太后同乘的,不必担忧旅途颠簸;容淖也有为她特制的舆车;唯独八公主没有得到额外照顾……
八公主被忽略的因由,说到底只有一个——不够分量。
料想得到,她未来的和亲安排,八成是对皇帝益处不大,但又必须的地方。
容淖与八公主一前一后登上舆车。
八公主知道容淖只是惯常的安静,而非心情不虞,便没有太多顾忌,自顾兴高采烈说得开心。
明明片刻之前还在抱怨心肝脾肺差点吐出来,这会儿又开始畅想草原风情了。
她的身上好像既有孩子的健忘,也糅合了成人的豁达,矛盾又和谐。
“我先前求着十三哥带我练了好一阵子骑术,就是想去草原上赛马叼羊。六姐姐,如果我叼羊比赛赢了,一定把第一块‘幸福肉’给你!”
叼羊比赛是个草原游戏,大概是一群人围在一起,策马抢夺一只羊身。先拿到羊身并冲到终点的,便是获胜者。
获胜者方便将羊烤熟,请众人共享,那肉便称为‘幸福肉’。
八公主攥起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志气昂扬道。
结果话音刚落,立马干呕一声。
容淖瞥了眼上一秒张牙舞爪,下一秒蔫头巴脑的八公主,面无表情道,“你才用过午膳吧?你若是敢乱折腾吐在我车上,我便敢把你赶回宫去。”
八公主杏眼瞪圆,立刻捂住嘴,识趣的抱个个大软枕滚到一旁闭目养神,留个后脑勺对着容淖。
这些日子吐着吐着她也吐出经验了,闭眼睡觉是最舒服的乘车姿势。
大概是容淖的舆车确实平稳舒适,不多久,八公主的呼吸便沉了许多,像是睡过去了。
嘎珞一直在偷觑八公主的情况,见她入睡,特地耐着性子等了小半炷香功夫,才凑到容淖身边,轻声说起在溪流边听见的流言。
“奴才寻思着,八成是昨早轻车都尉追来抢……呃……”
嘎珞想起那情形,都替容淖尴尬得头皮发麻,刻意囫囵了一下。
“肯定是那一幕被人瞧了去,才编排出什么轻车都尉已被皇上私下订为六额驸,只等北巡返京便要公布婚事,这才默许公主与其私下相见,交换信物。好像还说什么打情骂俏……”
“行了!”容淖头疼打断,她现在听不得“画”相关的字眼,也听不得策棱的名字,更遑论是听见两者结合起来的荒谬流言,气得瞬间变脸。扭头想倒杯茶喝冷静冷静,猝不及防撞上八公主亮晶晶的双眼。
“……你没睡?”容淖平静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八公主敏感嗅到那一丝平静后潜藏的危险,利索把眼皮一合,开始装死。
八公主这一装,还真的睡着了。
一觉睡到黄昏,队伍停下,才被外面张罗安营扎寨的动静吵醒。
正好看见容淖主仆下车,八公主掀帘看了看,睡眼惺忪道,“六姐姐你去何处,下面帐篷好像还没搭好。”
嘎珞面色微微发僵,容淖倒是神色自若,淡静扔下一记重磅炸.弹,“我去见轻车都尉。”
“啊?”八公主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等她缓过来,立刻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朝容淖追去了。
“六姐姐你……”八公主面色纷呈,惊诧、好奇、不敢置信等,皆有,结结巴巴问了一大堆。
“所以、嘎珞说的都是真的吗?皇阿玛为六姐姐订下了轻车都尉?还有,咱们平时都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轻车都尉如何约你相见的?”
其实是皇帝跟前的小太监跑来传的消息,说是皇帝宣召,但没具体说为何宣召,而且召见的地方也并非皇帐,而是距皇帐不远处清净隐蔽的矮山。
皇帝日理万机,中午才宣容淖一起用过膳,这会儿才过了几个时辰,又传她去看一坐不起眼的矮山,且还说不出个原因来。
神神秘秘的,其中用意必不简单。
思及皇帝已明言选定策棱,以及嘎珞带回来的流言,容淖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确是打算近日便把她和策棱的婚事彻底定下来。
只要婚事过了明路,未婚夫妻有些亲密交往也不妨事。所以,那些宫人间的口舌不曾有人制止,毕竟堵不如疏。
今日的矮山之约,与那日皇帐相逢差不多,都是皇帝为她与策棱特地安排的相处机会。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和八公主讲得太细。容淖眉梢一扬,不答反问,“你既如此好奇,不妨同行去看看?”
“真的?”八公主双眼放光,确定容淖不是在开玩笑后,二话不说提裙跟上了容淖主仆。
三人同行往矮山走,虽更惹眼了,但却能削弱旁人目光里的探究。
她不想把策棱与自己绑得太紧,最好连一丝流言都不要有,免得来日解开麻烦。
越近矮山,四周风景愈佳,清净而不荒寥,算是暑天难得一见的舒心地。
她这皇阿玛对挑选幽会之地倒是颇有心得。
“六姐姐,那人可是轻车都尉?”八公主眼神好,人也活泛,乍一见到远处矮山下身着黑色袖箭衣,同色披风,背立黄昏,挺拔锋利如山石的年轻男子,立刻来了精神。
容淖眼神不如她,斟酌片刻才敢确定,从鼻子哼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六姐姐不高兴?是不中意轻车都尉吗?”
容淖这次干脆不搭理她了,但浑身充斥的排斥与不悦骗不了人,甚至就连八公主这样天真的小姑娘都敷衍不过去。
“为何如此?”八公主勾着手指头,巴巴的开始数,颇有心得的架势。
“这样瞧着,那位轻车都尉皮相虽非绝佳,胜在气势造根骨,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动如山的气派,像……像威风凛凛的狼王!”
“嗤——狼王。”容淖显然对八公主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意象不以为然。
目光挑剔扫过不远处的策棱,见他黑色披风被山风扯成展翅的形状。
大热的天,也不知他抽什么风,竟披着一条黑黢黢的披风出来,容淖嫌弃冷嘲,“晒干的老板鱼还差不多。”
山东巡抚曾往宫中献过两尾体型快赶上脸盆大的老板鱼,后来没养活,本是要处理掉的。
明德堂有个祖籍山东的小太监自告奋勇,说可以把鱼晒干用来烹菜,十分美味。
容淖无意间瞧见过一眼晒干后的老板鱼,又黑又硬还丑,倒尽胃口。
以前容淖觉得晒干的老板鱼状似没完全打开的折扇,如今却觉得更神似着披风装相的策棱。
几人说话间,已快走近矮山底下了。
八公主被嘎珞拉着,识趣驻足,任由容淖独自上前。
“找我何事?”容淖绷着一张小脸,冷若冰霜问道。
这是明显还在生那画的气,策棱面上窜过一丝无奈,从山石里抓出一个小竹篮,低头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容淖不接,只以目打量那装满半竹篮子花花绿绿,煞是小巧好看的果子。没有出现策棱设想之中的喜悦,甚至还隐约有些……嫌恶。
策棱见状,先忙低声解释道,“都是山上摘的新鲜野果,能吃的。”
他顿了顿,又硬邦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皇上已经问罪过我。不过你放心,画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说了孙九全不合时宜出现在皇帐附近,我要把人带走审问,无意间与你起了僵持。”
“问罪?问了你什么罪?你我都同时出现在此处了,何须遮遮掩掩。”容淖面无表情,“尚在世间,便不要鬼话连篇!”
策棱怔住。
容淖嗤笑一声,单刀直入,“皇上怕是趁机给你说了你我婚事吧,特地安排着让你来给我道个歉,盼着你我日后恩爱和睦,倒也不必如此。”
策棱就算再迟钝,也能读出她言语间的嘲弄,斟酌问道,“你是不喜这桩婚事,还是……”
他微妙停顿。
第19章
长日彻底沉了,四周越显昏暗。
策棱问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也被藏入暗淡光影,被容淖忽视掉了。
容淖心无杂念,如此与男子细谈婚事也不见小女儿姿态。应对自如,甚至自带着股刻薄的直白,“我既不愿和亲漠北,也没看上你。”
她顿了顿,眼风扫过小竹篮里的野果,姿态说不出的轻慢。再开口,言语间尽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荒唐讥诮。
“不过,你竟做到了这一步。难道是真心满意这桩暂得一时之利,遗后患无穷的婚事?”
策棱明白容淖的意思。
他若娶了一位清廷公主做妻子,过了表面风光这几年,将来一旦涉及权柄利益,注定是要同床异梦,家宅不宁的。
因为皇帝愿意栽培根基尽毁的他,还以爱女许嫁,明显是有利可图。
犹如民间借贷印子钱,今日他以额驸身份得了皇帝多少助力,来日他若能入主漠北,那必将是成倍的奉还。
仿照漠南蒙古诸部内附大清事小,可能赔掉整个漠北事大。
届时,身侧的公主妻子,便成了鞭策他‘还债’的监工。
若他反抗,公主甚至能名正言顺的取代他。
草原规矩松,贵族女子并非限于二门,只能周旋在内宅。
只要有底气与本事,她们想要掌权并非难事。
皇帝许嫁公主,一本万利。
他答应尚公主,百害一利。
都是一眼辨利弊的买卖。
冷冰冰的交易局面,最是要注意相处界限。面上笑,心里防,相敬如宾才是正经分寸。
他竟弄出一篮子的野果,不伦不类的,确实是疯魔了。
荒唐。
太荒唐了。
其实,策棱自己也是困惑的,甚至还百思不得其解。
午后伴驾时皇帝对他说,稍晚些车队停靠时安排他与六公主一见,让他为昨日冒犯之事送个礼道个歉,年轻人之间别起了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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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轮值过后,难得闲暇,窝去后边儿车队养养精神也好。可他却鬼使神差一般,顶着日头策马返回上午路过的荒山,踩过荆棘丛,只为摘回半篮子她可能会喜欢的野果。
然后又匆忙赶回,连划破的衣袍都顾不上换,裹了恭格拉布坦的薄披遮挡,早早侯在此处。
等候的间隙,微风吹着。
策棱盯着一篮子红红绿绿的野果子,心想这些确实不如宫里种着玩赏用的小杏子,小梨子,小六月柿圆胖讨喜,好在色泽还算可爱。
她应该会喜欢吧?
毕竟见她五次,她有三次都偷偷摘了宫里的小果子。那青皮小梨子,看着都牙根泛酸,亏她敢下嘴。
策棱意识到自己竟在专心研究野果子可爱与否时,终于觉察出自己今日行事反常了,不由想起赴约前恭格拉布坦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是板上钉钉的额驸,不出意外近日便会接到赐婚圣旨。他应与公主处好关系不假,道歉送礼投其所好也属正常。可万不至如此细心……甚至是上心……
策棱还未来得及往深处想,理清情由,容淖便到了。
她表露出的蔑视冷静,犹如一柄无情刺.刀,把策棱尚未破土的心思,当场血淋淋地全给戳了回去。
或许曾在某个瞬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的视线与情绪,为这个把刁钻小气与豁达机灵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有过丝丝缕缕的悸动。一时上头,凭生遐想,行事无常。
可此刻,回归现实。
无边夜色悄无声息笼罩世间,携裹西风,把策棱那袭黑袍晕得如沧浪黑水。
策棱想起那夜漠北血红的残月;族人尸骨堆成的骷髅塔;塔米尔河变色的流水;王帐连绵数十里的大火……
他定然是要重回漠北的。
回到故地塔米尔河畔,亲手掩埋曝尸十一年的族人。
他们被草原的风霜摧残了太久,牛马踩踏,禽啃蚁噬,需得仇人骨肉血祭,方得安宁。
还有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也必须以鲜血赎罪塔米尔河畔无数冤魂。
当年招惹准格尔部噶尔丹的分明是王族本部,最后遭殃灭族的却是他们这一支。
偏生,王族本部还袖手旁观了塔米尔河畔那场屠杀。甚至幻想以万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安抚噶尔丹的怒火。
报仇雪恨,平生之志。
清宫膏粱软枕十一载,冤魂血泪分明夜夜入梦,怎能凭生遐想,迷了心窍。
血海深仇犹如兜头泼冰,等闲心思统统封冻。
刚过及冠的年轻男子,面目英俊依旧,双目中的星子却在瞬息散尽,冷静非常。
策棱随手把小竹篮扔到山石上,容淖把话点醒到这个地步,以他二人处在的位置,这东西注定在是不该拿出手的,拿在手里也是尴尬。
谁知篮底抵着块尖石斜了,红红绿绿的野果子蹦蹦跳跳滚了一地。
策棱面不改色,在果子滚地的闷响中,如常以对容淖尖锐的问题。
“旅途之中,仓促备礼向公主致歉,实在简陋价廉,无意冒犯公主,属下改日再择佳品奉上。”
策棱一句话,主动抹干净了那些由野果牵出来的暗潮。
至于两人婚事相关,他并未正面作答。
容淖看出了他的回避,一语道破,“既然你我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不妨通力合作,将它暂置一些时日,寻寻可有别的出路。”
若是容淖开口便提议两人合作把婚事搅黄,策棱一定会觉得她天真不靠谱。
毕竟两人情况不同,容淖的额驸也许能换,但他要借清廷的势,那妻子便注定是清廷宗女。
没有容淖,还会有旁人。
于他而言,白费功夫罢了。
可是,容淖说的是暂且搁置,趁机寻找别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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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迎着容淖闪烁真诚期待的眼,并未立刻给出是否合作的答案,而是突然问道,“你整日在宫中忙活得热闹,莫不正是在为推掉这桩婚事做铺垫?”
“那倒不是。”容淖一派坦然,“气量狭小,天性好斗罢了。”
“吓唬我?”策棱莞尔,盯着面前生得娇花面孔却语出惊人的小姑娘,越发觉得看不透她,目露审视,“属下当真如此如不得公主眼,为何?”
策棱心里清楚,就算容淖真有本事毁了他们之间的婚事,也极有可能被皇帝指给蒙古其他部落和亲。届时情形可能是不比嫁去漠北凶险,可照样是夫妻离心一辈子,互相制衡着过日子。
如此说来,还不如他,至少年岁相当,知根知底,且还有幼时前缘牵扯。来日就算两人分崩离析,他也不至于像三额驸那样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折辱三公主。
策棱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容淖闻言,抬眸大大方方上下打量过策棱。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他那板寸头又剃短了一些,几乎是贴着头皮,毫无保留显露出圆润的弧度与一层粗砺的青黑色,在这夜色下竟然还有几分亮眼。
容淖自觉心中有数了,难得的心平气和回他道,“哪里话,我只是不馋晒干的老板鱼和卤蛋罢了。”
策棱跟随容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下意识呼噜了把扎手的脑袋,又扯了扯身上黑黢黢的披风,几乎瞬间领悟了她的言下之意,以及另外一个词——自取其辱!
第20章
——晒干的老板鱼和卤蛋。
骂人还惦记着吃。
亏她想得出来。
策棱咬牙切齿扯了把黑黢黢的披风,怒极反笑,那双眼眸却沉静如海,深邃晦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费力分辨他的神色,猜测他这是把‘暂置婚事,另寻出路’的提议听进去了。
以至于,整个人被沉重往事织网携裹,连喜怒上头时,旁分丝缕涟漪都显得奢侈。
想来也是,普天之下,满蒙八旗王族贵胄中,从长远计,打心眼儿里最不甘愿尚清室公主的,无外乎策棱与恭格喇布坦这兄弟二人了。
但及目当下,最需要靠姻亲关系借势清廷,杀回漠北图谋功业,为族人复仇的恰好也是他二人。
这是个无解的闭环。
顾头难顾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多年来他们默认婚事,只是人在屋檐下,别无选择罢了。
若真有法子把闭环撬开一条口子,让他们既能得到清廷支持,又不必加以姻亲约束,斩断无穷后患,于他们而言的,无疑等同于天上掉馅饼。
面对此等巨大诱惑,就算理智戒防‘贪心’二字,潜意识中怕是已不由己升出三分意动。
容淖面上有讥诮一闪而过,淡淡收回目光,开门见山对策棱道,“今日午间我去皇帐陪皇上说话,瞧见了封册五公主的圣旨,她的封号定下‘温宪’二字,已用了印,只等着挑个好日子颁旨。
但是,御案那张草拟满公主封号的纸上,其实用朱笔勾了两个圈。”
自本朝入关后,虽学了不少满汉融合之道,但皇子皇女的封册并未沿袭前朝。
无论出身高低,公主生下来一律先称格格;待种痘养住,上玉牒序齿后方按长幼称为‘几公主’;至于封号,多半是在婚嫁前夕才会拟定册封。偶有极为得宠的,方能提前获封。
皇帝朱笔圈出两个公主封号,一个自然是给已经订婚的五公主,至于另外一个……
策棱下意识瞥向容淖这个六公主,斟酌开口,“皇上给你拟了什么封号?”
容淖面无表情。
重点是她会得个什么封号吗?
重点分明是可能伴着封号,即将明旨晓谕的婚事!
君无戏言,一封黄绸,她与策棱的婚事可就再无更改余地了。
这也是容淖明知皇帝有意借口把她和策棱往一块儿凑,还乖顺走这一趟的目的。
“少装傻充愣。”容淖斜乜策棱一眼,她不信策棱思忖不明白她的册封与二人婚事息息相关。
策棱之所以故作迟钝不肯点破,也不表态到底愿不愿意与她合谋‘暂置婚事,另寻出路’。说到底,不过是理智占据上风,不敢贸然尝试打破‘闭环’,以及承担连带而来的风险。
容淖不爱勉强人,也不爱替人做抉择。
“话已至此,我便不与你多费口舌了。说实话,我今日会来,只是揣度着你的处境,与你通个气。”容淖坦然道,“眼下我并无什么精妙法子暂置婚事,唯有一个‘拖’字。”
她顿了顿,半敛的眼瞳藏住微妙,寥寥言语中透出几分笃定,“不过,日久见真章,早晚会见转机的。”
“所以……公主其实是来与我做白手买卖的?你想让我出面找个理由,拖住皇上随时可能赐下的婚旨。然后,静待你口中虚无缥缈的转机。”
策棱莞尔一哂,须臾之间已敛尽沉思,貌似虚心求教,“敢问公主,你的底气从何而来?可否告知一二。”
他言语之间游刃有余,半点不见先前的郑重谨慎。
容淖敏锐从他陡然转变的态度中,读出了哄小孩儿的逗弄与纵容。
显然策棱是认定她方才一番言辞是在张牙舞爪,任性唬人,脑中没有半分成算,不值当考量。是以,连态度都轻怠敷衍起来。
容淖板起小脸瞪向策棱,头一次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憋闷,“罢了!”她云袖一摆,果断转身离去。
今日多管闲事走这一趟,她已算是仁至义尽了。余下的,端看策棱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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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目送那道纤弱背影走远,面上敷衍神情渐渐隐没暗淡下来的夜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若他不曾了解容淖性情,听过容淖今日这席话,肯定只当小姑娘是嫌弃他与漠北,故而拼着笨拙智计想要逃脱和亲。
可是,他曾亲眼目睹过容淖频繁在后宫搅混水,手段十分高杆,多番入场而不沾身分毫。
那不是个笨姑娘,相反,她十分狡慧。
她的一举一动,绝非面上这么简单。没准儿,她今日一反常态说出这番没甚底气的话,也与她在后宫搅乱的因由有关。
策棱目色发沉。
所以,刚才他会佯装无意问她,先前在宫中频繁动作可是为了推脱婚事做铺垫。
她说不是。
策棱相信她的回答。
那小姑娘像极了她头上那支银镀金嵌珠珊瑚的金贵小螃蟹,冷傲且无忌,她应是不屑撒谎掩饰自己喜恶的。
如此,便更加印证了那小姑娘身上的古怪,她似乎藏有一个携裹良多的巨大秘密,深渊一般。
他不过稍微窥视,已隐约生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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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十日,便是中元节,祭祖祀亡魂的日子。
当年满清先祖兴兵入关,先是定都盛京。后来,才把都城移去如今的京城。
盛京虽是旧都,但前几辈的帝王陵墓都建在了盛京附近。
平素逢着祭祀日子,皇帝只能在京城设坛遥祭。
此番北巡既要经过旧都盛京,又正逢中元节日,皇帝自是要慎重对待的。早早便下旨令旧都盛京的官员,在太|宗皇帝敕建的皇寺莲花净土实胜寺兴建道场。待正日子时,御驾将亲至祭祀皇室先祖。
如此一来,北巡队伍必须赶在中元节前抵达盛京。
因刚出京城那几日,北巡行程被天气耽搁,如今只得快马加鞭的赶路,人疲马乏,女眷们养尊处优惯了,一路叫苦不迭,陆陆续续有人报病。
皇帝闻讯颇为头疼,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加派御医去各处问诊,但该赶的路半点没落下。
直到这日,太后身子不适的消息传出,皇帝才下令赶早扎营,找地方歇着。
月上中天,银光似水。
因营地扎在几重矮山之间,虫鸟低鸣,篁竹桦柏卷出几股夜风,炎炎夏夜难得生出几分清寂。
嘠珞望了眼不远处黑乎乎的摇曳树影,吓得拢了把身上的水蓝褂子,抱紧手中的食盒,快赶两步走进帐篷,撩开内帐帷幔。
容淖斜倚简榻翻书,身上半搭着条钩花薄锦被,闻声漫不经心瞥去。
乌发素衣,美目流转,昏烛柔光犹如烟霞借来的胭脂云色流泻。极难想象,有人一个侧颜便能勾出那般惊心动魄的秾丽弧线。
嘠珞看得愣了愣,丢开食盒,三两步半蹲到她跟前,一边替她把烛火剪亮一些,一边低声回禀。
“奴才借给孙九全送吃食的机会,查看过他伤口换下来的白布,那上面的药粉果然与公主给他的金创药有所不同。而且,他住处的碗盏,也有股极淡的药味,像是退热的。”
孙九全前些日子被策棱抓去巡卫营吃了不少皮肉苦头,偏生近日又顶着酷暑天赶路,连番折腾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伤处溃烂,高热不退,高咳低喘,据闻不太好的样子。
趁着今夜扎营歇息的天色尚早,嘠珞前去探望。顺便,替容淖验证猜测。
嘠珞不通药理,却有跟在容淖身边多年耳濡目染的积累,她对许多药材的气味烂熟于心。哪怕孙九全住处的碗盏刻意冲刷过,金创药粉末色泽相同,还是躲不过她的鼻子。
——意料中事。
“知道了。”容淖懒懒翻了页书,“你也累一天了,下去歇着吧。”
“奴才还不累,想陪公主坐一会儿。”嘠珞盘腿坐在容淖边上,反正内帐无人敢擅入,倒也不必太拘泥规矩。
她支着下巴,容淖看书,她看容淖,咋呼闹腾的小宫女儿,意外有了几分沉静面孔。
“怎么了?”容淖慢条斯理往书页里夹上一张云纹艾虎书签。
嘠珞替她把薄被拉上去一些,一改平常半句话兜不住的性子,沉声斟酌,说出一句一旦传扬出去足以祸累九族的话。
“是孙九全的事……之前公主给奴才透露他和春贵人之间藏有古怪,需要设法子试上一试时,奴才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二人云泥之别,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如今看来,他们果真关系匪浅。”
嘠珞继续道,“现下劳累病倒的主子们多,随驾北巡的御医就那么些人,见天忙得脚不沾地,稍微会点医术的小医官都被拘在主子面前等吩咐。孙九全一个没脸面的小太监,他能设法找人给他开一副退热的药已算了不得,可他竟还重新替自己找了金创药……这分明是察觉出了那日公主让奴才给他的伤药有一味药材短缺,药效甚微。”
若是这事放在寻常人身上,绝对不会贸然怀疑堂堂公主赐下的金创药是次品,药效欠缺,果断弃用。
除非,那人懂药。
正好,那位春贵人似乎十分懂药。
嘠珞还记得,万寿节当夜,春贵人身上那股奇异诱人的香气便是耍尽了香药同源的心思。
当初容淖复刻出春贵人的香料配方时,还把她吓了一大跳。
因为,春贵人竟胆大到以毒物蓖麻子入香。
偏巧,蓖麻子的毒性对孕妇与幼儿有针对性。
偏巧,春贵人的嫂子大张夫人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老蚌含珠了,然后又在因弟媳被强纳入宫之事奔走时,于轿上滑了胎,彻底为皇帝‘君夺臣妻’一事添了把火,前朝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容淖虽从未明言春贵人与大张夫人滑胎的干系,可一切如此凑巧。巧到连嘠珞这种一根筋都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嘠珞叹了口气,“奴才脑子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就算去床上安生躺着,也是睡不着的。公主,你受累和奴才说说吧,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察觉到孙九全和春贵人间关系不同寻常的?”
何时。
容淖思索片刻,轻描淡写作答,“先前一直心中存疑,但找不到联系。直到那日,见过春贵人拿出那幅画后,才隐约确定。”
嘠珞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迟疑道,“那幅画有何不妥?”
“很不妥。”容淖嗤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之所以炎夏正午天去温泉行宫东边汤池沐浴,是因为身体状况与常人迥异,泡泡热水倒也舒畅。
正常人除非脑袋不好使,否则应该不至于大中午顶着滚烫日头去泡温泉。
至于春贵人嘛,她就更没理由了……
容淖淡淡问道,“你可记得,王贵人当初为何被踢出伴驾北巡的名册,禁足在畅春园。”
“这个奴才知道。”终于说到一个自己清楚的,嘠珞忙不迭搭话。
“名义上说王贵人怀有身孕,不宜舟车劳顿,奔波北行。实际上,是她与春贵人斗法时落了下乘,仗着资历整顿来历不清白的春贵人,说春贵人留着身上那笔雕青花彩是对宫外的夫婿余情未了。逼得春贵人走投无路之下,亲手割掉那块纹有雕青的皮肉,以证清白……不对!”
嘠珞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春贵人既伤了皮肉,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全乎,身上还留着痂呢。她不留神仔细养着,偏生暑热天往汤泉边凑,肯定不是去沐浴的。东边汤池也没什么能入目的美景,那就只能是……人。”
当时容淖去沐浴时,图个自在,特地清退了四周的奴役,只留了知道她脸上秘密的嘠珞与孙九全守着。
若说春贵人是冲着容淖去的,合该当场跳出来逮容淖一个现行,然后趁容淖心慌意乱,趁火打劫,提一些过分的条件要求未尝不可。
可是春贵人没有。
她像是心中有鬼一般,带着秘密悄无声息离开,静默几日后,突然弄出一幅画邀容淖秘谈。但言语之中并无什么明显胁迫之意,那真真假假推心置腹的言语,反倒更像是在示好拉拢。
——她最后提出的要求,细想起来也是匪夷所思,轻忽得惹人发笑。
春贵人在明知容淖曾与自己的死对头王贵人为伍的情况下,对容淖唯一的要求,竟然只是希望容淖不要插手庇护与王贵人相关的人和事。而非威胁容淖下手把王贵人处理了,自己顺势再捏容淖一处把柄。
当时,容淖便觉得春贵人此种行径未免古怪。
春贵人状似忙于勾心斗角,想对老对手王贵人赶尽杀绝,实则对上她时有所顾忌一般,行事束手束脚。
面上瞧着可能是因为她强势莫测的态度震慑住了春贵人,让春贵人不敢放肆。
可打心眼里,容淖并不觉得春贵人那种人会轻易服软认命。
容淖不解,是以,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怀疑春贵人是硬找理由与自己产生瓜葛,拿捏着尺度欲顺势与自己交好。
她身上,或者说她身边究竟有什么能吸引春贵人如此煞费苦心靠近的好处……
那日在温泉汤池的只有她、嘠珞、孙九全三人,总不能是……
这个可笑的念头一出,容淖起先也觉荒诞不堪,可潜意识里,她并未就此忽视了事。
以至于,当日她从春贵人帐篷出来后,发现孙九全竟忘记分寸跟进了她的内帐,闷不做声在旁打算听她与嘠珞商讨如何设法对付春贵人时,下意识留了神。
她的内帐向来只有嘠珞和芳佃姑姑能进,孙九全到她身边有段日子了,规矩都懂,却还是闷不做声跟进了内帐。不管是魂不守舍无意间犯错,还是刻意为之。总之,都十分可疑。
孙九全的相貌气度都十分惹眼,粗鄙的太监袍服上身,都能被他衬出几分文气公子的尔雅。
而且,他的见地处事,也非俗常。
容淖记得,她第一次注意到孙九全时,孙九全思维敏捷,口齿清晰,正在为满身艳名的春贵人辩驳。
在他的眼里,春贵人似乎只是个无辜的普通女子。
如此情形,竟遥遥应和了容淖在春贵人帐中随手准备展开那幅画,春贵人却坚持让孙九全先出去,然后再打开画时的场景。
在各宫主子眼中,太监和宫女并无不同,只是个会喘气的物件罢了。许多宫妃沐浴,都是由太监伺候着的。
可是,春贵人明显把孙九全当成‘人’看待的,男女有别,所以她不欲让孙九全看见那副画上的内容。
流言蜚语,尊卑之别,差距犹如天堑。
他只视对方为无辜的普通女子,对方则待他为体貌正常的男子。
那些积攒在容淖脑中良久的困惑,忽然清晰起来,杂糅组合成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过这个猜测看似大胆,仔细追溯起来,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春贵人一脚踏入宫门,背后牵动张家闹出沸沸扬扬的‘君夺臣妻’动静开始。
容淖以为,她是由此拿捏皇帝待她的心意。
毕竟皇帝当日为她有多离经叛道,来日弃她之时便该有踌躇难舍。
难舍为君难得一回放纵,难舍自己也曾投入过的心意。
可眼下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春贵人闹这么热闹一出,也许只是想告诉那人,她也入宫了。
她是顶了伊尔根觉罗氏的名姓入宫的,而非麻溪姚若愚,她只能借这个法子,把她入宫的消息传遍偌大的后宫,让那人不论身在何处,不拘森严规矩,都能知道她的消息。
一旦捋出一条线,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便能迅速串联起来。
春贵人第一个‘交好’的人,不是后妃,而是八公主。
并非因为八公主喜好美人颜色,待她足够主动。
要知道八公主是养在宜妃名下的,以她当时那满身艳闻若把八公主名声带出了差池,宜妃免不得找她算账。
可她毫不顾忌,仍旧我行我素与八公主交好。
不为别的,大概是打听到孙九全在照水阁当差,而八公主正好住在照水阁。
以及温泉汤池那事,春贵人八成是想着炎夏正午天,汤池附近往来的人定然稀少,想寻机冒险与故人见上一面。
结果稀里糊涂撞见了容淖的秘密,仓皇逃离后又犹不甘心。索性打算以此为由接近交好容淖,图谋日后能顺理成章与孙九全碰面。
所以,她分明有把柄捏在手里,却不逼容淖去做任何坏事,只是谈了个不痛不痒的条件。说到底,其实是投鼠忌器。孙九全在容淖身边当差,若容淖犯了错,身边的奴才头一个遭殃。
还有那日她们在帐篷里密谈时,春贵人费时费力冲泡出了宋人惯用的茶汤。
当时,孙九全正侍立在旁。
她许是故意的。
按容淖猜测,那可能是他们入宫后第一次真正相见。
她想拖延时间。
如此种种细节,只要深究,总能看出端倪。
对比起孙九全,他的举止与心思,则隐晦许多。
容淖只能想到,当初在照水阁,他做出改良的纸鸢,真正想要献宝接近的人可能并不是自己,而是与春贵人交好的八公主。奈何八公主虽是小儿心性,却对彩扎那种死物不感兴趣。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自己。
还有便是,那日他反常跟进内帐。
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存在过的猫腻,容淖并未真切察觉。
不过,反正都是猜测而已,只要揪住了端倪,没有完全察觉到也不打紧。
最重要的是靠事实验证。
所以,容淖让孙九全去‘偷’画,并顺势问出了孙九全的祖籍。
孙九全祖籍在安庆府,春贵人则出自安庆府辖属的麻溪姚氏,是真正够得着,可能有牵扯的联系。
孙九全‘悄悄’潜入春贵人帐中一夜未归,成功‘偷’回了画,当时容淖便觉得猜测被印证大半。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想要十成十的把握。
赶巧,打瞌睡遇上枕头。
策棱疑心孙九全与闯入营地的神秘人有关,把人带去巡卫营一通招呼,孙九全带了一身皮肉伤回来。
容淖觉得这是个机会,特地配制了一瓶药效甚微的金创药赐给孙九全。
容淖确定,孙九全是不懂药的,但是春贵人懂。
春贵人不仅是精通香药调配,而是真正的药理。
那日她只是随手扣桦树皮玩,春贵人便下意识问她,可是在摘桦树茸。
桦树茸长在桦树上,是一味补身子的药材,北边的沙俄老毛子用得多些,本朝的百姓极少用到此物,泰半人都不识得,就算在屋旁树上瞧见了也不太在意,大抵只有医者会出于本能关注。
容淖给孙九全次品金创药,造成他伤口久治不愈的假象,意在引出春贵人动作,结果不出所料……
春贵人大概是冒着风险,暗地里亲自前去望过孙九全。不仅送了退热药材,还果断换掉了原本药效甚微的药粉。
——所有匪夷所思的大胆猜测,最后全靠一瓶不起眼的金创药印证了。
嘠珞听得目瞪口呆,一边诚心拜服于容淖的敏锐高明,一边瘪嘴讪讪道,“奴才今夜可能更睡不着了。这就跟听了下半场折子戏,总惦记着没听过的上半场似的。”
按容淖的猜测印证,春贵人与孙九全之间关系匪浅。不由让人好奇,他们从前在宫外时,究竟有何渊源,才能为彼此做到这个地步。
“少偷摸想些风月传奇,坏脑子的。”容淖重新打开书,随口赶人,“下去歇着去。”
嘠珞不情愿起身,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扭扭捏捏道,“公主,你千方百计验证春贵人与孙九全的关系,真的只是为了借他们查种痘所的事吗?那他们会不会……”
“怎么?”容淖好笑道,“真把他们当戏台上的角儿上心了,怕我连累他们?”
“谁担心他们了!奴才是担心公主!”嘠珞愤愤跺脚,“春贵人能为孙九全做到这一步,那孙九全在春贵人心中分量肯定非比寻常。若按公主的计划,舍掉孙九全,奴才怕届时春贵人疯过头,不受控,反倒伤到公主……”
“你少瞎操心,我有分寸。”容淖莞尔一笑,“对了,我交代你的事,明日便可以着手去办了。”
嘠珞把这话记在了心上。
第二日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在队伍上路之前,去了孙九全住处。
“你身体可好些了?”嘠珞放下食盒,不动声色打量他,明知故问。
“多谢姑娘记挂,高热已退,只还稍微有点咳。”孙九全内服外用的药都用上了,昨夜又歇息得早,气色确实是有好转,他低咳一声,“不知姑娘此来,是有何吩咐?”
嘠珞昨儿傍晚才来探望过他,总不能一大早又是来瞧他的。
“呃……”嘠珞头一遭干这种事,思绪混乱正愁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顺着孙九全的话把来意说了。
“你也知道,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皇上要去旧都盛京的皇寺设道场祭祀。中元节在佛教里又称盂兰盆节,有放河灯的习俗。公主看重你的手艺,说你近来左右得闲,索性替公主彩扎一些别致的河灯,中元节好去河边放。”
嘠珞说完,颇为不好意思的扣了扣手指头,像是觉得指使病人做事,实在没脸。
好在孙九全并未怀疑,提出任何异议,只问了她几句公主的喜好,便应承下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不等嘠珞去催,孙九全自己已捧着一盏河灯来请容淖过目了。
“除了精细些,没瞧出什么特别的。”容淖漫不经心扇扇香炉里飘出来的缕缕幽香,睁着眼睛说瞎话,“竟丝毫不见改良软硬二翅纸鸢时的灵性,莫不是……”
莫不是改良纸鸢根本不是他的主意;莫不是他在敷衍了事;莫不是……
总之,容淖这个停顿十分微妙。
孙九全面色胀红,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一阵闷咳,哑着嗓子费力道,“奴才愚钝,这就下去改过。”
孙九全走后不久,容淖便病倒了,咳嗽不止。
太医诊断后,说她本就体弱,怕是无意间过了病气。好在算不得严重,服药休息几日便好。
皇帝闻讯后,难免迁怒到让容淖染病的孙九全身上,本想着人狠狠打孙九全一顿,好在容淖及时求情,说他彩扎手艺出众,能为中元节扎出别致的河灯。
皇帝给容淖面子,言明若孙九全的手艺活能让公主满意,此事便作罢。若不能,便新账旧账一起算,赏两顿板子。
中元节前两日,北巡队伍经过连日赶路,终于抵达旧都盛京。
容淖的咳嗽不见好转,反倒越发厉害了,整个人的气色明显萎靡许多,有一日手绢上竟咳染了血。
皇帝见状,怒不可遏。先把御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又让人把孙九全抓出来打了一顿,不由分说直接赶到盛京附近的破落行宫去了,怕他再传染给其他人。
孙九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离开之时可见凄惨形容,看得嘠珞直叹气。
“公主,孙九全也弄走了,你这‘病’是不是该好起来了?”嘠珞问道。
“不急。总不能他前脚走,我后脚立刻康复。若真如此,春贵人怕是会恨不得食我血肉。”容淖把玩着孙九全留下来的河灯,顺手点燃,似随口问道,“对了,我的药还有多少?”
“公主近几日为了装病都没好生服过这药,真弄得像染了病一样,那日还故意咬破舌根装咳血。”嘠珞抱怨过后,这才答道,“只剩五粒,该重新开方炮制了。”
“唔……等中元节后吧。”容淖轻轻吹灭河灯。
第21章
道家称七月半为中元节,佛教则称其为盂兰盆节,很为时人看重,一般持续数日。
其意也逐渐从慎终追远、普渡施孤,演化为存亡俱泰的民间节日。
家家户户设食祭祀、诵经作法。祈求先人庇佑,消疫病、保家宅,万事平安。
是以七月半当日起,不仅皇寺莲花净土实胜寺兴建起了盛大道场,盛京城中乃至国中各地寺庙,皆是香火鼎盛,规模十分盛大。
但凡本朝皇家大祭,女眷要么没资格入祭,要么由太后或皇后主持着与男子分开祭祀,中元节亦是如此。
太后领着一干后妃、公主、贵眷虽随御驾亲至了皇寺,但从始至终都是拘在内殿佛前点灯念经祈福。
隔着幽寂的中庭以及三进佛殿,外大殿正前方广场,皇帝领着一干王公大臣做道场的动静清晰入耳。
铜钟神鼓,梵音吟诵,遮过檀香缭绕间女眷低喃的祈祷。
两相对比,高居内殿正中的金身佛陀,似乎都笼了一层寥落冷寂。
八公主很是眼馋外大殿的热闹,悄悄后仰换了个省力的跪姿,趁机悄摸嘟囔。
“跪了这许久,天光仍旧不见暗淡,也不知何时天黑能去放河灯。我听说民间有些地方过中元,先是女子下跪叩拜祭祀,再轮到男子的,风气全不似我们这般拘束。咱们女眷只能圈在内殿念一日的经,到晚间放河灯时才能得片刻松快。”
诚如八公主所言,宫规拘谨,等级森严。
是以,跪拜颂佛的位次也是有讲究的,依据尊卑而定。
她们这一排,便只跪了三位随行的未婚公主。五公主居中,容淖与八公主各居左右。
八公主与五公主素无交情,甚至有些敬畏这位五姐,她这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嘟囔抱怨自是说给容淖听的。
她跪佛诵经憋了大半日,实在无趣。也不管容淖没有应声,逮着空子,忍不住多念叨几句。
“咱们中元惯常是祭祖后放河灯,以恭送祖先魂灵返还地府。但我宫内小太监闲侃是曾说过,在民间有些地方,中元送返是不放河灯的。而是在祭祖后烧‘包’,还要任由稚童去各家地里偷取最合心意的瓜,雕刻成船的模样,与‘包’一起焚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风俗讲究,唔……反正听着十分有趣。”
容淖连日身体不适并非全然假装,来皇寺跪经这大半日已是强撑,无心力与八公主私语,闻言只在心中轻哂一句。
倒是居中的五公主,出乎意料的搭了八公主的腔,嗓音如含了冰片,“你只是觉得偷瓜有趣罢。”
五公主一语中的,同时道出了容淖与八公主的心声。
八公主顿时噤若寒蝉,双目一闭,不敢继续叨叨。
又过了片刻,八公主悄悄睁眼,余光瞟见五公主虽跪得笔直,但额角沁汗,显然同是被这中元祭祀折腾得难受。
难怪口气那般呛人!
八公主又瞟了瞟禅定如僧的容淖,佛前祭祀,她妆容较平日素净许多,能看得出唇色浅淡,身如细叶,估计也是在勉力支撑。
八公主想了想,悄悄摸出装糕点的小荷包。
自己捏了一块在手中,然后胳膊轻捣五公主,掩着袖子偷偷把荷包递了过去。
其实按规矩祭祀诵经是能抽间隙进食的,不过殿内这些娘娘们顾忌今日是由太后主持着为国祈福,不敢异动罢了。
太后她老人家笃信佛法,常年在仁寿宫小佛堂里焚香拜佛,少食好静,自是耐得住,倒是苦了其他养尊处优惯了的女眷们。
五公主略一迟疑,便接过了八公主的荷包,却并未拿里面的糕点。
她自幼由太后抚育,闻听缭绕佛音长成的。耳濡目染,虽不如太后虔诚佛法,但自有祝祷的坚守。
五公主举止比八公主坦荡多了,直接把荷包转塞到容淖手中。
小荷包口是开着的,甜丝丝的蜜味涌出来,还夹杂一丝冷素油的腥气。
容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是什么,身体先对食物有了反应,喉头一呕,胃中翻腾,险些把早间勉强吞下去的两口粥吐出来。
为防露出异样被人察觉,她立刻装作咳嗽,拿帕子掩住口鼻,并顺势把藏在身上应急那一粒丸药咽下。
只一个简单动作,她后背已爬满了冷汗,手脚麻痹冰冷,脑中昏沉得紧,整个人不受控制歪倒。
“六姐姐!”八公主余光瞟见容淖仿佛瞬息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吓得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五公主先她一步,接住旁边摇摇欲坠的容淖。
她们这厢动静不小,引得殿内女眷纷纷侧目,一直侯在殿外的宫人也赶了进来。
太后经文念到一半被打断,捏着佛珠,睁眼以目示意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具体传达了什么话容淖没听清楚,左不过是太后感她以病躯奉神佛为国祈福,心意虔诚,特允她早些退下歇息之类的。
容淖只觉头晕目眩,等她缓过神来,人已躺在旧宫内殿万字炕上歇着了。
八公主正软在圈椅上,捧着茶任由两个宫人按揉膝盖,余光瞟见容淖醒来,连忙跑近扶容淖半坐起来,高兴中又不无担忧。
“六姐姐你终于醒了,大殿那边皇阿玛听说你病倒,已派梁公公领太医院判前来问诊过了,幸好你只是体弱疲累,别无大碍。此番大祭过后,你可要多休养着了。”
容淖听见‘太医诊脉’几个字,掩在锦被下的手猛地攥成一团。
紧接着想起自己晕过去前服了药,太医单从脉象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立时又松开了。
她靠在软蓬蓬的大迎枕上,口中朝八公主说着致谢,目光却越过八公主,落在掀帘进入内间的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快走几步近床边来,神色如常打千儿行礼,含笑关切容淖一番后,转头对八公主笑道。
“皇上心系六公主康健,只是前边儿祭祀仪式走不开,特地嘱咐奴才今日在此看照。八公主也劳累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更衣,今夜凤凰楼御宴,误了时辰可不好。”
八公主望着虚弱的容淖,迟疑不定。
“去吧,宴后放河灯,你不是惦记一天了。”容淖缓慢道,“今夜我不去赴宴,你帮我把预备好的河灯一起放了吧,祈愿亲友康健,万事顺遂。”
“好吧。”八公主这才点头,“那六姐姐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八公主带着她的宫人离开,内室顿时空落下来,只剩容淖与梁九功二人。
容淖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她醒来,竟一直没见到咋咋乎乎的嘠珞。
容淖心中浮起异样,与梁九功对视,蹙眉道,“公公如此急切支走八公主,意下何为?还有,嘠珞何在?”
“伺候不好主子的混账奴才,自然是拖去了她该去的地方。若非上了些手段,哪里能勘破她包藏祸心。”梁九功早收了笑,恨铁不成钢道,“公主近来病情反复全怪她瞒哄请脉太医,知情不报。如此恶奴,公主少替她操心罢!”
容淖闻言,扯起唇角,“公公,你我相识多年,有话直问便是,别诈我了。”
梁九功微怔,“公主如此信任嘠珞?”
“这些年我身边统共没几个人,自是信的,包括您。”容淖不疾不徐道,“我信您不会贸然动她的。”
“上次在湖心亭边上碰见,您便遮遮掩掩探问我,想必你那时便已察觉出什么了吧,只是被小太监打断了。后头整日都在辛劳赶路,您一直在御前仔细伺候着,腾不出手细查。今日正好趁我昏迷,就寻隙套了嘠珞的话。”
“我猜,定是嘠珞那呆头鹅怕是后知后觉咂摸出古怪了,您怕她事先给我通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私下看住了,还能顺势诈我一诈。”
容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番话,明显气短,高高低低的咳嗽起来。梁九功忙端了杯清水给她,容淖接过,单薄的中衣袖口往上卷起几分。
梁九功下意识投以目光,这次倒是没发现针灸后的红点,只有青玉镂空麻花镯与玉臂相映,煞是好看。
但是,根据从嘠珞口中套来的各种细枝末节,他心中早有定论。
“罢了公主,你这聪明劲儿莫往奴才身上使了,奴才只想得你一句实话……你厌食成疾,需以银针刺手厥阴心包经穴来降逆止呕,究竟是何时起的?”
容淖右手搭在左臂上,按着因长期私自针灸酸胀不已的胳膊,坦然回道,“此事,我以为您是最清楚的。”
“果然是那百消丸闹出的毛病。那等用数不清腌臜物做引子制成的药丸,比以往那些偏方还要恶心数十倍,连我这个奴才闻着都干呕,难以吞咽。可皇上却笃信那乡野大夫,硬让公主在乾清宫连服整月。否则,何至……”
梁九功久在御前,难得失态。可后面的话越发逾矩,理智逼着他住了嘴。
此刻,他褪去一身宫廷染就的圆滑世故,仿若一位普通长者,疼惜小辈多舛,“百消丸是公主及笄第二日开始服用的,据如今已过了整整三个月,公主为何不说,偏一个人生扛着?”
梁九功最初给年幼的容淖当‘药人’那几年,小小孩童长居深宫,又日日服用各色奇怪的‘药引’,孤单的认为所有生灵都是玩伴,懵懂不明惧恶。
他是见过容淖兴致勃勃抓出那些黢黑丑陋的臭虫,学着民间大夫的样子,准备开方制药让他也试一试。
后来大概是他的反感恐惧太过明显,容淖兴致缺缺,便不了了之了。
但那剂秘方上的药引子,那些个恶心玩意儿,他是十来年了也忘不掉。
“有什么好言语的,结果多半是再换一剂稀奇古怪的偏方。”
容淖盯着梁九功神情难看的脸,平静道,“您清楚的,我幼时从种痘所出来后,大病一场,好药好汤吊了半年命,终不见起色,连太医院判都拐弯抹角劝阿玛给我打小金棺材了。后来,幸得阿玛不弃,遍寻民间,得了几剂偏方续命。”
容淖重病那会儿,正值宫内皇嗣们种痘成功,人痘术得以推行天下,为皇帝揽尽民心,安抚万民。
人痘术脱胎于民间秘方,后来主研改进种痘术的也是民间大夫,最初还被世人认为邪门歪道,幸亏最后结果尽如人意。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对民间方剂不说十分信赖,至少也信个五六分。
种痘所之事后,皇帝早已对容淖未来有了谋算,自然舍不得她就此夭折。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下,正统杏林与邪门歪道悄悄在她身上试验个遍。后来,也分不清究竟起效的是正家还是杂门,让她侥幸多存命十余载。
但如此长年累月无法节制用药,终究不是办法。
体内药毒早已累至命关,病弱不堪。
早几年,皇帝其实已在民间秘寻到了百消丹的方子,据说能解她身上药毒。
只是彼时她尚且年幼,又实在体弱,恐受不住。便定在了她及笄之后,再循序渐进解毒。
容淖说的都是坦坦白白的实话,可就是实话,才最刺人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活络如梁九功,一时间也无法道出安慰言语,只能干巴巴道,“方才公主晕倒,太医院判诊脉后道,公主体内药毒已消解掉半数,只是体弱气虚。等来年公主身子养得健壮些,便可再次用药。最多再有五年时间,必得康健。”
梁九功继续道,“左右事已至此,公主再是厌食也多少吃一些,把身体养起来,方不辜负往前这十一年受的苦。至于公主一直心心念念当年种痘所那事,另行计较吧,当下保重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容淖不置可否,只玩笑一般,略撩起袖口,露出小半截白净无暇的左臂晃了晃。腕上青玉麻花镯的三股镂空玉环交击,很是清脆悦耳。
反正梁九功是内宦,也不必太多讲究。要知道,许多宫妃洗澡都是由太监伺候着的。
“从来只听闻饥馑饿殍浮百里,公公何曾见过玉盘珍馐愁死人的。我自己开了方子,在治着呢。你瞧,我近来已不必施针降逆解吐,此事你也不必禀告给我阿玛了。”
梁九功见容淖避而不谈种痘所旧事,反倒令扯话题,知道她是耿耿于怀往事,不可能轻易放弃,不由叹息提点道。
“当初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外,多亏五公主替公主你挡过一劫,皇上才没有发作你乱翻种痘所旧账的事。这两日皇上心中压着火,昨儿下晌还因小太监奉的冰碗外壁浮了水渍,好一通发作。公主你还是安生些罢,免得祸殃池鱼。”
容淖问,“皇上为何恼火?”
“还能因为什么。”梁九功朝容淖腕上镯子撇眼风。
容淖摸摸那青玉镂空麻花镯,领悟其意,“又是太子?”
她这镯子本是已故元后爱物,皇帝封存为念多年,是准备赠给五公主做生辰礼的。后来太子听闻此事,硬是抢先一步,把镯子从皇帝私库拿出来,赠给了容淖。
太子乃元后唯一在世嫡子,他处置自己亲娘的遗物,皇帝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事,倒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多疼容淖这个六妹,多半还是太子因四阿哥迁怒五公主。
四阿哥为德妃所出,彼时德妃位卑,儿子只得养在孝懿皇后佟佳氏膝下。后孝懿皇后崩逝,德妃位份也够自己养孩子了。可德妃与四阿哥母子关系生疏,并未答应把四阿哥接回去,只是一心一意疼自幼养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孩子。
概因德妃态度冷淡,德妃所出其余子女待四阿哥也属平常,全然不见一母同胞的亲昵。
同是亲生骨肉,待遇差距如此悬殊。
四阿哥常年跟在太子身边做事,与太子尚算兄友弟恭。
他秉性内敛少语,从不曾对生母言过怨怼,反倒太子很为四阿哥抱不平,自然不愿意把自己亲娘的爱物赠给德妃女儿。
这青玉镂空麻花镯,太子更愿意给容淖。她常年出入乾清宫,好歹算是太子看着长大的,香火情还是有的。
梁九功见容淖领会到了他未尽之意,含糊道,“公主心中有数便好。”
容淖见梁九功遮掩回避,很是慎重,不由奇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何至如此神情,太子又犯什么错了?难道情形比他去岁酒后鞭笞蒙古王公还要离谱?”
容淖说罢,不等梁九功作答,自己先轻哂否认了。
“此次御驾北巡,太子虽奉命留守京师,坐镇监国。但按照惯例,朝中大事皆由快马呈至皇上御批,太子只需与朝臣按部就班处置一些寻常奏章。而且,皇上还留了七、八、九、十几位阿哥在京,名为辅佐太子,实为节制。如此面面俱到,太子还能惹出什么祸?”
太子行二,乃元后所出嫡子,幼封东宫,是本朝建国至今第一位正经册封的储君。皇帝亲自抚育,爱重斐然。
彼时皇帝待年幼丧母的小太子比眼珠子还要贵重。
因有关皇太子一切恩赏封赐并无定制,所以皇帝恨不得把天下顶尖之物全部赠予爱子,不吝珍宝,不吝权柄,太子吃用待遇一度赶超皇帝,同辈兄弟姊妹更是无人能夺其半分风光。
直到近些年,序齿靠前的皇子们业已长成,各自受封参与国政,分拨佐领,各有从属之人。
诸皇子受封本就意味着削弱太子。同时,实打实到手的权利也滋长了龙子凤孙们的野心,诸皇子与太子的矛盾日益加剧。
抛开那些暗地里藏了登顶心思的皇子不论,眼下风头正劲,明面上与太子别苗头,致力于打击太子及太子党羽的,非大阿哥莫属。
大阿哥乃皇长子,母家显赫,又有军功傍身,确是太子劲敌。
况且,皇上近些年也有意抬举大阿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与太子斗。
说到底,不过是天家骨肉,子壮父疑。
太子幼沐君恩,年岁日长,权柄愈盛,早已不是昔年毫无威胁力的孩童,而是距皇位最近之人。
而皇帝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皇位还没坐够,自然不肯继续放纵东宫压过乾清宫。
哪怕,他曾对太子爱逾性命。
此次,皇上既命太子留守帝都,坐镇监国。又留下八阿哥几个辅佐,明摆的是玩了一手制衡。
八阿哥生母低微,自幼承大阿哥之母惠妃养育,向来是跟在大阿哥手底下办事的。
按常理推测,八阿哥等人留京,首要任务便是防太子在皇帝北巡期间妄为揽权。
太子明知皇帝之意,更清楚八阿哥等人正瞪大眼盼着揪他把柄。饶是太子秉性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蠢到在此时生事。
已知信息太少,容淖根本串不起来,稀里糊涂的。
念及那位眼高于顶的太子爷虽对她并不亲厚,但也从无薄待,甚至隐隐是姐妹们里头一份。她难免多问一句,“太子可上了请罪折子?”
既然梁九功说皇帝这两日恼火与太子攸关,那八成是京城奏报传来了不利太子的条陈。
太子若接连京城奏报上请罪折子,那便证明太子已然知晓自己惹怒皇帝的因由,定会设法消弭。
若太子的请罪折子迟迟未到,那八成是暗地里被人捅了刀子,皇帝动怒的消息尚未传回京城。
行军打仗最忌军情闭塞,动辄军机延误葬送万千性命。这夺嫡之争若通达不畅,自也少不了吃闷亏。
“奴才暂且不好多嘴。”梁九功毕竟是御前的人,出于疼惜多提点容淖两句,却深知什么该说不该说,遂搪塞掉了容淖的试探,“若此事能见光,自会传到公主耳朵里的。”
话已至此,多问无益。
梁九功亲自伺候容淖用过粥药,这才回去复命。
他前脚离开,嘠珞后脚也跑了进来,‘啪嗒’一声跪倒在容淖面前,眼泪决堤,“公主……”
“不许哭!”容淖一脸正色打断,“先起来,我有话问你。”
“公主是要问梁公公如何知晓你吃不下东西的事吗?”嘠珞一抹眼泪,竹筒倒豆子般,话密得容淖根本插不进去。
“下午梁公公带着御医来为公主诊治后,见奴才昨日放在炕边的针线篓子里,放着公主改了一半的裙腰,便套奴才的话,问今夏新做的裙裳为何要改小,可是公主近来消瘦许多。
之后他又拐弯抹角问起公主饮食,上次在湖心亭边上他也私下问过奴才这个问题。奴才愚钝,这才反应过来。”
“公主您惩处奴才吧,奴才真是缺心眼儿。你平时上着妆,旁人觉得您气色尚可,也不卧病修养了,身子确实康健许多便罢了。可奴才是近身伺候你的,日日跟在你身边,却疏忽至此,竟不如梁公公匆匆几面。”
嘠珞皱巴起脸,哭成一颗水淋淋的泡菜,抽噎细数起来。
“明明从宫里出来前,你新做的裙裳便宽松了,奴才还真当是绣娘弄错了尺寸;还有,你口味也日渐寡淡,不再动奴才背着芳佃姑姑偷偷给您布的菜;还有,你曾一反常态偷偷啃明德堂前那棵树上的酸梨子,你自小便最讨厌吃梨;还有,你私下自己制的药。如此种种,还有……”
容淖被一叠声的念叨得头疼,终于趁着嘠珞哽咽间硬插进了话,“还有什么还有,就此打住!此事我蓄意瞒你,正是怕你哭天抹地。况且,你是清楚的,我早已自己炮制了药,并未耽误什么。”
“再者说,梁九功不仅满身心眼儿比刺猬刺还密,还与我相熟,知悉往事。若你这呆头鹅能轻易修炼出他的功力,他怕是转头便得扯根头发丝吊死。”
“呜呜呜奴才还是心里难受……”
容淖扶额,决定忽视嘠珞的眼泪,自顾问起正事,“今日我突然晕倒招来梁公公这个意外,可曾耽误我吩咐你做的事?”
“公主是说孙九全扎的十二盏河灯?”嘠珞瓮声瓮气回道,“公主安心,奴才在被梁公公私押起来之前,已按照你的吩咐,往每盏灯上不显眼处淡描纹路,组合起来正是一个手执莲蓬的摩睺罗娃娃。”
容淖自打决定以春贵人为引,探出十一年前种痘所旧事后,便秘密给正关押在畅春园养胎的王贵人去了一封信,以庇护她随御驾北巡的两个年幼儿子免遭春贵人暗害为交换,问出了春贵人身上曾经的雕青文彩图样。
当初王贵人与春贵人斗法,言及春贵人既已入宫,身上却留着文彩显然时旧情难忘。逼得春贵人为证清白,当场解衣,亲手削去玉臂内侧的雕青文彩,很是烈性。
王贵人亲眼目睹了血肉横飞之景,自是‘记忆犹新’。
她给容淖的回信里,手执莲蓬的摩睺罗娃娃图样描得十分精细。
容淖抿了口温水润嗓子,这才接着对嘠珞道,“河灯我已拜托八公主放了。当时孙九全被驱逐前,我为了留下他,请命让他扎河灯这事儿不少人知晓,春贵人定也是清楚。今夜放灯祈福,她定会对那些河灯多留意几分。”
“以她待孙九全之心,发现摩睺罗后八成是坐不住的,极有可能故意闹事,以求被皇上厌弃,驱逐去行宫与孙九全作伴。你盯紧一些,一旦发现她有对十五十六兄弟两下手的迹象,便立刻回禀于我。”
十五与十六两位阿哥便是王贵人的儿子,正值七八岁淘气的年纪,这北巡路上,他们既无亲娘细心看护,皇帝忙着操心太子无暇分神,只能任由他们野去。
春贵人能下手生事的范围,无外乎后妃与皇嗣们。
偏生此次随驾北巡的娘娘们要么是宫中老人,思虑周全,春贵人若想贸然钻她们的空子,属实艰难。
倒是有几位年轻妃嫔,可她们人微言轻,远不如春贵人受宠。若是招惹她们,除非闹出人命,否则皇帝定会偏帮春贵人。
可若真害是戕害了妃嫔性命,那春贵人怕是也没命活着去见孙九全了。
各方权衡,十五十六这对小兄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既好下手,身份又足够贵重,皇帝绝不会徇私。
再说,春贵人先前与王贵人交恶,她若寻北巡之机与王贵人的儿子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简直合情合理。
只要春贵人懂得拿捏分寸,不真切伤害到十五十六,又能及时去找皇帝自首,八成是罪不至死的,没准儿还这能称她心意,被送去盛京边上的行宫自省。
不过,在容淖看来,稚童本就无辜,把他们卷进来已是违心之举,不能把他们的安危真的寄托于春贵人究竟有几分‘理智’上。是以,特地嘱咐嘠珞盯紧。
“公主,我们逼春贵人这一把当真有用吗?万一这摩睺罗并非她与孙九全之间的秘密,而是为小张大人所纹,你所有安排岂非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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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慢慢平静下来,蹙眉紧张道,“而且,就算公主算无遗策,一切都按着计划在走,那奴才也十分担心。后续咱们依计行事,截断春贵人算计两位小阿哥之路,引她转向来扑公主。以她对公主你的新仇旧恨,奴才真怕届时引火焚身。”
容淖揉揉眉心,耐着不适解释道,“她嫁给小张大人的日子浅,又是心中另有所属的。依她的性情,怎肯为小张大人纹个摩睺罗在身上。”
相传佛祖有一子名摩睺罗,自唐朝起,民间便把其塑成娃娃模样,每逢七夕,在妇女之间广受欢迎,据说宜子。
同样,早在宋朝之时,雕青文彩风靡,早有人把摩睺罗纹在身上,皆是有记录可查证的。
上次春贵人邀容淖帐中叙话,春贵人有条不紊弄出了与本朝茶汤大相径庭的宋朝‘点茶’。而且,据容淖观察,春贵人还会宋朝茶道中的绝活儿——‘听声辨水’。
在宋时的茶艺中,烧水一步至关重要。因为讲究些的宋人点茶弃用铁器,都用特制的瓷瓶烧水,称为‘砂瓶’。
‘砂瓶’耐热,可直接架于炭火上烤。因瓶壁不透明,无法分辨水沸,只能听声。
见微知著,由点茶而观摩睺罗,春贵人显然不止精于茶艺一道,而是对宋时底蕴也是推崇的。
《宋史.志.卷二十六》曾记载——七夕设摩睺罗。
七夕,男女成欢的好日子。摩睺罗,同是个好意象。
嘠珞提起读书便头疼,听容淖讲起摩睺罗的过往头头是道,下意识点头了,“那奴才先去瞧瞧春贵人那边可有异动,公主您先歇着,过会儿小宫女会送米油汤进来,那东西口味淡,又十分补人,你多少用一些。”
“去吧。”容淖阖目窝在软枕中,“对了,为何不见芳佃姑姑,我把舞剑的都找好了,可不能少了她这个沛公。”
“今天这个日子公主倒在了佛殿,姑姑心中难安,听太医说公主并无大碍后,便自己去小佛堂为公主奉经祈福了。”
嘠珞应道,“再说,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月中了,按照姑姑在宫里陪通贵人养成的习惯,今夜该在佛堂彻夜熬灯念经,为两位早夭的小阿哥祈福。不过,姑姑记挂公主,今夜应该会在下钥之前回来。”
嘠珞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容淖不知何时已歪头睡了过去。
她替容淖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出去。
容淖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漫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独自提灯,踏出院中老梨树的阴影,一步一步走完东偏殿的明德堂的青砖,然后跨进承乾宫正殿。
那是从前孝懿皇后住的地方,她也住过,在很小的时候。
廊下还滚着她喜欢玩的藤球,她记得上面的丝带是孝懿皇后亲手帮她系的。
容淖从未对人说过,她其实还记得孝懿皇后,那个用一生诠释‘静默’二字的女人,满身见之忘俗的幽兰气蕴。
她所有外露的棱角,都用在如何更好护佑稚儿上了。容淖有关她的记忆片段不多,但无论哭笑,总是安心的。
所以,容淖从不相信,她会借种痘一事残害皇嗣。
可她死了,顶着不算干净的名声,只当了一天皇后。
她本来,早该封后的。
摒弃所有无望静默,正大光明站在她心心念念的表兄身旁,受万民敬仰。而非七夕夜缠绵病榻,苦撑三日,临终前只得一封封后黄绢,黄泉路上聊表安慰。
十一载不入承乾宫正殿,是不敢,而非怨恨。
活人需要清明,死人也要。
容淖伸手想要拿起藤球再看一眼,眼前景色却突然摇晃直至模糊。
“出岔子了公主!”嘠珞终于摇醒了容淖,顶着一脸火烧眉毛的焦躁,快速说道,“春贵人好像是要对八公主下手,奴才回来前,见她把八公主带走了。”
第22章
春贵人怎会突然盯上八公主?
要知道八公主的养母宜妃,与嫡亲兄长十三爷皆在北巡随驾之列,这二位是宫中出了名的性情中人,爱憎分明,不羁张扬。
春贵人敢动八公主,岂非自寻死路。
是有什么变故惹得春贵人如此莽撞不顾惜自身?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小视了春贵人的冲动?
“你是如何判断春贵人可能对八公主不利的?”容淖挣扎坐起,虚弱道,“边替我更衣边说。”
事出紧急,攸关八公主安危,又关系容淖下一步计划。嘠珞深知自己无力化解,并不敢阻拦容淖,捡着要紧消息禀告。
“因为奴才亲眼瞧见八公主放完河灯后不久,便遣退左右,一言不发跟在春贵人身后,径直往后苑方向去。”
能让八公主那小话篓子闭嘴的,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依稀记得旧宫后苑相当于紫禁城的御花园吧,来往热闹,并非任由春贵人胡来之地。莫非,此处有何潜藏危险?”
容淖是第一次到盛京旧宫来,加上染病,到旧宫后直接住进了安顿后妃公主们的西所,几乎没在旧宫行走过,并不十分清楚地形与建筑。
“公主猜得不错。”嘠珞替容淖扣好最后一粒琵琶玉扣,“旧宫虽是留都陪宫,但地狭宫密。后苑地界可不仅是作赏花吟景的御花园之用,碾磨坊、仓房、后宰门等都落在那片儿,算是半个供御膳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条废弃的地下窨道能直通清宁宫。”
容淖顿时了然,“依你之意,春贵人带八公主去后苑,实则是打算走地下窨道,把八公主骗入清宁宫附近僻静处下手?”
清宁宫乃旧时的中宫正殿,今上后位虚悬,清宁宫无主多年,平日封存严密,只在祭祀之时打开,等闲人等不得靠近。
放眼整座拥挤旧宫,清宁宫附近确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嘠珞闷不做声点头,替容淖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好。
临出门前,容淖仍觉得脚下发虚,示意嘠珞,“把药给我。”
嘠珞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犹豫不决,“这药是先前公主自己私下开方炮制的,今日太医已重新为公主诊脉开方了,这旧药便不吃了吧,药性相冲可不好。”
“无妨。”容淖自顾打开玉瓶,见里面只剩三粒药丸。
她取出一粒黑黢黢药丸子在掌心,想了想,又多取了一粒。
两粒药服下,恍若神药现世,妙手回春,她气息顿时缓和许多,连唇上都有颜色了。
嘠珞见状,非但不觉欣慰,甚至打心底冒出一股难言的焦躁不安,比上次在畅春园见容淖无故吐血时还要胆战心惊。
这当真是用来降逆止吐的药丸?
容淖把最后一粒药揣进自己荷包,抬眼见高几上那座擦得纤尘不染的御赐鎏金镶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她犹豫一瞬,探手在钟盘背后捣鼓了几下,顺利取出一物塞入袖袋,有备无患。
回过头见嘠珞盯着指针不转的西洋钟不知在愣什么神,不由催促道,“带路。”
“哦……哦是。”找回八公主才是紧要,嘠珞压住心底那团狐疑,低声道,“去清宁宫必须经过凤凰楼侧,奴才已打听到一条鲜有人至的小道,能避人耳目,公主请随奴才来。”
阖宫皆知容淖佛殿病倒,不能出席今夜的凤凰楼御宴。若此刻她堂而皇之现身人前,皇帝虽不至治她欺君,终究免不了横生枝节。
嘠珞本着将功补过的心思,此次办差格外谨慎周全,她赶进来禀告容淖前,特地吩咐底下人去查了西所至清宁宫可有小径。
“长进了。”容淖面有意外之色,毫不吝啬夸赞。
嘠珞勉强一笑。
主仆两迅速出门,到凤凰楼一带时,两人格外仔细,甚至把宫灯灭了,尽量贴着墙根阴影处走,以防止凤凰楼上的人居高临下瞧见她们行迹鬼祟。
好不容易穿过排云台榭的楼阁宫宇,只需绕出甬道尽头,便不用这般提心吊胆。
嘠珞却突然扯住容淖,阻止她前行,“公主,前面有人在说话!”
容淖驻足侧耳,她也听见了,估计就在甬道尽头外的廊柱边或壁檐下。
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压着嗓子争吵,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约莫是一对儿见不得光的小鸳鸯私会。
容淖隐约觉得那男声有些耳熟,但事有轻重缓急,找八公主肯定比探究‘拦路虎’的身份重要,她正准备与嘠珞悄悄退出甬道,另寻通往清宁宫的路。
突然听得那男子似乎忍无可忍般高喊了一句,“额娘,我才是您的亲儿,我难得如此千载难逢的翻身契机,您不支持也便罢了,又何必轻贱于我!”
容淖被这撕心裂肺一嗓子嚷得心头发紧,唯恐就此把巡夜的宫人招来。
但也几乎同时,明了了外面那一男一女的身份。
不是什么私会的小鸳鸯,而是深宫母子。
——三阿哥与其母荣妃。
容淖眼神一闪,似想起了什么。不顾嘠珞的无声阻拦,悄悄折返,大着胆子靠近甬道尽头偷听。
三阿哥早已成年,出宫建府,每月入宫向额娘荣妃问安的日子自有定例。
今夜御宴人多眼杂,这母子两甘冒风险,违背宫规在凤凰楼外私见,必有要事。
就是不知三阿哥口中千载难逢的翻身之机与她所想可是一回事?
容淖想起从梁九功那里听来的消息。
——太子触怒皇帝。
按照皇帝惯常的态度,八成不会明令斥责储君,多半会寻机抬大阿哥一把,以此不动声色打压东宫气焰。
可近来大阿哥同样不省事,容淖私以为,皇帝怕是不乐意在此时抬举大阿哥的。
旁的不说,只谈弘昱生辰宴那日,大阿哥未得示下,枉顾宫规,竟私自放策棱兄弟进荡渺仙居内宫见她,便算是犯了皇帝大忌。
这宫里没人是傻子,大阿哥此举,不过见策棱兄弟近来愈发得圣心,心知肚明他们将会是皇帝直插漠北的尖刀,分量不低,提前卖好拉拢。
也算大阿哥倒霉,正巧撞枪|口上。
幸而没因他的私心,莽撞毁了皇帝在容淖身上这十一年的谋划。
否则,皇帝怕是早动怒发作了,而非一直隐而不发。
若皇长子大阿哥与皇二子太子先后触怒皇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不就该到三阿哥翻身冒头的时候。
容淖扒紧墙,希望能偷听到太子此番触怒皇帝的因由。
三阿哥是个多话的读书人,平时一张嘴已是滔滔不绝,如今心里委屈,更不可能憋着。
他不负容淖所望,在吼过那撕心裂肺一嗓子后,果然忿忿不平数落了起来,只是压低了音调而已。但只要留神听,还是能听清的。
“太子桀骜不知感恩,皇阿玛委他坐镇京师,监国之权,他却报以怨怼。先以前明的《文华大训》暗讽皇阿玛不慈;”
“后又嘲讽本朝博士修的《明史》宪宗篇全属成化犁庭的烂账,偏颇得垫桌脚都嫌歪扭。身为本朝太子却为前朝之君抱怨,藐视祖德,出口癫狂反逆之言,待皇阿玛返京必会从重惩处。”
《文华大训》是明宪宗为教导太子朱佑樘所编撰的书,其中每纲序言都是宪宗亲作,方方面面授子以为人处世、治国爱民之道理。
不过,这位爱子之心拳拳的宪宗,亦是成化年间,下令进剿建州女真,明令“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的狠戾君主。
成化犁庭由此而来。
犁庭——形容战况之惨烈,犹如土地被犁过一样彻底,建州女真险些因此灭族。
建州女真,便是如今大清满族的前身。
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宪宗与满清有几近灭族之仇,满清编修的《明史》,自有偏向。
可是,任太子他再狂妄不羁,也不至于傻到把这些过激言辞宣诸人前,还被一五一十传进了皇帝耳中!
问题肯定出在太子近前伺候的人身上。
国之储君,言行不慎,身边养了旁人耳目而不自知,容淖听得直蹙眉。
甬道墙外,三阿哥那张不忿的嘴一直没停过。
“还有大阿哥,自认有几分军功傍身,便开始越殂代疱,操心起整个八旗军民生计了。他竟打算把那些擅长耕种的塔里雅沁回子(清朝对维吾尔人的称呼)送去呼伦贝尔,教当地的索伦人与蒙古人种田。”
“他也不想想,咱们满洲起自白山黑水,世代靠游牧渔猎而生。开垦耕种这等不切实际的收买人心手段,岂非等同悖逆祖宗,沾染汉习,堕我军民弓马之力。亏他还自认是贤德高招,故意选在今夜御宴众目睽睽之下禀告。”
“呼伦贝尔军民生计如何,自有黑龙江将军呈奏,他如此积极表现,分明是想借机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哼,皇阿玛当时那脸色,额娘你也是看见的。”
三阿哥口中的呼伦贝尔一地,由黑龙江将军统辖,西邻强敌沙俄与内乱不断的漠北,不独关系黑龙江安危,亦为东三省一线命脉所絷之枢纽。
呼伦贝尔为要塞,故而当年满清入关时,留下不少八旗军民驻守这片苦寒之地。
按理,朝中绝不会亏待此地驻守的八旗军民。
奈何本朝入关后内忧外患,战事不停,根本无力多加照拂呼伦贝尔军民。只能任由他们拿着微薄粮饷,在林海雪原苦捱。
战时披甲,闲时渔牧,终日忙碌,若遇大雪,牲畜倒毙,依旧是食不果腹,差无乘骑,民生凋敝。
——抛却那些勾心斗角,若东北苦寒大地真能种出粮食,倒不失为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容淖如是想。
她不过微微走神,三阿哥已噼里啪啦狠狠嘲完大阿哥一通,终于再次绕到母子争论的正题上。
容淖按着发胀的脑门儿,耐着性子继续听。
“太子与大阿哥此番惹的都不是小祸,注定要沉寂一段时日。此消彼长,如今正是我出头的好机会。”
“后日浑河大祭,在皇长子与太子见恶皇阿玛的情况下,我身为皇三子,按长幼次序,请命替皇阿玛主祭分忧理所当然,额娘何故非要我去御前请辞。难道在您眼里,我真如此不堪用吗?”
每年中元节日期间,各地官衙基本都会专门邀法师做法,祭奠辖内身亡的官兵,盛京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定好了法师与设坛地点。
皇帝今年赶巧在盛京过中元,听闻官衙祭祀将设在城外浑河水畔,不由忆起先辈创业艰辛,决定今年由皇室主祭。
日子便定在谒完福昭二陵之后,也就是后日。
——因为在传闻中,盛京城外穿流的浑河是根据本朝太|祖努尔哈赤用兵智谋而取定的名字。
明朝末年那会儿,明朝大将李成梁率兵二十万,兵分三路攻打刚刚自立为王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只有兵丁几万,闻讯不敢硬顶,先行退到萨尔浒附近,故意以牛马跑动及粪便搅浑明朝追兵途径的清澈河道,狡布疑阵。
李成梁见偌大一条河流浑浊不堪,认定努尔哈赤率有重兵,这般不战而退极有可能是想设法包围明军,当即下令撤退。
太|祖努尔哈赤不费一兵一卒,只靠一条浑浊河流,解了灭顶之灾,故而把这条河称为‘浑河’。
浑河大祭——算不得多重要的差事,但光是“代天子祭”这个名头,已占尽风光,足够三阿哥暂且压太子与大阿哥一头。
难怪三阿哥宁可与母亲起争执,也不愿放弃。
“怨怒伤身,多思伤神。”荣妃性情恬淡不争,一如年轻些的太后,她安静倾听完儿子喋喋不休的怨愤,无奈轻叹解释。
“非我轻视于你,阻扰你奔锦绣前程,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你与太子、大阿哥虽同属天家血脉。可太子为元后嫡子,母家有如日中天的首辅索额图为倚仗;大阿哥占长子身份,额娘乃四妃之首的惠妃,娘舅又是颇得圣心的次辅明珠。他们棋逢对手,争一争,无可厚非。而你……”
荣妃怅然停顿片刻,继而平和析以利弊。
“早年入宫待年的妃嫔属我身份最低,侥幸得过一段恩宠,诞下五子一女,最终也不过养活了你与你二姐两个孩儿。我这妃位,还是因你姐弟二人才封的,帮不了你什么。你外祖更不过个小小员外郎,连入朝参议的资格都没有。”
“你若不慎卷进太子与大阿哥两党争斗中,无人护持,与稚儿落滚汤何异。”
“再者说,此行十三阿哥兄妹同在。八公主恩宠平常不必顾忌,可十三阿哥洒脱飞扬,颇受皇上喜爱,时常召至御前伴驾。”
“后日你若真领了替皇上主祭浑河这份差事,沾上了个‘祭’字,十三阿哥心中定然不快。若他在皇上面前提及已故的敏妃两句,你这趟差事办得再好,最终也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
说起三阿哥与十三阿哥间的恩怨,那便是皇族内心照不宣的糊涂笑话了。
去年敏妃百日丧期未过,三阿哥便剃了个干干净净的月亮头招摇过市,甚至还出席敏妃祭典。
气得敏妃之子十三阿哥不顾颜面,在宫中大打出手,当场断了他一条腿。
宫中有品有封的妃嫔过身,诸皇子公主虽不用同亲生子女一样斩衰守孝三年,但百日热丧不宴乐、不剃头等晚辈孝道规矩还是要守的。
三阿哥此举,不偱人礼,不顾孝悌,不睦兄弟。
皇帝闻听两子斗殴缘由后,大为光火。
怜十三阿哥丧母,只口头斥责了两句轻狂,满腔怒火全冲三阿哥这个罪魁祸首去了。
不仅把三阿哥王府里自长史以下全数惩处,还把他的郡王爵位摘了,降成贝勒。最后,又以养伤为名,实则让他禁足府内修身养性一年多。
直到今岁北巡前夕,三阿哥一母同胞的姐姐——远嫁蒙古巴林部的二公主来信宫中,称想借北巡之机见一见额娘与胞弟。
皇帝体恤公主和亲远嫁不易,三阿哥这才被放了出来。
有此前情,诚如荣妃所言,就算太子与大阿哥暂入低谷,三阿哥也不适合请命替皇帝出祭浑河这道差事。
可三阿哥在府内关了一年多出来,自觉尝尽世情冷暖,不甘再沉塘坳。如今正是挣脸面攒威势的时候,他怎肯放弃这大好出头机会。
三阿哥忿忿不平道,“额娘此言差矣,谁说我没有倚仗?您莫忘了,二姐和亲出降给了蒙古巴林部世子。巴林部虽比不上科尔沁,但也是草原强部!皇阿玛最忌讳京中皇族与蒙古贵族相交,太子与大阿哥的手都不敢往蒙古伸,但我与二姐乃一母同胞,实打实的联系,皇阿玛总不能斩断我与她的血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生糊涂!”荣妃被这番冥顽不明的言辞气得仰倒,愠怒道,“自古公主和亲只身可抵百万兵,是为利国万民而去,而非利你一人。你二姐此次写信助你脱困已算仁至义尽,休得不知轻重,害人害己!”
一时间,母子两僵持不下。
容淖已探听到想知道的消息,再也受不了三阿哥那张不过脑的碎嘴子,心中为突然强势的荣妃鼓鼓劲,麻溜提起裙边带嘠珞溜走。
彻底走出凤凰楼范围,前方已能模糊窥见清宁宫的绿瓦重檐。
嘠珞额上细汗密密,紧张问道,“公主,咱们这一耽误,八公主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不会。”容淖扬颚朝不远处紧锁的清宁宫侧门示意,“走近路。”
决定偷听时容淖便考虑过,该如何挽回耽搁的时间——无外乎直入清宁宫这一个办法。
如此,她便能比绕道后苑走窨道的春贵人节约不少时间。
嘠珞瞟了眼宫门前杵着的一高一矮两个守卫,连连摇头,“守卫无令不会随便放人进清宁宫的,而且,也不能让人看见公主此刻出现在此。”
“低头跟紧我,不许出声。”容淖心意已决,拢拢风帽把脸半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径直上前,把袖袋里的东西递给守卫。
矮个守卫挑亮灯笼下反复验看那块象征权势的金令。
他在旧宫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物。
观其形制造艺半分不假,只是不知为何光泽暗淡,这般重逾性命之物,按理应保存精细才对。
遂慎重斟酌问询,“不知主子是哪个宫的,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实不相瞒,卑职并未接到开启清宁宫的上令。”
容淖收回令牌,不发一言朝凤凰楼方向虚虚一指,淡淡做了个噤声开门的手势。
妙龄女子分明有意把自己裹在高深莫测的黑暗里,举手投足却又极其坦然倨傲。如雪原凌霜风于暗夜飒厉席卷,淡漠得不染半分人气,神秘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矮个守卫不由垂头,悄悄与同伴交换个眼色,不敢继续盘问,低眉顺眼打开宫门。
容淖神色自若迈步进去,嘎珞垂着脑袋赶紧跟上。
宫门由嘠珞从里面合上,两个守卫挺直起背继续把守。
高个儿守卫忍不住悄声问,“兄弟你指点我两句,那手势是怎么个意思?这清宁宫攸关皇族祭祀,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这人连身份都未核实,你我便轻易开了门,不会出事吧?”
“知不知的有何干系。”矮个守卫轻瞥愣头青同僚一眼,道,“她手持货真价实的天子金令,见之如君王亲临,若一座无主宫殿都进不去,那才是有事。”
“什么?那块不起眼的腰牌竟是天子金令,我还以为只是普通身份信物!”高个守卫大惊。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清宁宫内,嘠珞也同样震惊。
“公主,这金令皇上何时赐予你的,为何奴才从未听你提起过,也未曾见过?”如此荣宠,就算容淖低调不言语,按理也早该传遍宫内外了。
容淖知道这金令从何而来,却不知道为何而来。
“此物非我所有,误落我手而已,今日借来一用。”寥寥一句说罢,容淖便不欲多言,示意嘠珞,“先进窨道寻人要紧。”
窨道只是随着清宁宫无主封存而废用了,并非隐秘,否则也不可能被春贵人及嘠珞这些初来乍到之人轻易打听到。
容淖主仆毫不费力找到入口,在充斥潮湿霉臭味的黑暗窨道内小心前行,湿哒哒的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暗道内有种逼人的诡异。
前方储物石室倏现亮光,照出一副惨淡暗影,形如鬼魅。
“呀——”嘠珞下意识张开胳膊挡在容淖面前,整个人如一只竖起毛的护崽母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春贵人提灯而立,似被主仆二人的胆怯反应逗乐,掩唇轻笑出声,“六公主来得有些迟啊,可是她不够分量?”
春贵人说话时,灯笼往右移去,照出晕倒在墙角的八公主。
容淖眼神微闪,心思打了几个转儿——春贵人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分明笃定来人只会是她!
难怪今夜凤凰楼周遭那么多人,唯独嘎珞这一双眼睛‘凑巧’看见了阴私。
看来,春贵人已经发现她做的圈套。
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其中必有因由……
容淖亲自上前探过八公主的脉搏鼻息,确定人只是晕倒,别无大碍。这才施然起身,与春贵人对立而站,平静似多年老友闲叙。
“究竟发生何事,值得贵人冒险以八公主引我前来,她可不是你能动的人。”
春贵人目色森然,显然积怒不浅,言语倒还算理智,开门见山。
“公主费时费力往十二盏河灯上绘了手执荷叶的摩睺罗暗纹试探我,想必对我与他之事是心知肚明的。我言至于此,公主确定还要继续装相演清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孙九全。
容淖闻言把眉梢微挑,似在避讳这种宫闱丑事,不再搭话。
春贵人微扶一下鬓角,身处窄暗陋室,她仍有簪星曳月的丽人姿态,无怪能得皇帝钟爱。
可惜此刻这幅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清研皮囊,染了戾气,污了颜色。
“你使得好手段,隐在暗中操控一步步逼迫我袒露情意,我却云里雾里。若非今夜我觉察出那河灯上的摩睺罗暗纹非他指下技法,我到现在还不敢确定究竟被何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只当与他缘途坎坷。”
“你费尽心思探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秘事,不正是为了拿捏我!”
容淖依旧静观不语,稍微懂点垂钓的人都知道——鱼漂动了,不代表鱼真的咬钩了。可能只是试探,也可能是聪明又大胆的鱼儿在设法只吞饵,不上钩。
春贵人见状,理智终于囚不住焦躁,她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口舌争锋上。
她咬咬牙,索性直接明牌。
“前事恩怨不谈,今夜邀公主前来,只有一句话——我不问公主欲利用我如何,但无论刀山火海我都愿意配合行事。前提是,要先救他的命。”
这回倒像真上钩了。
不过,容淖依旧不信,冷声点破,“你不是已假借我的名义暗中托人照拂他,就那点伤病,何至于要命?”
孙九全是拿捏春贵人的关键,容淖不可能真让他死了。
他被丢去行宫前,嘠珞曾奉命前去打点,发现有人早她一步,以六公主惦念主仆旧情的名义,早早贿以金银把所有相干人等喂饱了,保证孙九全能得最好的看顾。
春贵人没料到容淖是知情的,愣了一瞬,怒气更甚,面目已有扭曲之色,“何必明知故问,我打点的金银既治不了他的病,更救不了他的命,顶多让他在最后走得痛快些。”
容淖侧目,“此话怎讲?”
“自然是拜你们皇家杀人于无形的威势所致。你‘因他’染疾咳血,连日卧病不起,今日又倒在佛殿,生死不明,主仆一场,他可不得引颈待戮为你殉葬。”春贵人恨声道,“况且他本是皇帝亲口逐去破败行宫等死的病鬼,他若不咽气,皇上金口玉言岂非虚妄。”
容淖哑然。
此事是她百密一疏了。
她还以为,只要离了皇宫这座不见底的深渊,人命多少会贵重一些。
春贵人一个根基尚浅低位妃嫔肯定插不进这种事,护不住孙九全。
解铃还须系铃人,难怪会如此鲁直找上她。
“要我救他可以。”容淖不咸不淡道,“一命换一命。”
“我换他。”春贵人答得干脆,甚至是迫切。
容淖深深看她一眼,有这份决绝,难怪当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宫。
春贵人还当她要质疑自己。
只听容淖冷静吩咐道,“嘎珞,你立刻去找梁九功,告诉他我要人活着。他在御前伺候多年,清楚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嘎珞踌躇不决,“奴才先送公主回宫,过会儿再去……”
“我再说两句自会回去。”容淖催促。
攸关人命,嘎珞心知耽误不起,最终不情不愿离开。
春贵人目送嘠珞背影直至消失,下颚越发绷紧。
她与六公主为利聚在此地,六公主已拿出诚意,接下来该她了。
“公主布局圈套住我这小人物,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孙九全险些丢命全是因我算计,我要你带着这些怨恨,化为一把刀……”容淖眼都不眨的吐出惊人之言,“不留余力的报复我!”
春贵人心思兜转,判断出六公主要利用自己演苦肉计。
她记得六公主此前一直想给通贵人争最后一个嫔位,为此还曾与王贵人联手。
六公主绕这么大个圈子拿住她,而非直接弄死她,所图肯定不简单,没准儿是想借她的手,以一个真真假假‘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所有对通贵人有威胁的人一网打尽。
但事已至此,她不悔。
“我该如何行事,才算报复你?”
容淖指指自己的脸。
春贵人几乎瞬间想起自己曾给她画过的浴中美人图,瞧向容淖的眼神就像在瞧一个文疯子,匪夷所思发问,“这……这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六公主的脸无暇似玉,根本没有毁容,却时常以此邀宠。
若此事传扬出去,六公主一个欺君之罪肯定跑不掉。
她毕竟是皇族血脉,虽不至于送命,但一个失了圣心的公主,八成会被草草和亲蒙古。就六公主这把病恹恹的身子骨,死在和亲路上也未可知。
这可不像是争嫔位,分明是六公主绕着圈在借旁人之手作死。
感情从始至终,只有王贵人一个人在认真宫斗?
其他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该问的别问。”容淖冷瞥脸色变幻莫测的春贵人,“记住,时限一定要拿捏在明日宫门下钥前一刻。”
正事谈妥,容淖离去前示意春贵人赶紧弄醒八公主,把人送回去。
春贵人连日为心上人忧思,又被容淖离谱的要求牵去大半精神,疲累道,“一点迷香罢了,顶多再隔半刻钟便会醒来,让她自己摸黑回去吧。我若送她,路上反倒不好解释。”
容淖蹙眉。
春贵人猜到了她不悦的因由,解释道,“她有今日这劫,是自己撞进我手中的,我不过顺势以她引你前来。”
春贵人言简意赅说了贸然选中八公主为饵的因由。
原来是八公主在夜宴上听闻三阿哥欲主持浑河大祭,便动了歪心思,悄悄往三阿哥的冰碗里加了浓泡的桃花仙茶水,想害他去不成。
桃花仙是宴上一味清茶,茶叶以干桃花为主,芳香扑鼻。
适量干桃花泡水有养容活血功效,若是过量便会引起腹泻,掺在冰碗里效果肯定更胜一筹,比之巴豆不差什么了。
春贵人正巧把‘下毒’的八公主逮了个人赃并获,借密谈之机把人引往后苑,趁黑迷晕。
“她并不知晓是我迷晕的她,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必定觉得古怪。她做贼心虚,越是古怪肯定越不敢张扬,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今夜我引她来后苑这事,便算遮掩过去了。”
容淖听罢春贵人一番说辞,面色愈沉。
桃花仙茶不起眼但加入冰碗中极难被察觉,就算事后太医查出来,顶多认为三阿哥自己吃混杂了,引起腹泻。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还掺杂几分药理,懵懂的八公主如何懂得?
容淖目光如炬,盯紧春贵人,“是你早早打她主意,言语教唆在先,顺势捏她把柄在后吧!”
春贵人不置可否,“她日后和亲蒙古那等荒蛮之地,眼看夫君帐中女奴成群,这些不入流的事早晚会沾手的。”
“坠茵落溷,究竟是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还是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自有定数。”容淖拂袖离去,只留下森然一句,“凡人尔,当不了风,”
春贵人出自书香世家,自然懂容淖是在借古警告她好自为之,别乱伸手。八公主来日就算只能无奈落粪溷之侧,也由不得她肆意带坏。
《梁书.儒林传.范缜传》记载——子良殿下与范缜谈人生富贵之事,问及富贵与因果的关系。
范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春贵人望着那道逐渐没于黑暗的孱弱背影,倏然笑开。
果真是落在茵席上的公主殿下,头脑分明聪慧至此,却还保留几分不切实际的天真固执。
既薄命为花,随风飘零便是宿命。不管是正经的东南西北风,还是人吹的一口气。
她如是,八公主如是,宫里的每个人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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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贵人不负容淖所望,隔日天将擦黑,旧宫上下已暗中传遍六公主‘假伤邀宠,罪在欺君’的传言,沉寂十一载的种痘所往事也隐有浮露口舌的预兆。
芳佃姑姑闻听消息佛也不念了,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亲自出门探听消息,及至落锁的嘹音响起,才沉着脸匆忙折返。
容淖正半倚窗前,悠闲修钟。昨日她取金令时不知碰坏了西洋钟内哪处零件,指针时快时慢,就是走不准点。
“公主,都火烧眉毛了,你怎生不知急呢!”芳佃姑姑屏退左右,沉声道,“奴才去查过了,又是春贵人的手笔。”
自上次见过那幅浴中美人图后,芳佃姑姑笃信春贵人对容淖不怀好意。
不仅严防死守,还在暗中详查春贵人突然针对容淖的原因。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她亲自出面这趟,终于得了几分线索,能勉强拼出个因由。
“那个恬不知耻的狐媚货色,奴才本来还奇怪公主与她素无交集,她何至于像条疯狗似的突然咬上公主不撒口,如今总算是查明白了。”
“哦?”容淖从西洋钟盒里抬头,露出几分兴趣。
芳佃姑姑凑近容淖耳边,遮遮掩掩说了春贵人与孙九全之间的联系。
——书香世家小姐与军匠传人。
军匠一家乃前朝有名军匠,天下皆知的防火搌布塔台式云梯便有他家一份功劳。本朝八旗军制建立后军匠一家不得重用,便在民间讨混生计。
小姐所有陪嫁器物,都是军匠一家打的。
“时间紧迫,奴才暂且只查到这些浅显联系。其余的,想来无外乎高门深宅寂寞,那孙九全奴才是见过的,人模狗样。”
芳佃姑姑顾忌容淖是个未嫁的姑娘,故意言辞含糊,草草应付两句,便转了话题。
芳佃姑姑言之凿凿推测,“上次那幅画定是春贵人想威胁公主屈尊绛贵与她这种声名狼藉的下贱胚‘交好’,为她提供私会之便,公主草草处置没理会她。后来碰巧孙九全见罪皇上被打了一顿赶去行宫等死,她八成是把新仇旧恨全算在公主身上了,这才有了今日宫中突然汹涌的传言。”
“嬷嬷言之有理。”容淖思索再三后,手抚右脸那道斜红妆,沉声毅然道,“如此嚣张之人,秽乱宫闱之事,拼了这份骗来的圣宠不要,我也不能容她。今夜宫门已经下钥,明日一早我便去御前陈情。”
“不可,公主万万不可!咱们远没有到与春贵人玉石俱焚的窘境,你千万别头脑发热做傻事。”
芳佃姑姑听罢容淖的决定,表情比乍然听见外面那些流言时还要惊慌失措,半点不见平日端肃模样。
“只要咱们拿实了春贵人与孙九全苟且的证据,到时候去御前说是春贵人恨您撞破她的丑事,肆意攀诬倒打一耙。依皇上对你的宠爱,只会怜你受委屈了,绝对不会折辱你,让嬷嬷们给你卸妆验证。”
比之所谓的欺君之罪,芳佃姑姑似乎更关注她这道假疤,或者说,是由这道疤可能牵扯到的南郊种痘所旧事。
容淖心下微沉,清楚春贵人这个假项庄舞剑,是真戳中‘沛公’肺管子了,遂进一步试探道。
“算了吧姑姑,你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拿春贵人苟且的实证。”
容淖叹了口气,面露疲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骗不了一世的,这些年我总是提心吊胆,何不借此良机彻底把‘欺君之名’卸下,无后顾之忧做人。”
“反正我这疤是从前在种痘所留下的,经过十一年精心养护,终于恢复如初,也说得通。”
“不……”芳佃姑姑刚开了个口,容淖又把话茬接了过去。
“我知道您的顾虑,当初额娘让我假装伤痕未愈,是怕皇阿玛对我连怜悯都没了,忘记我这个女儿。事到如今,还是平安过了眼下这一关要紧。恩宠少便少吧,反正我已成年,婚事也基本敲定。”
“这伤不止是关乎恩宠……”芳佃姑姑未被容淖的长篇大论动摇,下意识反驳。
容淖眼神微闪,顺势问道,“那还关乎什么?”
芳佃姑姑不吱声了,失魂落魄回到房中,浑浑噩噩熬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当年那场各方角逐的混乱事。
待听见檐下有早起宫人烧炉子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这一夜鞋都忘记脱。
宫人热炉子烧水,证明六公主快起身了。
六公主惯常睡到正午才起,今日一反常态,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去御前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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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佃姑姑面色莫测,纠结、恐惧、无措等情绪交杂,最终抖着手灌下一杯隔夜凉茶,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刺啦’扯开房门,直直冲入容淖寝殿,“公主,你不能去,这样会害死通贵人的。”
容淖拥着暖香锦被从床上坐起,好像并不意外芳佃姑姑突然闯入与失态言行,缓缓问出一句,“为什么?”
芳佃姑姑直愣愣盯着容淖,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半天不曾发出一个音。
她太平静了,像幽蓝海面,越平静越令人生畏。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是否会有滔天巨浪席卷。
“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容淖退一步道,“我有两个问题,你择其一回答吧。”
“一、我费了些功夫查阅旧档,发现你曾是太皇太后圈给医士试验痘症的三十名宫人之一,但最后你被替换了下来。非你侥幸,而是温僖贵妃暗中助你逃脱,并把你派去我额娘身边,配合行一些脏事的,因为我额娘早已暗中投靠温僖贵妃。”
“二……”容淖半敛的眼拢住所有情绪,一字一顿吐出一个堪称疯狂的问题,“二、这些年真正让我额娘害怕的,其实是我,对吗?”
其实早在很早之前,比五公主主动替她扛雷,并警告她再查下去会通贵人会为之偿命还要早,她已生出过模糊念头。
只是不敢承认罢了,甘愿被慈母之情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容淖话音未落,芳佃姑姑已后退两步,颓然倒地,满眼不敢置信,“公主你……都知道了?奴才确实是温僖贵妃派去通贵人身边的,但从未做过不利通贵人与公主之事。”
容淖像是没听见她的艰涩自辩,木然一张脸自顾下定论,“你宁愿袒露自己捂了十几年的身份,也不肯回答第二个问题,看来我是猜对了。”
“当年在南郊种痘所,我额娘曾起意害我,对不对?她查不到我那两个早夭的哥哥是谁下的手,索性决定利用我把种痘所内所有皇嗣一网打尽去给两个哥哥陪葬。所以,这些年她面对外人好端端的,唯独在我面前极容易失控发疯。因为,她害怕我。”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这番疯狂的言辞。
芳佃姑姑悚然一惊,混沌一夜的脑子突然震醒,“不对,公主你诈我?一直在诈我!”
“春贵人是你布置的人!从那幅美人图被我撞见开始,你就在铺垫给我设套了。我就说先前费尽心思查不到春贵人谋害你的原因,昨日流言爆发之时,怎就突然有线索了,你是为了把这出戏演得更逼真。”
“你费尽周折,不惜把自己搭进去,终于演到了走投无路甘愿御前请罪的戏码,其实是为了逼得我自乱阵脚,方便你趁机诈问种痘所旧事?”
“还是两个选择。”容淖无视芳佃姑姑的癫狂,漠然道,“你主动告诉我,与我去御前请罪顺便找皇上问个清楚。”
芳佃姑姑眨眨眼,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此刻,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胆寒——为这姑娘的深不可测与隐忍。
除了说出口这些疑问,她甚至还怀疑,她被通贵人送来照顾公主北巡起居,也是六公主计划中的一环。
毕竟只有离开通贵人的眼,六公主才敢放开手脚算计她。
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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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虽是三阿哥主持浑河大祭,但皇上听说浑河畔景致不错,也同去了城外,御驾才启程一刻钟,奴才估算怎么着也得午后才归了。”小太监毕恭毕敬道,“公主下晌再来面圣吧。”
容淖颔首致谢离去。
她前脚将将走远,后边儿那群见过她真容的值守小太监已热闹起来,议论不停。
“六公主的脸果真好了,昨日晚间听闻流言时,我还当是笑话听呢。”
“她难得早起面圣,为请罪来的吧。”
“……没上斜红妆的六公主瞧着像变了个人,原先是朵魁首牡丹,如今变广玉兰了。”
隔得远,嘠珞听不清那些太监具体在议论什么,却能猜中七八分,忍不住轻问撵轿上的容淖,“公主,你这样出来真的没事吗?”
今晨也不知芳佃姑姑关在殿内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素净一张脸蛋儿便出了殿门,可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容淖没理会嘠珞的疑问,从撵轿中低低传出一句,“立刻出宫,跟上御驾。”
今日宫中女眷是能随驾出游的,只因容淖前日病倒,太医交代她需卧床休养,内府这才没有安排她出游的仪程。
御驾才起驾一刻钟,估计正在出宫门行检,她这会儿追去不算晚。
一如容淖所料,她在宫门口追上了御驾尾巴,顺利出宫。
但是皇帝并不在队列中,而是微服出城跑马去了,容淖只能在扎营地等皇帝回来。
三阿哥在浑河上游主祭,营地暂驻在下游,隔得不算远,隐约能听见礼乐高鼓之声。
容淖沿着河畔踱步,凡是路上所遇之人,都在明里暗里瞅她没上妆的脸。
她嫌烦,正欲进帐等候,余光瞟见春贵人闲逛一般,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两人默契交换眼色,找了个一座废桥边的僻静处说话。
容淖知道春贵人关心什么,也不绕弯子,“他那边已经办妥,暂且死不了。”
春贵人神色略松,转而又紧绷起来,追问道,“暂且?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容淖冷淡道,“后续是我私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春贵人听不懂容淖的话,她也不需要听懂。当时主动找上容淖时,她已抱了必死决心,死人多听一句少听一句不重要。
“我信公主乃一言九鼎之人,一旦皇上追查流言查到我身上,我会立刻以死谢罪,绝不连累公主半分。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请求,临死之前,我希望能看见他摆脱内监身份出宫去过正常日子。”
“哼——难怪你先前如此乖顺,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威胁我。”容淖扬起小下巴横眉轻嗤,“我不帮他出宫,你便去御前检举我?可惜,查不到你身上,皇上会以为是流言是我自己放的,你能奈我何!”
“……”春贵人听罢,喉咙硬生生梗住一口气,吞吐都不是。
按理,她该高兴的。六公主主动把所有罪名揽过去,她便能绝处逢生活下去了。
可是,冲六公主这神情语气,她觉得正常人只会怀着复杂心情由衷叹一句‘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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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离谱的六公主问了春贵人一个更离谱的问题。
“杀害亲人是什么感觉?”容淖问,“你入宫前用蓖麻子做香料对你大嫂腹中胎儿下手时,在想什么,怕吗?”
春贵人与其大嫂张大夫人不仅是妯娌,还是同族姐妹。
春贵人一愣,并不意外六公主会知道她做过的事,毕竟这位只是疯,脑子不知比常人好用多少。
她掂量着容淖的疯劲儿,不敢敷衍了事,认真答道,“不怕,因为我也在救人,救我的长姐。”
她私下更习惯称呼张大夫人为长姐。
“长姐年轻时孕事艰难,千辛万苦得来一对儿女,后来再未听过喜信。如今她已年近四十,乍然老蚌含珠,生产风险定然极高。若她有个不测,尚在不惑之龄的夫婿必会续娶。如果继母生下孩儿,她那一双十岁出头的儿女焉有日子过。”
容淖嗓音被浑河水冲淡,格外飘忽,“舍小保大?”
“是。”春贵人爽快承认,“张家人丁不丰,孙辈只有一个男丁,若是知晓长姐老蚌含珠,必定千方百计让她生下孩儿。长姐为了一对儿女,不愿冒这场风险,便隐瞒孕事,打算暗中堕胎。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遇到危险,人总会选择握拳保护手心。”
容淖扶额轻笑出声,“她要堕|胎,正好你懂医术。所以,你们姐妹因此一拍即合,共同谋划。你暗中帮她平安堕|胎,她帮你入宫寻人。”
万寿节当日,春贵人尚是头一遭入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若无熟悉环境的人相助,怎能如愿顺利撞入皇上眼中。
春贵人再次暗叹六公主心细如发,竟把每个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了,是个厉害角色,嘴上老实称是,“公主猜得不错。”
容淖闭闭眼,她知道春贵人所言才是现实。
女子生产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上了年纪犹甚。就拿宫中四妃来说,惠宜两位娘娘出身高贵,有子傍身,底气十足。过了而立之年虽还承宠,却再未传出过喜信。
而出身低微的德妃,需要以子女固宠,三十多了还在生。
张大夫人显然属于前列,她在张家地位稳固,不需要再生孩子。男人不心疼她,她得自己顾着自己。
可是,容淖依旧想不通,莫名打了个战栗,“母亲是如何区分手心手背的?按长幼?按男女?”
她的眼神随远方起伏山陵弧线游走,深邃至空洞。与其说她在问春贵人,不如说她在透过春贵人问她额娘通贵人。
这个问题是真的难住春贵人了,她没当过母亲,正想说不知,突然发现容淖浑身抖得厉害,急问道,“公主你可是身体不适?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你!”容淖猛地甩掉她的手,嘠珞上前搀扶也被拂开,她踉踉跄跄独自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在奔流河水中醒过神。
面无表情照着河水略整仪容,转身往皇帝的金顶皇帐走去。
方才模糊间,她听见皇帝率众策马回来的动静了。
梁九功守在皇帐外面,乍见素面朝天的容淖不由怔然,手上仍尽职尽责的拦住容淖,不让她进去,“皇上正和四阿哥说话呢,公主晚些再来吧。”
“哐——唓——”帐内接连传来几声重物砸地碎裂的动静,皇帝的怒吼夹杂其中。
容淖侧耳听了两句,问梁九功,“四阿哥是在为太子求情?”
梁九功为难一笑,“哎哟,我的好公主,你快回去吧。”
“不回。”容淖说罢,侧身猫儿似的避过梁九功,灵巧钻入帐内。
梁九功伸着手,到底不敢追进帐内去拉她。
“小六?谁准你进来的。”皇帝正在怒头上,见容淖素净一张脸没头没脑撞进来,顿时想起昨日宫中传言,不由喝道,“先出去,你的帐朕稍后再和你算!”
容淖恍若未闻,行了一礼后,直直跪到四阿哥边上,直言不讳道,“不必了,女儿来意与四哥一样,是打算给太子求情的,阿玛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皇帝瞪大眼怒吼,“你还安排上朕了,可敢再说一遍!”
容淖一字一字坚定道,“女儿不仅要给太子求情,还要给大阿哥求情。”
皇帝胡子一翘,气到拍案。
四阿哥看得心惊胆战,容淖进来前皇帝已经摔过一轮东西了,眼下离皇帝最近最顺手的只剩那张紫檀案几。
若被这硬木头砸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饶是四阿哥沉默寡言惯了,此刻为了小命也忙不迭劝阻容淖,“六妹别闹了,快给皇阿玛磕头认错,往后记住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乱来。”
容淖沉静摇头,“做官才需懂思危、思退、思变这三思,动辄磕头请罪的是臣子。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如此而已,何错之有。”
“好,就让你说。”皇帝咬牙切齿,“朕倒是要听听,朕的好女儿有何了不得的高见,半刻也等不及!”
“高见谈不上,女儿只是有几句实话要讲。”容淖冒着皇帝的怒火,清凌凌道来。
“太子自出世起,享受的便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盛宠与父爱。是您把他捧在山巅上长大的,这注定他成不了和光同尘之人。您明知道他习惯俯视众生、恣放阔论,孤傲凌厉只是性情使然,而非权势催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他。”
容淖攸关太子的一席话还未说完,四阿哥已拽她袖子三遍,她不为所动,自顾继续道。
“还有大阿哥,他意图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确实不妥,可并不能因此全盘否认他的提议。
塔里雅沁回子若能成功在关外大地开垦耕种,每日哪怕只能多给戍关军民供应一碗薄粥,也算利国利民之事。”
“您不能因要制衡他与太子,防止他趁太子失意坐大,便忽略其献上的利民良策。”
容淖正色叩首道,“话已至此,女儿斗胆再说一句僭越言语。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不假,这二字却不能是全部的为君之道。从前您便做得很好,生民在前,平衡在后。”
皇帝怒极反笑,一身重威之势比高声斥骂之时还要慑人,“从前?何时?说出来朕也好反思一二。”
容淖缓缓吐出几个字,“十一年前,种痘所。”
皇帝面色微变,深深注视容淖,“最终还是让你查出来了。你兜兜转转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找朕兴师问罪?”
“女儿没有立场为任何人讨要说法。”容淖咽了咽嗓子,干涩道,“更不敢违背娘娘心意,她是自愿为您为国让步的。”
皇帝倏然沉默,如虹气势平添几分萧索。
当年,宫内外医士耗时数载,经过无数次改进,太皇太后临终前甚至冒着有伤人和的污名点了三十名宫人用作试验,种痘术的成功率终于达到十之八九。
他很是高兴,立刻明令种痘术即将推行天下。因国人接受不了种痘术疗法有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痘疹这一步,他决定让宫中年幼康健的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天下表率。
温僖贵妃颇精医术,通读过所有种痘医士手札,以‘痘苗传种愈久,药力提拔愈清’这句话,曾试图劝阻他缓上一年半载再行政令。
让那批痘苗有时间再多传种选炼几次,使火毒汰清,精气独存,以保万全无害。
他理解温僖贵妃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思,可经医士多番试验,种痘之人越是年幼风险越低。
再耽搁几年,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都十多岁了。
宫里养孩子,出了痘才算真正立住,否则就算长到三十岁,也难免让人忧心。
他生在天花最最肆虐的时候,宫中人人自危,他从小便由嬷嬷带着在宫外避痘。待他成功出痘回宫时,阿玛已是垂危之际。骨肉之情为天花隔绝多年,实乃人生大憾。
可这憾,又似乎成全了他的幸。
当年先帝临终择选承继大统之人时,他能越过兄长登临大宝,正与他小小年纪已成功出过天花有关。
他是真切见识过天花如何恐怖,轻易操控人之生死祸福。
所以,他才愈发迫切送孩子们入种痘所种痘。
非他草率心狠不重视孩子们性命,而是他怕一再拖延,这些孩子不知哪日感染了天花,挺不过去,一命呜呼,届时再对着痘苗追悔莫及已是晚矣。
莫说这些庶出孩子,就连他最珍视的太子,也早在两岁时种了痘。
当然,抛去为父的忧心急躁,为君的他也是真的着急上火。
本朝以外族身份入关统治倍数汉人,自他登基起内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
他需要一项不俗功绩,安抚民心。
时人畏痘如虎,若他主研推行的种痘术能解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大善。
温僖贵妃见劝不住热忱的他,索性替独子十阿哥称病,不肯让儿子入种痘所。
他当时还气温僖贵妃愚浅,不顾大局。
可是,当日下午便有种痘所的太医秘密来报,种痘所的痘苗疑似出了问题,火毒太重,几位体弱些的皇嗣情况不太妙。
若不及时应对,唯恐天花痘疹肆虐无法控制,九名皇子皇女与两个外藩后裔中,定会有一两个折在种痘所里。
当时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种痘所,等种痘成功的好消息。
若他大动干戈增派太医前去救治,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种痘术不靠谱。
日后想要推行种痘,怕是难上加难。
他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焦头烂额之际,通贵人突然当众检举,称种痘所内食物暗藏发物,意图谋害皇嗣。
这般宫闱丑事传扬在外虽损皇家颜面,但他也能有由头顺理成章增派大批御医入种痘所‘详查’发物。
他增派去种痘所的医士里,有位民间来的大夫,为温僖贵妃所荐,医术精湛,力压所有御医,顺利解了种痘所之危。
原来,温僖贵妃劝阻被驳回后,便私下嘱咐那位大夫专精攻克痘苗火毒之法,以防万一。
而且通贵人之所以当众检举种痘所内有发物,背后也似乎有温僖贵妃的影子。
种痘所之事真相不宜宣扬,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温僖贵妃都当记首功,得重赏。
可温僖贵妃不仅是贵妃之位,还是已故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亲妹,一门两后恐朝中势力倾斜,不利天子主政,更不利东宫安稳。毕竟温僖贵妃育有十阿哥,若她入主中宫,十阿哥便成了嫡子。
封个皇贵妃倒是可能。
本朝祖制,皇贵妃位同副后,活着受封的只能有一位。
当时宫中的皇贵妃是佟佳氏,若要给温僖贵妃晋位,便要先册封佟佳氏为后,才能把位置腾出来。
佟佳氏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与他感情甚笃,家世资历也够,这封后圣旨他自然愿意下。
可是,温僖贵妃不愿意。
她宁愿当一辈子贵妃,也要把佟佳氏按死在皇贵妃的位置上,不肯让佟佳氏入主她姐姐曾住过的坤宁宫。
究其原因,温僖贵妃认定是佟佳氏害得她姐姐孝昭皇后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此事自是谬论,孝昭皇后是病逝的,与佟佳氏无关。
他执意要封佟佳氏为后。
温僖贵妃那副刚毅性情自是不信不服,仗着家世显赫,手腕出色,不仅把后宫闹得乌烟瘴气,还暗中煽动母家联络朝堂,阻止封后。
佟佳氏是国舅府的嫡出姑娘,门庭不如温僖贵妃根基深厚,却更为煊赫,母家自不会坐视不管。
双方母家势力就封后一事,成日撕捋不停,甚至明里暗里阻扰种痘令推行来胁他。
他在种痘令上花了数年心血,自不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那段时间他真是恼火异常,前有朝中纷议,后有凶猛妇人,处处不得顺心。
最终是佟佳氏主动站出来,私下安抚国舅府,并主动上奏陈情称自己德行寡薄不敢与先头两位皇后比肩……
封后晋位都不了了之。
前朝后宫终于消停了。
皇帝双目半阖,至今不敢回想佟佳氏上奏自贬时的模样。
那样好的女子,沉静得像一幅画,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却唯独轻慢了自己,困在皇贵妃位置上至死,还背了十几年真真假假的污名。
当时,佟佳氏在种痘所后倏然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测是她给种痘所的孩子饮食里添加发物。东窗事发,失宠抑郁而死。
可分明是佟佳氏事先察觉通贵人包藏祸心,暗中化解。
通贵人自从接连夭折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又被佟佳氏抱养走后,便有些疯魔,看谁都像仇人。
十一年前的种痘所,她想借佟佳氏的手送盘鹅肉饺子把种痘所内的皇嗣一网打尽。
好在佟佳氏早有警惕,才没让她得手。
皇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冷睇下首跪着的清瘦身影。
——容淖说得其实不错。
当时年轻,意气风发,他的为君之道,确是民生大于平衡,所以舍得出十个儿女去试验种痘;所以能为顺利种痘令推行退让,纵容功臣温僖贵妃独大,佟佳氏沉寂。
可如今啊……
坐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位置上坐久了,被一声声万岁山呼颂着,只觉脚下跪拜皆是蝼蚁。
人间无上权利富贵啊,十世不一定能修来这一遭。
哪怕是亲儿子,也防备得紧,吝啬怜赠,但凡指间漏出分厘,都恨不得反复计较,更何况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
皇帝扶额,忽然怅然问起,“小六,你可是觉得阿玛做错了?”
他没具体说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每一件事。从十一年前种痘所前后种种,到如今纵容太子大阿哥相争。
虚虚无无的问题,最难回答了。
四阿哥都不由为容淖捏把汗。
第23章
福寿如意云纹冰鉴幽幽化出一室冷意,帐内静得出奇。
皇帝与四阿哥睁着两双相似的眼,明明暗暗落在同一处。
舞象之年的皇族娇女,云鬟雾鬓,弱似枝柳,只跪了这会子功夫,已是细汗沁额,可她眉目依旧清净,傲比鹄鸾。
“古来帝王恐灭其威严,素来是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故而阿玛有错与否,不需女儿来答。”
容淖处变不惊道罢,顺手捞起被皇帝砸坏在地的西洋钟,卡住乱走的指针,又道,“女儿只知一座钟走不准,那它每一秒忽皆是错。如若就此停住,至少每日能得两个准确时刻。”
容淖话音未落,皇帝再次气到拍案,“放肆!你指着个废钟给朕说停,是暗示朕已老迈昏庸,需立刻退位太子止损?还是迫不及待要给朕送终?”
‘退位送终’四字一出,四阿哥面色惊变,长叩不起惶然道,“皇阿玛恕罪,六妹她正在病中,思绪混沌以至失言,并非有心冒犯。太子素敬您君威德行,亦不敢有不臣之心。”
皇帝充耳不闻四阿哥的求情,只朝容淖恨声斥骂。
“太子狂悖无忌是仗着储君之位,你又是仗谁的势?朕与太子乃君臣父子,一举一动皆涉朝政,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置喙了。”
“哼——你果真是太子的好妹妹,同样的胆大包天,藐视祖德,口无遮拦!枉你日常在乾清宫行走,是真看不见门外那座垂耳铜狮子,还是装看不见?”
奉已故孝庄太皇太后之命,乾清宫门口摆放两座垂耳铜狮子,其意在告诫后宫不得干政,不得探听朝堂政务。
容淖听皇帝提起垂耳铜狮,眼神微妙一闪,神色自若道,“正因为女儿是在乾清宫长大,所以才十分清楚——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若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境地,绣花织布大门不出,男子自会变成女子,反之亦然。”
在容淖看来,后宫不是不能干政,是不能在皇帝允许范围外干政。否则,何以解释皇帝这些年暗中花在她身上的心血。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皇帝认为一把好刀,首先得是把听话的刀。
意外地,此等阴阳颠倒的悖逆之言并未为皇帝的怒气再添一把柴火。
皇帝深目锐利,暴跳如雷瞬息转为不动声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十分清楚容淖话里话外在讥诮什么,居高临下审视容淖片刻,一针见血道,“你今日一再故意触怒朕,意欲何为?”
皇帝自认还算了解这个女儿。
她聪敏善学,深沉执拗,偶生叛逆小性,算不得规行矩步的端庄淑女,却绝不至如此狂悖。
况且,也不符合逻辑。
皇帝不清楚容淖具体使了什么手段探听到的种痘所秘辛,反正宫里真真假假的流言八成与她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毁容’与否,算是父女两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可以不计较她擅作主张恢复本貌之事,但一意孤行探究种痘所秘辛是真切触到帝王逆鳞了。
当年种痘所差池确是皇帝急功近利的过失,可他不能认,更不能容忍张扬于世任人评说。
诚如容淖所言,‘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这是君王。
圣天子宁可奉道家的垂拱无为而治,也不能实干而有失,使浅薄易见,泄露无藏,让群臣认为其德不配位,蔑视君威。
宫中知晓种痘所旧事且有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四妃早在畅春园时已被贸然探听的五公主惊动,对隐在五公主背后的容淖生出警惕,绝不会轻易吐口。
如此,便只剩下一人。
——通贵人。
嘴不严的活人,不如死了清净。
本就是倚靠女儿侥幸捡回的一条贱命,尚不知珍惜。
以容淖的心智,用膝盖骨都能猜到通贵人即将面临的下场。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多年,不可能任其丧命,必会设法补救。
而今最为妥善之法莫过于心如明镜却缄口不提,拿捏准他不愿见到旧事翻出浪花的心思,佯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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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容淖不仅主动提及,甚至还不知进退一再触怒他。
他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清楚,容淖并非莽撞蠢钝之人,除非是——有心为之。
容淖垂首而跪,脊背躬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犹如芒刺在背。
盛怒之中的皇帝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二者相较,其实后者更难应对,所以她才会故意选在四阿哥触怒皇帝时硬闯进来。
因为外放的怒气恰好能证明皇帝在那一刻先把自己当成困于教子的无奈父亲,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则是杀伐决断的精明君王。
容淖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或许可以与盛怒之中的皇帝周旋一二。可一旦皇帝冷静下来,论起洞悉人心的本事,她道行还浅得很。
皇帝能一眼看穿她便是最好的佐证。
容淖担心言多必失,斟酌着正欲回话,梁九功突然掀帘进来奉茶了,显然是没听见帐内有动静,以为雨过天晴了。
乍见皇帝不动声色威坐上首,容淖与四阿哥并排跪着,梁九功头皮发麻,知晓自己挑错了献殷勤的时机,憋着气放下茶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皇帝发了一通邪火,正是口干舌燥,啜了口温茶,漫不经心道,“还不交代?”
“女儿不知阿玛想要我交代什么。早先我进帐时便说过,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容淖眼眸微垂,缓声继续道,“若阿玛一定要以‘交代’二字慎重对待,那便是我观新旧世事有感,想向阿玛进几句诤言。”
“诤言。”皇帝把玩起茶盏,一双深目愈发浓黯,“你说。”
容淖闻言,长跪叩拜道,“古有王侯自称寡人,非孤寡之人,是取寡德之意,用以警醒自己德行还需更好。后世君王明知其意,却总有行差踏错者,误落孤家寡人境地。阿玛您文治武功,志在千……”
皇帝倏然出言打断,“一抑一扬的话术大可省去,朕只问你一句,朕可在你口中行差踏错之列?”
又是凶险一问。
四阿哥急声阻扰,“皇阿玛莫要和六妹一般见识,是六妹胆大放肆,还不速速请罪……”
无人没理会四阿哥的斡旋调和。
皇帝沉默不语注视容淖,略侧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容淖顶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重新拿起那座西洋钟,取下发间的透雕凤纹白玉片簪子,精准捅|入钟盒背处靠下孔眼,反复拨弄。
乱走的指针摇晃几下,总算回到正轨。
容淖对照墙脚五轮沙漏调准指针,再次奉于皇帝观看,“女儿不知将来,惟愿皇阿玛所行之道,颠扑不破。”
‘颠扑不破’出自《朱子全书》,有个最俗气的解释——永远正确。
“承你吉言。”皇帝摩挲扳指慢慢坐直,毫无预兆抓起茶盏狠狠砸出,正中容淖额角。
茶水顺着少女头脸滴落,沥沥浸湿冰青色的夏衫。茶盏则砸在脚边,碎得满地开花。
在清脆的碎瓷声中,皇帝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容淖磕头行礼,安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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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早得过梁九功提点,见容淖一身狼狈、头顶伤痕出来,并未大惊小怪问东问西,只满目担忧地扶容淖上轿。
容淖阖目倚在内壁,一言不发任由嘠珞摆弄。
嘠珞迅速帮容淖把身上水痕拾掇干净,换了条帕子,打算替容淖检查额角那块醒目的红肿。
两人凑得近了,嘠珞便敏锐察觉出容淖掩在平静表象下的异样。她微翕的唇角,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
嘠珞心中一惊,速拉着容淖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个遍——确定凡是肌肤触及,皆浸出透骨凉意,而非茶水余留的湿气。
“公主身上冰得厉害,可是方才在帐内受了凉?”
因体质寒凉的缘故,容淖夏日几乎是不用冰的。但据嘠珞所知,皇帐内每个角落都摆放着雕刻精美的高大冰鉴。
不等容淖应答,嘠珞情急之下已叫停轿外宫人,“先不回宫了,快传随行太医过来,就说公主病了!”
“不必兴师动众。”容淖强撑精神低声制止,“我只是身上冷,出去晒晒太阳便好。”
说罢,自行掀帘出去。
嘠珞见状,忙指挥宫人从随行箱笼里翻了件厚披风出来,抱着朝容淖追过去。
几乎是同时,春贵人从另一个方向行来。
春贵人快嘠珞一步走到容淖身侧,试探问道,“六公主,你这是……”
虽然六公主说过会替她顶雷流言一事,但未到尘埃落定终究不得安生。
从六公主进皇帐开始,她便私底下留意着动静,见六公主一身狼狈被赶出来,自然是坐不住,想着跟出来找机会探听一二也好。
容淖岂能不知春贵人的小心思,清凌凌道,“现下此事已了,你我之间两清了。”
她摸摸额角红肿处,继续道,“是我自找的,殃及不到你。”
凭她与皇帝今日这番对峙,皇帝只会认为是她心怀怨怼多年,一朝知晓旧事激起了悖逆念头。故意放出流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拉大家一块儿不痛快。
至于细细碎碎的过程,皇帝才懒得多睇一眼。他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又不是宫内总管太监。是以,根本不会有人去深查春贵人做过什么。
容淖如此直白,一时间倒弄得春贵人不知如何应答,干巴巴转移话题道,“我略通岐黄,替公主看看伤势可好?”
容淖略偏偏头,无声表示拒绝。纤指拢拢披风,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虽是我自找的,但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春贵人偷觑一眼容淖冷若霜寒的脸,心道怕是不止一点。她不敢继续在此碍眼,福福腰准备告辞。
“你可会凫水?”容淖突然问起。
“呃……未嫁时曾在温泉庄子里跟嬷嬷学过,防着意外落水,被哪个毛手毛脚的救了,毁坏闺誉。”春贵人下意识答过,余光见容淖直勾勾盯着几步开外的浑河,疑惑顿生,不安试探道,“公主何故有此一问?”
这六公主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不是说已经两清!
容淖迎着春贵人警惕的眼,一扫淡漠,粲然笑开,“别怕,好事。”
她生来一张清极艳极的脸,平日总透出股高不可攀的疏离冷傲。如今乍然一笑,颦簇生辉,狡狡如狐,只差明目张胆炫耀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小恶意。
“酉时二刻,你可去早上我们说话那处断桥河边一趟。若至,或许有鸿运当头,保你称心如意;不至,一切照旧,并无损益。”容淖补充道,“这二选一并无胁迫之意,你自行抉择就是。”
-
哺时末,日头西斜,上游大祭浑河的仪程已近尾声,少了阵阵绕绕的萨满抓鼓腰铃,下游扎营地顿时安静不少。
这份清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各色人马便奉命整顿巡防杂物,准备稍后与上游下来的祭祀队伍汇合,一同启程回宫。
春贵人心不在焉打起扇子,看外边儿宫人忙出忙进。
马上进酉时了,据六公主交代的时辰,只剩短短两刻钟。
若现在动身避人耳目去往那处断桥河边,往返倒是来得及。
可是……
春贵人犹豫不定,自己是否真的该去赴约。
通过这两日与六公主接触下来,春贵人自觉是越发看不透这位了。
说她情绪反复无常,行事毫无章法没错;
说她犀利老辣,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也没错。
这六公主的手段看似与其他宫廷女眷一样深沉见不得光,可细想起来,好像又不一样。
——六公主似乎比旁人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守。
虽然六公主利用起旁人来确实毫不手软,但并不会弃被利用之人于不顾,而是不动声色给予周全庇护。
对八公主如此;对孙九全如此;对她也是如此,哪怕她曾出言试图威胁过六公主。
春贵人同在宫中这滩泥潭里打滚儿,深知能在弱肉强食的宫廷做到这个地步,已算是极限。
总不能要求一个身处‘丛林’的人,在自保时必须顾及周围的花花草草秋毫莫伤。
春贵人无意识叹了口气,蓦然想起了那句——‘坠茵落溷’。
无疑,六公主是有本事当‘风’的人,招招袖便能吹灭他们这些无用且碍事的‘花花草草’。
但从六公主的行事处置来看,似乎从未起过半点变成‘风’,然后高高在上去操控别人命运的念头。
甚至,还见不得旁人意图当‘风’,所以当时会那般警告她,不许胡乱对八公主伸手。
六公主是个很矛盾的人,若要用一味中药形容她,那一定是黄连。
分明有清热泻火解毒的良效却以大苦大寒令人闻之色变。
春贵人想。
正因六公主的两面性,春贵人愈发不敢在她给出的二选一中轻易下决定。
去,怕又钻进什么圈套。固然六公主本性不坏,不大可能真正害人,但世事无绝对,上午她分明看见了六公主说话时,眼底流动的丝缕恶意。
不去,‘称心如意’四个字又一直勾着她。
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看四四方方的天地,可到底压不住心底妄念,念着宫外的人和世界。
称心如意——当真是她心中所想的‘如意’?
-
酉时一刻。
容淖提裙踩在浑河边上,任由细细密密的青草没过鞋背。
“马上拔营回宫了,公主咱们回吧。”嘠珞左右张望,四周除了那座桥洞垮掉的废桥与几处弯曲矮坳,再无一人,不由催促道,“都这个时辰了,春贵人肯定不会来了。”
“再等等,还没到酉时二刻。”容淖道,“我口渴,你去替我取些水来罢。”
嘠珞素来拗不过她,只得转身回去取水。
刚走出两步,嘠珞没来由一阵心悸,下意识回首,只见容淖好生生站在河边。似乎是嫌等得无聊,一手拽着荷包穗子玩儿,一手配合穗子起落频率往河里丢石子儿消遣。
嘠珞悄悄吐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净会胡思乱想’,加快步子去取水。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容淖回头确认一眼,拍干净手,提裙走向废桥。
这座废桥是连拱样式,对岸的桥洞被冲毁了几处,桥面并未真的断裂,之所以废弃,是因为不够稳固,随时有垮塌的风险。
容淖拾阶而上,桥面倒算高,极目四望,屹立正东方的皇帐金顶最为耀目。
容淖怔然望向皇帐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慢慢收回眼。目光划过从上游方向逶迤而来汇合的祭祀队伍,落到小径尽头那道行迹鬼祟的人影身上。
果然来了。
容淖若有似无勾唇,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快入夜的河风携卷凉意朝她袭来,胭脂色的满绣倒袖宽大盈风,霞光镀亮袖口缀的金银线,星河一般,煞是好看。
她下颚微扬,如即将抖擞展翅的神气鹄鸾。
不过,这鹄鸾的去处并非翱翔於天,而是从废桥一跃而下,一头扎进了浑河水中。
胭脂浸水,星河沉没,飞鹄断翅。
春贵人在距河岸十步开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瞪圆的双眸堆满不敢置信。
难怪要问她会不会凫水,原来是要舍命犯险送她一份大功!
难怪特地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还难怪什么……
情急之下,春贵人脑子里像裹了团浆糊,混沌不清。好在脚比脑子反应快,几步冲到河边,扎进水里救人。
容淖跳水的地方距岸边不算远,水流也平,但比目之所及更深。春贵人费了些力气才游过去,单手托住她的腰,往岸边带。
容淖坠下去时连续呛了好几口水,口鼻火辣,头昏耳鸣,意识几乎溃散。
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这一刻,濒死的恐惧凌驾于所有谋划之上,促使她去抓最后一根‘浮木’。
然而身上压抑十多年的病痛似在这瞬间全盘爆发,痛楚彻骨,挣扎求生的手最终只能无力困束于深流河水。
沉寂如她在宫中长大的年岁。
迷迷糊糊间,容淖仿佛听见是嘠珞在崩溃大叫,“来人,来人,公主落水了!”
精疲力竭的春贵人与踩水疾跑过来的嘠珞合力把容淖推上河岸浅滩,上气不接下气制止道,“不许、不许再嚷了,公主还有意识!”
说话间,她强撑着替容淖弄出口鼻里的水。
容淖咳嗽一声,双眼缓缓睁开,又无力上,总算不是气若游丝了。
春贵人知道她醒了,急声问道,“你既说坠茵落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不能横加干预。那为何还要舍命送我这个称心如意?”
容淖唇角翕动,微不可闻吐出几个字,“……不……高兴。”
然后以目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春贵人一愣,不敢置信看向她湿水后绯如血色的衣裙,立马想起上午她刚从皇帐出来那会儿,摸着红肿的额角似乎也说了一句‘虽然是自找的,但还是不高兴’。
“因为你爹砸你让你不高兴了,所以谋划着让我送你爹一顶绿帽子!”春贵人震惊之下,连汉人的称呼都秃噜出来了,口不择言道,“你们宫里人都是如此‘孝顺’爹的!”
容淖闭目咳笑出声,狼狈的面容顿时添了几分鲜活灵气,活脱脱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眉梢溢着挑衅,“敢吗?”
敢吗?
她敢舍命搏一场‘称心如意’吗?
春贵人神色复杂望容淖一眼,忽然听见东西方向各有脚步传来。
西边的肯定是上游过来汇合的祭祀队伍,东边的八成是被嘠珞那一嗓子惊动过来的。
春贵人头皮发紧,心一横,伸手要脱掉容淖外裳,“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公主,得罪了。”
“你做什么!”嘠珞根本没明白容淖和春贵人在打什么哑谜,出于本能护住容淖。
这青天白日的,容淖身上的夏裳湿了个彻底,本就有碍清誉。
若再剥掉外裳只着中衣,让前来救助的人瞧了去,这众目睽睽之下,容淖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听……听她安排。”容淖有气无力吩咐。
“这……”嘠珞仍旧迟疑。
“人马上到了,姑娘快带公主藏到那处矮坳背后去。”春贵人迅速剥掉容淖外裳,裹了大滩河泥往河中一扔,发出‘咚’的一道咕噜声,动静不小。
-
扎营地巡卫循声而来,果真瞧见河中|央有道胭脂色人影沉沉浮浮。
领头伍长想起方才隐约间入耳的喊叫,心道一声不妙,破口大吼手下,“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落水的是公主,还不赶紧救人!”
兵士们忙不迭卸甲去履往水里跳。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上游祭祀队伍也走近了,三阿哥催马行在最前,见状立刻沉声呵问,“何故如此惊慌,堂堂御前巡卫不成体统!”
伍长乍见三阿哥身后那一长串人,眼皮一跳。事关公主清誉,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闹大了,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
遂赶紧跑上前去低声禀道,“是公主落水了,贝勒爷放心,奴才们一定把人捞上来,您看是否让您身后诸位先行退……”
三阿哥扬眉打断,“可知河里是哪位公主?”
伍长讪讪摇头,“奴才们闻声赶来时,公主已经飘到河中|央了。”
“废物。”三阿哥自己也瞧不分明落水之人的脸,不过看那绯丽的衣裳颜色……
随行总共三位公主,五公主性情清冷素来不爱穿红着绿;
六公主倒是什么颜色都穿,但是听闻她上午才触怒了皇帝,这会儿应该是呆在帐中反省;
那只能是年纪小小却十分爱俏的八公主了。
三阿哥目色一深。
八公主,十三阿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只要想起十三,他便从身到心的感觉疼。十三于他,不仅有断腿之辱,还有褫位之仇。他原本是郡王爷的,如今只能掩着鼻子应一句贝勒爷。
他这刚主祭回来,便碰上眼前机会,可见神没白拜,老天爷都在帮他。
他怎么着也该让十三疼上一疼。
三阿哥不动声色朝身边随侍太监吴荣看了一眼,假意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八公主落水这么大的事,还不赶紧禀告皇上去。”
吴荣是三阿哥心腹,自小混在一块儿长大的,焉能不清楚三阿哥的心思。
明面上传令身后祭祀队伍赶紧回避,实则却故作姿态跌跌撞撞朝皇帐疯跑,一路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眼。
皇帐守卫见吴荣形状癫狂,不肯放他进去,这正如了他的意,立刻当众吼出一嗓子,“奴才有要事禀告皇上。八公主落水浑河,有队巡卫正在打捞,目前生死不知!”
扎营地这会儿正忙着收整回宫,人聚得密,吴荣这一嗓子嚷出来,不消片刻,定然人尽皆知八公主落水正被一群兵鲁子打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最后捞上来人没事,清白也毁了。
“你说八公主落水,那朕身边的又是谁?”皇帐毡帘忽然掀开,皇帝负手,一身重威步出。
紧随其后露面的,正是十三阿哥与八公主兄妹。
八公主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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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荣目瞪口呆,“噗通”跪地,连连叩头请罪,“奴才……奴才不知,奴才只是通传巡卫伍长的话,疑似公主坠河……”
皇帝面沉如水,一记窝心脚踢翻吴荣,径直朝河边阔步而去。
随行就这么三位公主,八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五公主侍奉在太后跟前,唯独容淖……
他上午气昏了头,不仅痛斥于她,还动了手。以那孩子的气性,万一真做出傻事……
皇帝不敢继续深想,双手紧握成拳赶到河边,巡卫们已经把人捞上来了,正围着施救催吐。
在一个巡卫脚边,胡乱堆着一件湿透的女子外裳,胭脂色,金银线穿百珠作百花,满绣倒袖,很是显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春贵人身上,下意识认定那是她的衣裳,根本无人细想它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人。
三阿哥见皇帝亲至,硬着头皮小跑几步上前,“回禀皇阿玛,春贵人已经获救,尚算平安,只是意识不太清醒,需得太医诊治。”
皇帝视线划过那抹熟悉的胭脂色,他犹记得,容淖及笄礼那日,便是穿着这样一身鲜艳衣裳去乾清宫谢君父生恩,还对他抱怨内务府只顾着喜庆贵重,俗气得很,没有新意。
皇帝面色微妙,再度向三阿哥确认,“你说落水的是谁?”
“春贵人。”
“嗯。”皇帝目光若有似无打量过周遭环境,在西方向不起眼的矮坳处多落了一眼。
第24章
嘠珞稀里糊涂抱着容淖藏身在矮坳里,不知道容淖与春贵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起先,容淖意识清醒,有主心骨在,嘠珞脑中一团浆糊也觉得安心。
可就在河岸边传来皇上亲至的动静后,容淖便悄然昏睡过去,怎么唤都不醒,身子愈发寒凉,呼吸渐渐变弱。
嘠珞用脏污的宫女外裳紧紧裹住她,又狠心掐了她的人中,依旧不见清醒迹象。
主心骨倒了,嘠珞顿时慌了,她不清楚按照容淖的谋划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只知道无论什么谋划、清誉都比不上容淖活着重要。
况且,春贵人已经‘获救’,河边的人全数撤走了。很快,御驾一行便会拔营回宫。
如果她们再在此耽搁,待到启程时辰,宫人们发现六公主不见了,肯定会四下寻找的。届时,她们狼狈藏身在此又有何意义。
嘠珞心中打定主意,背上容淖正准备往扎营地走,忽见前方有人抬着小轿直直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来了。定睛一看领头之人,竟是个熟脸,当下激动唤道,“孙姑姑!”
来人正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在御前伺候多年,极受皇帝倚重。宫中妃嫔皇嗣见了她,无一不笑脸相迎。
“我等奉圣命前来接公主回宫。”孙姑姑正色道罢,直接让人把容淖抱上了小轿,飞速转头离去。
嘠珞连忙跟上,都这时候了,她顾不上思考孙姑姑为何巧从天而降,只希望能赶紧救治容淖。
由孙姑姑领路,一行人并未与排场盛大的御驾汇合,而是悄无声息穿过扎营地,上了一辆双乘马车,径直奔驰回旧宫西所寝殿。
太医院判已奉密令在殿内等候多时。到底是杏林圣手,一个照面便判断出容淖的粗略表症,“公主落水后一直昏迷未醒?”
“醒过的。”嘠珞赶紧详细说了当时情形。
太医院判卷袖凝神替容淖诊脉,指尖搭上不过片刻,忽地脸色巨变,脱口而出道,“不对,不对,这么脉象不对,与前日公主佛前晕倒存下的脉案判若两人。今日昏迷也并非体弱呛水晕厥,而是……”
话说一半,院判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无论嘠珞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肯继续说下去,只是一拂衣袖朝孙姑姑急道,“六公主病情蹊跷,我要马上面见皇上,劳请姑姑通传。”
一炷香后,皇帝沉目肃声出现在西所正殿。
“六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院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皇上恕罪,六公主之所以昏迷,溺水只是表象,实则是体内药毒翻涌……怕是再难醒来。”
“胡说八道。落水怎会勾出体内药毒。”皇帝怒不可遏诘问,“当初她及笄后连续服用了一个月的百消丹,境况明显好转。是你拍着胸脯给朕说的,百消丹之奇效专克她体内的积年药毒,最多五年,她必能康健。莫非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朕!”
“奴才不敢欺君呐。”太医院判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被雷霆君威吓得两股战战,翘着胡须连连辩解。
“百消丹针对公主体内药毒确有奇效,但奴才也曾说过,公主患不足之症良久,恐承受不住百消丹的刚猛,不可能一次全清体内药毒。起码以五年为期,徐徐图之。否则,祸福难料……”
皇帝何等敏锐之人,深目一缩,追问道,“以你之意,是公主想尽早痊愈,私下服用了过量的百消丹?”
“皇上圣明。”太医院判颔首称是,“据脉象来看,公主过量服药的日子怕是不短。”
“不可能,那些腌臜东……那些药材她没有,如何能制出百消丹?”皇帝缜密反驳,“还有,若她一直过量服药,你每旬请平安脉时为何没有发觉?”
“皇上,您太轻视六公主了。”太医院判叹息道,“她没有制出百消丹的药材,却有制出百消丹的能力。”
“最紧要的是,病长在她身上,再好的太医都不如她自己了解自己。她完全可以根据服用百消丹后的身体反应,判断药力在何处起了作用。依托百消丹为根本,选用能刺激百消丹功效的药材,达到增强药性的目的。”
“至于伪装脉象……奴才倒是想起一桩事。”太医院判羞愧请罪,“自从公主服用百消丹后,她似乎一直有意阻扰奴才亲自诊脉,总是让身边的宫女嘠珞应付奴才。前日公主佛前晕倒,是这么久以来,奴才头一遭摸到她的脉。”
“当时她脉象虚浮得厉害,典型的体乏气弱症状,卧床休养即可,奴才怕打扰她休息,便没有细查。如今想来,她可能是提前吃了伪饰脉象的药物。”
皇帝恼恨太医院判日常当差不尽心,但眼前不到与他算账的时候,“你是最了解公主病症的太医,朕再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公主平安苏醒,你自无恙;若生差池,夷你三族。”
太医院判冷汗湿透内衫,他在宫中伺候了大半辈子,最会审时度势,深知眼下情形不是开开太平方能混过去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咬咬牙壮着胆子道。
“公主病症棘手,奴才不敢托大。不过,若能查出公主私用的药物,或许能增一两分把握。”
皇帝闻言,当机立断,“把嘠珞给朕传来!”
嘠珞满心忐忑入了殿,本以为皇帝要问罪她容淖河边落水一事,哪知皇帝开口却是问罪她为何毒害主子。
嘠珞懵了,顾不得面圣的体统规矩不住摇头否认,满脸是泪,只差赌咒发誓。
皇帝瞅准时机,沉声道出容淖之所以突然病重,全因错服药物。若找不出错服之药,怕是不好。
嘠珞对容淖的忠心毋庸置疑,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怕给容淖招惹麻烦,原本是存了宁死也不对外吐露容淖任何秘密的心思。
如今乍然听闻自己的隐瞒可能危及容淖性命,当下顾不得那许多,忙把容淖曾前后两次私下炮制药丸,后一种药效十分强劲仿如仙丹的事说了。
皇帝三言两语弄清了事情始末,听到这蠢奴才竟然以为容淖服用的是降逆止吐的丸药时,黑沉的面上明显划过一丝异色。沉默片刻后,低声问起,“公主何时开始胃口衰退的?”
“早在宫中那会儿,约摸是身体好转以后。”
果然是在服用百消丹后。
那药虽然腌臜,却实打实是能救命的东西。
皇帝犹记得当初他执意让容淖服用百消丸时,她与他大吵一架,红着眼从乾清宫跑出去,像只崩溃抓挠的小兽。
这么多年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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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事实可能是她在背后红过无数次眼了,毕竟她从小到大吃的药方中不乏不堪之物,但只有那一次入了他的眼。
因为,他也曾被药方恶心到喉咙发呕。
那还只是药方,而非药材。
他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一直冷眼旁观她在人世挣扎求活,唯一一次看见她的崩溃无奈,还是缘起自己。
皇帝原本打算惩处嘠珞知情不报,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只无力挥手示意,“你去把公主两次炮药的方子找出来。若是毁了,便把丸药拿过来给太医查验。”
嘠珞迟疑道,“两张方子早被公主烧了,第一炉丸药早在公主停服时销毁,只有第二炉的丸药还剩一粒。”
嘠珞记得前夜里去清宁宫救八公主前,容淖一次服了两粒丸药,瓶中还剩最后一粒,被容淖自己收了起来,藏在贴身的荷包妥善保管。
就连今日落水,荷包也安然揣在身上,方才她替容淖更衣时还瞧见了。
“速速拿来。”
嘠珞赶紧跑回内殿,从容淖换下来的湿裙裳中,找到装白玉瓶的荷包呈给太医院判。
太医院判开盖一倒,发现空无一物,惊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还剩一粒!”
皇帝阴冷注视嘠珞,不发一言。
嘠珞抖如筛糠,带着哭腔磕磕巴巴解释,“这……是该还剩最后一粒的,否则公主何至于把荷包护得这般好。”她似想起什么,怔了怔,突然改口,“可……可能是公主自己把药扔进河里了。”
她被支开取水前,曾瞥见容淖一手捏着荷包,一手在往河里扔石子儿玩。
也许,那并不是石子,而是药。
——堂堂公主把奇效之药随手扔掉,却好好收存着一只白玉瓶,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贫苦人家,只辨得出面上鲜。
连嘠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改口听起来像在扯谎,故意推卸责任。
可精明如皇帝,在听完她的漏洞百出的话后,竟未提出任何质疑。
只一把夺过白玉瓶捏在掌中端详片刻,尔后沉声问起她另外一桩事。
“公主为何落水?春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知。”提起这事儿嘠珞心头更慌了,唯恐说多错多,避重就轻道出对所有人都无害的腹稿。
“奴才被公主派去取东西了,回来时发现公主与春贵人都泡在河里,便高喊求救。春贵人会凫水,她把公主推到河岸附近,自己还来不及上岸,巡卫已闻声寻来。”
“公主的外裳冲落在水中,奴才担心巡卫冲撞,损坏公主清誉,便自作主张把公主抱进矮坳藏了起来,直到皇上派孙姑姑寻到我们。”嘠珞颤巍巍磕头,“皇上恕罪,奴才并非有意弃春贵人于不顾,实在是形势所逼。”
皇帝没理会嘠珞的请罪,不发一言起身,走进内殿,那白玉瓶仍被他死死抓在掌中。
药香滚浓盈于室,千工拔步床帷幔绦绦,少女阖目静卧其中,呼吸不及鸿毛重,冷清寂寂,恍若一尊五感无觉的精美瓷像。
浑身上下最瞧得出人气的,竟是额角那块红肿。
——是他砸的。
皇帝被那抹红刺疼,猛地别开眼,指尖不易察觉轻抖,缓缓举起那只白玉瓶,自顾低语,“这就是你最后的交代?”
药方烧毁,药丸投水,却心头宝似的存留着一个比普通药瓶大些空瓶子。
并非玉瓶有多贵重,而是她要借这个空瓶告诉他——她曾努力挣扎求生,奈何世事不尽人意,不如离去。
今日种种决绝,无关意外,不牵涉旁人,皆是她蓄谋已久的刻意。
“所以,上午那番耿介诤言并非积年怨愤之言,而是孺慕至性的临终赠别。”
皇帝面有悔恨痛惜交杂,在床前枯站良久,千言万语最终只汇做一句毫无威势的诘问,“何至如此?十一年都过来了,再熬一个五年又能如何。”
清月高挂,烛火幽隧,无人应答。
容淖依旧沉睡。
-
玉兔东升,月凉如水。
春贵人的殿内倒是热闹。
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拨人,皆是低等的常在答应之流。旧宫不宽敞,低等妃嫔挤在一起住,如此倒方便了她们成群结队借探问为由,对她行嘲讽之实。
春贵人冷眼斜倚贵妃榻,她平日都不耐烦理会这群嫉恨她得宠的酸黄瓜,更何况是此时。
回宫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功夫,浑河断桥边那一出‘春贵人落水计’已传得尽皆知。说来,得亏巧借了三阿哥那一把力,嚷嚷得人尽皆知,这事儿才没被悄然封口。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她在青天白日底下,衣衫不整,敞着襟口被一群兵鲁子从河里捞上来。
有她初入宫时那副狼藉艳名在前,外面指不定把今日落水之事传成什么污糟样式。
皇帝可以送别人绿帽子,却决不允许别人往他头上种一根儿草。
无论如何,这宫妃她是当不成了。
至于最终结局……
为了保全皇帝颜面,失节妃嫔大多难逃一死。
她并不特别,不足以让皇帝对她格外开恩,饶她性命。
曾经皇帝对她那几分面子情全是出于这幅皮囊;如今众所周知这副皮囊在水中被许多男人看了摸了,皇帝颜面扫地。
后宫千千万美人只能是皇帝的点缀,一旦成了皇帝的耻辱,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她唯一能苟且活命的指望,全压在六公主身上了。
当时,她剥了六公主的胭脂红外裳一起‘落水’。
被捞上来后她有意襟口半敞,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那件胭脂红外裳肯定属于她。
除了皇帝。
春贵人笃定皇帝一定认得出那件胭脂红外裳的主人,从而猜到真正落水之人。
正如三阿哥‘恰巧’率队而来,张口便笃定落水之人一定是八公主,迫不及待大肆宣扬,不给皇帝留任何遮掩余地。
她不清楚其中原因,却很清楚这都是六公主不动声色的本事。
如今,不论外面流言蜚语如何评说,在皇帝眼中她算是舍身替六公主遮掩,才无奈落入失节赴死境地的。
只要六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足够重,她凭‘舍身相救’这一功,或许能侥幸沾点光。
不必赐死,而是丢去某个荒僻角落默默等死,再不许她在人前露面。
离盛京旧宫最近的角落,可不就是孙九全所在的那座破落行宫。
比起外面那些传破天的流言蜚语,这才是真正的‘绿帽子’。
所以在断桥河边时,六公主才会问她‘敢吗’。
敢舍命一搏吗?
-她敢。
希望六公主不会让她失望。
春贵人指尖转动宫,视线越过那群嬉嬉笑笑不停的酸黄瓜,不知第几次望向殿门,她觉得自己像一名囚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
-
崇政殿东侧飞龙阁,灯树煌煌。
西窗映出一道寥落人影,那肩头依稀有些松垮颓然。
梁九功悄无声息走进去,低声禀告,“皇上,太后身边来人,问起了春贵人落水之事。”
太后喜好佛法,向来不涉宫务,约摸是春贵人之事实在传得不像话,才惊动了她老人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章程办。”皇帝满目漠然,混不在意的模样像在随手处置一件物什,全然瞧不见早先对春贵人那股痴迷劲儿。
宫中失洁的妃嫔只有一条章程——悄无声息赐死。
梁九功微讶,迟疑道,“可……春贵人她毕竟救了公主。”
皇帝向来奖惩分明,非顽固不化的苛责之人。按理,春贵人应该是有生机的。
皇帝侧眸冷睇,有愠怒之色。
梁九功背上一寒,不敢再有置喙,缩着脖子行礼退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禀,“轻车都尉策棱又过来请命领兵漠北了,是否还是按照老规矩,由奴才请他离开?”
皇帝沉着脸静思片刻,肃声道,“宣。”
近些日子漠北很不太平,各部不知何故起了摩擦,只顾着窝里斗,全然把当年走投无路之下签署内附大清盟约时,承诺为大清戍卫边土的条例抛诸脑后。
平白给了漠西准噶尔部可乘之机,取道漠北长驱直入,对水草丰茂的漠南蒙古及大清呼伦贝尔等地大肆劫掠。
早些年准噶尔部前任首领噶尔丹在世时,仗着其部兵强马壮,背后又有沙俄撑腰,一统天山南北,硬生生把属地从漠西南疆打到了漠北蒙古,还屡次长驱直入骚扰漠南蒙古。
策棱一族的游牧地临近噶尔丹领地,在杭爱山脚下的塔米尔河畔,是漠北最外围的屏障,也是噶尔丹入侵漠北的第一仗。
噶尔丹借口义弟巴布命丧漠北乃漠北王族本部为之,发起不义之战。
为了立威,噶尔丹下令不抢女人,不抓奴隶,不夺牛羊,只要鲜血舐刀祭旗。
噶尔丹不仅对着漠北张狂,对大清同样如此。他曾屡次率部南下,大举进犯大清边土,截断了内地与青海、西藏等地的交通要道。入主中原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大清与噶尔丹交战多年,僵持不下,互为劲敌。
直到三年前,噶尔丹兵败科莫多病逝,准噶尔部分裂,实力大减,主支缩回南疆,无力南侵,大清才得以喘口气。
现下,准噶尔部由噶尔丹侄儿策妄阿喇布坦继位。
策妄阿喇布坦颇有几分才干,短短几年时间不仅把分裂的旧部归拢得差不多了,还继续派人交好沙俄及南疆周边诸国。观其行事,大有仿效叔汗噶尔丹南取清廷之意。
漠北几部执着内斗,无心拒敌,放任策妄阿喇布坦领着准噶尔部四处劫掠,等同是在拱手为准噶尔部再次南侵大清提供资本。
如此情形,皇帝焉能不急。
三年前大清与噶尔丹那场科莫多决战只能算是惨胜,漠西因噶尔丹兵败病亡实力大减,大清亦是元气大伤。
此时若再起战事无疑不利于国力恢复,所以才寄希望用已在大清庇护下休养生息十年的漠北去节制新冒头的策妄阿喇布坦。
奈何漠北明面上奉大清‘九白年贡’,十年前被噶尔丹打得走投无路之时,还曾舍弃世代中立于大清、沙俄、漠西之间独立主政的局面,装模作样阖部内附清廷。
实则漠北从无归顺之心,只想借由大清庇护休养生息几年,等缓过劲儿便继续独立出去过逍遥日子。
漠北既存了这般心思,自然不会忠心卫戍大清。
于他们而言,大清与准噶尔部斗得越厉害,越不分伯仲,越有利他们脱清独立。
十年前漠北最为势弱那会儿,皇帝不是没想过强行归拢,可是漠北诸部势力错综复杂且极为排外,骨血里慕强又忠贞,世世代代只认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博尔济吉特氏的统治。
清廷贸然插手反倒刺激他们拧成一股绳对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擅动。
加上当时还有噶尔丹在侧虎视眈眈,大清不敢把精力浪费在内耗上,最终不了了之,一直拖拖拉拉直到今日。
摊开漠北舆图细究,除了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几乎找不出半点清廷势力。
所谓漠北十年内附,笑话无异。
策棱兄弟两出自漠北王族,乃黄金家族嫡裔,因故流亡清廷多年,可根子里的尊贵血脉断不了。
为今之计,清廷唯有委派他二人领兵名正言顺进入漠北打开局面,收拢漠北一系共同打击准噶尔部最为妥当。
如此,也正应了当初皇帝力排众议收留他们兄弟二人的谋算。
不过,上位者心有千虑,既要用人,也要防人。
为防策棱兄弟认为自己奇货可居而生出骄妄心思,必得先磨磨性子。
故而才有了屡拒策棱所请的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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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行至飞龙阁前阶下,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兵戈戾气。
他利落一闪,一支穿云箭贴着他右耳飞了出去,直直插入树干。
皇帝放下手中弯弓,淡淡夸赞,“不错,毫无防备之下还能躲过太.祖这把重弓穿云箭,又长进了。”
飞龙阁为存放本朝历位皇帝武备之地,目之所及,弓箭、鞍辔、甲胄、刀剑,样样不缺。
皇帝每每东巡盛京,必定登楼阅视先祖遗物,以示珍视与敬重。
“多谢皇上夸赞。”策棱面不改色行过礼,开门见山道,“属下今日是为漠北……”
“朕知道你做梦都想回漠北塔米尔故地,血洗昔年阖族被当做牛羊屠戮的耻辱。”
皇帝冷静得近乎刻薄,“但漠北形势错综复杂,大清花了十年都没能啃动,你觉得你一人勇武能抵一国之力?还是真以为凭一身漠北王族血脉,便能所向披靡?”
策棱沉着应对皇帝犀利的质疑,“畜生才以血统论贵贱,人都是凭本事挣高低。漠北诸部不是羊,属下也不是牧羊犬。”
牧羊犬是出了名的血脉压制,脚面高的小畜生,能赶一群羊。
“……”皇帝冷瞅着一脸耿介的年轻人,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否在指桑骂槐。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真正最讲血统的地方其实是皇家。
策棱恍若未察皇帝诡异的眼神,继续道,“属下还有一事禀告,近些日子属下已暗中联系上先父旧部与故友,或可一用。未先请示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本朝臣子私自交往蒙古王公为大罪。
策棱任着内廷的轻车都尉一职,实际上是属于蒙古王公之列,这规矩对他并不适用。
哪怕皇帝心中微有不快,也没有立场苛责他此举妄为,只能摆出不以为意的冷淡模样提点道,“人走茶凉,这些旧部故友能抵什么用。”
“朕听闻当年你父汗健在之时,曾预感到巴布客死漠北会是噶尔丹兴兵的由头,连发数道急信给漠北王族本部及周边亲近部落求援,结果了无回音。”
“正因这些旧部故友袖手旁观,你们这支王族才会在塔米尔河畔被准噶尔部屠戮了十之七八,没落至今。尔后漠北诸部自食恶果,被噶尔丹长驱直入,各个击破,只能内附于清。”
提及惨烈往事,策棱神色紧绷如悬挂墙上那柄冷铜勃勒弯刀,肃杀之气凶悍。
“背信弃义之人,杀之尚不能解恨,自是不堪委以重用。属下联系他们,不是寄希望于得他们襄助,而是引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属下身上。”
皇帝意外侧眸,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属下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漠北各部首领在月前曾私聚密谋,共商大事——这大事便是脱清独立。因为没谈拢,各部近来才会纷争不断。”
皇帝脸色一变,厉声追问,“此言当真?”
“是属下伊吉出手帮忙探来的绝密消息。”
蒙古称祖母为伊吉。
策棱的伊吉格楚哈敦是位奇女子,当年塔米尔河畔阖族死战,四面楚歌,血流成河,青壮男子尚不能苟命逃脱。她一介老妇人,却全须全尾的把两个年幼孙儿从千里之外的漠北战场带进了京城,并顺利说服皇帝收留培养,足见其厉害不凡。
以格楚哈敦的手腕及在漠北的根基,她探来的消息,错不了。
皇帝颌角线条绷紧,沉声道,“你把此事详细说与朕听。”
策拱手受命。
“漠北各部素来势力不均,以土谢图汗、札萨克汗、车臣汗三人为首,成三足鼎立之势。”
“此番以车臣汗为首的部落认为漠北十年休养生息已攒够资本,正好能借策妄阿拉布坦这股东风暂且牵制清廷,便宜他们脱清独立。”
“扎萨克图汗更为慎重,他部临近漠北,犹记得昔年噶尔丹率领准噶尔部时的厉害,觉得利用策妄阿拉布坦太过冒险。为保险起见,主张继续蛰伏几年,再图大事。”
“四公主的夫家土谢图汗部暂时并未表态,似是持中立态度。不过清廷这边之所以得不到半点消息,此事肯定是死瞒四公主的,由此也可窥见其意属偏向。”
皇帝听罢并未多问四公主一句,负手立于窗前,面无表情俯望脚下飞檐宫阙重重,“方才你说,你要‘用’你父汗的旧部故友,遂要先引他们希望寄于你身上,其中图谋,可与朕所想是一个意思?”
半遮半掩的话,明摆着又是皇帝的试探。
策棱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应对自如的本事,镇定应答。
“土谢图汗率领的乃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用汉人的宗族关系来说,他属大宗。车臣汗、札萨克图汗等再是强劲,也是小宗,其地位如周天子之于诸侯王。”
“漠北漠南两地的蒙古人看似彪炳野蛮,其实骨子里极认死理,否则也不会从元至清,各部代代尊奉‘黄金家族’后裔血脉为王。若土谢图汗坚持反对立刻脱清,此事八成成不了。”
“现任土谢图汗乃吾父堂弟,属下一派人联系上他,他便立刻回以亲笔手书一封,言语间不乏对当年袖手旁观塔米尔河畔惨剧流露出悔恨之意。”
策棱凝着窗外化不开的浓墨夜色,他清楚得很,土谢图汗的悔恨并非因为堂兄一系惨遭屠戮良心不安,而是塔米尔河畔是漠北陷落的伊始。
若那时候土谢图汗与各部首领不心怀鬼胎,认为舍掉富足的塔米尔河一系便能平息噶尔丹丧弟的怒火,漠北也不会落到艰难内附地步。
“十一年了,劳土谢图汗既还念着属下。”策棱哂然一顿,狠戾道,“所以,属下打算‘帮’他一把,尽快全了他的念想。”
‘尽快’二字,策棱咬得有几分重。
聪明人说话,不必点透已自明深意。
漠北几部之所以因脱清问题产生分歧,说到底不过是时机到了,实力却不足。
若在此时推波助澜帮他们一把,那不叫帮,那叫揠苗助长。
策妄阿拉布坦一旦见漠北成功脱清独立,必会觉得漠北一直在以示弱掩藏实力,实则内里有重利可图,否则何以能一举摆脱清廷。
既如此,他又何必舍近求远数度奔驰南下骚扰漠南与大清边塞,遭遇双方夹击才能得一点蝇头小利,直接啃漠北这块送到嘴巴边的肥肉岂非省事。
反正漠北独立之初肯定根基不稳,且背后再无清廷庇护,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一招祸水东引。”皇帝正色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当年噶尔丹纵兵毁了漠北一系数辈经营,所以他们宁愿内附大清也不愿投降准噶尔部。有此旧恨再加新仇,只要漠北与策妄阿拉布坦对上,绝不可能谈和。再有,他们草率独立,人心不稳,正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固局势。这一战,避无可避。”
待到两败俱伤之时,就该到了策棱乘风化龙的时机。
他正好以‘黄金家族’嫡脉的身份,打出襄助漠北故土的名义,名正言顺率领清兵杀回漠北,救万民于水火。
届时,策棱以战声名鹊起,受人爱戴,漠北必有他的一席之地;清廷也能顺势安插势力。
得握有权势在手的策棱里应外合,徐徐图之,归拢漠北,指日可待。
此乃双赢。
不过……
“若你此计达成,漠北只能二度内附。事不过三,朕不会再给漠北翻身的机会。”皇帝扬眸审视策棱,“你当真下得了这个狠心?”
漠北世代独立主政,当年走投无路举部内附已是下策,据闻土谢图汗做下决议时曾气吐血了,嚷嚷着自己上愧苍天祖宗,下耻部众百姓。
以皇帝的心思,二度内附条约上,必会强行要求漠北大小部落分而迁徙,分化势力,让他们再也聚不成气候。
届时,漠北不再是漠北,故土不再是故土,策棱也不再是救漠北于水火的英雄,而是千夫所指引狼入室的罪人。
“一群凶手,有何颜面当判官。”这是策棱的回答。
话已至此,皇帝纵使心有千虑也不便穷追不舍试探,大手一挥,“罢了,你的提议朕会仔细斟酌的,先下去吧。”
放漠北独立并非小事,万一纵虎归山,可就追悔莫及了。
策棱能毫不留情背离故土,有此狠绝心性,又怎知他来日得势不会翻脸无情反叛大清。
说不得,他是想两边通吃,先借大清之手施恩漠北,笼络各部,然后再一力撇开大清。
皇帝看重策棱,有心重用,又怕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
古来君王会把在外征战的将领亲眷留京,名为看顾,实则为质。他倒是可以仿效此法,以恩养为名,把策棱的祖母格楚哈敦扣留京城,放策棱带上胞弟恭格喇布坦去漠北替大清卖命。
但格楚哈敦既能身居京师而探到漠北诸汗密事,显而易见,她同去漠北可比留在京师益处多得多。
总不能留下恭格喇布坦……他自瘸腿后性子愈发阴沉偏激,连阿哥们都不怵,唯独对兄长有个好脸色。
若有朝一日策棱真的反了,他没准儿会遥祝兄长功业千秋,然后主动抹了脖子以绝兄长后顾之忧。
草原上驯马最后一步是给马套上鞍鞯,但策棱是属狼的,就算用玄铁打副笼头照样拴不住他,得他自己有所牵绊才会心甘情愿收起獠牙,乖顺无害。
牵绊并非朝夕之功,这便不用想了。
心留不住,那便只能留身了。
有策棱贡献的狠绝之计在手,改放恭格喇布坦出去执行,也未尝不可……
只是,得想个法子名正言顺留下策棱。
皇帝沉了沉,忽然朝外高喊道,“去把轻车都尉给朕追回来,朕还有话对他说。”
策棱一脸莫名其妙的又回到飞龙阁。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不跟他绕圈子,直言道,“朕想赐你与六公主即日成婚。”
“成婚而非订婚?”策棱怔然,他知晓皇帝打算近日给自己和六公主赐婚,却没想到是直接成婚。
五公主尚在待嫁,匆忙发嫁六公主根本不合体统。
莫非是因为他方才那席话丰满太过,引皇帝防备甚深,必须尽快把公主放在他身边才觉得安心?
“你不必多心。”皇帝喟然长叹道,“朕起此意,非防备于你,而是小六她……”
“公主怎么了?”策棱肃神追问。
他近来忙着漠北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容淖了。
一个内宫公主,一个青年外臣,若非刻意接近探查,等闲根本得不到半点私密消息,只依稀听说她的脸好了,想来是好事一桩。
可皇帝这幅言语神情,怎么看也不像逢了喜事。
皇帝见策棱眼中关切不似假装,越发笃定自己这一步棋没走错,幽然道来。
“小六自幼爱往乾清宫跑,那年几位阿哥们也在,兄妹闲叙时扯起民间笑谈,不免说起流传最广的宋代神宗年间的杨一笑——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阿哥们生来既富且贵,不沾尘泥,哪能体会俗世之人被命运捉弄的无奈怅然。皆是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唯有小六,一脸茫然中又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当时朕还以为看花了眼,直到如今见她走上杨一笑的路,才……”
策棱耐着性子听皇帝絮叨,蓦然灵光一闪,急切打断道,“公主吃错药了?”
“…………”皇帝一哽,事情确实如此没错,可话一旦从策棱嘴里出来,好像就变味了。
“公主情况如何?”策棱追问。
皇帝颓然摇头,沉默片刻才道,“民间有冲喜一说,朕才想着让你们即日完婚。至于结果,好好坏坏全看天意了。”
这便是病入膏肓,药石不灵了。
策棱心头发沉,紧抿的唇角泄出一声喃喃,“难怪……”
皇帝耳尖,“难怪什么?”
策棱把上次与容淖见面时,容淖坚持让他拖延住皇帝,尽可能迟一些再下订婚圣旨的事说了。
反正以皇帝为人,并不会以别人意志而改变想法。
皇帝眼皮一跳,不曾想还有这一桩事,一时有些失神。
以今日回溯昨日,容淖的心思并不难猜。
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药性活不长了,担心策棱一旦明旨背上未来额驸之名,以后婚事必会受阻。
改娶公主是不要想了,他一个投奔来的漠北异族,又暂无丰伟健树,再得皇帝看重也不可能连尚两位公主。就算皇帝铁了心要再给他配一位公主,朝臣与漠南蒙古也不可能答应。
漠南帮着大清打天下,出了大力气,本有与大清一决雌雄的本事。后来却退居草原,为大清入主中原让了道。太.祖对强大的漠南感念且警惕,遂令皇族世代与漠南保持姻亲之谊,公主格格一个接一个的往漠南嫁。
漠南因从龙之功而连续尚主,区区策棱凭什么与他们平起平坐。
到最后,策棱多半会被随意塞个偏远宗女了事。
婚事受阻,取个小小宗女在其次,反正皇族贵戚的姻缘从来不由自己,关键是策棱能从姻亲关系中得到的信任与支持会大幅减少。
如此,十分不利策棱来日回归漠北。
“倒是面面俱到啊。”皇帝闭目微不可察叹道,蓦然想起容淖那番直谏诤言,名义上是为太子,为大阿哥,为戍边官民,实则更为他,为国。
那只被妥善留存的白玉药瓶也是同样道理,一则是为保嘠珞及一众伺候的宫人。毕竟药方毁了,药丸没了,也没有任何抓药书册,嘠珞空口白牙称容淖自己胡乱服药寻死根本不足取信。
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通贵人。
一旦发现容淖是因不堪病痛自绝亡故,他哪里再狠得下心处死通贵人。
此番安排已属万全,但皇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连策棱都事先考虑到了。策棱虽与她命理相连,实则二人不过短短谋面几次,并无私情。
说到底,约摸是她早察觉到了通贵人做过的恶,替策棱安排后路是在为当年种痘所旧事赎罪,毕竟当年恭格喇布坦的腿确实因为那盘真真假假的饺子瘸了。她找不到弥补恭格喇布坦的地方,便只能在其兄身上使使劲了。
事事都求清明,又事事上心。
难怪她这短短十五载,活得如此疲累。
到此刻,皇帝终究压不住心底动容,唇角惶然翕动,连策棱何时退下换了梁九功进来都不知道。
“朕从前觉得她深沉肖朕,如今想来,又全然不同。朕磨了她十一年,磨冷了她的性情,却不想她这几分菩萨心性竟还藏在骨子里。”
皇帝说这话时,彻底卸下帝王包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父亲,百感交集。面上带着酸楚、悔恨、自豪、心疼甚至隐约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钦羡。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女儿会成为他心中不可超越的存在。
“罢了,你去春贵人处瞧瞧。”皇帝叹了口气,苍凉吩咐梁九功,“若她命大还未断气,便送出宫去吧,算给小六积福了。”
-
容淖分不清自己是被疼醒的,还是被吵醒的。
昏睡几日乍然苏醒,意识模糊溃散,眼睛受不了强光,入目全是眩目的白影。
她下意识闭上眼缓了片刻,可是等她神思归位再度睁开眼时,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睛花。
更或者,她根本没醒,只是在做一个梦中梦。
否则,何以解释杵在她床头的年轻男子。
容淖与这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几息后,想要叫人。
策棱情急之下一把捂住她的嘴,解释道,“公主别,皇上不许我们进内宫,我是悄悄溜进来探望你的。”
容淖出不了声,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力气挣扎,好在眼皮还听使唤,只能瞪他。
瞪得他讪讪收回手。
容淖低喘半晌,以微弱的气息费力道出几个字,“你可……真行,耗子没属错。”
“……”策棱记得先前有一次,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容淖身边,她连讥带讽的问过他属相。
策棱不好和她一个重病的小姑娘计较,佯装没听见。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残留的触感,闷不做声替容淖倒了杯清水过来。
然后又柱子似的杵在床头了,一脸犯难,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容淖嗓子又苦又干,难受得紧,懒得理会他的纠结,再次想要叫人。
策棱忙不迭把水喂到她唇边。
容淖喝完水依旧虚弱不堪,有气无力问道,“外面在抓刺客?”
吵吵嚷嚷的能把死人闹腾活了,妙手神医大概都不抵他们五花八门的嗓门管用。
“是恭格喇布坦,我们一同潜入,他露了行迹被巡卫发现,这会儿正在四下搜捕。”策棱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抓住刺客的高呼,还有男子的闷哼声,估计是恭格喇布坦在团团抓捕时挨了打。
再然后,是女子低声呵斥侍卫噤声的动静,听起来似乎是五公主。
“怎么被抓的不是你。”容淖惋惜道。
策棱十分果断回答,“……因为各凭本事。”
容淖不想理睬他了,闭目假寐,慢慢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
真是太奇怪了,她明明感觉到内器中那股长期吞噬她的疼痛有所减弱,可她的四肢却莫名疼得很厉害,几乎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
难道是哪位御医新想出来的清奇解毒法子?
她日后不会只能瘫在床上,浑身上下剩个脑袋能动弹吧?
容淖心慌意乱睁眼,发现床边的人竟还守着没走,硬忍着疼再度开口,“还不走?你擅闯内宫,是打算亲眼瞧见我断气才安心?”
策棱被问得一愣,立刻摇头,凝着容淖认真安抚道,“你不会死的,你还如此年少,未曾见过真实人间,不该被初入世时的一隅之地一叶障目困磨,耗尽生机。”
容淖面无表情盯着策棱看了几眼,忽地把眼合上,十分微弱的气息表达出了十二万分的嫌弃,“这种酸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又生气了?是他提前精心准备的措辞有问题?
策棱略显迷茫,再次倒了杯水小心翼翼递到容淖唇边。
多喝点清水下下火也好。
容淖皱着小脸别开,嘴和眼睛一样闭得严严实实。
策棱无奈叹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道,“好吧,我之所以悄悄潜进来,是想问你,你若就此香消玉损,该如何向我兄弟二人交代?我们兄弟为了等你长大择婿,一直拖到现在。其他男子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为人父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两人对调一下,这纯粹是苦命女在痛述薄幸郎。
容淖不耐当这薄幸郎,气若游丝回道,“如何交代!我托梦交代!”
后又硬梗着一口气恨恨补充道,“你若觉得不够,我死后还可以投胎给你当儿子,保你一胎得男!”
话音刚落,容淖便撑不住了,眉眼无力合拢,再次歪头昏睡过去。
策棱轻轻替她掖好被角,野性刚毅的轮廓意外浮出一丝温柔弧线。
又在她床前默立片刻,临走前唇角翕动吐出几个字,微不可闻,“我想过放你的。”
-
策棱闪身溜出内宫回到住处时,恭格喇布坦刚好从皇帝哪里挨训出来。
念在他心系公主,并无恶意,皇帝只是小惩大诫,训斥一番,罚了他半年俸禄。
“大哥,你害我!”恭格喇布坦捂着被巡卫围捕时揍肿的嘴角,兴师问罪,“你是故意往我身上丢石子儿暴露我的,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用出卖我引走巡卫和值守的宫人!你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我不能听?”
策棱不答反问,“我怎么觉得,你被出卖得很开心?”
恭格喇布坦倒不扭捏,坦然承认,少年的眸子一扫阴郁,比星子还亮,“是,因为瞧见了一个骂人也好听的姑娘。”
第25章
从烛火煌煌到天青日白。
病榻上阖目紧闭的孱弱女子依旧没有再次苏醒的迹象,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精美俑像。也许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黑夜白昼之分,只有与死亡共沉沦。
格楚哈敦微不可察摇摇头,放下手中短匕。
“没法子了,连续十二日以蒙古的放血疗法散毒。一个人身上宜放血的浅部脉道共七十七处,公主除了头颈部二十一处,四肢躯体皆被划了个遍,已到她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若是再依赖放血疗毒,只能动头颈两处,届时稍有不慎,只怕血竭之症会先药毒一步要了她的命。”
“这可如何是好啊!皇上起驾前亲眼见过六公主好转苏醒,才放心把公主嘱托给我等照顾。公主金枝玉叶之身,若她有个闪失,我等纵然舍命也不能偿啊。”
太医院判翘起一把白霜霜的胡子,亲自捧起能为容淖分离正血与病血三子汤,惶然恳求道,“哈敦(王妃),您当真不能再试上一试吗?”
格楚哈敦目光触及榻上刚及舞象之年的小小女子,从前宫宴时她曾见过六公主几面。
她印象中的六公主固然纤细孱弱,容色却是一等一的好,靡颜腻理,妆点斜红,云鬟雾鬓,似一副昳丽耀目的三春画景。
就近几日的功夫而已,六公主惨白的面色已透出六七分清寂柔怯,像在一夕之间被病魔夺走精魄,改了容相。
无疑,她正在遭受非人苦痛煎熬,七死八活。
格楚哈敦惋惜一叹,制止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公主体内药毒已随病血排出十之三四,足够勉强成活。她如今还卡在生死大关,岌岌危矣,无外乎是她自己毫无求生意志,别折腾她了。”
十二日前,也就是容淖落水昏迷后的第二日,太医遍寻不得救治之法,纷纷摘帽领罪。
皇帝怒不可遏之时,策棱偕祖母格楚哈敦主动求见,称格楚哈敦有一蒙古放血疗法或许可救公主性命。
关内人嘲讽医者医术不精,多爱戏谑一句‘蒙古大夫’,足见蒙古人在医技一道上的欠缺。
容淖久病沉疴,奄奄一息,满太医院的国医圣手都束手无策,皇帝怎敢轻易把她交给一个蒙古大夫,用听起来就极粗狂的放血疗法。
要知道皇室的规矩是龙子凤孙们身娇体贵,轻易不得损伤。平素太医给主子们扎根针都要层层上报,经过皇帝御批才敢慎之又慎的下手。
格楚哈敦上来就说要放容淖的血,皇帝能同意才是怪事,衣袖一挥称领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不必记挂宫中,赶紧回去筹备婚仪,明日吉时给公主冲喜才是正事。
冲喜讲究个快,皇帝本想当日成事的,奈何钦天监说当日逢煞,只能拖到隔日。
策棱根本不信玄乎的冲喜能比实打实的医术管用,一直坚持等在宫外,请求面圣。
傍晚时分,容淖昏迷中吐出两口污血,性命垂危,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眼看怕是撑不到隔日冲喜了。
妃嫔公主们闻讯接二连三前来探望,大有送容淖最后一程的意思,宫人私下跟着预备起治丧用的白披粗麻。
一屋子女人真真假假、嘤嘤呜呜的哭声配上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颓败哀怮,死气沉沉。
人还没死先哭上丧了,皇帝见状,又是好一通发作。
梁九功在安抚皇帝时无意一嘴提醒,说轻车都尉策棱还在外面固守请见,坚持要请六公主试试放血疗法。
皇帝有些动容,这偌大的宫城里,竟只有策棱与自己一个心思,坚持认为容淖还有生机。
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涌上来,松口让人传格楚哈敦进来。
皇帝放手赌的这一把没有输。
格楚哈敦大胆的放血疗法配合太医针灸,确实起了效用,容淖的气息明显增强,不再弱得需要以在鼻间放小片绒毛这样的法子来判断她的状态。
碍于放血疗法的特殊性,冲喜之事不了了之。总不能抬着气息奄奄、四肢渗血的公主去拜堂,若真如此折腾一番,怕得当场血流成河,喜事变丧事。
格楚哈敦与一干太医尽心尽力救治容淖,到第四天时,容淖已有苏醒迹象,但她并没有意识,更像是身体不堪疼痛做出反应,造成短暂苏醒的假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简而言之,身体与意识是分离的。
毕竟施针催毒迅速汇聚四肢,然后再加以放血散毒,其中滋味并不亚于刮骨疗毒之痛。
之后几日,她又断断续续疼‘醒’过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策棱从格楚哈敦处听闻消息,说放血疗法加太医施针都进行得很顺利,六公主近两日醒来时应该会恢复意识,这才撺掇恭格喇布坦一起私闯内宫,若临行前不亲眼见容淖一面,他总觉得不安心。
明日御驾便得继续北上出关去草原,他与容淖的冲喜婚事既然不了了之,那他暂且还只是御前行走的轻车都尉而非额驸,自然得随驾北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年年北巡政|治意味大于游乐,能为容淖在盛京旧宫耽误整整八日,已算是极限。
皇帝临行前见过清醒状态下的容淖一面,小半炷香的功夫,父女两相顾无言,直到容淖再次昏睡过去。
饶是如此,皇帝也颇为欣慰。
不仅多番交代太医院及格楚哈敦务必尽心医治公主,还决定点一位后妃留下看顾。
众所周知六公主一度病入膏肓,如今喘的这口气还是从阎王殿抢回来的,若她哪日撒手人寰,照看她的后妃在皇帝面前定然讨不了好。
众妃都唯恐这个烫手山芋砸自己手上,设法推拒,唯有小佟贵妃主动站了出来,揽下这份苦差事,留在了盛京旧宫。
就在皇帝离开后的第二日,容淖病情急转直下,每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直至后来再度陷入沉睡。
太医判断,是她的身体与意识达成共识,接纳了放血疗法加施针的痛楚,所以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人的本能是逃避痛苦,只有自绝之人才会选择接纳甚至是享受痛苦。
医者医得了身却医不了心。
小佟贵妃惊闻噩耗,匆匆赶来,细细了解过情况后,当即拍板决定,“哈敦,劳烦您再最后替公主用一次放血疗法,以巨疼刺激公主神智清明为目的,头颈二处皆可下刀。”
“你放心,若有任何差池,本宫一力承担!”
-
许是人之将死的幻觉,容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终于脱离了那副承载病疼的躯壳,无拘无束像一片羽毛,被风柔柔拂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舒适。
忽然间,风势乍起,眼前出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是她额娘通贵人。
容色衰败,已显老相的通贵人对着一封明黄圣旨掩面痛哭,哀婉凄绝。
容淖看不清圣旨内容,但潜意识告诉她,那是一道封嫔圣旨。
皇帝不以当年之罪处死通贵人已算万幸,怎么可能还给加封。
果然是在做梦。
容淖不以为意,甚至戏谑暗想,比照这个梦的离谱程度,她若不封个帝王嫡女才堪匹配的固伦公主封号简直没法收场。
心随意动。
刹那间,容淖竟真的来到了加封固伦公主的仪典上。不过,她并不敢确定受封之人正是自己。
因为仪典是在一座坟墓前举行的,明显是死后追封,墓碑上所刻公主封号为‘纯悫’。她曾见过皇帝给她和五公主草拟的几个封号,根本没有‘纯悫’二字。
可是祭文上所写的皇十女,序齿六公主,通嫔纳喇氏所出之类的字眼,分明又是指她……
容淖正疑惑间,只见乌泱泱一大群人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一身杀伐之气的冷面老叟前来主祭。
老叟一身素色,无任何香囊配饰,浑身上下最显眼处莫过于左耳那只绿松石耳饰,上面雕刻着古朴雅致却又让人叫不上来名字的古怪草纹。
……是策棱。
哪怕他已年老,肩背不复山岳伟岸挺拔,眼皮唇角被时间坠垂,左耳上还戴着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绿松石耳饰,但并不妨碍容淖根据那光|溜溜的脑袋认出他。
做个梦都得嫁给这只卤蛋?
哦,不对,现在变白水蛋了。
从前冒着一层青茬的脑袋如今已是满头苍苍似雪。
容淖一脸晦气的别开眼,下意识远离那个苍老陌生的策棱,头也不回。
她似到了仪典外围,几个碎嘴轮值侍卫正在窃窃惊叹。
“超勇亲王已近耳顺之年,还如此踔厉骏发,听闻此番是他亲自率部连歼准噶尔部数万人,打得准噶尔部节节溃败,退居一隅,遣使讨饶不及。准噶尔部与大清别苗头六七十年了,头一回遭到如此重击,日后怕是再无翻身之机。
皇上高兴之下,赏赐超勇亲王牛羊珠宝无数,还赐下黄带子及‘超勇’二字为封号,连带荫庇了他过世多年的公主发妻。”
另一人感慨应和,“自古皆是公主为君,额附为臣,夫凭妻贵,轮到超勇亲王与和硕纯悫公主这里倒是对调了个个儿,竟是超勇亲王以盖世功勋让公主被追封为固伦长公主了。”
“是啊,也不知是该赞纯悫公主命好嫁了个顶有出息的夫婿,还是叹她福薄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
“自然是命好了,超勇亲王青年丧妻,执意不肯续娶,听闻连皇上亲自保媒都给拒了。说到底,还是惦念公主。这都三十来年了,寻常人家也少见这份情深。”
“既提起超勇亲王情深,那你们可曾听过近来一桩传闻?”
那人也不卖关子,大口罐子似的往外倒。
“听说在此次漠北与准噶尔激战中,超勇亲王的庶长子与庶次子皆被俘虏,用作威胁。
超勇亲王见状仍面不改色,不肯屈于准噶尔部退兵,并直言称‘公主所出,乃为予子,他子无与也’。这是只认公主生的儿子,其他庶子都不认啊。”
“啧,有情也无情。”有人唏嘘,着急追问,“那长子与次子结局如何了?”
容淖也跟着伸长耳朵。
她把眼前幕幕景象当做庄周梦蝶,并不会真切认同‘纯悫公主’是自己,只觉得故事新奇,很吸引人。
可没等她把这梦里的故事听全乎,脖颈忽地一疼,刺骨锥心。
眼前之景连带那份舒适自如瞬间烟消云散,她迷迷糊糊好像又回到自己那副破败躯壳,那股比从前更剧烈的痛楚将她死死围困,无处可逃。
“公主终于又有反应了。”容淖听见有人惊喜大叫。
一道沉着的女声插进来,“最好能让她苏醒过来。”
然后,一股直击脑门的剧疼迅速窜遍容淖四肢百骸。
容淖如油煎火燎,终于抵挡不住呻|吟一声,缓缓睁眼,又难受阖上。
“醒了!”不知是谁在说话。
容淖的眼被一人温柔捂住,待她适应了光亮,那人才缓缓松手,却没直接退开,而是用什么东西捂上了她的额头,并吩咐左右,“你们先退下,本宫有话要与公主单独说。”
容淖费力抬眼望向榻边说话的宫装丽人,恍然间竟生出一梦千年之感。
她好像看见了孝懿皇后。
这场景格外熟悉,幼时她每一次生病,孝懿皇后都会亲自湎帕照顾她。只要她睁眼,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那个满身诗书气的幽兰丽人。
难道还在梦中?
不对,梦里不会连睁眼都疼。
“认得出我吗?”宫装丽人开口。
容淖气若游丝,缓缓挤出两个字,“贵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佟贵妃,孝懿皇后的庶妹,难怪刚才那一瞬间,她看花了眼。
“是我。”小佟贵妃轻声道,“不过,从前你都是唤我小姨母的,还记得吗?”
容淖不说话了,只是费力抬眼望向她。
小佟贵妃察觉到了容淖的防备,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干脆从袖中掏出一物亮在她面前,“这块天子金令你用过了吧,我看擦拭得纤尘不染的。你可知晓,此物是我亲手藏在你那座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钟盘背后的。所以,你可以信我。”
容淖惊愕不已,不经意侧了下脑袋,牵动头颈二处如凌迟割肉般生疼。
她知道那座西洋钟本是西洋人汤若望献给已故太皇太后的,太皇太后见皇帝孙儿每次去慈宁宫请安都要多瞅那钟两眼,好气又好笑,只能忍疼割爱转赠。
皇帝宝贝似的收藏了好些年,后来赏赐给了孝懿皇后。
孝懿皇后崩逝后,那座钟自然又回到了皇帝私库。
她八岁那年奇迹般的熬过了一场重病,皇帝十分欣喜,打算施以厚赏以做抚慰,开了私库任她挑,她一眼瞧见了那座眼熟的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
皇帝踌躇片刻,欣然应允,还说能借太皇太后的福气,庇佑她一二。
因这兜兜转转的经历,那座钟称得上是珍贵非常。
此番北巡通贵人把那座钟打点进她的行李,正是担心途中扎营时后妃公主攀比帐中陈设,有那座钟镇着,谁也不敢小觑了她。
通贵人只看到了那座西洋钟的外在珍贵,她却清楚其内里潜藏的不凡,所以默许带上,以防万一。
因为早在十岁那年,她便发现了藏在钟盘夹层里的天子金令。
她甚少出门,除了必须去的乾清宫,素来只爱自己待在内殿摆弄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打发时间。调香制粉这些女子常玩的她玩,被古来大家嫌恶的奇技|淫|巧她也玩,甚至自己仿刻过象牙鬼工球。
十岁那年她兴致突发,打算复刻一个被明朝太祖皇帝视为无用奇巧一锤子捶碎的水晶刻漏。
书中记在水晶刻漏奇在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
她认为个中道理与西洋钟正点时‘梆梆梆’鸣钟甚为相似,于是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取下那座金贵的御赐西洋钟研究。钟盘一拆,发现内里有一块隐蔽又奇怪的夹层。
由此,才发现那座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藏有乾坤。
一块天子金令。
她经常在乾清宫行走,自然知道天子金令代表什么。
十岁的她在帝王教导下已有思量,衡量过利弊后,不动声色的把金令放回了原处。
她曾暗中猜测过无数次那块天子金令为何藏在西洋钟里,又是何人所藏。
——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容淖被一股陡然升腾的浓烈情绪逼得咳喘不停。
“别乱动,为了刺激你醒来,我做主在你头颈处动了刀,这会儿污血还未排干净,你一动血会渗得更快,疼得更厉害。”小佟贵妃利索换了块帕子擦净容淖额心,“你听我说就是。”
小佟贵妃迎着容淖目中灼灼,沉声开口,“我若猜得没错,你如此消沉求死,一因身体不堪忍受彻骨之疼,二因洞悉了当年种痘所旧事,为通贵人所作所为寒心。那你可知,以通贵人之罪,当年为何能逃脱一死?”
容淖眨眨眼,余光落在那块天子金令上。
从前确是疑惑不知,现在她大概是知晓了。
“因为长姐保下了她。”小佟贵妃的长姐自然是孝懿皇后,“通贵人连丧两子,唯独剩下你一个女儿,也被长姐抱养了去。她怨愤不平,恨上了后宫所有女人孩子,意图借长姐怜你之心,在长姐悄悄送给你的饺子中动手脚,一举谋害种痘所内所有皇子皇女。”
“好在长姐事先觉察,才未让她得逞。不过,也由此横生出了恭格喇布坦断腿,你毁容病重这等意外。皇上事后本要处死她的,是长姐求情。非长姐善恶不分,以德报怨。而是当时那情形,若处死了通贵人,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通贵人所犯罪过。”
“届时,你身为通贵人之女,便会沦为众矢之的。八九个孩子额娘的怒火,一人暗地里扎你根针,也足够要你性命。长姐虽享皇贵妃之尊,也不自信能在那么多后妃手下护你周全。”
小佟贵妃顿了顿,面有复杂之色,“况且,那会儿长姐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已在为你留意新的养母。”
“不瞒你说,就在出种痘所那档子事前几日,长姐还曾在我与二姐入宫请安时殷殷嘱托,说将来一旦她病故,府中必定会从我与二姐之中择出一人送入宫为妃。她希望无论入宫之人是谁,都能继续抚养你。”
“可是种痘所之事来得太突然了,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通贵人是个巨大隐患,若她不保通贵人,将来就算你由我们佟佳氏养育,后妃依旧会对你下手。她在世时大可尽力庇护你,一旦她故去,新入宫的佟佳氏女儿年纪尚轻,不可能斗得过那么多后妃,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对新入宫的佟佳氏女儿又太不公平了。”
“保通贵人就是在保你,她别无选择。”小佟贵妃叹息,“正逢那时温僖贵妃联络母家在前朝后宫闹腾不休,阻扰长姐封后,皇上十分为难。长姐牵挂了皇上一辈子,不忍看他皱一下眉头,自甘为他的天下安宁退步。”
“长姐沉寂的时机太微妙了,她还私下主动请求皇上破例把你送回通贵人身边抚养,处处表现出一副被幽禁的姿态。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笃定种痘所之事出自她的手笔,沉寂幽禁乃自食恶果。通贵人安全了,你也安全了。”
“长姐很清楚通贵人不是什么好人,可以当时情形,宫中够位份资格抚育皇嗣的后妃几乎都和种痘所有牵扯。若把你交给她们养育,一旦有一天通贵人作恶之事东窗事发,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与潜藏危机的后妃们相较,通贵人毕竟是你生母。虽对你起过歹念,但终究人性未泯。长姐是查到她当初曾让那个叫芳佃的宫女去告知过你千万不要动那盘饺子后,才决定把你送还给她的。”
小佟贵妃自顾说到此处,下意识抬眼看容淖。
女孩儿双目紧紧阖着,唇角抿出一条倔强的弧线,似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可越是如此,眼角清泪翻涌得越厉害,无声浸湿满脸。
小佟贵妃喉头一酸,默默把那块天子金令放到容淖微微发颤的手心,“长姐临终前还是不放心你,悄悄把这个给了我。我知道,她是想多给你留一道护身符。”
“你和通贵人住在明德堂,与我的承乾宫正殿一墙之隔。我曾有无数次机会悄悄把此物转交给你,可每每看到你们母女其乐融融,我便会想起长姐临终时的寥落模样,怎么也踏不动步。”
“所以,我把金令藏进了长姐最爱的那座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任由其交还皇上私库。想着反正如此意义非凡之物,皇上不会随便赏人。就算要赏,也绝对是赏与长姐有关系之人。你乃长姐养女,但凡对她有心,该你得的东西,自然少不了你的。”
容淖死死攥住硬邦邦的天子金令,硌到骨节渗白。
“她只是养了我四年。”何至于此,多少生母都不如她。
容淖以为自己这话问得十分冷静,可一张口,发现早已是泣不成声。
小佟贵妃微微摇头,自嘲道,“我若能明白她,还会藏金令?”
容淖喉头堵得厉害,缓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她看见现在的我,会很失望吗?”
毕竟,她曾拖着病体殚精竭虑,只为了保她平平安安活下去。
这一次,小佟贵妃回答得十分肯定,“会!”
“…………”
第26章
星霜荏苒,铜壶滴漏,又是一年。
简亲王府,春山阁。
容淖双目无神瞪着碎叶洒金绡纱帐顶,一脸好梦被扰的烦躁,“云芝,外面在吵闹什么?”
一年前,她被小佟贵妃强行唤醒说过那番话后,终于萌出向生之意。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经过那通刚猛危险的疗法,她体内的药毒减轻了三四分,身体所受之苦较之从前减轻不少。在盛京旧宫躺了足足半年后,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彼时皇帝已经北巡回銮,特地留下口谕,嘱咐她好转后不必着急回宫,径直去堂叔简亲王府上继续疗养便可。
这是有惯例可循,从前皇帝十几岁那阵,龙精虎猛,宫里孩子生得多,死得也多,十存一二。
大阿哥、三阿哥出世后,皇帝与太皇太后唯恐他们又是夭折的命数,便把他们寄养在大臣府中,等长大些立住了再接回的宫中。
紫禁城的风水能定天下,却不养人。
况且,皇宫还有一位她不知如何面对之人。
云芝是新到她身边服侍的宫女,生得长眉细目,温和妥帖。
盛京旧宫那场‘落水’后,皇帝看在她面子上虽未打杀她身边的宫人,但还是把人撵去了其他地方当差。因她提前暗示过梁九功,那些宫人倒也没受什么苦,特别是嘠珞,去岁岁末那会儿已提前放出宫去与父母团聚了。
云芝听见主子唤她,忙放下手中针线进来,轻觑一眼容淖脸色,笑盈盈安抚道,“世子爷说要在春山阁边上建一个小花苑,供公主玩乐呢。”
“我在此处住了有半年了,他好端端的突然给我建什么花苑。”容淖拥着锦被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道,“让外面的人赶紧走!”
云芝一脸为难,讪讪道,“呃——这怕是不行,外面监工那人奴才赶不动。”早在容淖被吵醒之前她便出去看过了,然后又灰溜溜的回来了。
“谁?”她惯常难以入睡,梦中惊醒更是烦躁不堪,嗓音愈发冰冷,“你说清楚了。”
“是二少爷。”云芝见瞒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世子爷让他来监工的,说是要紧着给您住处建一个篱笆扎实的小花苑,日后让您的猫儿狗儿去小花苑打蜜蜂蝴蝶去,别再跑去后花园打他的猫了。”
世子爷自然指的是简亲王原配所出世子,二少爷则是简亲王继福晋所出的儿子,都是这简亲王府里极尊贵的人物。
特别是世子爷,铁板钉钉的未来铁帽子亲王,宫中那些皇子们都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一定能封亲王爵。譬如大阿哥,和太子争了这么些年,如今也只是个郡王爵而已。
这两兄弟合伙跑来给她修什么小花苑……
容淖眼皮突地一跳,脱口而出,“飞睇和雪爪呢?”
飞睇是一只黑熊犬,雪爪是一只通体乌黑,四爪洁白的黑猫。一公一母,都是容淖在盛京旧宫养病时,小佟贵妃送来陪伴她的。
因为民间传言,黑狗黑猫不仅能辟邪,还能为主人带来吉祥。
云芝尴尬一笑,“早起吃饱了又趁人不注意溜去打猫,正好被下朝回来的世子逮了个现行,先关起来了,等公主您亲自去领呢。”
…………难怪突然好心给她修什么花苑。
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养了三只极漂亮名贵的波斯猫,日常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府中无人敢怠慢。
但自从容淖的飞睇雪爪来府上后,形式大变。
那两团煤球似乎格外看不惯皮毛华丽,声线优美,琉璃眼珠子似的波斯猫。隔三差五协同作案,跑去后花园戏弄扭打那三只斯斯文文的波斯猫。以少战多,每次都把波斯猫挠得跟被火铳轰过似的,皮毛全炸。
作为猫主人,世子雅尔江阿次次比猫炸得还厉害。不过也不能怪他,任谁瞧见好端端的矜贵美人被打成小叫花子都得炸。
容淖因此被世子告过无数次状,可她换了三四波人仍是看不住那两费事儿的猫猫狗狗。
容淖头疼抚额,忍着困意下床,“给我梳妆。”
世子都恼羞成怒到要给她的猫狗修小花苑断绝来往了,还一本正经派了亲弟弟六爷敬顺过来监工,估计此番猫狗大战战况十分惨烈,她若是去得太晚,世子怕得把那两团煤球的皮给扒了。
“哟,六堂姐今日起得挺早啊,还能赶上用午膳。”
春山阁外道旁飞鷃亭下。
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懒懒散散窝在贵妃榻上,双腿没个正形的翘起,手在铺冰果匣子里挑挑拣拣自己爱吃的。
一见容淖,他腿不抖了,果子也不吃了,眨眨眼张口便是打趣。
此人正是云芝口中的监工——简亲王府二少爷敬顺。
“不算早。”容淖被人扰了清梦,脾气自然不好,冷冷刺道,“没赶上你今日这顿打。”
这敬顺出身颇高,人也灵活,奈何性子惫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眼看快娶福晋的人了,依旧文不成武不就。
简亲王及福晋恨铁不成钢,为责其上进,对他是一天三顿骂外加一顿打,比容淖服药还准时。
他跑来春山阁替世子监工,八成是为了躲开简亲王和福晋。
“那您明日可要请早。”敬顺被亲爹捶打这么多年,不仅身上的皮厚,脸皮更厚,对容淖的轻谑毫不在意,反倒一脸笑嘻嘻的继续搭话。
“六堂姐这是要去大哥院里保那对儿雌雄双煞?依我看你还不如晚去片刻,由得大哥把那两费事玩意儿炖锅猫狗杂汤岂不省事?”
容淖冷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回道,“你下次挨打之时自觉抹了脖子,岂非给简王叔省事?”
“嘿——这个主意妙啊。”敬顺大言不惭道,“不忍双亲气怒伤身,慷慨赴死,本朝若要编部《孝经》,定当为我立传。如此,我也算名传千古,功业有成了。”
容淖懒得和他胡扯,径直带人离开。
一脚踏入世子与世子福晋的正院,便听见世子在大呼小叫,“你轻点!嘶——疼啊!”
世子福晋好脾气应道,“好,我轻轻的,你别乱动了。”
不知情的铁定以为世子受了伤,实际上是小两口在檐下背阴处给波斯猫处理伤口。
世子抱着猫,一脸不忍,时不时斜开眼,猫儿没叫的疼全让他给叫了。
世子福晋手里拿着白纱药粉,既要给猫上药,还要安抚一惊一乍的世子,满脸无可奈何。
听见下人通传六公主到了,世子福晋扯扯世子袖子,示意他收敛一点。
世子冷哼一声,不理容淖。
“……堂兄。”容淖暂住简亲王府这大半年已经赔礼道歉赔麻木了,世子也听麻木了。堂兄妹两默契省略场面话步骤,开门见山谈实际补偿。
世子故意把波斯猫鼻子上的咬痕对准容淖,以表示此次‘战况’之激烈,后果之严重,“说罢,你这次又要用什么东西赎回你那两头祸害。”
世子福晋欲言又止,凑过去轻声纠正,“是两只。”
“我说两头就两头!”世子像条被点燃的炮仗,愤怒咆哮,“也不知道她怎么养的,那两小畜生一个胖得像头黑熊怪,一个肥得像头黑山羊,所以才能每次都压着我的猫打。不信你自己去看,它们胖得躺在笼子里肚子都是单独放的!”
嗬——观察得够仔细的。
果然最了解你的永远是敌人。
容淖叹了口气。
这简亲王府指定风水不好,养的儿子脑子都跟别家不一样。
“堂兄!”眼看世子还有继续叫骂的念头,容淖赶紧打断,把人拉回‘谈判’正轨。
“堂兄你可还记得去岁冬日东北‘龙兴之地’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进贡过一批珍奇,其中有两只品相上好,毛色纯白的‘玉爪’海东青,如今驯得差不多了,阿玛答应给我一只,我愿意转赠给堂兄。”
容淖违心吹捧,“堂兄这般龙马精神,若再得‘玉爪’海东青相辅,必能在今年木兰秋猎上大展神威,拔得头筹。”
本朝满人起自关外白山黑水间,世代渔牧而生,如今虽入关坐了天下,骨子里仍旧热衷架鹰走狗的行猎之事,故而皇帝设立了木兰围场,年年兴师动众前去秋弥。
海东青是世上飞得最快最高的鸟,乃行猎的好帮手。
在满语中称之为‘雄库鲁’,意为‘万鹰之神’,是满人最骄傲的图腾。
传说十万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可见其珍贵。
本朝皇族勋贵甚是爱其神俊凶悍,以驯驱为勇,皇帝还曾亲自为其作诗称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此缘故,市面上真正上品的海东青千金难求。
世子也曾重金求之却不可得,如今听闻容淖出手便是一只‘玉爪’海东青,眼睛都亮了,当下拍板决定,“行,一言为定!”
听他答得这般干脆,容淖忍不住觑了眼他膝头的趴着的波斯猫,那小东西鼻头的牙印还新鲜着呢。
世子尴尬一愣,忙不迭找补,“我与堂妹乃血亲,堂妹如此诚恳,我自然不好斤斤计较。再说……”
“别说了。”世子福晋都替世子脸红,赶紧扯他一把,然后起身挽住容淖胳膊,“公主随我去领飞睇和雪爪吧,正好路上我有点事要与你说。”
容淖原本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但自从到简亲王府后,已被福晋和世子福晋磨出来了,不再像初来王府时那般抗拒。
“堂嫂要与我说什么?”
世子福晋答道,“半月后是小佟贵妃的生辰,皇上已下旨大办,你该把寿礼备起来了。还有,你身子近来好转许多,太医说过你可以出门了,寿宴当日你可要随我们入宫祝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佟贵妃幽居承乾宫十年闭门不出,安静得像宫里没她这个人,以至容淖根本不知道她的生辰。
去年她封了贵妃,一跃为众妃之首,是宫里除了太后外最尊贵的女人。为了皇帝面子好看,她的寿辰确实也该好生操办起来。
“多谢堂嫂提点,寿礼我会留神准备的。”容淖思索答道,“不过寿宴我便不去了,劳烦堂嫂差人替我递牌子进宫,说我会提前两日去承乾宫给贵妃贺寿。”
容淖从盛京回来这半年里,一次门都没出过,自然也没回过皇宫,倒是皇帝微服来看过她两回。
去岁容淖险些病亡于盛京旧宫后妃们人尽皆知,后来她好转回京被皇帝留在王府修养,宫里的后妃公主们还当她失宠了,起先不以为意,后来见皇帝待她比从前更为看重,不仅私下出宫看她,宫中有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她送来一份。便也跟着热络起来,纷纷表示要遣人出宫探望。
皇帝以会打扰她清净养病为由,驳回了一批人与她素无交集的低等妃嫔。
通贵人这个生母,也在被驳回之列。
后妃个个都是人精,肯定会揣度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虽不敢明着打探,可一见着容淖难免会试探两句。小佟贵妃寿宴当日肯定汇聚了各路后妃贵妇,那么多张嘴,她才懒得应付。
世子福晋是大家之女,温柔通透,行止有度,从不多问多说一句。听容淖有了主意,自是点头应是,领着她去看飞睇和雪爪。
两团煤球原本各自趴在笼子里,一闻到主人的气息,便开始喵喵汪汪的乱叫,胖脑袋使劲儿往外拱,闹腾着想出来。
雪爪聪明一些,性子也更急,伸着白手套爪爪不停挠门锁,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把它们抬走。”容淖不为所动,“回去后再放出来。”
回到春山阁,容淖还在想过几日要去承乾宫请安的事,抱着主动跳到她腿上来的雪爪半倚轩窗边。
自去岁北巡前夕,承乾门外长街一别,她再也没见过通贵人。
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通贵人。
容淖越想越心烦,垂眸望向窝在腿上假寐的雪爪,世子说它胖得像头黑山羊果然没错,这么会儿功夫,便把她腿压麻了。
“……”容淖忍不住戳戳雪爪的大肥脸,见它依旧一动不动,还拿鼻子哼她。
容淖也哼了一声,眼中狡黠微闪,突然泼了半杯茶打湿双手,猛地逆着雪爪的毛从屁|股倒撸至头顶。
雪爪受惊,从她腿上一跃而下,弓成一条胖弧,冲她一顿喵喵乱叫,蜷到一旁忙上忙下舔毛去了。
飞睇闻声背着粗尾巴慢悠悠晃进来,顶着一张皱巴巴的愁脸瘫在雪爪边上,开始帮倒忙。
容淖看着这蠢兮兮的一猫一狗,神色微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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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容淖坐在金顶轿上,无波无澜的进了宫。
按例先去给太后皇帝请过安。
皇帝许久没见她,留她一块用了午膳,关切病情如何后,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闲话。皇帝还告诉她温泉行宫的睡火莲快开了,打算过些日子装在大肚瓷缸里给她移栽几株摆到春山阁院中,不知能不能活。
反正父女两早有默契,从不提及一年前在盛京发生过的争执龃龉,只谈当下。如此,倒也算其乐融融。
容淖敏锐察觉皇帝今日话格外多,不经意间瞥向她的目光亦有些复杂微妙,遂试探问道,“阿玛有事要对我说?”
“没有。”皇帝一派镇定自若,“时辰不早了,你去拜见贵妃吧。说完话早些回王府去,免得吹了承乾宫外的凉风心里难受。”
容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吹了风与心里难受是不搭边的,皇上偏要把它们糅合在一起说出口,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担心的不是承乾宫外的风,而是承乾宫里的人——通贵人。
容淖默然行礼退下。
乾清宫离承乾宫并不远,她从前来往其间私下跟随皇帝学习时,多半是坐小轿的。今日心境不同,倒想走走。
到底是平时鲜少活动的,容淖慢吞吞走到承乾门时,额上覆了一层细细的汗。
小佟贵妃已等候她多时,见她来得这般晚只当是皇帝留她说话太久,并未细问。
容淖与小佟贵妃二人有在盛京交底的情分在,两厢并不见外。
表过问候,道过祝贺,两人喝茶闲叙间,容淖提起方才面见皇帝时,皇帝奇怪的神情。
小佟贵妃‘嗐’了声,不以为意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皇上那是没脸见你。”
容错挑眉,“此话何解?”
“策棱在漠北屡立军功,皇上打算封他为贝子,让他近期回京领封顺便述职。算算日子,这两日人该到京城了。”
容淖颔首,这下算是明白了。
一年前那会儿,她正生死未卜,策棱随皇帝从盛京出发北巡,刚进入漠南蒙古地界,不知发什么疯,突然跑去皇帝面前坚持要退她这个六公主的婚,改娶五公主。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公主被人挑挑拣拣,如此辱没。
皇帝当即气得要斩杀策棱,最后还是一干蒙古王公求情,才暂且保下了策棱的性命。
不过,皇帝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把策棱留在身边了,没给他一兵一卒,直接把人赶回了漠北。
策棱回漠北后具体过得如何容淖不太清楚,不过以皇帝的心计,他既肯既往不咎,踩在她这个公主脸上抬举策棱为贝子,必是策棱身上有重利可图。
由此想见,策棱的这一年,过得极为精彩。
第27章
容淖并不在意荣耀而归的策棱究竟前途似锦还是昙花一现,反正自他当众拒婚另求五公主时,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小佟贵妃大抵也是同样想法,云淡风轻提过策棱一嘴后,便自然转开话题,问起飞睇与雪爪近来可好。
提起那两团东西,容淖顿时一副麻木面孔,生平难得向人开口诉苦,顺便抱怨几句小佟贵妃挑猫狗的眼力,专挑祸害。
小佟贵妃听得阵阵发笑,气氛一时大好。
显然,在她二人眼里,新贵战将策棱远不如猫狗大战吸引人。
容淖与小佟贵妃闲叙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内府先后来了三拨禀事的人。
容淖旁听了个七七八八,等禀事的人退下后,不由奇道,“五公主的婚仪章程怎是您在操持,德妃和太后能愿意?”
今年三月那会儿,被皇帝派往南下采诗的舜安颜踏着阳春归京,直接上达天听,有理有据禀了几桩被下边儿官员隐瞒虚报的民情,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
凭舜安颜的姓氏‘佟佳’二字,无功尚会有人主动捧他臭脚,更何况是有功。
一时间,好些惯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把他当为民请命的青年才俊夸上了天,恍然似全不记得他去岁因风流艳事被逼得婚事搁置,离京避风头时的狼狈。
皇帝十分满意朝臣的‘善解人意’,顺坡下驴,正式定下了他与五公主的婚期。
凭太后与德妃对五公主的疼爱,容淖以为五公主的婚仪嫁妆必由她们亲自经手方才安心,不曾想,竟是小佟贵妃在管。
“你当我愿意?”小佟贵妃斜眸轻哼一声,“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
小佟贵妃一脸嫌弃道出因由。
原来最初确是德妃在主理五公主的婚事,德妃仗着有太后为五公主撑腰,恨不得把整个内府添进五公主的嫁妆单子里,远超庶出和硕公主的份例,婚仪也隐隐有比肩固伦公主之状。
德妃为四妃之一,底下的宫妃卑者不敢讳尊者。但同在四妃之位的宜妃却不惧她,直言其身在皇家却处事不公,会招置天下人非议。荣妃亦赞同宜妃所言,相携去找皇帝进言。
——声称五公主上头的四位姐姐与五公主同为和硕公主,且都秉承先祖‘北不断亲’的遗命,有为国为民和亲抚蒙之功,嫁妆婚仪尚不敢越过定例。
五公主命好不必抚蒙,出降京师佟佳氏是皇帝恩宠外家,旁人不敢置喙。可若在婚仪嫁妆之事上偏颇太过,恐伤几位抚蒙公主及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宠爱五公主为私情,并不会凌驾大是大非之上。他认为宜、荣二妃所言甚是,便私下免了德妃操持主嫁之权,让小佟贵妃接手。
小佟贵妃乃众妃之首,由她主持五公主婚事名正言顺,能直接堵了宜、荣及所有后妃的嘴。
且她本就出自佟佳氏,舜安颜是她的侄儿,五公主日后是她侄媳。就算中途改由她操持,她总不会轻忽应付自家人。如此,算是暗中照顾了太后与德妃一片慈爱之心。
皇帝此举双方兼顾,各有安抚,唯独苦了小佟贵妃夹在中间受难。
她惯常只爱北窗高卧,不理宫廷争锋,否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在承乾宫隐没十年。
小佟贵妃提起此事便心烦,嘀咕两句后,突然正色对容淖道,“五公主婚期定在下月初一,你这身子将将恢复,便不要往返宫中为她赠礼添喜了,婚仪当日直接同简亲王一家去公爵府为她列宴送嫁吧。不必担心乱了规矩,皇上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
公爵府是佟佳氏的大宅。
她去做什么?
容淖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小佟贵妃用意,“您打算……”
去岁策棱悔婚一事荒唐太甚,皇帝堵了口恶气,近些年不可能拉得下脸再遣公主和亲漠北。
可没了漠北,还有漠南,总归都是关外苦寒之地。凭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一旦和亲草原,怕是熬不了几年。
小佟贵妃受孝懿皇后嘱托照看她,费尽心思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尔后两人在盛京旧宫也算处出几分真情实意。
如此,小佟贵妃自然不愿看她刚爬出漠北火坑,转头又掉进漠南泥坑。
这般着急安排她去公爵府赴婚宴,应是猜到策棱荣耀北归会刺激得皇帝尽快为她在漠南各部另择佳婿,力求能压过策棱一头,为她及皇室挽回一二颜面。
等五公主大婚后,她的婚事便该提上议程了。
因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公主和亲抚蒙的规矩,当初为了让五公主顺利留京,皇帝、太后、德妃、佟佳氏这四方合力,明里暗里使劲儿,才促成了五公主下降佟佳氏。
小佟贵妃心知肚明她劳请不动四方携手力保,若想让她仿效五公主留京不去和亲,只能安排些不光彩的手段,搅和得皇帝与漠南议婚不成。
至于如何安排——
公爵府是小佟贵妃的娘家,五公主又是小佟贵妃主嫁,这桩婚事处处都有小佟贵妃的影子。小佟贵妃若想在婚宴当日安排一二不动声色的‘意外’,暗中诱使漠南来贺喜的使者认定她未婚不贞,并非难事。
届时,一旦皇帝把她与漠南的婚事提上议程,使者定会私下把此等‘秘辛’禀告给漠南主事的札萨克老王爷。
关外草原民风粗野豪放,早些年各部改嫁、收继婚盛行。
直到本朝自草原兴兵入关,习了汉人森严礼法,才明令禁止改嫁收继婚等有违礼法伦常之事。
可时至今日,有些偏远部落私底下仍保留着收继婚的旧俗,改嫁更是比比皆是。
蒙古不像关内视女子贞洁比命重。
就算札萨克老王爷耳闻她不规矩‘失贞’,也不会改变求娶主意,只会以此为筹码,趁机为漠南争取更多好处。
毕竟漠南只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远在塞外以游牧而生,靠天吃饭,一旦逢上暴雪灾年,牛羊倒毙,便只能倚靠大清的供养活命。
奈何大清也因战事不断,内政吃紧。这些年,双方没少就岁俸增减扯皮。
皇上乍见漠南狮子大张口,定然亲自审问因由。
一旦漠南道出此乃她‘不贞’的补偿,皇帝却暗查出她是干干净净的,双方必起龃龉争执。
皇帝会疑心漠南为了多讨岁俸,故意谎造阴谋,污蔑公主。
漠南不会领受这莫须有的罪名。
两方争执不休,婚事受阻是必然的。皇帝震怒之下,没准儿真会主动罢除婚事以警告漠南。
“娘娘当初愿意接下主理五公主婚事的差事,便存了此等打算吧,您与……”容淖顿了顿,缓然恳切道,“您与额娘已助益我良多,实在不必再为我冒险算计皇上。我的婚事,我自己会上心的。”
容淖幼时一直称呼孝懿皇后为额娘,长大后还是头一遭,心中百味杂陈,以至于没注意到小佟贵妃面上一闪而过的失望急躁。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冒险一二也是值得的,你当真舍得拒绝?”小佟贵妃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将信将疑,挑眉反复审视容淖。
容淖坚定颔首,丝毫不见犹豫,“当初额娘怕牵连后入宫的妹妹,两相权宜,决定把我送还给生母,以保证你我互不牵累,证明她并不愿意在你我之间强作取舍。所以,损您利我之事,请恕我不能同意。”
况且,小佟贵妃一通安排只是貌似天衣无缝,实则纰漏明显。
——小佟贵妃常年避居承乾宫正殿,与皇帝相处甚少,太不了解皇帝了。
不了解至尊光鲜下的敏锐、狠心以及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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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幼年登基,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也许会被怒气蒙蔽一时,绝不会被蒙蔽一世。
此乃上位者睥睨天下的锐利。
再有,皇帝把她当暗棋私下精心培养十一载,原是要借她的手控漠北这盘棋。
哪怕策棱悔婚意外废了皇帝多年布局,以皇帝的性情根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所以,容淖推断,若皇帝与漠南真如小佟贵妃设想一般生出龃龉,皇帝也绝对不会为了她见罪漠南,如同此番皇帝毫不犹豫踩着她脸抬举策棱一个道理。
与其为争一口气让她下嫁京中彻底沦为毫无意义的弃子,皇帝定会狠心选择暂退一步,以此把她变成削弱漠南的兑子,玩一招以退为进。
弃子与兑子都是象戏中的取舍智慧。
兑子战术有个最浅显的原则,用己方占位较差的棋子去兑换对方占位较好的棋子。
至于如何操纵她为兑子,又要去兑换掉漠南的谁……
容淖无意识扶住隐隐刺疼的前额,约摸是养病这一年消息闭塞,过得太闲适的缘故。如今波澜乍起,她才惊觉自己的思维似乎不如从前敏锐冷静,条理分明了。
——她竟推测不出若真到了那般境地,皇帝具体会如何行事,只能凭过往了解判断出皇帝的反应取舍。
还有方才,她虽猜中了小佟贵妃的打算,但下意识选择了退避。
是真的投鼠忌器,唯恐连累小佟贵妃?还是潜意识不相信自己?
小佟贵妃的考量是浅薄冒险了一些,但有句话说得没错,大婚之日的公爵府确实占据了天时地利,她完全可以借势想出更圆融巧妙的法子推掉漠南和亲。
为什么她第一反应只着眼到了方寸之间的得失,鼠目寸光,主次不分。
容淖借扶髻上珠花的动作,指尖擦过发间那道隐秘的疤痕。格楚哈敦当初冒险在她头上动刀放血,莫不是留下了什么暗疾?
容淖抿了口茶定定心神,不敢继续深想。
不过,有一件事她就算不动脑子也十分清楚。
——天家情分在利益面前薄如废纸。
经盛京旧宫一事后,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确实重了,却远没到胜过国利的地步。就像五公主受宠多年,婚仪嫁妆照样被皇帝卡得死死的,掐灭所有可能泛起涟漪、影响国政安稳的因素。
她和亲漠南势在必行,若有人在这个关头生事阻扰,皇帝必定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一旦查出是小佟贵妃在其中裹乱,不仅意图损害公主婚事,还存在挑拨大清与漠南,动摇本朝根基之嫌。就算小佟贵妃背靠佟佳氏,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诚然,小佟贵妃能想出如此胆大妄为的险招,八成是不介意再隐没个十年二十年的,可她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份厚爱。
她此生注定无法报答孝懿皇后重恩,总不能还把她的妹妹害了。
小佟贵妃对容淖还算了解,见她主意已定,知晓是劝不动她了。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罩在东窗斜阳里,如同一幅褪色的画,莫名黯淡。
良久,才强打起精神,摆摆手道。
“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算我白操心一场。天色不早了,出宫去吧。莫忘了把我给飞睇雪爪做的老虎衣带回去,那纽绊做得极结实,经得起它们折腾。”
容淖趁告辞行礼时,不动声色轻瞥小佟贵妃一眼。她觉得今日不仅皇帝反常,小佟贵妃也有些反常。
好像自她明确拒绝去公爵府后,小佟贵妃的惊诧之下便藏着失魂落魄。越往后,那份落寞萧瑟越发藏不住。
小佟贵妃虽然对她照拂有加,但并非孝懿皇后那般待她视若己出,何至于突然为她忧虑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舍生忘死。
莫非,小佟贵妃让她去公爵府,还有旁的原因?
容淖带着满腹疑惑行到殿门,身后再度传来小佟贵妃疲惫的声音,“对了,你难得入宫一趟,可要去明德堂看看?”
明德堂与承乾宫正殿只有一墙之隔,里面住着通贵人。要想过去,只几步路的功夫。
不过……
容淖想起皇帝隐晦的警告,盯着明德堂方向沉默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不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是皇帝的紫禁城。
“当真不见?”小佟贵妃提醒道,“听说自从上次皇上驳回她去王府探望你的请求后,她的精神愈发不好了,时常大喊大叫说些胡话。偶尔还会像个未嫁女郎似的一通俏丽打扮,然后揪住芳佃的袖子乱喊额娘,问额娘自己何时能参加选秀,说阿玛卖掉官服上的补子给她换了一副极漂亮的新头面,肯定能入选做娘娘。”
容淖气息一窒。
当初她在盛京旧宫恢复意识后,发现身边其余宫人都被打发出去换了份差事,唯独芳佃姑姑不知所踪,便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人被皇帝送回了通贵人身边。
皇帝此举,分明是要借芳佃的口让通贵人知晓,她最隐秘的恐惧被她唯一在世的女儿亲手揭穿了。
从此,骨肉殊途,再无回旋余地。
皇帝不要通贵人的命,是要她日日煎熬,生不如死。
通贵人本就患有阳狂之症,一朝经此刺激,彻底疯癫不足为奇。
容淖几乎是提裙逃出承乾宫的,不敢回头,也回不了头。
有些事情她没错不代表她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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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容淖把自己关在春山阁里,谁也不见。飞睇雪爪在门口溜达半天,也没找到机会溜进去。
兰芝今日是随行入宫的,容淖与小佟贵妃说话时屏退了左右,她不清楚二人交谈了什么,但容淖出宫时面若死灰的脸色她是瞧见的。
兰芝唯恐容淖出什么意外,正犹豫着要派小丫鬟去请福晋与世子福晋来,内间南面的双椀菱花合窗突然支了起来。
容淖披头散发坐在窗前大迎炕上,探首清凌凌吩咐道,“把我的刀具匣子拿进来,另外再找几块榉木。”
飞睇雪爪正在窗下捉弄那几丛棣棠花,听见主人的声音,胖猫雪爪起势一跳,圆团团的砸进了窗内。
飞睇跳不上窗台,只能扒着墙壁眼巴巴的呜呜叫。
容淖探出双臂,费劲儿提住他的两只前爪抱了进来。
云芝见容淖肯搭理猫猫狗狗了,不像先前那般阴郁,顿时放心不少,亲自去取了东西捧进内间。这才注意到容淖只是自己散了发髻,身上穿的仍是入宫觐见那套繁琐裙裳。
“公主可是想雕刻些小玩意儿?奴才先伺候您沐浴换身舒适的衣衫吧,还得抹玉露膏呢。”
玉露膏是祛疤用的,先前格楚哈敦在容淖身上施用放血疗法,划得身上到处都是口子,四肢犹甚。
偏偏这些伤处因渗过毒血的缘故,愈合得极为缓慢,留下的疤痕更是不易祛除。
玉露膏是内廷精通滋养美容之道的太医针对容淖专门调制的,药材皆为奇珍,价比万金。每日涂抹三次,连续数月,方才见些成效,自不好贸然断掉。
容淖并不愿意带着一身丑陋过一辈子,压着满心烦躁去沐浴上药。
云芝知情识趣,手脚麻利,知晓容淖今日不高兴,不敢言语扰她,屏息替她上好药后,这才轻声开口,“公主头发还湿着,奴才先为您烘干再给头上上药。”
有小丫鬟搬了苏合香炉进来,云芝在上面盖上厚厚一层细棉布,保证不会烫到容淖,这才轻手轻脚把容淖乌黑的发放上去,用玉梳缓缓通着。
“当初格楚哈敦在我头上动刀时,你已被皇上调来我身边伺候了吧。”容淖似随口闲聊,“你可还记得她动手前说过什么?毕竟人脑何等紧要,一副退烧药剂量出错都可能留下隐患,她竟敢上刀,真是胆大心细。”
云芝想了想,回道,“格楚哈敦是说了一些极为凶险之类的话,没什么特别的,那段时间每个太医都那样说。”
容淖见从云芝嘴里问不出什么,阖上眼陷入沉思。
等云芝出去后,她才满脸凝重坐到案几边,拿过榉木开始雕刻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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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阁内间的烛火照常亮了整夜。
所有伺候六公主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从来不管什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昼夜颠倒得厉害,夜间才得精神看书、作画、雕琢工刻等,连飞睇和雪爪都熬不过她。
别人是听着鸡鸣起床,她是伴着鸡鸣入睡。
云芝昨日给容淖拿了榉木进去,猜她肯定又熬夜做东西了,估计刚睡下不久。早起后特地蹑手蹑脚推门进入内室,打算把木屑脏污收拾一番。
“嘶——”云芝脚底意外一硌,定睛望去,才注意满地都是细细小小的木条,十分凌乱,全然不似容淖整洁分明的作风。
云芝眼皮一跳,快走几步绕过屏风。
果不其然,西窗案几前,容淖蓬头垢面盘腿而坐,正聚精会神搭建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头架子,脚下则堆着无数割废的榉木条,都是约摸一指粗细长短,上面还有卡榫。
云芝小心翼翼靠近劝道,“公主,您是在此处辛苦了整夜吗?该休息了,晚些时候起来再做吧,您手指都红肿了。”
容淖不为所动,手持一根小榉木条做凝神状。大概小半炷香后,突然抬眸哑声问起,“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云芝细细打量过后,一脸为难摇头,“奴才不知。”
容淖面无表情,毫无预兆劈手把那木架子狠狠砸了出去,几十根木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云芝肩头一缩,霎时明白了满地的小木条是怎么来的。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云芝慌忙跪讨饶,“是奴才有眼无珠……”
“与你无关,起来。”容淖疲累揉额,“去传嘠珞进府。”
嘠珞虽然放出宫了,但依旧隔三差五来王府探望陪伴容淖。
云芝走后,容淖忍着指头上针刺一般的疼意,再次凝神尝试做出孔明锁,结局又是失败。
从昨晚到现在,她记不清自己总共失败了多少次。
她想做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孔明锁。
只用五十五根小木条,在孔明锁内构造出二十四道机关。
她十岁时,曾在乾清宫解开过皇帝那只二十四道机关的孔明锁,觉得还算有趣。
因皇帝不舍割爱,她回宫后依样画瓢自己打磨了一个,不用构图,全靠逻辑推演,过程十分顺畅,几乎没走什么弯路。
可现在,她做不出来了。
因为她根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厘清二十四道机关之间的复杂联系,经常顾此失彼。
她尝试过用最笨的办法在纸上细分步骤,勉强能推出十五六道机关。再往后,思路开始混乱,大小失误不断。
容淖趴在窗前,迎着晨起的风,目光随檐下扑蝶的雪爪漫无目的游移。
那蝴蝶害怕猫儿,拼了命往高处飞,最终落到绿漆重翘重昂九踩斗栱上暂歇。
容淖不错眼地望向层层叠叠的斗栱。
斗栱乃建筑中尤为重要的构件,在立柱和横梁过渡处,纵横穿插,相互垒叠,前后伸出,以承受上部横梁重力,再转移到下部立柱。
因斗栱无处不在的强烈层次与杂不线显乱的纵横秩序,故而总透着一股神秘莫测之感。
容淖断定,她的思维逻辑无故变差,八成是她脑子里类似‘斗拱’重要且神秘的经络损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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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嘠珞到来,容淖依旧在看那角斗栱。
“公主。”嘠珞在路上听过云芝简述容淖反常,心中挂忧,一路快步赶来,喘气不匀,仍扯出笑脸想逗容淖开心。
“您看这个,这是奴才额娘见茜草果子生得跟小贝壳似的十分可爱,便加在水中染布,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布匹晾干后五颜六色斑驳得很。奴才用来给飞睇雪爪裁了小衣裳,保证它们穿上身跟孔雀似的,看以后谁还敢骂它们是黑炭球。”
容淖兴致缺缺扫了一眼,“你额娘身体不好你还让她染布?行了,随我进屋,我有话对你说。”
“公主有心事?”嘠珞本就是个急性子,方才在人前不好多问,现在只有她与容淖二人,她自是憋不住的。门刚合上,她话也秃噜出来了。
容淖避而不答,从匣子里拿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
嘠珞猜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忙背手退后一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奴才为公主分忧乃是自愿,不为贪图什么金银。再说,当时梁公公放奴才出宫时,暗中塞给奴才不少东西,肯定都是公主您吩咐的。”
“这银子不是贴补给你花销的,是让你拿着办事用的。”容淖道,“你去市集上给我买一些算学书籍,中西不论,过于简单的不要。”
“算学才没有简单的,从前在宫里听皇上与您探讨过几次算学历法,奴才觉得比喇|嘛念经还难懂。”嘠珞皱着脸感慨两句,又不解道,“公主您想要算学书籍,何不直接派人去宫内找皇上讨要?”
“奴才见过这些人中,只有皇上与那几位西洋人是真心喜爱算学,隔三差五聚集探讨什么尺算、方圆、几何等高深莫测的学问。”
“民间百姓多半忙于生计,可不耐烦钻研这些,甚至还有些人循着旧俗把算学归在奇|淫|巧技里,弃如敝履。在多数世人眼中,一把珠算盘得利索便能称声了不起。”
“所以啊,这算市集书肆的算学书册肯定比不得宫中齐全。奴才就算想给您跑这一趟,估计也买不来什么。”
嘠珞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明末清初那会儿,西方的算学历学及一些算术工具由西洋传教士传入中土,最初本是引进做改革历法之用。民间文人风闻后,反映各异,十分激烈。
有直言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还有人认为西学是毋庸置疑的崇高学问,把中夏传统算学贬的一文不值。
口口声声骂传统算学‘所立诸法芜陋不堪读’;转头便对西学奉行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试、不必改。”
听着就像哗众取宠,脑仁没有钥匙大。
当然,也有比较睿智踏实的文人,对中西算学历学深入钻研鉴别后,明理表示,“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
种种争锋之下,民间算学类的书册确实稀少,而且鱼龙混杂。
嘠珞文墨不通,只粗浅识得一些字,根本辨不出好坏,让她去办这事儿确实为难。
容淖踌躇片刻,只得退一步道,“罢了,时人著的算学书册你只买梅文鼎梅勿庵的。另外可以再买一些唐宋年间的算学题录,最好是有关天元术、四元术及垛积术的。我不清楚这些旧书叫什么名字,你去询问书肆店家。”
梅文鼎正是不偏不倚提出“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之人。
至于唐宋那会儿的算学题录,则是容淖曾经无意间听皇帝提过一耳朵,赞之精妙超前,应是错不了。
容淖其实并不喜欢算学,从前在宫中是为了讨好皇帝才肯学的。
好在脑子足够灵活,不用费多少劲儿。
皇帝眼明心亮,察觉出她不感兴趣后,便不常与她讨论了。她若贸然派人进宫讨要算学书册,必会引起皇帝怀疑。
如今她只是大概清楚自己脑部经络受损,身体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不清楚病灶,更不清楚何时会好,或者坏。
她不敢贸然惊动皇帝,更不敢随意扎针服药,皇帝可不需要一个蠢钝的女儿。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寄希望于外力,尝试让脑子恢复活泛。
孔明锁、九连环等动脑的小玩意儿能让孩童更聪慧,算学比这二者更考验逻辑思维。
容淖怕嘠珞记不住,干脆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她。
嘠珞仔细把纸笺与银子收好,转而问起,“公主您的另外一桩事呢?”
容淖眼神微闪,哑声问,“你可知通贵人的父母住在何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嘠珞直愣愣道,“贵人府上还有人吗?这些年逢年过节从不见贵人捎带东西出去,也不见宫外有人递折子进来问候贵人与公主,奴才还以为府上大人已经作古……”
“……”容淖其实也不清楚通贵人的父母是否还在人世,通贵人从不给她讲在宫外的事,以至于她一直以为通贵人与家中亲缘单薄,不再往来。
宫中许多不成器的微末妃嫔都是这样的,被家族舍弃,活得像根没有来处的浮萍,所以她并未深究过。
直到昨日听过小通贵人转告的那些疯话,她才明白通贵人不是不惦念宫外血亲,是不敢惦念。
通贵人知晓自己犯下隐秘大错,唯恐有朝一日被翻出来清算,连累家中父母,索性早早断了往来。
“你去打听一二。”容淖把自己知道的那三两简单信息告知给嘠珞。
“纳喇氏并非无名之辈,奴才肯定能找到的,公主放心。”嘠珞道,“只是不知寻到人后,奴才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替我瞧瞧他们境况如何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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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没有束缚,嘠珞这样的急性子能甩开手脚办事,比在宫中那会儿利索多了。
第二天便把容淖要的算学书册混在一堆话本风物志里送了进来。
人倒是没来,只捎口信说这几日忙着陪额娘去城外求医,过几日进府请安,
以容淖对她的了解,求医八成是借口,多半是忙着打听通贵人的娘家事。
一直到小佟贵妃生辰当日,嘠珞还未进府复命。
容淖近来一直闷在春山阁学算学顺便等候嘠珞到来,把自己逼得过紧,脑中反倒浑噩不堪。趁着下晌日头不晒人了,索性带上飞睇雪爪去花园散散心。
福晋与世子福晋从宫中赴宴归来,路过花园时见她独自漫步,十分亲热的邀她去前边儿八角亭饮茶叙话,说有几日没见着她了。
容淖招架不住这对热情的婆媳,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福晋是简亲王继室,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约摸是因为心宽爱笑的缘故,瞧着十分显年轻,和稳重的世子福晋站在一起不像婆媳,反倒更像姐妹。
福晋左捏捏雪爪胖乎乎的肉垫,右扯扯飞睇的老虎衣,捉弄得一猫一狗蹦跳跑开,不耐烦地冲她喵叫,她偏越发高兴,还抽空笑着对容淖道,“这老虎衣的纽绊真是精致又结实,扣眼儿还绣了个逗趣的蚂蚱头,内造这些人倒是肯上心。”
容淖微微摇头,“这是贵妃娘娘做的。”
“哦?贵妃还有这等手艺。”福晋眉梢一扬,似想起了什么,紧接着又道,“是了,我依稀记得她未入宫前养过一条细犬,好像也是黑色皮毛。整日穿着红彤彤的老虎衣,显得那四条狗腿长得像骡子似的,不伦不类,十分滑稽。每每在围猎跑马之时带出来,逗得少男少女笑到打跌,围着不肯走。”
世子福晋凑趣多问了两句那细犬究竟是何形容,左右是在谈论小佟贵妃,自然少不得提及今日寿宴上的盛大排场,很有宠妃气象。
福晋圆团团的笑脸蓦然收敛几分,唇角溢出几丝叹息。
“从一品贵妃寿宴,自然不能差。她冷宫坐了十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只是可惜没个孩子傍身。她二姐倒是极受夫家敬重,还一连生下四个儿子。”
“当初这两姐妹突然互换入宫,谁背后不赞小佟贵妃一句福气好,现在看来,倒是说不清谁更有福了。”
“福晋,互换入宫是为何意?”容淖念起几日前小佟贵妃反常的言行,想多了解她一些,说不定能找到症结所在。
“老皇历了。”福晋抿了口茶,不欲多言的模样。
容淖眉心微蹙,想要请福晋多讲两句,奈何她根本不是会缠|磨撒娇的软乎性子,一时有些无措,只好把不情不愿的雪爪抓过来,巴巴地往福晋怀里送。
世子福晋看得好笑,摇摇头无奈道,“额娘您别逗公主了,快说吧。不然等会儿飞睇也该塞你怀里了,那份量一般人可吃不消的。”
福晋嗔世子福晋一眼,再度勾起笑,“其实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当初孝懿皇后崩逝后,佟佳氏按规矩要再选送一个女儿入宫。他们府上适龄的正支女子只有二姑娘与三姑娘。”
“三姑娘是二房庶出,身上还背着一桩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二姑娘是长房嫡出,她阿玛又在不久前随御驾亲征噶尔丹时殉了国。所有人都认定二姑娘是板上钉钉的皇妃,结果到了入宫那日,上轿的却是三姑娘。”
不必说,三姑娘肯定是如今的小佟贵妃。
“那贵……三姑娘的婚约如何处置的?”
“自是作废了。”福晋道,“不然怎能入宫。”
容淖继续追问,“那与她定亲的男子如何了?”
“哟,这我还真不清楚。”福晋随口道,“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那男子也非什么惊才绝艳让人闻之难忘的能人。我只隐约记得是个少年将军,大抵是在外戍边多年未归吧。反正不在京中,否则怎么可能一直风平浪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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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回到春山阁,第一件事便是把飞睇的老虎衣扒了,端端正正叠好放在案几上,目不转睛的看。
云芝眼皮一跳,正想着这主子又发什么疯,忽然听容淖问道,“你可喜欢细犬?”
云芝不知其意,猜测道,“公主想再养一条细犬?这怕是不太方便,细犬听着名字斯文,实则是兽类猎犬,高大不说还十分野性。从前奴才有位邻居养细犬护院,手腿时不时被细犬衔破咬伤。”
“以你之意,你是不愿意养细犬的?”
“奴才失言。”云芝跪倒在地,“奴才是伺候公主的,您喜欢什么,奴才便愿意养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起来。”容淖有些头疼,云芝处处堪称拔尖,唯一的毛病便是膝盖太软,“我另外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养细犬的多是什么人?”
“热衷武事与喜爱打猎的男子。”云芝认真补充道,“还得家境殷实,细犬胃口大,专爱肉食,一般人家可养不起。”
容淖闻言陷入沉思。
她或许知道小佟贵妃自她明确拒绝去公爵府后,为何那般消沉了。
当年,小佟贵妃八成不是自愿入宫的,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她三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及二姑娘高贵。
可二姑娘正是因为身份太高,才入不得宫,只能换成三姑娘。
二姑娘乃重臣佟佳氏的长房嫡女,皇帝的嫡亲表妹,父亲又是为征讨噶尔丹牺牲的功臣。
当初皇帝为表对其父的看重,更是为安抚北征大军的心,甚至涕泪决定亲自出城迎其父的灵柩回京,被众位皇子跪求多次才勉强改了主意,改由几位年长的皇子代为城外迎灵。
二姑娘这般出身,又承着父亲哀荣声势浩大入宫,一个皇贵妃之位怕是都不足以平民心,可是再往上……
封后。
皇帝不愿意,佟佳氏也不敢愿意。
佟佳一族已经连着出过皇帝生母及孝懿皇后两位皇后了。
若在这势头上再添一位皇后,将来皇后再诞下嫡子,必与太子争锋,引得朝堂动荡,皇帝猜忌外戚势大,起修剪之心,盛极必衰。
封后于皇帝与佟佳氏双方而言,是祸非福,默契由此而生。
所以,二房庶女小佟贵妃入宫了。
这么些年,小佟贵妃大抵从未忘过那桩娃娃亲与送她细犬的将军。
所以避居十年甘之如饴,以后妃之首的身份留在盛京屈尊照顾她半年也不见抱怨,却在回皇宫真正当上掌事宠妃后开始异动消沉。
小佟贵妃分明是存心不想要这份皇宠的。
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宠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佟佳氏,她根本推拒不了。只能兵行险招,用算计公主婚事,挑拨漠南关系这等大错来激怒皇帝。
届时,就算她出自佟佳氏,皇帝也不可能再抬举她。
-
五公主大婚这日,容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公爵府走一趟。
她担心小佟贵妃‘利用’她不成,会使出别的不要命的险招。
《白虎通义》记载——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时人成亲,多半是上午迎亲,晚上拜堂,五公主自不例外。
上午吉时,额驸阖家将准备好的“九九礼”抬至午门恭纳,宫中受礼后,皇帝与太后分别于太和殿和寿康宫宴请额驸家中男女。宴后一通拜别,五公主上花轿由校尉抬出宫,被一众送亲福晋、命妇等簇拥着,往公爵府去,等着黄昏拜堂。
简亲王福晋在今日送亲福晋之列,一直在五公主跟前操持各种大小礼俗忙得脱不开身。
容淖则与世子福晋一道径直去了女眷所在的内宴厅。
距离开宴还有段时间,公爵府安排了戏班子来唱戏。
女眷这边点的多半是《桃花扇》《西厢记诸宫调》等婉转缠绵的曲调。
外厅男宾处相较而言热闹许多,还未开席,已抬上好酒推杯换盏,不时能听见前边儿传来酒酣意浓时击节喝彩的动静。
世子福晋担心世子喝多了伤身,有些坐不住,叮嘱容淖几句,便离席遣人去寻世子了。
容淖趁机不动声色观察一圈儿,并未发现席间有任何异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也有可能是异常根本不会发生在女眷处。
外厅男宾喝得那般兴起,可比心思细腻的女眷好下手多了。
容淖眉心稍拢,借口此处嘈杂,请佟佳氏的年轻福晋给自己寻一处安静所在。
其实早在进府时容淖已经注意到了西路那边有一幢描花漆的三层翘檐小楼,位置十分优越。
看似远离喧闹,实则能居高临下把内外宴厅的大半情形收入眼内。
在容淖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她果然被安置到了翘檐小楼的顶层。
佟佳氏福晋临走前特地叮嘱,“此处有一条贯通外院的小径,妾身担心有男宾误入冲撞到公主,已派人严守着了。不过,还是请公主莫要随意走动。”
容淖应过,心里没把这话当回事儿,趴在窗前聚精会神盯着内外两处宴厅。
外厅确实热闹得紧,觥筹交错间把台上热火朝天的《西游记》都给盖过去了。若非容淖眼睛够好,瞧见一猴儿在戏台子上活蹦乱跳翻跟斗,根本判断不出在唱什么戏。
容淖只是多在外宴厅多落了几眼,回神时发现有四五个华服少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正勾肩搭背往小楼来。应是喝多了酒,边走边‘高谈阔论’不停。
“简亲王世子婚后突然收了心,不再往外面去胡闹,我还当世子福晋国色天香降服了他。方才暗中瞧了一眼,那世子福晋小鼻子小眼跟蒜头似的,唯有身量还算丰腴。”
另一人猥琐接茬,“是啊,其貌不扬偏还粘人得紧,老爷们儿在外喝两盅酒也要多管。瞧那架势,改日怕是得把世子栓到裤腰带上。”
又一人开口,“世子福晋当真如此粗鄙不堪入目?我方才没瞧清楚。”
最初出言诋毁那人再度开口,嚣张得很,“我这双利眼可是在堂子里泡出来的,你还信不过?”
“说得在理,天蓬元帅什么仙女没见过。”毫无波澜的女音伴着一壶滚热的茶,直直砸在几个纨绔脚尖,阻了他们迈进小楼的步伐。
第28章
“嘶——我的脚!”
“烫烫烫,溅我腿上了!”
“谁,谁干的,还不给爷滚出来!”
翘檐小楼下,几个纨绔一身狼狈,跳着脚冲楼上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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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半探出头。
她本就生得极好,久病沉疴也改不了颜丹鬓绿之貌,簪星曳月之姿,颦簇之间,恍如壁画上高不可攀的矜傲神女,漫不经心俯视人间。
几个纨绔看呆了眼。
被容淖嘲作‘天蓬元帅’的男子最开回过神,不怀好意一笑,“爷瞧你面生得很,又独自坐在此处,莫不是……”
“住嘴!你们是哪个府上的,竟敢在超品公爵府乱窜,窥视女眷,信口胡吣。”
云芝抢在那人吐出污言招惹容淖之前,先声夺人,兴师问罪。
她从前是在乾清宫里伺候的,后来被皇帝选中送来容淖身边顶替嘠珞的大宫女位置。她能入皇帝的眼,自然是有几分厉害的,只是平日膝头太软让人忽略了去。这会儿她温良敛尽,长目端凝,天家威仪尽显。
那‘天蓬元帅’显然是被云芝这番气派震住了,心中隐浮狐疑,与几个同伴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应声。
他们这群人都是在皇城根富贵窝里长大的,见过世面,眼睛尖得很。分得清什么是人贵势盛,什么是狐假虎威。
眼前这个雪肤花颜的陌生少女,显然属于前者。
容淖瞥了云芝一眼,云芝心领神会,再次板脸呵道,“还不上前答话,眼珠子乱瞟什么,没个规矩!”
‘天蓬元帅’应是这群人的领头,硬着头皮上前一小步,垂首谨慎试探,“我等是宗室子弟,酒后误入此地,无意冲撞,不知楼上芳驾是?”
容淖来回打量这几个自称宗室子的纨绔,算起来,他们还是同族堂兄妹,可是她连个眼熟些的面孔都没找出来。
这一群人八成是皇族旁支宗室府上没有资格袭爵的嫡次子或庶子,不受重视,平日没什么入宫面圣请安的机会,所以她才全无印象。
容淖指尖轻叩窗沿,上扬的眉梢不怒自威,“我最后问一遍,你们为何出现在此。”
这一群旁支纨绔虽说顶着皇族宗室的名头,其实远比不上公爵府风光势大。他们但凡有点脑子,也不敢乱闯公爵府。
而且,方才佟佳氏福晋临走前分明说过,她已让人严密把守外院贯通此地的小径。既如此,这几个纨绔又是如何避开层层守卫溜进来的。
宴上一直风平浪静,唯有这群人十分可疑。
容淖有个隐秘的担忧,若这群口无遮拦、品行轻浮的宗室纨绔是小佟贵妃故意放进内院闹事的……
怕是后果不妙。
小佟贵妃若用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下生出艳事,搅了五公主的婚仪,太后、德妃甚至连佟佳氏都会怨恨她。结局就算她如愿惹怒皇帝,再度沉寂承乾宫,往后日子肯定难过。
“我们真是酒后误闯。”‘天蓬元帅’拒不改口,一群人还暗中勾连耍心眼,故意配合‘天蓬元帅’的话撒酒疯,企图蒙混过关。
容淖不耐烦和他们兜圈子,不轻不重示意云芝,“立刻派人去外宴厅知会简王叔一声,说我这里抓了一群口舌犯忌、意图搅扰五公主婚仪的宗室纨绔。他掌管宗人府,这些人交给他处置最好不过了。”
简亲王颇受皇帝倚重,命掌宗人府事,其生性板正苛刻,不管是宗室王公还是宗室纨绔,但凡犯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时间久了,也不知谁在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名——‘鬼见愁’。
“且慢,且慢!”几个纨绔想起自己方才还在非议简亲王儿媳,吓得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慌不迭阻止,“简亲王正在赴宴,若为了你我两句口角争锋打扰了他的好兴致,那可真是罪过了。”
容淖不为所动,催促道,“快去。”
这群宗室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前没少吃简亲王教训,才会避之如蛇蝎。容淖如此强硬态度,算是一击而中,戳住他们肺管子了。
“我们招了便是,你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快让奴才回来罢。”
富贵窝里泡出来的软骨头,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会察言观色。
容淖方才说了一句‘简王叔’,这几人越发笃定她身份极高,可能是哪个亲王府里的嫡出格格,服软的语气并不算坏。
大家虽同为宗室,但地位尊卑并不对等,不是谁都有脸面亲亲热热喊备受皇宠的铁帽子简亲王一句王叔。
就如同简亲王世子能像皇子公主一样,够资格称呼皇帝为汗阿玛,可旁的宗室子弟却没有这份荣耀。
几个纨绔见容淖摆手示意云芝把人叫回来后,连忙你一言我一语交代了个干净。
“……策棱今日会来公爵府私会五公主,甚至还有可能抢亲,直接带着五公主私奔回漠北?”容淖言简意赅归纳几人混乱的言语,“你等潜入内院是来抓策棱现行的。”
大抵是她的匪夷所思表现得太明显了,‘天蓬元帅’忍不住道,“你别不信啊。”
容淖轻嗤,“我是真不信,看来还是得劳烦简王叔亲自来撬你们的嘴。”
“我敢对天起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天蓬元帅’道,“而且,我有证据的,并非红口白牙污蔑人。”
“什么证据?”容淖目光落在‘天蓬元帅’几位同伴身上,“你们不许插话,七嘴八舌的听不清楚,让他一个人说。”
“自从九日前策棱归京受封起,我发现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便有一只金雕海东青趁夜从西南方向方向飞入皇宫。”‘天蓬元帅’比划道,“我住在德胜门内,那海东青入宫必得从我府邸上空经过。”
自本朝入关以来,汉人包括在朝为官的汉臣全被迁至外城,内城改由八旗居住。
各旗居地分明,以城门为界,例如“天蓬元帅”口中的德胜门内,居的是正黄旗;阜成门内居镶红旗;崇文门内居正蓝旗等……
据此,确实能推断出内城各方位坐落着哪些人的府邸。
当初格楚哈敦带着策棱兄弟投奔京城,似乎正是被收在了德胜门正黄旗外围辖居。
不过……
“八旗之中多是喜爱架鹰走狗之人,金雕海东青又不是什么稀罕品种,西南方向不可能只有策棱府上养了。”容淖缜密追问,“只因策棱归京的时间凑巧,你便判定那金雕夜夜入宫,一定是策棱用来与五公主鸿雁传情的?”
“当然不止如此。”天蓬元帅言之凿凿解释,“方才宴席之上,又有一只海东青从德胜门方向而来,形貌与夜夜潜入皇宫那只金雕十分相似。我等亲眼看见那金雕在公爵府喜院上空盘旋许久,突然垂直而下没了踪迹。如此情形,八成是那畜生看见喜院里有熟人,或者干脆是瞧见它私自潜入的主人了。”
“从皇宫追到公爵府喜院,明显是冲着五公主来的,那金雕主人除了策棱还能有谁?”
天蓬元帅与容淖说了这么些话,早不像最初那般诚惶诚恐了,本性毕露。
“谁人不知他当初疯魔一样要改娶五公主,不过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男子好颜色天经地义,听说六公主着实妆嫫费黛、臼头深目了些。”
“住嘴!”云芝怒叱,她其实不太明白妆嫫费黛、臼头深目是什么意思,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容淖不咸不淡勾唇,“《新序·杂事》记载——齐有妇人,极丑无双,号曰无盐女。其为人也,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妆嫫费黛是说黄帝之妃奇丑无比,给她上妆是白白浪费脂粉。出口便是两个典故,先前没瞧出来,你还是个有文采的。”
“那是自然,我这脑子,最是记得住相关女子之事。”天蓬元帅得了夸赞,骄傲昂起下巴,一扫先前拘束,“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还未请教你是哪位亲王府上的格格?”
“我?”容淖笑得如沐春风,“我是紫禁城里格格,行十。”
“紫禁城!”
“行十……格格!”天蓬元帅及他几个同伴皆是瞳孔震动,齐齐抖着手掰数起皇女们的序齿,然后又齐齐颤着嗓,“六六六——”
“咦,怎么还玩起骰子了?”容淖不轻不重一笑,明知故问。
纨绔们被她笑得膝头发软,干脆‘噗通’几声全给跪下了。
天子的庶出和硕公主位同郡王,而他们这些人只有一个好听的宗室出身,实则全是白丁,根本招惹不起,胡乱讨饶道。
“公主恕罪,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有口无心,有眼无珠,有头无脑,有……”
天蓬元帅蓦然卡住,满脸惊惶尴尬。
容淖‘善解人意’替他解围,“没关系,怪不得你。毕竟你脑壳又没打开过,怎知里面是没有脑子的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这话说得。
天蓬元帅呆了呆,他是在被安慰……吧?
“行了,都先起来,你们也算将功补过了。”容淖继续道,“多亏你们洞悉敏锐,察觉祸患。不过此事既然为我知晓,我自会报进宫中,便不用你们操心了。至于出了公爵府该说什么,不必我教吧?”
“不用不用,我等今日喝醉了歪在外院花丛里闷头盖脑睡了一觉,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纨绔子们见容淖从始至终神色安然,不见愤怒,以为自己遇见了个好性子的公主,交换眼色过后,相携站了起来。
“对了,你们之所以出现在此,是不忿策棱那个丧家之犬去漠北转了一圈竟获封贝子,而你们这些正经宗室依旧无官无爵,想抓他的错处把他踩回泥里吧。正好,我也十分憎恶他,给你们个压过他的机会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意味深长道,“后日宗室考授,太子主考,我与他关系不错,你们都可前去参加。”
考授——是专为本朝非嫡非长、没有袭爵资格的闲散宗室子设置的,主要考校马箭、步箭、翻译三项,难度颇高。不过,若有心人在其中疏通,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旦通过考授,便能封爵。
虽然都是不入八分的低等爵位,远赶不上贝子威风。但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岂能抵不过一个外邦丧家犬!
纨绔子们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离开前结结实实给容淖磕了好几个响头。
“啧——我可什么都没应承啊。”容淖望向他们雀跃的背影,冷哼一声,饶有兴致侧头问云芝,“听闻此次考授加了一门搏克,你说太子手底下的人会把他们锤成薄饼还是打成发糕?”
“……”云芝心中焦急,并不想回答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催促道,“公主,我们可要立刻进宫禀告金雕之事?”
她是乾清宫出来的人,她主子先是皇帝,再是皇帝的六公主。
若非她耐得住性子,又顾着主仆尊卑,先前容淖弯弯绕绕捉弄那群纨绔子时,她早出声催促了。
容淖睨她,“你信那群纨绔所言?”
云芝斟酌道,“那几个宗室子对策棱贝子态度偏颇,不足取信,但金雕总不能是骗人的……此事事关重大,公主私下处置不太妥当。”
“也是,时间不等人,不如这样罢。”容淖道,“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宫中报信;我去寻简王叔与福晋。倘若真有意外,在宫中示下之前,他们夫妻也能暂且坐镇公爵府。”
云芝踌躇一瞬,策棱抢亲之事真假不明,可大可小。不好使人传话,更不好继续拖滞,最好由她亲自走这一趟,面呈详情,“公主,您顾好自己,奴才先行告退。”
云芝匆匆行礼离去。
把皇帝的‘眼睛’熬走后,容淖面上散漫一收,冷着脸整整衣袖迅速离开翘檐小楼,径直朝喜院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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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院名为院,实则算一座宏大且不失精巧的宫殿,是佟佳氏为了迎五公主新建的,四周俱新,富丽堂皇。
五公主头顶龙凤呈祥盖头,端坐在喜床上,听见贴身的几个宫女连哄带劝把命妇福晋们带去偏厅喝茶。
阒无人声,总算清净了。
五公主肩头微松,扯下盖头,忽然听见房梁上有异动,下意识抬眼望去,男子光溜溜的脑袋十分容易辨认,“是你!”
第29章
日沉酉时,云霞成绮。喜院悬灯结彩,盈门喜气活似生生挽住了黄昏,奈何滴漏光阴从无牵绊,再有两刻半钟,该到五公主拜堂的吉时了。
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何情形!
匆匆赶来此地的路上,容淖心思百转千回。
先前她就猜测那群宗室纨绔之所以能顺利出现在翘檐小楼,恐有小佟贵妃暗中推手。亲自审过那群纨绔后,愈发肯定了这个怀疑。
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或许,小佟贵妃的目光从未落在外面男客女宾的宴席上,而是在打新娘子五公主的主意。
小佟贵妃放那群宗室子进入公爵府内宅,并非是想利用他们的放荡习性惊扰女眷。
而是她早就察觉到了有人频繁冒险鸿雁传书于五公主,打算顺水推舟用那群正巧撞上来的宗室子当众揭穿此事,以达到把五公主婚仪搅得天翻地覆的目的。
那金雕连续九夜悄悄潜入后宫而不被发觉本就不太正常。
除非,有一位高权重者在暗中周全包庇。
小佟贵妃身为后妃之首,不仅执掌六宫事务还兼主嫁公主之权,她对五公主的关注定然比旁人多上许多。
若她一早便发现那只来自宣德门方向的金雕是奔着五公主去的,心下起了计较,不动声色纵其犯错,然后谋划利用,简直是顺理成章。
容淖抹了把额上的汗,面色沉凝。说到底,是她轻视了小佟贵妃的煎熬与决绝。
当时小佟贵妃既然敢冒险提议动她这个六公主婚事,自然也不会因五公主背有靠山就怵了。
显然,小佟贵妃看不上宴上小打小闹带来的短暂‘沉寂’,她想要一劳永逸。如此,必定得兵行险招选个有分量的人下手才行。
只是这一劳永逸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她只是偶然知晓一些“姐妹互换”的陈年旧事,便能猜出小佟贵妃故意平地起风波的用意。
皇帝与佟佳氏等人乃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想必更能明白小佟贵妃潜藏十年的疯狂绝望,或者说怨恨报复。
小佟贵妃想要彻底沉寂是真;想要在五公主大婚当日酝酿一出惊天丑闻,令皇帝与佟佳氏颜面扫地也是真。
如此行事,是能出一口积怨恶气,但后果亦是显而易见——轻则被囚苦难余生,重则招至杀身之祸。
容淖无法坐视不理,任其做下玉石俱焚的疯狂行径。
小佟贵妃不仅是孝懿皇后周全爱护过的幼妹;还是重诺守信暗中关注她十年的姨母;更是牺牲在至尊权柄下的无辜女子。
小佟贵妃想要彻底沉寂,不是非得使出这般枉顾性命的激烈手段,总有其他周全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
容淖察觉到自己思绪不如方才清明了,下意识摸摸发间那道长疤。
近来她做四元术及垛积术等数术题集时,一旦出现这般混沌的反应,那答案八成是错的,索性暂且放弃思虑。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证五公主婚仪无波无澜,消弭这场可能临头的祸事。
她故意熬走云芝,就是为了私下确保喜院内没有任何潜藏‘风险’,所以她一定要得赶在云芝惊动宫中之前处理好一切。
容淖抿平发鬓,压下疾行而来的喘息,一派如常朝喜院正门而去。
不出意料,她还未靠近大门,两个守门太监已点头哈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拦住她。
“六公主,这里您不方便进去的,若是有事,还是由奴才们代为通传吧。”
公爵府没有资格差用太监,这二人显然是五公主的陪嫁奴才。宫里出来的,认得容淖不足为奇。
容淖早知自己不可能顺顺当当进门去。
毕竟是大婚当日的喜院,有些男女间的章程与热闹不太适合未婚姑娘瞧见,是以今日奉命而来的送亲福晋、命妇皆是妇人。
如她一般的闺阁女儿皆是早早被安排入了女宾宴厅听戏赏花,等婚仪开始时再去正厅观礼。
“我的猫儿攀上西南角门边那棵树跳进喜院院墙里了,那小畜生野性顽皮,在王府时没少惹是生非,我担心它会惊扰到院内的五姐及各位福晋。”容淖随意扯了个理由,“我就在此处等候,你们赶快多使些人替我寻回。”
五公主的婚仪一丝风波都不能有,她一个未婚女子以身份威压强行进入喜院难免惹眼,未免横生枝节,只能设法偷潜入内。
“公主赴宴还带着猫?”有个太监疑道。
容淖慢条斯理反问,“你在责怪本公主?”
“奴才不敢,奴才失言。”小太监忙不迭作揖告罪,退身轻声吆来几个人,分散找猫了。
容淖大大方方上前几步,站在门口,状似瞧着那些奴仆寻猫,实则快速打量过院内情形。
这是个三进院落,第一进过厅三间,前后出廊,东西配殿三间,皆是清水脊筒瓦屋面,典雅秀美。
入目可见的四方庭内,檐下廊中随处可见扎红的奴仆穿梭来往,捧果奉茶,井然有序。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倘若真如那群宗室纨绔所言,有人带着只显眼金雕悄无声息潜入了喜院,那此人必定功夫了得,深不可测。
策棱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
容淖想起策棱曾几次三番潜入内宫监视自己。
他在畿守重地的禁中尚能做到神出鬼没,想必一个公爵府更不在话下。
眼下这院内看似喜气洋洋、风平浪静,可到底隔着一堵墙,她必须亲眼确认里面一切无恙,方能安心。
容淖在心底掐着数,过了半刻钟功夫,正厅那边突然礼乐大兴,阵阵热闹传遍府邸内外。
这一遍鼓乐于主家与宾客而言,是在报时。再有两刻钟,该是拜堂成亲的婚仪吉时了。
于奴才们而言,则是集结令号。在婚仪正式开始前,他们得去听管事训示,安排活计。
那几个帮容淖找猫的小太监听见乐声,不敢耽搁,只能空着手面色讪讪回来找容淖请罪。
容淖大度道,“无妨,我那猫从没见过这么多生人,可能是害怕藏起来了,你们自去忙吧。对了,记得把西南角门开个缝,等人散去后,猫儿好有个道自己出来。”
为防婚仪生出变故,自五公主的鸾架进喜院后,喜院几处小角门统统以婚仪专用的‘吉字锁’封闭,只留下正门与侧门两处以供出入。且把守很是严密,凡进出者,无论身份高低,都要一一核验。
“这……”那小太监本是犹豫不决,可管事那边催得急,容淖又紧盯着他看。他一时无法,只能依照容淖所言,硬着头皮跑去开了西南角门的‘吉字锁’,半栓门闩,留出一条缝。
容淖趁院中奴才被管事召去训话的机会,避人耳目溜到西南角门,顺着那道缝隙伸手进去把门闩拨了,推门闪身进入。
她头一次踏足喜院,眼前一砖一瓦皆是陌生,但她并未迷失方向,而是很快找准五公主新房所在方位。
先前她故意借口找猫去前门小站那片刻,其实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仅意在哄骗小太监给她开角门的吉字锁,更重要的是去观察喜院的建造格局,防止私下潜入后走岔路,又不方便找人询问,平白耽误事。
皇家建造殿宇楼阁前,内府营造司都会先制个烫样模子呈到乾清宫给皇帝御览。皇帝点头后,才交由工部营缮司修建。
容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见过许多样式不一的烫样,和硕公主府邸有哪几种主要建造格局她十分清楚。
这喜院是佟佳氏为五公主大婚在府内扩建的,肯定比不上正经和硕公主府邸屋宇宽阔、楼阁齐全。
但从一进院落那过厅三间,前后出廊,三间东西配殿的格局,能明显看出仿建和硕公主府的影子。
容淖正是据此断定,喜院几处主屋方位与她曾在乾清宫见过的公主府烫样大差不差。
——五公主的新房肯定在第二进主屋。
容淖凭着对和硕公主府烫样的记忆,径直穿过西边垂花门,上了一处游廊,朝主屋行去。
途中难免遇见往来的奴仆,她都以白玉宫扇略遮住脸。
那些奴才见她衣着华贵,又堂而皇之出现在喜院内,下意识认为她是某位耐不住性子溜出来透气的年轻福晋,根本不会仔细甄别她的身份。
容淖畅通无阻行到第二进院落前的月亮门,眼看五公主所在的主屋新房近在咫尺。
怎料意外横生——
有道十分眼熟的身影从新房右侧值房里快步而出,站在檐下张罗,使人点亮院内花花绿绿的吉利灯。
借着五光十色,恍若一颗颗吉星普照人间的吉利灯,容淖把那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乾清宫女官孙姑姑。
据嘎珞所说,上次她在盛京浑河边落水,正是由这位孙姑姑奉秘令悄悄去把她接回旧宫的。
由此可见皇帝对这位姑姑的倚重,无怪会把人派到公爵府看顾五公主大婚的章程。
容淖头皮发紧,下意识侧身避在月亮门门墙之后。
孙姑姑这等浸|淫宫廷几十载的老人可不像云芝那样好糊弄,若让孙姑姑瞧见她出现在此,肯定会刨根究底,届时怕是纸包不住火。
屋漏偏逢连夜雨,容淖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再次探身观察时发现孙姑姑在院内巡视一圈后,往她所在的方向来了。
“……”容淖思索一瞬,果断左转朝东路花园走去。
她记得烫样上标注过花园筑有一处排房,作主子们游园更衣之用。
现下距五公主婚仪不过一刻半钟,送亲的福晋命妇们肯定都侯在偏厅喝茶闲叙,无人会在此时跑出来游园,倒算个好的藏身所在。
容淖快走几步,果然见到一处排房,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与此同时,排房南窗木闩‘咔哒’一声,自外掀开,一人奔跃闯入,衣袍翻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与来人一个抚门,一个攀窗,面面相觑。
“果真是你!”容淖反手利落把门阖紧,蹙眉先发制人,“吃熊心豹子胆了?”
策棱被容淖明晃晃的嫌恶质问刺得心头发慌,那点隐秘的重逢惊喜散得一干二净,果断矢口否认,“不是我!”
他既隐踪现身在此,许多事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听得懂容淖言下直指他潜入公爵府是为私会五公主。
容淖冷嗤,目光不经意往策棱光秃秃的左耳游移一眼,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好像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
“当真不是我,我出现在此与五公主毫无关系。”策棱再次无奈强调,没注意到容淖那一瞬间的走神。
容淖不以为意,斜他一眼,“你这算不打自招?”
“……”策棱张口无言,若要把事情解释清楚,那得从去岁他突然退婚容淖转而求娶五公主开始,可就说来话长了。
眼下并非澄清误会的好时机,此地更是不宜久留。
“我不管你今日因何缘故在此,只奉劝你一句话。”容淖无视策棱的沉凝,面无表情道,“若想保住身家性命,当马上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或打算,在宫中来人之前滚出公爵府。”
策棱微怔,试探问道,“此言何意?”
容淖冷冷吐出两个字,“金雕。”
策棱面色微变,却未露多少意外,只是朝容淖诚恳一揖,“多谢公主不计前嫌,冒险而来提醒。”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既然能察觉到恭格喇布坦暗中干下的荒唐事,别人自然也能察觉,宫墙内外从不缺聪明人,譬如面前这个心有七窍的小姑娘。
若非她被他去年求娶五公主之事一叶障目,八成早猜到了恭格喇布坦身上去。
其实,策棱发现恭格喇布坦带着金雕一起失踪时已有些晚了,匆匆潜入公爵府寻人的时机更不凑巧。
院中奴才们正张罗着掌灯,人来人往,明火煌煌。若贸然潜入新房,极可能暴露身形,只能暂且藏身在院墙树荫上。
站得高看得远,早在容淖靠近月亮门前策棱已发现了她。先时本还疑惑她一个未婚姑娘为何出现在此,待发现她对御前的孙姑姑避之不及,便隐约猜到了她私自进入喜院实是一番好意。
眼看这天马上要黑了,策棱担心她一个小姑娘慌不择路发生意外,这才暗中跟了过来。
容淖不明策棱的思虑,见他嘴上承情道谢,实则挑开一角窗纱,还在谨慎查探新房方向仆役往来的情况,一副没见着心上人不肯死心离开的模样,登时沉脸再度警告。
“你愿当个不惜命的情种去私会也好,私奔也罢,我都不拦你。只是绝不能选在今日,扰乱婚仪,牵连旁人咽你苦果。”
容淖不便说出小佟贵妃,只是笼统带过,强硬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你必须马上离开公爵府,否则我只能把你交给孙姑姑,以绝后患!”
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策棱竟放下窗纱回头冲容淖坦然弯唇,夕照最后一缕余光镀软了他犀利的眸瞳。
他深深凝视容淖,目光触及容淖髻上那支活灵活现的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时,眼眉俱松,涟漪暗生——‘小螃蟹’戴了小螃蟹。
“你不会的。”策棱回道,笃定又轻松。
从前他看待容淖,皆是浮于表象。觉得她小小年纪活像算盘成精,拨一下全是心眼儿。
出言无尺,行事无度,为人无量。
直到去岁在盛京旧宫,容淖病重那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她出言是无尺,行事却有度,分明是个把所有雅量良善藏在冷脸里的小姑娘。
否则,何至于在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后,竟为他将来计较,费心提点他暂且按下赐婚一事;
何至于顶着皇帝的雷霆之怒去为私交稀松平常的太子与大阿哥辩驳;
何至于吃力不讨好地为戍边军民力争迁徙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种地之事;
还有她身边那群宫人,在把主子伺候到病入膏肓的情况下,竟无一人重责殒命,只是轻描淡写呵骂两句逐离而已。
他不清楚她为护住那群命如草芥的宫人做了什么,但她肯定做过什么!
——她行事之度,远比这世道厚道。
所以,哪怕容淖疾言厉色至此,策棱也不相信她当真会去告发。
“时辰不早了,我必须马上去主屋新房一趟。”策棱垂首与容淖平视,“你暂且待在此处莫要走动,待处理好新房那边的一切,我会回来送你离开。”
“不行。”容淖直言不讳,“我信不过你,赶紧出府!”
莫看策棱现在一副冷静处之的态度,万一他一见到五公主,便什么都抛诸脑后了,那今日这场祸事岂非得实打实砸在小佟贵妃身上。
今日这棒打鸳鸯的‘棒’她当定了!
策棱无奈扶额,两人僵持片刻。策棱心思一转,正好他不知如何向容淖解释去年无奈之下出的昏招,不如趁此机会……
“你我各退一步如何?”策棱诚恳提议,“我带上你一同去新房。”
“…………不去。”容淖一脸不忍猝看,冷酷拒绝,“长针眼儿。”
他到底是有多想见五公主,才能想出这般丧心病狂的恶心主意。
策棱受了容淖两记几乎翻上天的白眼,愈加无奈,心知她是误会更深了。
这可如何是好?
策棱眸色一沉,趁容淖反应不及,一手飞快捂住容淖的嘴,另一手捉住那把纤腰,强行带她跳窗,避人耳目几个飞跃。
容淖晕晕乎乎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正屋新房背面墙根阴影处猫着了。
策棱终于松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当着她的面,掏出短匕,不由分说撬开新房窗闩,再次提溜着她一同跳进五公主的新房。
容淖脚还未踩稳地,恍然间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雕羽翅裹挟疾风朝她面门突袭而来,吓得双目一闭,赶紧两手护脸。
策棱快她一步,大掌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整个按进怀里,“别怕。”
“矛,回来。”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声在屋内响起,很是耳熟,立时抓走了容淖全部注意力,以至于她彻底忽视了头顶那句温柔得一塌糊涂的安慰。
听见金雕被召走的动静,容淖迫不及待循声抬头望去。
红烛高照下,鸾凤和鸣屏风旁,一对姿容出众的男女并排而站,正目不转睛盯着她与策棱这两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身着大红嫁衣,满头珠翠琳琅,浓妆艳抹更显清妍的女子是五公主无疑。
至于五公主边上那名男子,则是一身与满室喜气格格不入的劲装打扮,箭袖紧束,熊皮护臂,那只被称作‘矛’的金雕正落在他肩上,煞是威风。
容淖艰难把目光从那张与策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上移开,怔怔落在五公主身上,匪夷所思道,“五姐,你和恭格喇布坦……”
五公主许是被贸然闯入的他们吓得不轻,红唇微翕,却始终未发出任何声音。
恭格喇布坦眸中心疼不做掩饰,抬手欲安抚五公主。
五公主仓皇后退一步,一副躲避姿态,毫不犹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恭格喇布坦若无其事收回手,眼睑微垂掩下涩然,主动走到策棱面前,斟酌问起,“大哥,你为何与六公主同行而来?”
他大哥发现他不见后,会想到来公爵府新房寻他不足为奇,可同行竟带着六公主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
策棱复杂一瞥恭格喇布坦,没有在人前训斥胞弟胆大妄为的意思,只言简意赅回道,“宫里已知金雕之事,很快会派人前来查看,六公主是过来给我……给你提醒的。”
“宫中已然知晓了?那……”恭格喇布坦下意识望向五公主,少年眼中赤|裸|热忱的期盼像生生不息的地火。
宫中既已知晓金雕之事,眼下境况无非只剩两个选择。
一是五公主跟着恭格喇布坦逃婚,把这逾矩之事坐实。
二是五公主安安分分与舜安颜拜堂成亲,佯装无事发生。
恭格喇布坦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现在此,他为情爱癫狂的心思勿需多言。
关键是五公主……
容淖三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五公主身上,等待她做出选择。
五公主不看他们任何一人,只缓缓屈身,捡起落在脚边的红盖头。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端坐在喜床上。
那龙凤呈祥的金绣纹样摊在她层层叠叠的大红裙裾上,说不出的耀目喜庆。
那是她无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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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格喇布坦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疼了眼,眼尾浮出一丝猩红,咬牙大步上前,那架势似要强行带走五公主。
容淖站位离喜床较近,下意识伸手挡在五公主面前,冷声提醒道,“莫要胡来,此处是京城,而非漠北。”
恭格喇布坦恍若未闻,一步一步逼近容淖,似一头暴躁的兽,谁也不知他何时会爆出恶意。
策棱眉心一跳,阔步上前把容淖护在身后,大掌铁爪一般按在恭格喇布坦肩上,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恭格喇布坦猛地拉下策棱胳膊,兄弟两顿成一触即发的对峙之势。
“六妹。”一直闷不做声的五公主突然开口,“你衣袖坏了,外间有过礼用的针线篓子,去补一补吧。”
容淖低头查看,外裳倒袖果然划了一条一指宽的口子,许是开角门时被勾破的。
容淖心知肚明五公主是想把自己与策棱支出去,单独与恭格喇布坦说些话。可眼下距离拜堂婚仪不足一刻钟,根本不是辞话情长的时候。送亲福晋等人随时可能进来,把他们抓个现行。
让策棱马上带恭格喇布坦离开才是第一要紧事。
容淖索性装傻充愣,不给他们磨蹭的机会,“我不会女红。”
“我大哥会。”恭格喇布坦倏地收回架在策棱胳膊上的手。
策棱无法忽视弟弟眼角那抹红痕,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果断反手捉住堪堪到他肩高的容淖,强行提走,“跟我来。”
容淖被策棱放在外间太师椅上,策棱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椀花四方桌。
容淖怒瞪策棱。
策棱视若无睹,一派泰然模样,甚至顺手拿起桌上过礼用的针线篓子,就着大红喜烛认真挑挑拣拣。
到这时候,容淖才猛然惊觉,策棱这一年确实长进不少。
从前策棱对上她,面上虽是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实则姿态紧绷、小心翼翼,毫无底气,总是被她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
而今的策棱依旧像匹野性未驯的草原狼,骨骼里却似沉着一块铁,硬朗坚决,平添山岳刚劲。面对她时底气十足,飞扬松弛,自然也不再掩饰本性里的狂妄。
果然,权利与地位是滋养男人的春|药。
都敢把她当小鸡仔儿提溜了,还是两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恨恨不平起身,不乐意与这个本性毕露的人坐在一起。
“别乱跑。屋内亮了烛火,小心倒出影子让外面的人察觉。”策棱提醒道。
容淖一愣,想起孙姑姑可能还在院中,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坐回原位。
策棱见状唇角弯了个极淡的弧度,举起针线示意容淖,“衣袖给我。”
容淖看了眼那与自己倒袖一个色的丝线,面色古怪,“……你还真会?!”
第30章
广厅内,红烛旁,情形十分诡异。
身量纤细的妙龄少女倚椅而坐,眉宇间尽是不耐。只见她左臂摊在椀花四方桌上,绯色外裳倒袖半翻,露出划破的口子,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起贴了喜字剪纸的福果。
她这大爷似的闲散姿态,衬得边上筋骨板劲的青年男子活像个苦命小丫鬟,坐姿倾斜,眉眼低顺,在她破口的袖上缝缝补补,忙碌不停。
策棱其实一直在拿余光观察容淖,自也察觉出情形窘迫,微不可察挺挺腰杆,还故意把双腿也岔得更开,试图挽回两分草原男儿铁骨不羁的尊严。
他这一分神,手上顿时缝歪了一针。
容淖眼神射过去,倒没有责怪的意思,目光从策棱别别扭扭的坐姿移到还算密实的针脚上,欲言又止开口,“你府上如此……艰难?”
策棱祖孙三人毕竟外邦投奔入清的,毫无根基,京师居大不易,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实在情理之中。
不过,穷到连针线婆子都请不起,一个大男人亲持缝补,未免太凄惨了些。
“…………”策棱微微一哂,无奈道来,“藏北有句俗语谓之——‘身不具四青,不是男儿汉’。‘四青’指的便是刀、针、锥子、火镰。在藏北,男子随身携带针线荷包为自己与家人缝补实是常事。”
“我伊吉并非漠北人,而是来自漠西的柯尔克孜族,她们一支常年在漠西与藏北之间游牧,双方毗邻而居,多有往来,久而久之也习了许多藏北习俗。她担心我们兄弟年幼入京,浮华遮眼忘却乡音,遂总以草原上的种种俗常教导舍弟与我,不分漠西、漠北与藏北。”
古来总把针线、纺织、刺绣等活计称为‘女工’。
顾名思义,女事也,男女内外由此分得清清楚楚。
容淖还是第一次听闻男子‘四青’,持针缝补,有些新奇,“听起来藏北与漠北的习俗大相径庭,你当真认为两者能够相融?”
据容淖所知,策棱出身的漠北蒙古与关内风气差不离,男女尊卑分明。世人认定‘女工’为弱质女事,男子习文尚武方可大有作为,摆弄绣花针肯定是要遭讥嘲的。
旁的不说,就连宫中那些失了完整男儿身的公公们,都不乐意多摸一下银针,总是变着法子找小宫女帮做针线活计,更何况策棱一个蒙古王族。
策棱看得出年轻姑娘清净的眸子里仅是好奇,直白的问话中更不含丝毫嘲弄,心念微动,遂正色作答,“拿针与提刀,不见高低。”
——拿针提刀,分担护戍,自发甘愿,何谈贵贱。
容淖闻言不由侧眸视之。
为离经叛道的答案,也为这个矛盾且清醒的青年。
他似乎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两人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又自然错开,策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内间传来一道女子轻呼,紧接着便是个模糊不清的巴掌声,以及金雕拍翅的动静。
策棱面色微变,猛然起身朝内间去,长腿阔步,飒沓如流星。
容淖下意识紧随其后,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步。谨慎确定并未惊动屋外侍从后,这才呼了口气继续朝内间去。
只见策棱停在那座隔断内外间的十二幅湘绣双凤屏风外,阴沉的面色掺杂一丝诡异。
他没有直接闯入,而是曲指叩响了屏风木镶,作警示之意。
内间异动立时歇了,有几个瞬息,静得恍若无人。
容淖不明所以瞥了眼策棱耳尖那抹红,只当他是气急太甚,正准备抬步进去,恭格喇布坦嘶哑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两人只好暂停原处,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你明知他是什么人,被罚去江南采诗还不忘沾染满袖风流,朝臣赞誉再盛也抵不了他巧取豪夺乡绅良田美妾之恶,为何还要固执留下来?”
“因为他风流无度,所以我也要背德私奔。如此随波追流,我与他又有何异。”五公主微颤的嗓音透出股凛然正气,“世间不端之事,从不分男女与因果。”
“还有,你要清楚最重要的一件事,今日乃我自愿金冠吉服入佟佳氏大门,受高朋喜贺。我不趁机奔逃,非畏皇权或惧世俗,而是不愿背叛我心中的秉持操守,人无信何立。”
“我是听着我哥训诫长大的,他大道理比你多,你这三言两语根本说服不了我。”
恭格喇布坦不为所动,固执揭穿,“你既说你是自愿下降佟佳氏的,那去岁北巡到大清的‘启运之地’赫图阿拉故城时,你为何还要到偷溜到那座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关帝庙,在佛像前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满蒙汉三语并用,变着法子唾弃舜安颜顽劣不堪,请关帝开眼,让他烂在江南,再无颜面回京。”
五公主瞳孔大震,当时在赫图阿拉城关帝庙,她为表祈祷诚意,确实细心地用满蒙汉三语向关帝老人家告过状。
因为她不确定赫图阿拉城的关帝到底懂哪一族的话,或者都懂。
毕竟关帝本是汉家神,后被请到满人的赫图阿拉城,平日保佑附近的满蒙百姓,接触的族群言语很是混杂。
不过,这些被戳穿的言不由衷可以暂且放一放,五公主直抓重点,愤然叱道,“你竟偷听我许愿!”
她是跟在吃斋念佛的太后身边长大的,对缥缈神佛自有敬畏。
恭格喇布坦一愣,没留神她竟把话头转到偷听上了,慌忙摆手否认,“……不是,我只是碰巧去替伊吉祈福。”
五公主兀自兴师问罪,“你这三言两语同样说服不了我,你此举就是亵渎神君。”
恭格喇布坦垂死挣扎,“不至如此严重,我只是见着你突然进来,往佛像后站了站。”
五公主冷哼,“还怪我吓着你了?”
内间形式顿时大变,五公主与恭格喇布坦争执的重点逐渐偏离,莫名其妙翻起了旧账,还扯到北巡路上初遇初识去了,偏到离谱。
屏风后,扒墙角的两人在听见恭格喇布坦曾偷听五公主许愿后,面色不约而同变得微妙起来。
容淖斜睨策棱一眼,嫌弃尽在不言中。
策棱耳尖火热将将消散,又立马尴尬地呼噜了一把青茬脑袋,心中暗骂恭格喇布坦败坏门风,这下容淖定然认为他们府上是‘耗子窝’,个个出没无常。
容淖其实根本没工夫多理会策棱,她的注意力落在内间变了味的争吵上,努力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何以生出隐晦情谊。
——原来是去岁北巡出关后相识的。
也是,茫茫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马蹄踏得夕阳碎,卧唱敖包待月明,篝火熊熊,何处不自在。
常年关在笼子里的人,一旦得了机会甩开规矩束缚,心底那些隐秘的疯狂势必会比燎原之火更盛。
这笼中鸟,是五公主,也是恭格喇布坦。
容淖长于宫闱内廷,对男女情爱的认知极为浅薄。
皇帝恩宠后妃那些虚情风月不提也罢,她所知的情比海深多半来自戏文里的金童玉女。是以,皮囊是她判断男女之情最直观的标准。
譬如当初的孙九全与春贵人,但凡孙九全生得丑陋一些,丢在太监堆里泯然如常人,她也不会那般轻易且大胆地把两人联系起来。
平心而论,恭格喇布坦其实是个仪表不凡的男子。他面容肖似其兄,但并不如兄长野性桀骜,反倒因幼时落下的腿疾,锻出一股鲜见的消沉风流。
五公主更不必说,帝王掌珠,琬琰沉璧,如清雪一捧。
单单肤浅的从皮相而论,这两人景催情至看对眼还算情理之中。但容淖觉得,他们之所以能互相吸引,可能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糊涂得让人迷惑!
二人明明都生得一副疏漠内敛的聪明相,平时行事亦不乏条理,不曾想凑到一起竟连个架都吵不明白!
生死在前,两人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翻旧账,连私下互赠情诗的韵脚没押对都能争论半天,从‘不讲究’上升到‘不用心’再到‘自私不知悔改’再到‘不是一路人’。
这貌似严丝合缝实则诡异至极的逻辑,容淖觉得垛积术都没这对男女让人费解。
她今日算是开眼了,不耐揉揉耳朵,果断退出去瞟了眼外厅高几上的西洋钟。
顶多再有半盏茶的时间,送亲福晋们该进来迎五公主去正殿拜堂。
没功夫任由这二人继续乱七八糟的闲耗。
容淖大步绕出屏风,面无表情闯入‘战场’,冷声提醒,“该走了。”
策棱同样被吵得脑袋嗡嗡作疼,没留神容淖如此‘勇敢’,忙大步追上,不动声色护在容淖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外人闯入,吵得热火朝天的男女终于住了嘴。
恭格喇布坦恼怒转为冷戾,略往容淖二人所在方向落了一眼,倏地扯过五公主,一把扛上肩,不管不顾往窗外跳。
这混账!
策棱眼皮一跳,指间掷出一物,迅疾破风,直逼五公主背心。
恭格喇布坦觉察到危险,反手一挡,下意识护着五公主躲避。
策棱趁机闪身上前,牢牢堵在窗前,断了他的去路。
兄弟两的交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容淖呆了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发髻有些松,定睛一看,她最喜欢的那支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砸在地上,各色金银珍珠滚落四处。
竟用她的发簪当暗器!
“哥!”恭格喇布坦开口,满是火气。不知是愤怒策棱攻击五公主,还是不满策棱挡他去路。
策棱不甘示弱冷睇回去,还拿出做兄长的威严,寒声示意,“把人放下。”
“放开我。”五公主亦是难受挣扎不停,闷声低叫入耳,恭格喇布坦僵立片刻,终是松了手。
五公主甫得自由,抬手便要给恭格喇布坦一巴掌,恭格喇布坦轻而易举锢住她的手腕,满目阴鸷。不顾策棱与容淖在场,强硬把话头撕开了说。
“我非风光霁月之人,自在盛京西所看你第一眼便起了心思,所行亦是你口中背德不端之事。可你莫要忘了,单凭我一个人演不出一场风月憾事。如今才与我谈德行操守,岂非太晚?”
提及前事,五公主似乎应对无力,默默收回手,始终不语。
容淖见二人僵持,生怕又没完没了,突兀插话,“是晚了,不过不是她,而是你。”
容淖掷地有声质问,“听你的意思,你们二人始于去岁塞外,辽阔漠上可比这巍峨皇城有出路,既是打定主意要带她走,何必拖到今日?”
恭格喇布坦闻言一怔,复杂望向策棱,“我……”
这次,策棱避开了他的眼。蹲身把螃蟹簪及散乱的珠子全兜在了手心,微垂的眼睑,尽数掩去所有无奈。
容淖只想尽快把恭格喇布坦打发走,并非想和他辩个高低,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见他欲言又止,索性强硬打断,兀自继续道。
“你说你是一见倾心,你可知此情最为炙热也最为残忍——甫一发生已在巅峰,那种怦然心动;那种迫不及待收割对方的强烈欲|望;那种急如星火直抵未来的期许;早在两情相悦之前已然预支。自此往后,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
“在你最为情热之时,尚不敢不管不顾带她走。今日之举,无外乎是被满目喜红冲昏了头脑,强争一时意气。”容淖犀利得近乎刻薄,“如此,你说谁敢陪你去奔一场镜花水月终成空?”
恭格喇布坦神色晦暗,直勾勾凝视五公主,“你也是这般看待我的?”
五公主缓缓抬头,给了恭格喇布坦今日第一个正眼,颔首平静应答,“是。”
大红绣袍下,指甲早已嵌进皮肉。
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好纠缠的。
恭格喇布坦自嘲一笑,哑声道了一句“恭喜”。
架着金雕翻窗而出,头也不回,刹那间便了无踪影。
事情已毕,此地不宜久留。策棱见容淖与五公主打完招呼,抬手又要提她一同离开。
“等等。”容淖躲避一步,迅速把窗闩取了下来。
策棱蓦然想起自己先前用匕首撬过窗闩,上面或许留下了刮痕,不由暗暗惊叹容淖心细如发,冷静周全,示意容淖把窗闩交给自己处理。
容淖果断拒绝,“我暂且有用,过会儿再给你。”
策棱目露疑惑,不过无暇多问,他已听见一大波脚步朝新房来了。
直到两人离开喜院,策棱按容淖的指示,把她送到一处僻静无人的院落外,才算彻底明白了这窗闩的用处。
两人将将站稳,容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两指宽的实木窗闩照准他腰腹最脆弱的穴位毫不留情一捣。
然后抡圆胳膊,猛地把窗闩扔进了边上那个小院,惊起呜呜汪汪一片凶猛狗吠。
好在正厅早已奏起震耳礼乐,盖过了此处动静。
“嘶……这是狗舍?”策棱闷哼一声,龇牙咧嘴捂紧下腹,丝丝倒抽一口凉气,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被容淖气的。
“那木闩是专门为喜院造的,刻有标记,一定要捡出来处理好。对了,据闻公爵府院里养了十几条猎犬,万望保重。”容淖一本正经交代完毕,整整衣裙,施施然往礼乐最盛的正厅而去。
“…………”策棱眉心狂跳,佯怒目送容淖离开。
海棠红般的暮霭下,了却一桩危事的妙龄少女步履轻快,穿走在花树小径间,柔枝轻轻拂过她的发,吓得她两手齐上捂住漂亮的小脑袋,显然是担心少了发簪的发髻不牢固。
策棱被容淖这幅手忙脚乱的模样逗得愠怒消减,目光不经意落在她与余霞相映成辉的流光锦衣袖上,倏然想起一件被他忽视的微末小事。
没等他开口唤住容淖,只见容淖背影一僵,捂住右手猛地回首,怒目瞪他。
然后张牙舞爪从花树上薅了一枚指甲大小的青果,似往上插了什么,用力朝他所在方向掷来。
两人隔得有段距离,小青果无力跌落半途,那根亮闪闪的绣花针倒是稳稳插在当中,宣示着容淖的愤怒!
策棱一脸无辜冲容淖摇头,无声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先前内间突起异动,他是真的忘记取下她袖上的针线了,顺便莞尔一指自己隐隐作疼的腰。
这一报还一报来得太突然了,他亦是始料未及。
容淖冷哼一声,抱着脑袋‘蹬蹬蹬’穿过花树小径,很快消失不见。
策棱则认命的朝狗舍走,行到墙外,没忍住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黄昏,蓦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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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主的婚仪盛大且无波澜,云芝疾风火燎从宫内搬出来的大佛没派上用场,临走前狠斥云芝一通,责骂她捕风捉影,幸好没闹大侮了五公主清白,乱了婚仪章程,导致云芝回府后一直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容淖趁机提出让云芝回家去探探亲故,修整几日。
云芝是京中包衣旗人的闺女,入宫多年未见亲人,只能隔着一堵宫墙殷殷思念。突蒙主子大恩,嘴上推让几句不合规矩后,便在容淖的‘坚持’下,展颜叩头谢恩。
云芝出府后的下晌,容淖派人召了嘠珞入王府,开门见山问起,“可是家中出事了,这些日子总不见你人。”
“奴才家中一切安好。”嘠珞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老大人故去了,老夫人受了打击,接连病了好些日子,奴才在跟前儿伺候汤药,一直走不开。”
“老大人?哪个老……”容淖到嘴边的话一顿,想起自己先前嘱咐嘠珞去打听通贵人娘家事。
嘠珞轻觑容淖面色,知道她是猜到了,遂颔首肯定道,“正是通贵人府上。”
容淖蹙眉,“怎么回事?
“老大人仕途不得意,郁结在心,卧病多年,本就是强弩之末。”嘠珞轻声道来,“听说老大人前阵子总在梦中见到通贵人哀哀哭泣,便按规矩写了折子,请托旗主呈递宫中,良久得不到回音,强撑最后一口气苦苦巴望了几日……奴才寻上门时,府上早已挂了白,隔日就要出殡。”
宫中妃嫔父母过世,所属旗主或当地县令会递折子呈报给皇帝,由皇帝决定是否告知妃嫔噩耗以及赐物寄思。
容淖本以为通贵人是疯癫后藏不住心思才会忍不住念叨起父母,如今看来,她八成是第一时间得到了父亲离世的消息。
皇帝就是要她疼啊。
容淖沉沉叹了口气,这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立刻从榻上爬起来,由宫女们伺候着梳妆后,便去找了福晋。飞睇雪爪难得见她早起,跑跑跳跳跟在她身后。
“你想去北郊看宗室子弟考授?”福晋神色微诧,反复向容淖确认。
“是,正好我现在能出门了,想去凑凑热闹。”容淖言语间避重就轻带出几日前在五公主婚仪上,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宗室子曾对世子福晋口出恶言,被她骗去了今日考授场上吃教训的事。
福晋虽是继婆母,但对继子与继儿媳是真心实意的好,当即义愤填膺拍板。
“我让敬顺送你去,他过几年便要参加考授,提前长长见识也好。若非今日我定好要去探望温郡王府的老福晋,我势要同你一道去,你记得去找太子说道说道,务必把那几个浪荡子的嘴打肿,竟敢犯到我们简亲王府头上了。”
福晋雷厉风行替容淖安排好马车与随扈,交代敬顺照看好容淖,一行人外加一猫一狗浩浩荡荡出了简亲王府的门。
容淖对今日之行另有打算,原本是不打算带飞睇雪爪的,但这两个胖家伙一直缀在她脚后跟上,撒泼打滚。福晋本就喜爱它们,见状干脆做主让容淖把它们带上,甚至还出馊主意,让她偷偷放猫狗去抓咬那群浪荡子。
说起猫狗咬人,容淖几乎第一时间想起了策棱。
公爵府那十几条猎犬,不知可‘招待’好了他!
他先是当众退婚害她被世人讥嘲,接着又是把她当鸡崽儿似的提来提去,末了还摔了她最喜欢的簪子,从始至终连声歉意都未听闻,骗他去狗窝走一遭算是便宜他的。
对了,他还藏针扎她,这笔账还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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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一行到了北郊,早有奴仆提前快马知会太子她的到来。
自去岁容淖曾在盛京皇帐挺身而出为太子辩驳后,太子待她亲近不少,时常遣人赠物探望,此番更是特地在自己休憩的高台凉棚边上给她腾出一处舒适所在。
今日考授乃宗室大事,有不少宗室女眷担忧家中子弟前程,冒着日头亲至现场观看,容淖突然到来并不算破格显眼。
这会儿宗室子们尚在隔间由考官文试满蒙汉三语互译,通过后方可继续武试马箭、步箭、搏克等课业。
太子及大阿哥几位主考闲不住,抽着机会在校场上跑马练手。
容淖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宫扇,观看场上角逐。
只见太子一袭耀目龙纹骑装,尊贵倨傲,驰骋而出,驭马撘弓,正中百步外箭靶红心,在场诸人无不击节称好。
众人喝彩之声尚在高|潮,说时迟那时快,大阿哥驱马赶至,斜手射出一支重箭,生猛横断箭靶。
两厢争锋之意不言而喻。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又挑事儿。
容淖在乾清宫看多了二龙明争暗斗的戏码,兴致缺缺收回视线。
大阿哥仗着行伍出身的好体魄以马箭逞逞威风已是极限,绝对不敢真刀真枪和太子硬来。
更何况,太子又不是傻子,岂会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接下来,八成是该争口舌之利了。
不出容淖所料,太子首先出言打破场上寂静,皮笑肉不笑道。
“大阿哥好臂力,不愧是十三岁从军,一刀一枪真练出来的。若呼伦贝尔等地戍边将士能如愿垦出荒田,给养充裕,养出大阿哥这般好体魄,实乃国之大幸。可惜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微妙一顿,目露惋惜,继续道,“可惜啊,今岁这干旱天是没指望了。大阿哥向来爱兵如命,想必心中不是滋味。这不,连行事规矩都轻忽了。孤与你好歹兄弟一场,不忍见你如此消沉无状。话已至此,索性再给你出个主意吧。既然人力无法胜天,改日不妨去钦安殿祈福烧香拜拜,莫把劲儿使错了地方。”
太子一席话明褒暗讽,直接挖出了大阿哥近来最不爱听也最没脸的恼火事。
大阿哥对边境军权虎视眈眈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年为赢得戍边将士拥护,打算在关外苦寒之地开垦荒土,建立军田,贴补将士。
为得皇帝点头首开关外垦荒先例,大阿哥苦心筹谋,当众请命,事后又冒着雷霆圣怒固执斡旋。
终于得了朱批后,不仅千里迢迢运送有开垦经验的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种地,还号召将士费心出力。
谁知运气不好,碰上旱年,一群人白白忙活四季。
颗粒无收尚在其次,凉了戍边将士军心才是大事。
皇帝当初本就不看好开垦之事,奈何被大阿哥大张旗鼓请命架住了,外加容淖在盛京那番“临别诤言”触动,才勉强同意。
如今瞧见这么个荒唐结局,先是对戍边将士抚慰一通,转脸便发作了大阿哥,连带近来都不乐意见大阿哥的嫡子弘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阿哥活到而立之年,在皇帝跟前受挫并非一次两次了。
他心知肚明皇帝这些年抬举自己一为制衡东宫莫要势大,二为让他做太子的磨刀石。
他可以在皇帝面前哭诉儿子无用,但决计不能轻易被太子东风压倒西风。
所以,哪怕他明知自己见怒于皇帝,今日仍要下场杀杀太子的威风。非他狂妄不知进退,而是他要以此证明,他虽办砸了事,但终归是有用的。
大阿哥早在射箭之前已做好了被太子当众‘扒皮’的准备,可等真听见太子阴阳怪气时,还是忍不住暴躁,粗着嗓子中气十足道,“太子爷你说话倒是大点声儿,这跟一阵过耳风似的,我没听清。男人如此文气可不成体统,难怪你这马箭也虚得很,多练练吧。”
大阿哥说话间,还故意扬了扬自己衣衫下鼓囊囊的臂膀。
“……”容淖无聊窝回软榻,以她对这二人的了解,估计还要互刺好一通才算完。
又过了大概一刻半钟,寓意文试结束的三通鼓响起,太子才被众人簇拥着登上高台,准备主持接下来的武试考校。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估计是吵架赢了。
容淖趁宗室子弟尚未聚到高台之下,起身去给太子请安,顺便试探问起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种地之事。
太子误会了容淖的意思,宽慰道,“召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种田是大阿哥一力主持出来的‘功绩’,天塌下来也只能由他自己顶着,好好坏坏与六妹你何干。你不过是说了两句话而已,不必担心受到牵连。”
容淖领情颔首,又问,“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将会如何处置?”
太子掸掸衣角上的灰,散漫回道,“一群无用贱民,还能如何。”
容淖眼睫微颤,若她记得不错,应召迁至呼伦贝尔的塔里雅沁回子大概有三百余人,男女老少皆有。
多半是在塔里雅沁过不下去了,索性拖家带口,打算去呼伦贝尔搏一把活路。
可是,他们当真还有活路吗?
第31章
北郊考授场上如火如荼。
以惫懒闻名的闲散宗室子弟头顶烈日比试了大半日马箭、步箭。众目睽睽之下,为免丢人现眼,难免激出几分血性。轮到搏克一项时,个个目露精光,热血沸腾。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落在校场搏克台上,敬顺也不知跑到何处躲懒去了,容淖捞起瘫成一团的飞睇雪爪,安静起身离开。留了个小太监向太子告罪,借口身体乏累先行回府了。
马车嘚嘚驶出校场,却并未径直驶回王府,而是在途经一座清幽山寺时突然被叫停。
嘠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状连忙小跑上前搀扶容淖下车,顺手掏出荷包打发一干随行奴仆。
“公主要去庙中上香游览,午膳亦在此间用些素斋,待下晌天阴再回去。你们一大群人跟着难免扰了佛家清净地,边上有个集会茶寮,你们带上飞睇雪爪一同找地儿歇着去。”
此行随侍的奴仆一半是王府下人,一半是去岁盛京那会儿皇帝新拨到容淖身边来伺候的宫人。
按照福晋的安排,今日他们皆由敬顺管束,奈何敬顺此时不知所踪,面对行程之外的游寺安排,为首的宫人木槿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劝阻。
“奴才知道公主喜静不耐一大群人在眼前,但嘠珞姐姐毕竟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了,由她单独随侍怕是不合规矩。不若今日先行回府,等过几日选个好天气,公主邀上福晋与世子福晋同行,届时云芝姐姐肯定探亲回来了,一同出游也能更添玩兴。”
木槿一席话以情以理,其实重点无外乎一个——打消六公主入寺的念头。
她与云芝二人都是从乾清宫里拨出来的,眼明心亮,自嘠珞出现那一刻起,她便隐约猜到游寺绝非六公主一时兴起。
寺里必定有什么不便见人的东西,六公主才会中途寻机甩掉敬顺小爷,费心往里扎。
六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否则皇帝岂会亲自从乾清宫拨人过来伺候。其中关怀之意不少,监管之意亦有。
今日若放任六公主胡来出了事,首当其冲倒血霉的便是她。
容淖像是没有听出木槿言下反对,漫不经心微挑起头顶的帷篱长纱,难得退让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来都来了,何必改日,且由你跟着进寺吧。”
木槿为容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提拔怔住,精明面容下透出讶异。
众所周知,六公主孤僻爱静性独,主意正得很。
从小到大只让嘠珞一人近身伺候,余下几十名宫人管他三六九等,全部只能守在明德堂外殿当差。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哪怕她们这批人是由皇上亲自选送的,六公主仍旧我行我素,不假辞色,只留下性子温软的云芝顶替嘠珞近身服侍,其余人全安排在春山阁外围。
若非今日出行,等闲她连凑到六公主跟前说句话的机会都寻不到,更遑论是得到抬举随侍左右。
她与云芝同等资历,出身甚至更胜一筹,却只能顶着一等宫女的名头不尴不尬值守闲差,轻松得像个笑话。
在这踩低捧高的宫廷,想要不被踩下去必须得有奔头,抓紧机会敢冒头。
于她目前处境而言,她既被皇帝赏赐给了六公主,断没有当爹的改口从女儿殿中要人的道理,她肯定不可能再回到乾清宫伺候了。
再说,如今乾清宫明显更看重云芝,对她不咸不淡,大半年没得理会与赏赐,她可不想彻底沦为弃子。
木槿心思一动,富贵险中求,这或许是个翻身良机……
如果她能借随侍之机窥得六公主的秘密,没准儿能盘活这局棋。
届时,若遇大事她可暗中禀告皇帝邀功;若是小事她便替六公主隐瞒卖好,稳固地位。
左右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木槿飞快权衡完利弊,不再出言阻止,低眉顺眼随同容淖与嘠珞跨进了寺庙山门。
容淖由嘎珞引路,到正殿佛前一通虔诚上香叩拜,谁知末了还是摇了支下下签。
旁人出了坏签,多半是要重摇的。可容淖既不起意重摇,也不交给坐值的和尚问解。反倒是握着那支下下签,步履匆匆去往后头禅房找德高望重的老主持。
木槿觉得六公主自进寺起一举一动看似正常,实则紧绷张惶,难免留了心眼儿。
故而,在六公主留她守在屋外,仅带嘠珞进禅房找主持师父解签时,她矮身贴墙往北窗走了几步,伸长耳朵。
屋内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木槿听见六公主言语始终围绕一人——家母。
六公主的母亲,可不就是那位落难的通贵人。
木槿顿时了然,难怪六公主这般遮遮掩掩又谨慎重视的。
原来此行是为通贵人卜算凶吉,捐赠功德。
通贵人见怒皇帝,被皇帝幽禁明德堂一在事宫内外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仅不许通贵人探望重病缠身的女儿,听说上次六公主进宫为小佟贵妃祝寿,仅仅隔着承乾宫正殿一堵墙,也没能见到通贵人。
由此足见通贵人处境艰难,保不齐还有性命之虞。
六公主身为人女,走投无路之下,会想到捐以重金为通贵人占卜祈福不足为奇,宫中多得是遇事便烧香拜佛的女人。
不过六公主此时此举未免有违逆皇帝之嫌,怪道不敢声张。
木槿又多听了几句,主持和尚言辞之间无不昭示通贵人此关难过,六公主急得咳嗽一阵,不知低低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屋内倏然响起诵经声,丝缕檀香飘荡而出。
木槿大着胆子悄然从轩窗缝隙望去,隐约瞧见屋内简单摆起香案,主持掐诀侍立玉佛之前,六公主跪拜诵经,轻敲木鱼。
——看样子八成是六公主请求主持秘密做一场逢凶化吉的法事。
木槿还待看得更仔细,窗前突然传来脚步,紧接着便是上锁的动静,显然是屋内之人做贼心虚,紧闭了门窗。
木槿眼神微闪,不动声色站回廊下。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功夫,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携裹一身禅意推门而出,飘然离去。
古刹青檀,日下蝉鸣,木鱼声自紧闭的门扉缥缈泄出。
木槿只当是容淖在禅房内继续跪佛祈禳,法事费时费力,连做半个月的都有。她并未生疑,继续静立门外候着。
殊不知,此刻的寺庙后门大大方方走出两名衣着简朴的少女,相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棚马车。
其中一人头顶帷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正是金蝉脱壳的容淖主仆。
嘠珞到底是头一遭‘拐带’公主下民间,坐立难安,紧张之下,絮叨不休。
“公主,奴才方才分明瞧见那个木槿鬼鬼祟祟躲在禅房窗外窥视,显然不是个本分人,她当真靠得住?虽然出来前奴才已几次检查门窗是否从里面合紧,断了她再次窥视的途径,可她还能偷听屋内的‘木鱼’声!”
“万一她耳尖,听出那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木鱼声’实际上是小金木摆件发出来的。或者那金木摆件的小锤子在咱们回去之前卡壳没声了,昨日奴才夹带它出王府时太紧张了,好像磕碰过一下……”
“停!”容淖慢条斯理摘下帷篱,她实在不擅长安抚言辞,直截了当就事而论道,“唯有借木槿的眼和嘴,乾清宫才不会起疑。”
昨日下晌,容淖听过嘠珞讲述通贵人家中惨淡境况后,决定亲自前去探望。但皇帝显然不会同意,甚至还可能因此愈加厌恶通贵人,让通贵人本来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只能设法掩人耳目,私自出行。
嘠珞家住城北山寺脚下,曾在想家时多次对容淖念叨起附近的一草一木。是以,容淖知道山寺乃去往北郊的必经之路,遂打算借助嘠珞对寺庙的熟悉程度悄然脱身。
故而,容淖今早主动提出前去北郊观看宗室考授,寻机甩掉敬顺,带着一群以木槿为首的奴仆到寺外与嘠珞汇合。
她虽不爱身边乌泱泱堆着一群宫人伺候,但不代表她对底下奴才是人是鬼心底没数,更遑论木槿还是乾清宫出来的人。
木槿与云芝一样,是皇帝放在她身边的耳目。可又不一样,云芝风光无限,木槿不得重用。
尝过沉寂滋味的人,最易被利驱使。
木槿趋利权衡的反应落在容淖眼中,让容淖更加笃定这是个抬举出来掩人耳目的好人选。
容淖依计行事,故意以解签之事引|诱木槿先入为主认定她今日是为通贵人祈禳而来,主动送出把柄迷惑木槿。
而后再用以假乱真的木鱼声,造成她与嘠珞一直在屋内诵经的假象。
实际上,早在主持和尚离开之后,她便卸掉钗环,换上寻常衣衫,随同嘠珞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与禅房相通的静室离开了。
她为通贵人‘祈福’之事于她而言是隐秘把柄,于皇帝而言则属微末小事。
木槿是个‘聪明’人,掂量得出轻重。
与其因她一点小错贸然状告到皇帝面前,一不留神弄个里外不是人。还不如为她隐瞒,借机卖她一个好。
反向利用皇帝的耳目蒙蔽皇帝,再周全不过了。
容淖敢大胆策划今日这出金蝉脱壳,正是掐准了木槿不安分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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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六月,火伞高张。
青棚马车狭小憋闷,嘚吧嘚吧疾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目的地,容淖早被颠簸得胃液翻腾,面无人色。
抖着腿被嘠珞扶下车后,容淖狠狠吸了一口气,压下溢到嗓子眼儿的恶心。好半天才缓过来,随意环视周遭,疑窦乍生,“你确定没带错路?”
容淖目之所及,略显老旧的胡同巷口,古树参天,虽不如御街王府之地齐整平坦,但自有一番干净清幽。
要知道,时下京中沿街不设茅房。市井小民聚居的街道常有溺污,脏乱不堪。先前青棚马车打一处普通集市路过时,她便闻见过阵阵恶心熏臭。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眼前这般整洁的胡同口,足见里面住的人家是讲究的,想来家底殷实,食用无忧。
可通贵人的娘家分明早已落魄了,或者说从未富足过。
上次小佟贵妃转告通贵人那些疯话时,曾提及过一句通贵人之父变卖官服补子买首饰以助女儿选秀,足见其家境窘迫已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朝官服皆由官员自出,官服造价不菲,尤其是胸前那块用织锦、缂丝、精绣等技艺制成的补子。许多家境贫寒的官员为了节省银钱,无奈之下只得与同僚们合买一块补子。当值需用时把补子缝在衣袍上,不用时便拆换下来,妥善保管。
通贵人家中若能住得起这般齐整的宅子,其父何须变卖官服补子给女儿打首饰;其母又怎会独身操持先夫丧事,重病卧榻,连个伺候汤药的奴仆都没有。
嘠珞看出容淖的疑惑,打发走车夫后,挠挠脑袋低声道来,“奴才头一次寻摸到此处时,反应与公主差不多,还以为找错了人家。等真进了大门,方知一切皆是驴蛋粪球面上光鲜……呃,奴才失言,还请公主恕罪,是奴才出宫后少了约束……”
“行了。”容淖打断嘠珞请罪,“别再一口一个公主奴才的,你可知道等会儿进去了该怎么说?”
嘠珞望着只簪了一朵简素通草花的容淖,忙不迭点头,“就说公……就说你是我的亲眷,结伴同行回家,路过时顺道探望老夫人。”
前段日子嘠珞找上门时,遵循容淖吩咐隐藏了身份来意,谎称自己是附近新搬来的人家,特来串串街坊四邻,之后也一直以邻居身份照看卧病在床的老夫人。
反正老夫人重病日久,几乎足不出户,并不清楚邻里胡同人家搬迁情况。
容淖今日私下前来,亦没有认亲的打算。
她有此一行,纯粹是慨于通贵人那些孺慕疯话,夙夜难寐,决定替通贵人到亡父灵前上一炷香,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再则,还有个极现实的考量。
若老夫人得知她的身份,必会追问她通贵人境况。
她回答不了。
索性避开。
主仆两人踩着青石板路行到胡同最深处,停在一处檐挑丧白灯笼的宅小院前。
嘠珞熟门熟路上前叩响门扉,过了片刻,院内终于传来脚步声。
吱嘎一声,门扇半开。
一位骨瘦如柴的华发老妇站在门槛内,周身了无生趣的素丧之色几乎与黯淡木门融为一体,像一根枯了水分的老树枝。
老妇浑浊的目光慢悠悠越过嘠珞,直直落在容淖脸上,恍惚荡起丝丝缕缕涟漪。
嘠珞正要报出容淖的假名号,只见老夫人费力张臂洞开大门,尔后郑重朝向容淖福身行礼,平静道,“您来了,请进来说话吧。”
如此重礼客气,显然……
嘠珞咂舌,无措转向容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时暴露的。更想不到老夫人如此厉害,一眼看穿了容淖的身份。
两相比较,容淖倒算镇定,无声避过老夫人的请安,垂眸踏进院内。
深巷人家,庭院幽幽,满架蔷薇一院香,青砖灰瓦沾染了几分草木之气,平添天然。
光是瞧这葳蕤齐整的庭院,倒不像嘠珞言下那般清贫,只是不知屋内是何光景……
“公主,这边请。”老夫人并没有邀容淖进屋的意思,引着她去蔷薇花荫下的石凳落座。自己则再次福腰,蹒跚转身去往倒座房,“我去倒茶。”
嘠珞连忙跟上去想要帮忙,被老夫人坚定制止了。
容淖趁机四下打量,发现这一进的小院儿格外安静。北房与东、西厢房皆是门窗紧闭,一砖一瓦虽然整洁,却不见半分人气。
唯有光影昏暗的倒座间门窗敞开,门前拥挤摆挂着一些白事用具。
“这屋子是赁来的?还只赁了倒座三间?”容淖蹙眉问起。
嘠珞点头,往倒座间看了一眼,确定老夫人正守在炉子前扇风,这才凑到容淖耳边压着嗓子回道。
“其实这座宅子原本是纳喇氏族产,分家时给了老大人,贵人便是在此处长大的。老大人醉心诗书,不通世情,以监生入仕后官阶一直停滞不前,至辞世时仍只是个八品笔帖式。好在朝廷恩养满人,日子倒也过得去。”
“直到后来家中少爷年岁日长,秉性顽劣,老大人无力管教,决定送他去国子监求学。纳喇氏族中子弟佼佼,少爷排不上族中荫监的名额,老大人只得卖掉唯一值价的宅子送他走纳捐路子。幸而遇上一个好买家,愿意把宅子赁出一部分,老大人一家也就免了颠簸搬迁之苦,只是由正房搬到了倒座间。”
“少爷?”容淖讶然,“我额娘还有个嫡亲兄弟,为何先前没听你提过?”
“一母同胞的,好像比贵人小了七八岁吧。”嘠珞道,“奴才也没见过这位少爷,只是听说他桀骜古怪得很。十几年前打伤了国子监掌学规的七品监丞,漏夜出逃,此后音信全无。”
“有说他隐姓埋名出关当了游侠儿;也有说他因平时树敌颇多,得罪了国子监里的权贵送了命;还有更离谱的说老大人恨铁不成钢,为了避祸,怒而杀子的。
反正众说纷纭,老夫人从不提起他,只当没他这个人,甚至不肯在老大人碑上落他的名,这些消息全是奴才从胡同口那些老人嘴里打听来的。”
容淖听得直皱眉,竟有些无言评说这一家子……
正好老夫人颤颤巍巍捧着托盘过来了,分明只是小半刻钟未见,她身上行将就木的衰老气息似乎更浓了。唯剩藏在黢皱眼角下的那道红,能证明她其实不似面上腐朽。
容淖盯着香茶注入瓷盅,颔首致谢过后,请老夫人对面落座,一时相顾无言。
以她的性情,莫说主动抚慰一个‘陌生人’的丧夫之痛,甚至连一句外祖母都难以出口。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嘠珞识趣退到一旁。
老夫人盯着容淖看了许久,率先打破安静,“您叫什么名字。”
“姬兰。”容淖用满语回过,想了想,又干巴巴补充道,“您不必如此客气。”
“姬兰。”老夫人反复念叨几遍这个名字,咳嗽几声,面上浮起怅然之色,“听说宫中早开始学汉人给孩子排字辈取名了,这个满语名字是乳名吧,她取的?”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通贵人。
容淖心头一跳,按这个话头下去,老夫人该问通贵人境况了。
而事实是,老夫人根本没等她的回答,自顾继续说道。
“她阿玛没有满族儿郎的英勇,不爱骑射,反倒像那些汉人酸腐一样醉心诗书。生平最是敬佩同族那位‘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楞伽山人,却没有楞伽山人那般生于富贵,才禄双全的命数……”
老夫人怔忡一愣,须臾间转了话头,又绕回通贵人身上。
“她是头生女,她阿玛见她小小一团,唯恐出了意外,主动舍弃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好名字,取了个粗俗乳名盼着好养活。”
后来她长大些,知道美丑,便闹着改名。她阿玛在许多满汉小姑娘名字里挑挑捡捡,定不下主意,最终由我选中了姬兰这个名字。”
“姬兰——意为河流急转弯处激起来的水花。望她柔净如上善之水,又不失活泼锐气,柔字藏矛。”
“多好的名字,可她不喜欢,嫌不够响亮,吵着闹着给自己取了个隐喻凤凰的名。她阿玛视她为掌中珠,闻之当即拍手称好,还赞女儿好志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她在宫中兜转几年,竟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姬兰。”
老夫人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不可闻,消弭在风摇蔷薇阵阵香中。
容淖也不打断,耐心听着。
“人老了没个新鲜见识,嘴痒时只能讲两句古,平白耽误了你的功夫。”老夫人并未在回忆里深陷太久,一盏清茶冲淡思绪,整个人再度归于平静,瘦骨嶙峋的手撑住石桌僵硬站起,示意容淖。
“你今日私下前来是为了替你额娘尽一份孝吧。请随我来,我带你去给他上炷香,完了你好早些回去。”
容淖下意识扶了一把颤颤巍巍的老夫人,两人相携慢悠悠朝倒座间的正房去。
六月底的暑热天,容淖甫一跨进倒座间的门,便被扑面而来的阴冷霉气激得背心泛凉。常年蜗居在这般潮湿昏暗的住所,难怪老夫人一身腐朽之气。
老夫人似乎察觉出了容淖的不适,并未请她入座,自己径直去香案前点香。
容淖趁机打量起屋内,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极为简单的桌椅陈设还脱了漆,靠墙那面木料颜色明显更深,应是常年潮湿所致。
唯一称得上齐整的,只有柱上那幅裱装精细的字,似乎也有些年岁了,上书——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
落款加印都是老大人的手笔。
老夫人把点燃的香递给容淖,等她揖首后便立刻把人带了出去。
“我该回了。”容淖踩着阶上半干的青苔,斟酌道,“您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从两人相见开始,老夫人话里话外全是通贵人,足见其牵挂爱女之心。却又始终冷静自持没道一句想念,更不问及通贵人经年境遇。
老夫人外表看似与街上垂暮老妪一般无二,可实际上耳聪目明,否则也不可能早早看穿嘠珞的伪装,还作若无其事状,安然以待她上门来。
在容淖看来,面对这样一位老者,瞒她等于熬她。
“能有什么好问的,我猜无外乎是她在宫中犯了错再加之没争出头,自觉无颜面对家中,索性断了联系。”老夫人尖锐得不像在说自家女儿自家事,“我比你更清楚她从根子里带来的没担当,这一家子男男女女皆是如此,都随他们老子。”
容淖一时无言以对,就她所知判断,这一家的儿女确实都随了父亲,骨子里少了份担当。
方才她在屋中所见那幅‘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乃唐时李白的词。
大意为古来男子初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梗为矢,射向天地四方,意为男儿高志在于四方。
老大人既写下这幅字,且细心保存至今,足以表明其心志高远,迨衰老而不忘。
另有老夫人所言,说他敬佩同族的楞伽山人纳兰容若也是一大佐证。那位少年得志的俊才,出身显赫,备受今上器重。若非英年早逝,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在容淖看来,老大人空有志气却惧于宦海沉浮,遂以精通诗书不流尘俗自居自矜。
若老大人只是逃避追逐自己的志向也便罢了,最为人不齿的是他自认位卑不敢挺身搏高位,却变着法子鞭策同样微末不足道的儿女去争前程,弥补他的遗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颔首称赞女儿隐喻凤凰的名字,卖掉官服补子买首饰送女儿选秀,卖掉宅子送儿子纳捐入国子监,如此种种。
父亲盼望儿女出人头地乃人之常情,可老大人的狡猾之处在于他把‘倾家荡产’换来的银钱变作赌注压在儿女身上,实际上也把所有风险都转移到了儿女身上。
从此以后,他只需袖手以盼登高之日,不必承担任何风险。甚至还能以此博得慈爱美名,慰藉己心,儿女却要托着他沉甸甸的期望负重前行。
将来无论儿女是成是败,只要未达成他的心愿,他大可把没担当的逃避说成是由于一心一意成全儿女,无法顾及己身。
反正,他始终能以奉献为名,立于不败之地。
有父如此,这一家子落败至此不足为奇。
容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朝老夫人行了一礼,道了句保重,带着嘠珞告辞。
“等等。”老夫人缓缓抬起沟壑密布的脸,再度直直望向容淖,可她的眼神不像初见那般动容怅然,反倒隐隐有种寡漠的超脱,只听她道。
“世间之爱多半为了相聚,唯有父母与女儿注定分离,常态而已。你无须为她担当子女之责,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再来了。”
老夫人说罢,慢吞吞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嘠珞。
嘠珞一见那荷包的面料绣纹,便知肯定是容淖趁上香时偷偷放在屋内的,连忙把手背到身后,不肯去接。
老夫人见状,索性上前两步,把荷包塞回给了容淖。
又是‘吱嘎’一声,老旧木门再度合上。
长巷清幽,容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怔忡片刻,边走边把荷包递给嘠珞,“你去打听打听,把这座宅子买下来。再找个机会,私下把房契和剩余的银钱送给老夫人。”
嘠珞闻言,面色微妙一僵,硬着头皮应了。
容淖注意到她的失态,问道,“怎么,这些银钱不够?”
“够了够了。”嘠珞连忙摇头,她虽没打开看里面,但凭手感也知里面装了鼓囊囊一荷包的银票。
“那你这是?”容淖不解。
“呃……”嘠珞尴尬道,“据奴才所知,当年买下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格楚哈敦。她本来是让老大人一家继续住在正屋北房,老夫人不愿意,坚持搬去了倒座间,还按月付赁金。而且,格楚哈敦府上就在前面。喏,就是那座墙角伸出木瓜海棠的院子。”
“怎么不早说!”容淖眉心一跳,催促道,“还不快走。”
“公主别担心,你戴着帷篱呢,就算不凑巧遇上了格楚哈敦或策棱贝子祖孙出行,他们也认不出来!”
容淖望着言之凿凿的嘠珞,头疼回道,“……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见过你。”
“去岁北巡之时是见过一面,但他们贵人事多,哪里会记得奴才。”嘠珞道,“说起来,几日前奴才曾在胡同口遇见过策棱贝子,正心慌会被认出来,人策棱贝子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话虽如此,容淖仍然觉得不踏实,快步踏上青棚马车。嘠珞见状,识趣的给了车夫一块碎银子,催促他尽快赶回山寺。
车夫高兴应声,扬鞭甩在马臀上。马车疾驰出胡同口,正要驶入人声鼎沸的正街时,马儿忽然高嘶一声,猛地在原地一个打转。
容淖与嘠珞毫无防备,齐齐斜撞在车壁上。
幸好马夫驭车还算本事不错,很快控制住了马,敲响车壁,“二位姑娘,你们可还安好?这车辕崩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还请您二位稍等片刻。”
嘠珞扶着容淖重新坐好,检查过她没什么大碍后,这才掀起车帘没好气道,“你怎么驾车的?等回了车行退车时我定要向你们掌柜告你一状。”
“哎哟,姑娘这实在怪不得小的。”车夫老实巴交讨饶道,“你瞧,主街上全是和沙俄老毛子做买卖的晋商商队,正碰上他们押送‘没奈何’银冬瓜回京,那全是要入皇库的孝敬,小的哪里敢和他们抢道,万一被他们当做匪盗一刀砍个对穿可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容淖在车里把两人的争执尽收耳底,心思一动。
自康熙二十八年本朝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不仅界定黑龙江流域归属本国,还开了两国通商渠道,允许双方商人凭朝廷下发的路票往来贸易。
沙俄商人趁机来到本国的库伦、归化、张家口、京都等地行商。
本国拿到路票的晋商则不必遵守阻断关内外的封关令,径直深入漠北漠南甚至沙俄等地自由贸易。
那群被北迁去种地的塔里雅沁回子,他们所在的呼伦贝尔正好在晋商行商的范围之内。
容淖当机立断,“嘠珞,下车。”
第32章
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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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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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
皇家其实也有这种勾当,只不过更隐晦,容淖曾无意得知过某位皇子风流韵事,不算在意。而今亲眼目睹那些不足的十岁的孩童如货物般任人当众掐胳膊捏腿,挑挑拣拣……
容淖猛地一声合上临街小窗,忿然之下,良久无语。
嘠珞伺候容淖多年,深知其外柔内刚,属于做多说少的沉敛性情,羞于启齿任何七情六欲,更不屑被怒火掌控。如此外露愤慨,显然是盛怒难平,忙递上清茶轻声安抚道。
“公主莫气,这样确实不好,但他们至少能活命,总比南边那些被投入弃婴塔等死的女婴幸上几分。只要有口饭吃,还能喘气,不管是落到当像姑,还是给人做‘契弟’,总能逢到一二转机。生死之外无大事,颠倒阴阳算得了什么。”
有些民间地方或因灾荒,或愁饥馑,或纯粹轻女重男,会把刚出世的女婴扔进弃婴塔等死,官府屡禁不止。
弄得当地男女阴阳失衡,最终只能兴起‘契弟’之风。
——穷困人家的清秀男孩长到十五六岁上下,便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为‘契兄’,二人从此同吃同睡,形如夫妻,直到‘契兄’成亲。
不过,有些‘契兄弟’就算后来各自与女子成婚,也依旧恩恩爱爱、密不可分。
这种男子过剩的地界,多出净|身入宫的太监。
像‘弃婴塔’、‘契弟’之类不容俗常的腌臜事,容淖都是无意间从太监闲侃时听来的,难免暗鄙其言辞夸张,引述荒唐。
如今偶然窥得一角,方知言语浅薄苍白,难以描述浑噩世事万一。
“我记得户部年年都在拨银子扩建各地养济院,以抚孤弱。今日看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说这话时,容淖双目半阖,几乎陷进身后宽大圈椅,试图借由外物支撑缓和那股疯狂攀升的怅然无力。
嘠珞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生于疾苦民间,又去紫禁宫墙走过一遭,早对藏污纳垢之事习以为常,或许是见得太多,磨出股屈服的通透。比之忧虑芸芸众生,她更在意容淖一人。
“人投胎时已分好了三六九等,有幸者,就有不幸。世间万般众生相非某一人、某条律法之过,亦非一己之力能够排解拯救,千年百年都这样过来了,公主何必介怀。”
“这银冬瓜的稀奇也瞧得差不多了,马车估计也快修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山寺去吧。”
嘠珞并不知晓容淖此行是盘算着搭救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只当她意在凑凑银冬瓜的热闹。既然这个热闹凑得堵心,还不如早些回去,眼不见为净。
“再坐坐,外面太挤,等人潮散些再走。”容淖面上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阴翳,直到她再次对嘠珞开口,那难辨的晦暗才稍显朗色,“你可清楚我明德堂的私库里大概有多少银钱?不管首饰摆件、字画古董等造了册的,只算银票。”
容淖从去年随驾北巡出宫后,一直暂居宫外,她多年的积攒不便随身携带,自然而然全部留在了明德堂。
“公主为何突然关切金银俗物?”嘠珞念起方才容淖说起过朝廷拨款给养济院之事,悚然一惊,“还专问能随意动用而不被人察觉的银票,难道是想赎买外面那些沦落男童?这可不成,公主若与那行当里的人扯上关系,必定声名狼藉,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与他们无关,我另有用途,不必担心。”容淖目中晦暗翻波,缓缓道出挣扎后的抉择。
在近在咫尺的优童与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之间,她还是决定施救后者。
除去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外,有个更现实的原因——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皆有成功开垦回疆沙土的经验,实属难得。
虽然他们今年在呼伦贝尔垦荒失败,但并不能因此全盘否定他们的能力,毕竟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
若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与支持,结果或许不同。
假使有朝一日呼伦贝尔等地垦荒成功,塞外军粮能够自给自足,无须朝廷在关内民间征调粮食,百姓肩上赋税必会随之减轻,卖|儿舍女入娼|门的事自然会少。
被时代欺辱的普通人,解救他们的法子不是心血来潮的施舍,而是帮助他们挣得踏踏实实的温饱。
容淖明白自己的选择乃是为长远计,无可厚非,可衡量人命轻重的感觉的仍旧让她不舒服。
或许是容淖的面色过于冷凝,嘠珞心中虽对她的保证将信将疑,回答了个大概数目,又不放心强调道,“明德堂的扑满里只剩这些了。”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提醒容淖谨慎取用。
容淖蹙眉,“这些年就余这点?”
嘎珞叹气,“不算少了,公主你自幼时起便是人生百种味,专挑贵的费。”
“学医时自掏荷包购上品药材拿宫人练手诊病;制香时选用最精纯的香木;雕玉刻石练手的子料更是不容星点瑕疵;如此种种,凡事求精,俸禄月月花得精光。现下扑满里存的那点私房几乎全是皇上私下贴补给明德堂的。”
私下贴补不方便给惹眼的金银锭,所以明德堂才会存有银票。
“……哦。”活了十六年,容淖头一次因为金银束手束脚,憋屈得连饮两大杯凉茶。闷闷听着运送银冬瓜的巨型马车重重压过街面,满脑子都是银钱官司。
如此过了一刻钟,那轰隆隆的动静逐渐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马车响动。
嘠珞推窗张望几眼,见多半百姓簇拥着银光闪闪的银冬瓜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几乎无人关注队伍后半截遮掩严实的寻常运货车马,街上再不复摩肩接踵的拥挤盛况,忙回头催促道,“可以回了公主。”
容淖应了一声,戴好帷篱,主仆二人相携下楼,循着青棚马车停靠的方位去。
到街角时,容淖陆续与几个押车人擦肩而过。
寻常的相遇,寻常的面孔,寻常的风尘归旅,没有半分出彩之处,直到热风送来一丝极为浅淡的药香——容淖鼻尖微动,掩在朦胧帷篱下的柳眉惊诧上挑。
容淖不动声色走出几步后,果断驻足在街角树荫下,似一名普通的歇气路人,微撩起帷篱长纱,再次打量起‘嘚嘚’行过的商队。
这才几步路,嘠珞自然不会相信容淖是真的走累了,她循着容淖的目光望过去,不明所以轻声问起,“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押车伙计与镖师,公……姑娘又在看什么?”
容淖谨慎确定四周无人后,同样私语回道,“你可有发现,比起打头阵押送银冬瓜的人,后面这些押货物的人身上少了件东西,又多了件东西。”
“……什么?”嘠珞两眼发懵,既没听懂,也没有看出个门道来。
“前面押送银冬瓜的人除了身负防身刀剑,几乎人人腰间一把蒙古剔骨刀。而后面这些人腰上不见剔刀,反倒多是短匕与避暑香牌。”
容淖声弱但笃定道,“而且,据那些香牌的成色与气味判断,佩戴在身上赶路的日子怕是不短了。”
嘠珞听见剔骨刀时还是稀里糊涂的,待经由‘避暑香牌’几个字提点后,思绪顿时清晰了。
眼神下意识往那些押车伙计腰上转悠,确定一切皆如容淖所言,香牌脏污陈旧,显然是佩戴日久,不由讶然奇道。
“不佩剔骨刀而携短匕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商队几乎全是汉人,不见得人人去到北方关外都能入乡随俗,习用蒙古特有的剔骨小刀卸手把肉进食,可这避暑香牌就全然解释不通了!”
“众所周知,关外草原最为炎热之季还能勉强穿得住袍子,称一句温凉适宜毫不为过,否则皇上也不会年年夏季兴师动众北巡避暑。”
“这晋商商队自《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往来关内外行商十多年了吧,对关外凉爽气候了如指掌,怎还会随身带着避暑香牌这种派不上用场的物什,且损耗至此。”
避暑香牌是用连翘、白檀香、川穹、寒水石等十几味药材碾成粉末;再加朱砂、雄黄粉等物,捶成香泥;最后打磨琢形。
阴干后随身佩戴,有提神醒脑,清凉解暑的功效。
一块香牌一般只能用上一个夏季,因为到了隔年气味几乎挥发殆尽,会失了功效。
商队这群伙计镖师的避暑香牌肯定也是今年新制的,按理说他们一连数月穿行在温凉关外,逢上暑热佩戴香牌该是入关之后的事。
照他们的脚程算起来,商队入关距今顶多十来日光景。
半月功夫不到,再是低劣的香牌也不至损耗挥发如此严重。
“除非……”嘠珞震惊道出自己的猜测,“除非,这支晋商商队并非打关外草原行商归来,而是从关内某个酷暑之地而来,所以这些人才不佩草原常见的剃骨刀而佩避暑香牌。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冒名皇商,这可是要入宫献银的商队!”
“未必就是冒名顶替。”容淖与嘠珞意见相左,“我瞧着,这支商队应该是两拨人汇拢,充作一股进入京城的。打头阵运送银冬瓜那一拨确实来自北方关外,至于后尾这一拨……”
容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暂且也没看出个具体门道。只不过是见微知著,从毫不起眼的香牌损耗判断出了这支商队内藏古怪。
嘠珞根据容淖所言,蹙眉疑道,“莫不是这支商队今年在关外经营不善,达不到向皇库纳缴的定数,故而从关内商行调用了财货?”
容淖摇头轻哂,“晋商身为皇商,在关外买卖城一家独大多年,几乎垄断大清与沙俄两国贸易往来,如此这般若还亏损,那他们便不是富名闻达天下的晋商了。”
嘠珞承认容淖说得在理,但她对探究隐秘并不感兴趣,这树下蚊虫太多,她一心只想催促容淖尽快返回山寺。
奈何容淖执意不走,她拗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陪容淖又在街边站了约摸一刻钟功夫,直到最后一辆拉货马车消失在街角。
容淖一派自然走到沿街暗沟边,轻提裙角,用帕子包着捡起一物,擦拭干净,这才与嘠珞一同快步回到青棚马车停靠的地方。
车夫还在埋头修理车辕,余光瞟见二人回来,满头大汗站起身,讨好致歉。
“还得劳二位姑娘再等等,这畜生力气生猛,不仅把车辕绷坏了,连带防车轮脱落的销子都裂出好几条缝,若是不彻底修好,勉强上路怕是还得出问题。”
嘠珞闻言面色一变,她们在外多耽搁一刻,山寺那边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眼看日头将要西斜,她们已在外逗留将近两个时辰,保不准木槿何时会敲门催促公主回府,从而发现她们‘失踪’,惊动宫中。
嘠珞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明知车夫所言在理,仍旧压不住满腔急火。
容淖轻轻拍了她胳膊一把,以示安抚,亲自出面与车夫交涉。
“你也算是无妄之灾,先歇歇吧,我们可以另寻法子回去。放心,今日车钱照结,也不会去你们掌柜那里说道。”
车夫闻言千恩万谢,容淖趁机拿出自己刚才从街边捡来的东西,递给车夫辨认。
“方才我在树下乘凉时捡到这片树叶,瞧着模样还算齐整新奇,或许可以仿画成绣样。你们驾车的人常年在外奔波,见多识广,劳你替我看看,这若是什么坏意头的树木枝叶,可不好绣在衣服帕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车夫刚承了容淖的情,又听她说话斯文客气,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推却,憨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微枯树叶,打眼一看便道出了来历。
“嗐,这就是官道旁种来表道方向的鹅掌楸树叶,出去北方地界,越往南走越是常见,特别是湖南岭南等地。”
车夫抹了把汗,热情解释道,“这肯定是那些南来的商队为防鲜货遭了暴晒卖不出好价钱,瞧见这树叶宽大,随意摘来荫盖货物的。闹市上每逢南方商队卸货,到处都散着各种表道的树叶。姑娘你若是有兴趣,可去市集瞧瞧,还有许多比这鹅掌楸更新奇好看的南方叶子。”
车夫一口一个南方,说得容淖心头愈发生疑。这片鹅掌楸叶可不是她兴致所至随意捡来的,而是她亲眼瞧见从一辆晋商商队车轱辘上飘下来的。
一支为皇帝献银的北归商队,车上却掉出一片生于南方官道旁的表道树叶……
结合先前从剔骨刀与避暑牌窥出的异样,容淖脑中清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若真如此,单凭这支商队的背景与立场,哪怕他们行事尚算谦和存善,八成也不会受她所用去搭救那群塔里雅沁回子。
容淖掩下失望,示意嘠珞结算车钱,转身心不在焉朝老夫人所居的那条幽寂长巷而去。
嘠珞收好荷包,连忙追来纠正道,“姑娘你走错方向了,咱们该去主街上寻车行雇车。方才奴才问过了那车夫了,顺着主街往北走上半炷香,便有一间车行。”
容淖恍若未闻,拉着嘠珞径直朝长巷深处走了数十步,面无表情扬声道,“出来。”
“姑娘你在和谁说……”嘠珞见四下分明无人,不由一脸莫名。哪知话音未落,倏觉眼前一闪,年轻男子衣带当风,仿若凭空出现的鬼魅,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落在她们三步开外。
“公主。”男子负手立于墙下,身形修长,面容桀骜,锐利的眉眼直迎阳光落在容淖身上,一派坦荡。
还真在!
容淖不悦哼声,理直气壮扬颚道,“给我备辆车,要快。”
“好。”策棱从善如流应下,如出现那般,利索跳上墙头消失在巷道之内,不见影踪。
嘠珞目瞪口呆旁观了两人短暂又诡异的交流,咽了咽嗓子,喃喃出声。
“公主你与贝子爷何时这般熟稔了?对了,他、他肯定会告状的。呜呜呜奴才八成会被皇上治个拐带公主之罪,性命堪忧。届时请公主一定要庇护奴才家中父母,莫受牵连。”
自从嘠珞知晓策棱当众退亲重病缠身的容淖,改而求娶帝王掌珠五公主后,便对此人深恶痛疾。
所以先前明知策棱府上暗中照拂老夫人一家多年,也绝口不向容淖提起。
今日见其神出鬼没暗中‘窥视’容淖,更是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容淖见嘠珞眼泪珠子比六月雨还无常,说下就下,头疼扶额,恨铁不成钢轻斥道。
“行了!你也不想想,他若有意告发,早在第一次见你隐瞒来意出现在此时便暗示宫中留心提防了。若真如此,你我今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溜不出来,长点脑子吧。”
“欸,好像也是。”嘠珞听闻自己小命无忧,当即精神一震,哭腔顿收,还真动了动脑子,思索道,“所以,策棱贝子早就认出了奴才,他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奴才……不对,是纵容公主你来此处探望老夫人的?”
纵什么容。
容淖拧眉,懒得再搭理这不会说话的笨丫头。
有帷篱薄纱遮挡,嘠珞根本没察觉到容淖的不悦,见她不应声,自顾继续瞎猜。
“策棱贝子成全公主的孝心便也罢了,为何还这般凑巧暗中尾随。他又不清楚公主具体何时会到此处,万一公主始终不来呢?以他那副拜高踩低的处世之道,如此费心关注公主动向,八成是无利不起早。莫非成全公主尽孝为虚,实则自有盘算……”
嘠珞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一句,“遭了公主,他定然是在打你的主意!他想再次求娶你!”
“…………闭嘴。”容淖根本不把这子虚乌有的胡诌当回事,“我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动脑子编故事。”
“哎呀,公主你就信奴才这一次吧。”嘠珞越想越觉得不妙,愤愤然绕到容淖眼前,一本正经试图说服容淖。
“如今五公主已嫁做人妇,注定今生与贝子爷无缘。他痛失所爱,自不愿再舍了被招为天家额驸的富贵权势,落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故而才再度把念头动到了公主你的身上。”
“他眼下刚在漠北崭露头角,若能再凭六额驸身份借得朝廷扶持,必能乘风扶摇直上。此人首鼠两端,居心不良,当真可恨!”
容淖眉心一跳,本欲呵止没完没了的嘠珞,抬眸时无意扫过巷尾,目中促狭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道,“那依你所见,我眼下该如何行事?”
“自然是跑啊,千万不能与他扯上关系,更不能让他送咱们回山寺去。万一他在路上出昏招,故意寻机毁坏公主你的清白以坐实婚事,公主岂非是自个儿送羊入了虎口。”
嘠珞紧张兮兮道,“说不定他还会借公主今日私自外出到他府邸附近之事,去皇上面前攀诬公主早与他生出私情,令公主百口莫辩。那么个首鼠两端的坏东西,千防万防也是应该……”
“扑哧——”一道憋笑忽地响彻长巷,打断嘠珞的喋喋不休。
嘠珞吓得肩头一抖,赶忙回头,只见巷尾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陌生方脸汉子手撑车顶笑得花枝乱颤,与那男子并排而站的还有一人,此刻正面红耳赤冷睇向她,短茬头发跟炸毛刺猬似的——可不正是被她骂成坏东西的策棱。
嘠珞倒吸一口凉气,‘嗖’的一下窜到容淖背后。
直到马车行到跟前,嘠珞依旧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呆滞姿态,垂头耷脑藏在容淖身后,不敢抬头。
“还不走。”容淖回手戳戳她胳膊,自己率先踩上足蹬登车。
嘠珞心惊胆战偷觑策棱一眼,见他抱臂立在马车另侧,不发一言,不像要计较发作的模样,心下一松,连忙缩着个鹌鹑脑袋要跟上。
怎料就在她抬脚的那瞬间,策棱倏地从那方脸男子手上夺过马鞭,一举跃到车前,头都不回的催马飞驰出长巷。
嘠珞一脚踩空,踉跄留在原地被车扑了一脸灰,惊惶大喊,“我掉了姑娘——”
容淖听见动静,赶紧挑帘给嘠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不过,她并未着急叫停马车,而是随手理顺帷篱,平静坐回原处,好整以暇盯着鸦青色团花挡帘。
过了片刻,在马车即将要驶入正街时,车速突然慢下来。
策棱掀帘闪身入内,青年人生得挺拔魁梧,身上那股干燥气息更是霸道,如影随形,挤得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顿时局促不少。
孤男寡女,这般场景,其中尴尬自是不必多言,特别是有那个圆脸丫头的鬼话在前。
策棱目不斜视落座离容淖最远的地方,双手规矩搭在膝上。余光见她在闷热的车上仍顶着帷篱,率先开口打破窘境。
“你莫要误会,我是真的有事与你说,关于方才那支商队。”策棱斟酌补充道,“放心,你的丫头跟在后面那辆车。”
策棱开门见山主动提及商队,正中容淖下怀,她无视策棱的安抚,更懒得多寒暄半句,故作漫不经心道,“有事说事。”
策棱眼神微闪,佯装没察觉出容淖藏在淡漠下的迫切,若无其事道,“矮桌上那食盒里有吃食,你出来得早肯定未用午膳,边吃边听我给你说罢。”
相较来历不明的食物,容淖对商队更感兴趣,奈何贸然催促恐会在策棱面前露出端倪,遂只是不动如山稳坐原处。
策棱见状,干脆自己凑过去,有条不紊地从食盒里取出茶水与点心,一一摆在她面前小几上。
容淖瞧见那柄茶壶,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垂首四下逡巡。
策棱疑惑,“在找什么?”
“我要净手。”容淖说得理所当然。
“……”策棱蓦然想起先前曾见她去暗沟边捡过鹅掌楸叶。
心中难免暗叹一声‘讲究’,手上动作倒是迅速,反身从马车暗箱里翻出一只崭新的痰盂摆在容淖面前。
末了,还主动提起茶壶。
容淖被人伺候惯了,见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
与此同时,策棱也大喇喇伸出了空闲的左手。
粗糙擦过柔腻,指尖蜻蜓点水般不经意一触,两人同时僵住。
策棱猛地弹回左手缩在身后,垂头耷脑像只犯错的猎犬,再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恨不能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我只是想先试试水温,无意冒犯,你千万别信那个丫头的胡说八道。”
容淖意味深长瞟了眼策棱藏藏掖掖的左手,无意在此时逞口舌之快,遂面无表情道,“倒水。”
咦?
竟不恼怒?也不出言刻薄人?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六公主?
这是在为了探听商队之事强行忍耐?还是说她其实已在心底琢磨好了坏主意,就等着找机会收拾他?
思及此处,策棱虎躯蓦地一震,惨事历历在目。
五公主大婚那日,他不过是无意间弄坏了她一支簪子,便引得她蓄意报复。
先用窗闩重创他腰部软穴,后又整他去狗舍捡窗闩。
那之后一连几日,他睡梦里都在‘嘶嘶’捂住腰子拔腿狂奔,身后则是几十条狗甩着舌头死命的追。
“对了……你那支螃蟹簪子工匠说无法修补,我重新赔你一支同等样式的可好?或者你想要时兴的花样?”策棱小意示好,希望能当场平了这活祖宗的小心眼,免得再暗悄悄憋坏和他过不去。
“不必,你赔不起。”容淖清凌凌答道,她试图迅速结束刚起头的闲叙,寻机说回正事。
然而,策棱完全没能领会容淖的意思,反而因容淖这句冷语,勾起了回忆。
上次容淖见他会针线缝补后,曾认真询问起他府上境况。他虽解释过那是藏北民俗,但容淖或许认定他意在掩饰困窘。
——说什么他赔不起,分明是顾忌他囊中羞涩!
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金枝玉叶,别扭模样活生生就是只刚脱胎的小螃蟹。
与生俱来的张牙舞爪表象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精致漂亮的小爪小壳却在在无声释放诱惑,矛盾又招人。
一旦真正靠近她,方知冷硬躯壳下藏着生灵本初的柔软。
就算三不五时会被她那小钳子夹一把,也不疼,只是莫名的痒。
一股奇异的悸动窜遍四肢百骸,策棱摸摸鼻尖,豪气万丈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你放心,我真的不穷,不必为我吝啬银钱!”
好意?为他?
这自作多情未免来得太突然了。
容淖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辞,最终得出结论,“你耳背?”
策棱只当她是口不对心,兀自认真说服道,“我府中人口简单,耗用甚低,恰好祖母犹擅经营,多年来置下不少产业。城外有六七处田庄,占地不小,有山有树;城内有铺面,经营南北货物;还有方才我们出来那条长巷,有三座宅院是我府上的;另外,这些年我还攒下许多封赏。不论你喜欢什么,我都能赔你。”
正事不说,臭显摆什么!
自觉穷得叮当响的容淖听得烦不胜烦,小脸一垮,忍无可忍道,“好,你赔。那是我去年及笄礼当日挽发所用头簪,我看你当如何赔我。”
女子十五及笄,嘉礼所用簪环,珍之重之,意义非凡。
策棱未曾想那支螃蟹簪缘有这番来历,为难道,“这……这一时半会确实赔不了,你容我回去想想,下次定当尽力赔一支让你满意的。”
“下次,哪来的下次。”容淖讥诮道,“赔不出东西还咒我讽我,你嘴上抹了鹤顶红?”
女子十五及笄,可配婚姻,但若至于二十尚未顺利许嫁,当再次行笄礼。
“……”策棱头疼辩解,“我所谓下次,是指下次相见,并非恶言诅咒你婚事艰难,大龄难嫁,二行笄礼……算了,是我失言。”
提及容淖将来可能婚事不顺,策棱实在心虚,毕竟与他当众退亲另求五公主脱不了干系。
其实,他回京后一直记挂着当面向容淖致歉,奈何总是时机不对。
上次相见是在五公主大婚,不便细谈。今日就更不行了,开局不利。
策棱预感,若他敢就此事多扯半句,容淖八成会当场翻脸,让他领教何为真正的小嘴抹了鹤顶红。
还是另寻时机为好,今日先说正事,策棱如是想道,也没忽略斜倾茶壶,倒水为容淖净手。
轻烟丝缕,水流显碧。
少女整个人密密实实裹在简净的裙裳下,依旧难掩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凛冽尊贵,如高不可攀的远古神祇。
待她攘袖现出素手,那雪腕半掩,春葱玉指如兰,纤纤绕情,又仿佛自无边清净里探出头的二三尘欲,丝丝缠堕神秘,愈发衬得寸寸凝脂勾人眼,乱人心。
策棱只是不经意一瞥,方才那点水一碰的滑腻触感突然在脑中放大到清晰无比,把他到嘴边的正事挤得毫无余地,愣愣吐出‘商队’二字后,喉结本能般随容淖攘袖的动作滚了滚。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同时生出痒意,摩挲几下。
容淖隔着白纱帷篱,把策棱微妙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冷笑一声,迅速把半干的手缩回袖中,直接道,“商队如何,你究竟要说什么?”
“啊呃,商队——”策棱被唤醒神,意识到自己竟对着姑娘家的柔荑生出绮思,如此色令智昏!
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顶着通红的耳根子强装镇定,讪讪开口。
“我见你逗留街角许久,还去捡了鹅掌楸叶子,应是看出商队不妥了。但你务必记得,万不可对外张扬,免得引火上身。”
终于回归正题,容淖不动声色试探,“你所谓的引火上身,是在指东宫太子?”
早在确定晋商是把南北两支商队暗中充作一股往宫里去时,容淖脑中便清晰浮现出一个念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前边儿声势浩大打头阵的‘银冬瓜’八成为虚,后面那上百辆低调严实的南方马车上恐才是真正至宝。
至于容淖为何大胆往这处猜,个中道理,极为简单。
倘若这支商队入京单纯是为皇帝献银,理应在京师天子脚下大大方方亮出所携全部珍宝,羡煞世人,如此既能给皇帝长脸,取悦圣心。也能再次扩响晋商招牌,敲一敲商人位卑的陈规。
可这支商队状似大张旗鼓进京,实则行事低调,显然不仅是入宫给皇帝献银那么简单。
不过容淖毕竟只是偶然窥见微末枝节,前情后果一概不知,遂只能根据商队此行目的地反推。
——商队此行终点是宫中。
而眼下宫中正好同时住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皇帝与太子。
至于另外几位有名望的阿哥,早在成年后出宫建府。
天下之主与未来的天下之主。
显而易见,晋商在无法左右逢源的情况下,暗中选择偏向年富力强的储君,而非心思深沉已近半百的皇帝。
那些掩人耳目打南方运来的财宝,肯定是要趁机夹带入宫,私下献给太子的。
换句话说,不知何时起,富甲天下的皇商晋商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悄然成了太子的私人钱袋。
不过仔细想想,太子私下归拢晋商之事其实并非毫无预兆,而是有迹可循的。
去年大阿哥提出召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边塞垦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一瞧便知其意在以增长粮草为切入,沾手塞外军权。
太子身为储君尚未摸到塞外兵权,又岂能容大阿哥领先自己一步扩大势力,动摇东宫地位,肯定会有相争举动。
这不,太子转头便暗中把豪富晋商捏在了手掌心。
要知道,晋商不仅头脑灵活掌握天下钱财,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皇商,每年获得朝廷盐引与出关批文的同时,还需承担为朝廷捐送军粮的重任。
塞外呼伦贝尔等地每年五分之二的军粮都赖晋商供给。
在大阿哥想法设法以垦荒增粮的方式迂回觊觎军权时,太子早已仗着‘艺高人胆大’,直接靠掌控捐粮的晋商,从而在塞外军权之争中占得先机。
这一场交锋,太子明显胜出大阿哥一筹,可伴随的风险也是无法预估的。
东宫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撬走皇商为自己所用,这般敛财拢势之举未免过于狂肆,简直是视皇帝为无物。
将来若是一朝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以至于容淖并不敢轻下结论,断言太子必定暗中操纵了晋商。
正因如此,容淖才决定返回长巷,看能不能招出策棱一见,侧面试探一二。
策棱兄弟二人曾是四阿哥的伴读,一同长大,关系紧密,而四阿哥又是太子跟前最得用的兄弟。
此番策棱以战功回京受封,风光无限,太子不论是看在四阿哥的面子上,还是出于对漠北之地的重视,定会对他青眼拉拢,引为心腹。
策棱能单枪匹马从群狼相争的漠北闯出一片天,除了倚靠一身悍勇,脑子定也不会太差。他近来跟在太子身边,没准儿察觉到了太子一二隐秘动向。
按容淖的打算——若试探结果证明是她想得太多,一切只是巧合,太子并未胆大包天到与晋商暗中勾连。那她大可按照先前设想,暗地联系商队,舍出重金,倚靠商队在关外的手腕,搭救千里之外数百条性命。
天高皇帝远的穷苦混乱地界,银钱的作用不见得比朝廷批令差。
反之,若晋商真被太子收入门下,那肯定不敢违逆主子心意,去搭救一群命如草芥之人。
毕竟那群塔里雅沁回子不仅有侍农本事傍身,还有成功开垦远疆荒地的经验。多留他们一日,塞外垦荒便多一分变数,难免夜长梦多,当真成全了大阿哥的功绩。
以太子的立场,不私下催促赶紧处置他们已算万幸。
如此,她就需另谋他法了。
眼下试探结果虽未摆上明面,但据策棱讳莫如深的态度判断,极有可能是后者。
商队八成为太子所用。
容淖眉心紧蹙,正犹豫是否要进一步试探,得个确切答案,便听见策棱再次开口,反复强调。
“务必记住我的话,谨言慎行,莫要蹚进这趟浑水。那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之所以会被召去呼伦贝尔种地,说到底是储位之争,与你当初那三两句进言无甚干系。人,你救不了,更救不得。”
容淖猝不及防被人戳穿隐秘心思,鲜见慌神刹那。
她决定搭救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塔里雅沁人是早上的事,考虑用商队暗中施救更属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
因不确定最终能否成功,她未把自己的筹谋宣之于口,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嘠珞都没察觉出任何端倪,所以……
“你从何得知我的盘算?”容淖并未否认,沉沉吸气,迫使自己冷静。
仔细回想起来,在她设法试探策棱的同时,策棱似乎也在试探她。或许,从策棱发现她在密切关注商队时,已经猜到她想通过商队救人。
难怪策棱一上车先开门见山说起商队,之后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闲叙杂事。
这分明是在故意绕圈子,一探她的反应,二磨她的耐心,三卸她的防备。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轻敌’了。
思及此处,容淖不由仔细审视起面前这个粗犷魁梧的异族青年。
那张轮廓深邃的俊脸上,眉眼颜色格外浓重,犹如被冷墨着意刻画过,凛冽飞扬,锐气千秋。
策棱不避不闪,任由容淖打量。实则是面如平湖,心有惊雷。
——对啊,他何时这般了解六公主了。
不仅能轻而易举勘破六公主所思所想,还莫名其妙对着六公主举止异常,心神摇曳。
策棱怔忡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指向自己的眼,缓缓道,“我看见的。”
他看见的。
容淖十指紧攥,死死压制住想去摸头上那道疤的冲动。
究竟是她的脑子在不知不觉中退步到被人一眼看穿的平庸地步了?还是她从始至终太过轻视策棱?
容淖心绪不宁,唯恐自己在策棱面前露出更多破绽,反正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果断出言道,“今日算你帮我,自此以后,你我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策棱稀里糊涂被下了逐客令,误以为是自己言辞简省欠妥所致。欲言又止想解释些什么,最终在容淖的冷睇下,只字未能出口,沉默离去,把嘠珞从后面那辆车里换了上来。
朴实无华的马车甫一抵达山寺后门,两道女子身影迅速从车里钻出来。
策棱负手隐在对街老树后,目送那道消失在山寺石门间的倩影。
青檀树影斑驳,破碎阳光三三两两洒落男子眼眉之间,逼得掩藏其中的怅然若失无所遁形。
他没敷衍,更没说谎,他说‘他看见的’,实乃遵循本心。
他看见——她的灵魂混有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碰撞出无与伦比的至纯至真。她高不可攀的姿态下,藏着一股悲悯的神性,爱怜世人。
可惜,太晚了。
“主子,该回府了。”塔图坐在车前,扬声朝策棱招呼。
策棱收起失魂落魄,不发一言走过去,长腿尚未迈上车,塔图忽地大惊小怪叫了起来,“主子,你鼻子怎么又黑又红的,这手也是!”
“嗯?”策棱拧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肿胀异常,黑黑红红一片,特别是指尖部分,瞧着就跟皮肉会随时绽开一般,十分恐怖。他又摸向自己的鼻子,情况倒不似手上这般严重。
塔图围着策棱上下检查一番,最后摸着下巴猜测道,“看起来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方才在树下被虫蛰了?不过只有手鼻两处发作,不算严重,主子你别处可有不适?”
“没有。”策棱甚至未曾察觉到手鼻是何时肿起来的。
“还是去前面找个医馆瞧瞧安心。”塔图道,“就算没有大碍,暂且洗去手上的脏东西也好。”
洗手!
策棱猛地想起自己在无意碰到容淖后,左手指尖曾痒过一阵,他还顺手摸过一下鼻子,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心思不纯,轻佻荡漾……
是了,依六公主的缜密周全,肯定不放心只带一个笨丫头出来,八成另有准备,以防万一。比如,携带一些发作表症吓人的毒。
难怪容淖在两人意外碰触后,还不避嫌,反倒若无其事继续让他帮忙倒水洗手。八成是悄无声息下|药时太急,她自己手上也沾上了。
策棱咬牙,本以为是色今智昏,不曾想竟是中|毒!
真有她的!
心眼还没针眼大,不见就不见!
第33章
苦夏暮色层层笼下,天边唯余一撇不起眼的残红。
策棱借着夜色掩盖,利落翻墙回府。
格楚哈敦一直在前厅等策棱回来,听下人说贝子爷院中已亮起烛火,忍不住轻斥道,“这混小子,进自家门弄得跟做贼一般,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小丫头低头领命,一脚还未踏出厅门,前来替策棱传话的塔图先到了,“主子收到漠北加急密函,急着回屋批复,他说明日再来向哈敦请安。”
“密什么函,我看他是怕我问起六公主,真以为少了他那副笨嘴拙舌我这双耳朵会聋了不成。”
格楚哈敦岂能不了解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儿,冷哼示意塔图,“他不说你说,反正你今日跟在他身边,旁观者清,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他与六公主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别打量着帮他糊弄我,我这心里明镜似的。自打他撞见六公主身边那丫头隔三差五上门照顾隔壁那位后,他见天使唤你与白音暗中盯梢隔壁,今日一听说六公主现身,更是跑得狗都撵不上。”
塔图未曾想自己暗中行径早已落入老哈敦眼中,无奈挠挠脑袋,避重就轻粉饰太平,“主子仅是多送了六公主一程,并无特别之处。”
“多送一程能耽误到天黑才回府?按他归家的时辰算,他莫不是把人送回了后宫!”
格楚哈敦虽已是老迈之身,仍旧爽利飒沓,分毫不落当年驰骋漠北草原的巾帼风范,重重一掌砸在梨木雕花方桌上,威势凛然,“老实交代,他和六公主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塔图被格楚哈敦那一掌拍得心惊胆战,犹记得当年漠北塔米尔河畔那场灭族之战伊始,他还只是个半大孩童,被族人掩护逃命时,曾亲眼目睹老哈敦随夫迎敌的英姿。
跨驭大青马,一把苍穹弯刀耍得出神入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形如夜叉修罗。
面对这样一尊神,塔图是又敬又畏,硬着头皮回话,“这……这属下当真不知情,属下一直驾的后头那辆车,里面只有个丫头,是白音驾的六公主那辆车。”
格楚哈敦敏锐抓住重点,“他们二人竟独处一车?”
“不是不是。”塔图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不迭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正欲开口补救,便被格楚哈敦含怒打断。
“这混账东西连回自家都偷偷摸摸的,莫不是趁独处之机做出了什么不可为之事,没脸见人!”
怎么还一猜一个准儿啊,不愧是亲祖孙!
塔图紧张得直咽口水。
从山寺后门离开后,他就近寻到一处医馆给策棱诊视,这才从大夫口中知晓自家主子的‘香肠指’与‘大鼻子’乃中|毒所致,而非蚊虫蛰咬。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与一位关系不明的妙龄女子独处后突然中毒,且中毒最深的位置竟是指尖鼻尖,其中微妙不言而喻。
回府途中,塔图的好奇比长海怒波还要澎湃,有心探探策棱口风。
毕竟自家主子洁身自好二十多载了,头一遭费尽心思主动靠近一个姑娘却惨遭姑娘‘毒手’,他身为下属,幸灾乐祸的同时理应表示关切!
奈何他的‘体贴关怀’全被策棱冷脸撅了回来,一个字没套到。末了,反倒屈于策棱的铁拳淫|威之下,被逼只身前来应付难缠的格楚哈敦。
念起策棱那张六亲不认的黑脸,以及毫不留情的拳头,哪怕格楚哈敦的猜测已然接近‘真相’,塔图依旧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主子是承了哈敦您这一身正气,万不会做出出格行径……”
“少给我打马虎眼。”格楚哈敦目光如炬,“方才我问起他可是行了不轨之事时,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快说,他到底怎么祸害六公主的!”
“呃这——哈敦您言重了,祸害且称不上。”塔图干笑打哈哈,自觉着实扛不住老哈敦的锐利精明了,吞吞吐吐挤出一句,“应该算是不轨……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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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六公主离开时并无异状,不像是吃过亏的女儿家,反观他家这位‘面目全非’的主子……
男女交锋,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不轨未遂……”格楚哈敦额角猛跳,怒目圆睁,步步紧逼,“说清楚!”
话已至此,塔图眼一闭心一横,干脆竹筒倒豆子般把策棱中毒之事一并交代了。
“哈敦放心,那毒不算厉害,医馆大夫已经给主子开了药。只是表症有些吓人,主子不想惹您忧心,才趁夜翻墙回府的。”
“这混账,活该他吃苦头。”格楚哈敦余怒未消,大手挥袖,直接赶人,“行了,你自去照看他吧。”
塔图走后,格楚哈敦仍旧端坐原处,烛火照出她强势之下的怔然疲累。
“哈敦喝碗奶茶吧,这是厨下新熬的。”追随格楚哈敦多年的老嬷嬷萨仁捧上银壶银碗,自然牵起话头。
“贝子爷是在您跟前教养长大的,您最清楚他秉性端良,不好渔色。哪怕京都锦绣堆山迷人眼,他一颗心也始终扑在还居漠北塔米尔,雪耻故国前仇上。”
“您方才故意说出那些诋毁言语,分明是在诈塔图那傻小子,以试探贝子爷对六公主的态度,哈敦可是在忧虑贝子爷会突然开窍?”
格楚哈敦轻叹一声,早在去年的盛京旧宫,策棱不管不顾拉她入宫施救病危的六公主时,她便隐约嗅出一丝苗头。
——策棱对六公主的紧张程度,似乎不仅是困于陈年旧事的愧疚那么简单。
再加上后来又听恭格喇布坦跑回府告状,称兄弟两结伴暗闯旧宫西所探望六公主时,策棱曾故意暴露他的藏身位置,害他被西所的侍卫奴才们团团围捕,脸被打肿了一圈儿。
格楚哈敦是尸山血海里杀出道的过来人,岂能看不明白这出兄弟玩笑整蛊中,藏着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策棱分明是想趁机与六公主独处。
男儿慕艾,如掩在春日泥土地下的种子,不等抽苗,先已发芽,根脉深藏,羞于人知,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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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楚哈敦唇边再次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头疼开口。
“去年策棱与六公主之间有婚约在身,我想着就算当时六公主不幸病逝,策棱哀怮之下理清情思,于策棱而言也是一段堂堂正正的风月憾事,遂未干涉。可谁知没等来策棱开窍,恭格喇布坦那边先出了事。”
“当日策棱为了阻止恭格喇布坦自毁前程,情急之下自绝与六公主的婚姻之约,后来又毅然远赴漠北,我还当是我高估了六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我观这些日子他时时留意隔壁门庭,蠢蠢欲动,显然是还记挂着六公主。”
“若策棱现下突然开窍,明了自己心中真意,那他往后该如何自处,恭格拉布坦知情后又该如何自处。”
萨仁面对此般棘手情形没个主意,迟疑道,“这……是不好办,哈敦打算插手?”
格楚哈敦先是颔首,复又摇头,口风倏然一转,“我也不瞒你,我起初是动过这个念头,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我虽不知六公主今日为何给策棱下毒,但此举排斥防备态度鲜明。策棱那点冒头的躁动心思,怕是被六公主亲手给灭了七七八八,也算是赶巧。”
“既如此,那就算是好事了。”萨仁望着格楚哈敦忧愁未减的脸,不明就里道,“再过十多日,贝子爷参加完四阿哥的寿宴就该回漠北了,届时有正事压身分心,六公主这头又长年累月见不着,残余那两三分心思迟早会随流云散,哈敦为何还是不高兴?”
“不是这样算的。”格楚哈敦摆摆手,怅然道,“今朝三十岁的策棱或许没完全开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万一他在六十岁的某日黄昏突然转过弯了。”
“你不知道,那位六公主有霞绮衣她以华裳的惊绝风姿,性情更非俗常女子,再加上她已隐隐约约牵绊策棱十多年,三两流云根本盖不过她的光辉。”
格楚哈敦默然许久,再度开口,“最怕少年情|事老来悲。”
萨仁这下是彻底明白格楚哈敦的顾虑了,她既担心六公主会成为策棱兄弟之间的一根刺,更担心六公主之于策棱会情若陈酿,历久弥新。
六十岁并非指真正的花甲年岁,而是姗姗来迟的悔悟。
届时,于主动错过的策棱而言,可能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是曾经。
舐犊之情,计量深远,令人唏嘘。
萨仁喉头发涩,故作轻松打岔,“贝子爷今年不过二十三,您怎么又说他三十,当心贝子爷听见憋气。”
格楚哈敦皱眉,理直气壮道,“虚岁就是快三十了。”
……
与此同时,距正厅隔了几道十字海棠门的东苑。
塔图所言非虚,策棱确实接到了一份自漠北加急传来的密信,不过并非时局公事,而是家事。
“人终于找到了,但她……”策棱把揉成团的密信,重重砸向蜡烛,烛火摇曳,“嗤——”的一声灭尽了。
黑暗中,策棱几乎是从牙齿缝沉沉挤出一句话,“她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什么!”白音惊诧之下,试探问起,“这孩子是漠西准噶尔人的血脉?”
策棱目积霜寒,侧眸冷睇白音,一言不发。
白音摸摸鼻子,心中叫苦不迭,讪讪道,“主子恕罪,是属下明知故问了。那现下可要立刻安排人接她回漠北分娩,毕竟她在漠西的处境可能不太好……”
策棱闻言,缓缓道出密信上最后一句话,“派去漠西寻她的十几名暗探,在传信回漠北后,便一齐断了音信,恐怕凶多吉少。”
白音一怔,犹疑不定,大着胆子开口,“难道是她干的?”
所有潜入漠西的暗探皆是身份隐秘,行踪隐秘,唯有寻人目标一致。
想要在同一时间把他们一锅端掉,必须先把他们聚在一处。
放眼整个漠西,能使所有暗探聚在一处的,只有任务目标。
——策棱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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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喉结滚动,深目悔恨交杂,“比起当年掳走她的准噶尔人,她确实应该更恨我。你立刻去四阿哥府一趟,就说漠北有变,我不能留京为他祝寿了。其余的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
“主子打算亲自去漠西接她回来?”白音面色发白,激动制止,“依属下愚见,她身怀有孕的消息八成是她故意传回漠北的。”
“这里面无外乎两个原因,说浅显些可能是她记恨当年之事,铆劲儿往你心上捅刀子,让你知道她怀了屠族仇人的孩子;说深一句,则可能是她早已心归漠西准噶尔部,两相串通,想借此机会引你去漠西,然后一网打尽。”
策棱能在短短一年内声名大振,脚下不知踩了多少准噶尔部的鲜血尸骨。
准噶尔部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
白音说的这些,策棱又何尝不明白,可是……
策棱嗓音紧绷,固执道,“终究是我欠她的,龙潭虎穴也得闯。”
白音顿时语塞,他与塔图都是十二年前塔米尔战事的遗孤,对过往之事略有耳闻。
据传当年格楚哈敦为了带着两个孙子逃出生天,曾亲手把那位名分不正的庶孙女推下马,害她小小年纪落入仇寇之手。
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假白音不得而知,不过凭策棱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白音张张嘴,阻止的话分明已经涌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策棱打破满室沉静,沉声吩咐,“不许让老哈敦知晓她的消息。”
“主子放心。”白音垂首道,“塔图那张嘴就是个破布口袋,兜不住事。有他用你和六公主打岔,老哈敦肯定无暇顾及密信内容。”
“行了,下去准备行囊马匹。”策棱手抵眉心,“明日一早我会入宫向皇上辞行,你们去城外等我汇合,直接返回大漠。”
白音领命走出几步,又回头欲言又止问道,“二爷可要与我们同行?”
这二爷,指的自是恭格喇布坦。
白音身为策棱的发小兼心腹,对恭格喇布坦那点事心知肚明。恭格喇布坦近来消沉得厉害,带去大漠恐添麻烦。
可若留他一人在京,格楚哈敦毕竟年迈偶有精神不济,不见得能看严他。没了策棱从旁镇压,只怕他哪日心血来潮又偷跑去找五公主。
提起不成器的胞弟,策棱脸色愈发难看,冷声道,“带上。”
-
次日一早,皇帝下朝后召了几位肱骨大臣到御书房商议青海重镇布防事宜,策棱只得在檐下等皇帝得闲,再行请辞。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四阿哥也前来御书房求见皇帝。军机要事在前,亲儿子照样被拦在门外,与策棱一起在檐下候着。
四阿哥趁机踱到策棱身边,压着嗓子问,“为何突然着急回漠北?昨夜白音来去匆匆,多的话我是一句都没问出来,害我提心了整夜,现下是特地找由头来堵你的。”
若非本朝宵禁严苛,四阿哥昨儿恨不能连夜策马跑去策棱府上,把事情问个一清二楚。
“处理一些家事。”策棱一语带过,余光瞟见四下值守的太监与侍卫距离甚远,低声提醒道,“太子近来行事愈发张扬,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起了心思。你一直在他身边,留神别沾进去。”
四阿哥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许涟漪一闪而过。
策棱此番风光归京,鉴于策棱曾是他的伴当,外人只当策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的心腹之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太子虽面上有引策棱为座上宾的举动,但那不过是为了防止策棱被大阿哥拉拢了去。
实则,眼高于顶的太子爷打骨子里看不起所有蒙古人。认为他们是一群向朝廷摇尾乞怜的狗,年年上折子哭天哭地哭穷。
早几年皇帝北巡蒙古之时,太子伴驾,曾当众鞭笞过一位蒙古王爷。
太子对待有土有封的蒙古王爷尚且如此,又岂会真心善待策棱。
在太子看来,策棱永远只是当年那条丧家之犬,多了一重贝子身份又如何,照样入不了他的贵眼。
太子根本不屑与策棱过于亲近,更遑论是让他知悉自己的秘密。
四阿哥不动声色打量策棱一眼,言语倒算坦诚,“你如何得知太子近来在敛财?”
“这不重要。”策棱冷静道,“重要的是他敛财的目的。”
太子虽不喜策棱,但面上功夫还是做足了。策棱进出东宫的次数不少,难免发现一二端倪。
“目的。”四阿哥沉沉叹息,一语点破,“太子已过而立之年,儿子都是能学习理事的半大小子了。偏生他这个当老子的活得还不如儿子自在,见天像个没成年的小阿哥似的被皇上死拘在东宫读书,鲜有能沾手朝政的时候。你说,他的目的能是什么。”
目的是什么,自古钱权不分家。太子敛财,自然是急了。
子壮父疑,父壮子也疑。天家亲情,莫不如此。
策棱神色晦暗,点到为止,“总之,你多留神。去年北巡是大阿哥伴驾,太子监国。按皇上的心思,今年二人该反过来了。太子一旦伴驾塞外,脱离了束手束脚的紫禁城,光靠头顶的储君之名,他能做的事就不会少。”
四阿哥沉着点头,“我明白,难为你为我操心了。你我是自幼相伴长大的好兄弟,言谢太过外道。今日你不得闲,那这样,等冬日里我去漠北寻你喝酒,不醉不归。”
策棱意外侧目,“你冬日里怎么去漠北?”
四阿哥一拍额头,连忙解释道,“对了,你应是还不知道,昨日下晌,皇阿玛临时决定把今年的木兰秋狩改为了去察哈尔冬猎,北巡延期到十月出发。察哈尔离漠北近,我骑两日马就能去你心心念念的故地瞧瞧了。”
策棱闻言心念急转。
塞外冬日暴雪能拥三尺高,车马难行。皇帝改秋弥为冬猎,怕是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察觉到了什么。
届时,就算太子当真有意在伴驾时生事,估计也会被苦寒天气束住行军步伐。
策棱不由朝四阿哥望去,只见四阿哥微不可察朝他点了点头。
策棱神色微凛,四阿哥见状,料想他是在担忧池鱼之灾,毕竟漠北就在察哈尔的边上。
遂故作轻松安抚道,“你也莫要忧虑过甚,没准儿皇阿玛临时决意去察哈尔冬猎,只是想亲眼替掌上明珠瞧瞧察哈尔地界的多罗特部,听说他们部落最擅长冬日猎鹿。”
皇帝未嫁的掌上明珠。
“是六公主?”策棱嗓音倏地上扬,“皇上有意把六公主许给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持反对本朝起势,一心拥护前明的多罗特部?”
四阿哥点头称是,“前明毕竟已经覆灭多年,多罗特部近来对大清态度好转不少,但有些弯并未彻底拗过来,皇阿玛想用许嫁公主收拢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听说今儿一早六妹便被金顶轿从王府接进了寿康宫,说是太后找了嬷嬷给她调养身子,以后她就留在寿康宫陪伴太后了。这意思虽没明着说,但其实就是为了来日和亲多罗特部在抬她的身份。”
第34章
晨曦初露,朝霞满天。
一顶金顶轿稳稳行在青砖宫道上,径直朝太后所居的宁寿宫而去。
容淖半倚轿内十香浣花软枕,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昨日从山寺回到王府时,简亲王福晋与世子福晋便相携迎了出来,一脸喜气告知于她,下晌传来皇帝口谕,明日宫中会来人接她去宁寿宫修养。
婆媳两是真心实意替她高兴,因为她们都认为她能入宁寿宫承太后教养是天大的好事。
且看上一个被太后亲自抚养的五公主,直接破除本朝建国以来公主和亲抚蒙的旧例,入了声名显赫的京都公爵府,免遭塞外风雨苦楚。
再则,太后为人处世没什么厉害手段,养孩子的本事倒是不凡,比宫里的娘娘们强多了。在宁寿宫里长大的两位公主一位阿哥,个个身体健壮。
从山寺回王府的路上,容淖本就琢磨着明日找个由头回明德堂取银票。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有了皇帝这道口谕,省得她自个儿找理由入宫没准还会被皇帝疑心她是寻机去探望通贵人。
但这‘枕头’送来的时机未免微妙。
容淖‘做贼心虚’,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山寺弄的那一出金蝉脱壳暴露了。
皇帝知晓她私自造访通贵人母家,这才决定尽快召她回宫。
因为她与嘠珞前脚刚回到山寺禅房,紧接着禅房门外便响起木槿敲门催促回王府的声音。
主仆两匆忙更换好衣衫首饰,开门前容淖只来得及粗略检视几眼紧闭的门窗,根本不能确定她们离开期间,是否有人通过门窗之外的途径,勘破了禅房内唱的‘空城计’。
若真如此……她能轻易入宫取到银票又如何。
她这一脚踏进宁寿宫‘修养’,再难得出宫机会,更遑论是找人办事。
饶是她有金山银山,最终不过是烂在手里,难解千里之外的危难。
思及此处,容淖心下微沉,指腹抵上隐隐发疼的阳穴,不适阖目。
飞睇雪爪堆在她脚边打盹儿,挤成一团。雪爪蛮横,一个劲儿的拿脑袋去拱有它两个半大的飞睇,想要霸占更大更舒服的位置。
飞睇一身肥肉不是白长的,勉强撩起耷拉的黑眼皮瞅雪爪一眼,任雪爪左推右攘,始终不动如山。
雪爪黑毛倒竖,张牙舞爪,喉咙里含糊吐出几声暴躁的猫呼噜。
容淖不耐睁眼,费劲地把这只坏脾气的霸道肥猫捞上膝头,及时镇压了一场‘恶战’。
雪爪强逞威风被打断,昂头冲容淖恶狠狠喵叫两声,一双漂亮琉璃眸瞪得滚圆,高翘的长尾巴表露不悦。
容淖偏要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一把捉住它挣扎不停的爪子,见它四爪皮毛泛灰,忍不住嘀咕一句,“你可真会糟蹋名字。”
当初雪爪之所以得名雪爪,正是因为它通体纯黑,但四爪雪白,像是戴着四只白套套,可爱醒目。
容淖嘴上说得嫌弃,不过还是掏出帕子,仔细给雪爪擦拭爪子。
末了,还顺势捏了捏已经干净的棕粉肉垫,惹得暴躁猫大王雪爪不轻不重挠她一下。
一岁的猫爪肉垫不像幼猫肉垫那样软乎圆润,或许是在外面跑动太多,磨出了茧子,甚至隐隐有些硌人。
——手感太差,白顶风作案了。
容淖睨了眼雪爪余怒未消的大胖脸,遗憾收手。
昨日临时用毒以惩策棱不敬,是她第一次对人下毒,不算熟练,她自己手上也沾了一些粉末。虽然及时用茶水冲洗过,但毕竟比不得解药。她皮肤娇嫩,难免残余一二药性。
后果不至于像策棱那般黑肿恐怖,可终归不太舒服,皮肉里痒胀发疼。
现下被雪爪一挠,更添难受。
容淖抿唇,垂眸查看自己手部状况。
这一低头,竟隐约闻到自己指尖有一缕极淡的檀香气息。
简亲王府的男男女女都不信佛,府中更不曾供奉佛像之类,日常不用檀香,她也不用檀香。
若说这檀香气味是她自己昨日在山寺禅房沾染带回的,未免牵强。
昨日回到王府后,夜间她按日常的习惯,先以香花入浴,后又周身涂抹祛疤药膏和养肤玉膏,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手上自不会例外,甚至还多涂了一层解毒药膏。
按她的养肤步骤,就算是被檀香熏了几十年腌入味的老和尚来了,估计也留存不了几分佛意气息。更何况她前后加起来,在禅房里只待了不足两炷香的时间。
这一缕缥缈檀香绝非她身上残留的味道。
容淖灵光一闪,当下顾不得疼痛,二度向雪爪出手。
肥猫刚揣到胸下的两只白爪爪再次被她捏住。
不仅如此,她还特地凑近去嗅。
雪爪端着一张高傲的猫大王脸,不耐喵叫,冷睨举止古怪,嗅得比它还像猫的主人。
容淖上下左右仔细闻完雪爪,紧接着又去骚扰已梦周公的胖狗飞睇。
飞睇亲近主人,被吵醒了也不生气,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耷拉一双没睡饱的眼皮任由容淖上|下|其|手。
容淖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猫一狗,抚着飞睇毛茸茸的大脑袋,眼神晦暗,喃喃自语,“皮毛爪子都沾了檀香气息,你们昨日进寺了。那么,又是谁带你们出去的。”
容淖记得十分清楚,昨日入寺前,她为防随从中有眼睛,特地以飞睇雪爪闹腾惯了恐会冲撞佛门清净地为由,吩咐所有随从候在山门外看好它们。
傍晚她从山寺出来时,见随从们都在树荫下陪一猫一狗玩,遂没多想,更没多问。
也不知究竟是飞睇雪爪不服管教偷跑进过寺庙,皮毛间沾染了檀香。
还是随从中藏着有心人,为了顺理成章入寺监视她的动向,故意把飞睇雪爪放进寺内掩人耳目。
然后又赶在她之前,把它们带了出来,佯装无事发生。
——皇帝之所以突然召她回宫,难道真是因为发觉了她私自外出?
在容淖思绪横飞间,轿撵已抵宁寿门前,平稳落地。
织金云纹轿帘掀开,一左一右两只手几乎同时伸出,想要扶她下轿。
是木槿与昨晚连夜返回王府的云芝。
容淖若无其事搭上云芝的手,径直往庄严清肃的宁寿宫主殿去。
木槿紧随其后,粉唇轻抿,眼底有一闪而过的不甘与难堪。
-
容淖一脚跨进宁寿宫正殿,打眼粗略一扫,见到满殿花红柳绿,并不意外,眼下正是众妃每日向太后请安的时辰。
待容淖按照规矩上前向太后请安时,这才发现太后下首坐的那位绯衣女子并非什么宫妃,而是新婚的五公主。
五公主一大清早出现在宁寿宫中,昨夜定是留宿在了皇宫。
新婚不过几日便回了娘家,想必新人之间相处不甚愉快。
容淖不由忆起五公主大婚那日公爵府险些发生的私奔荒唐事,面上倒是端得不动声色,继续依礼向妃嫔们问好。
众妃待她十分友善,不仅嘘寒问暖关切她的身体,还亲手送上乔迁贺礼。显然是早得到消息,知晓她日后将住在宁寿宫与太后为伴。
对比热情的众妃,太后的反应则平淡许多。
她昨夜似乎没休息好,面皮浮肿,眼下乌青,显见憔悴。一直半倚在凤座上捻佛珠,只在容淖问安时强起精神应了两句,其余时间一声不吭。
期间妃嫔们刻意用言语间讨好她,她也恍若未闻,全然不肖平日的慈爱和善。
待容淖向众妃请安完毕,太后更是直接出言赶人,“时辰不早了,各自散去吧……德妃与小佟贵妃且留一留。”
众妃离去之后,太后轻咳一声,也没多话,只示意小佟贵妃,“你带六公主去后殿佛日楼吧,顺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太后只留下德妃与五公主母女,显然是有事要谈。
而且这事,多半与新婚的五公主脱不了关系。
容淖识趣行礼告退,随小佟贵妃往后殿去。
路上,小佟贵妃爽利道,“佛日楼是皇上让我按明德堂给你布置的,但到底不一样,你若有住不习惯的地方,直接遣人告知我便是,莫要顾忌。”
容淖道了声谢,试探问起,“娘娘,不知皇阿玛为何突然让我进宫修养。”
虽然容淖已有猜测,不过还是希望得到更准确的答案。如此,她才能准确判断出该如何应对皇帝。
“算不得突然。”小佟贵妃快人快语,“太后亲自养大的三个孩子中,五阿哥出宫建府,两位公主也已出嫁。皇上为了宽慰太后,再招几个孩子入宁寿宫陪伴理所当然。早在五公主大婚前,皇上便有意招你回宫,借宁寿宫的风水养养身体。”
“嗤——这宫苑多鬼蜮,上佳风水照样出冤魂病鬼。是以,我便以你病体娇弱,不宜频繁搬动为由阻了皇上,让你继续留在门风和乐的简亲王府。”
容淖略一琢磨,依旧不解,“那为何我还是突然受诏回宫了,且先前未闻半点风声。”
“你还有脸问,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不然岂会再度落进这深宫之中。”小佟贵妃满目的恨铁不成钢,忽地转了话头,“对了,日后八公主会在此处与你作伴,你二人同居佛日楼,都由太后抚养。”
容淖听得云里雾里,尚未理清小佟贵妃为何佯责自己‘不争气’,又听见八公主的名号,愈发疑惑。
她与八公主同是待嫁妙龄,根本陪不了太后几年。若太后把她们养出了感情,到她们出阁时,岂非白惹两场伤心。
太后要养孩子为伴,该从那些稚龄小公主小阿哥里选才是,年纪越小,越能养得贴心。
小佟贵妃见容淖着实迷糊,忍不住摇摇头,拉着容淖快走几步进入佛日楼,遣退左右嗔怪道。
“你啊,对自己好歹多上点心。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竟半点不知道急。人家八公主不过十四已迎天癸,而你月事至今未至。此番安排你与她同住,正是指望她能替你引引。”
“月有盈亏,潮有朝夕,女子之事一月一行,否则于身体有碍。你精通药理,这种事还要旁人来提点你,你说你是不是不争气!”
容淖闻言,面浮飞霞,抿唇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知道按自己的年纪早该来月事了,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不足的缘故;又或许是吃过太多猛药、坏了根基的缘故,天癸久久不至。
不管何种原因,她都不甚在意,也没想过仔细调养。
反正她也不见得能有几年好活,多受那份罪做什么,没曾想宫里倒是先重视起来了。
容淖尴尬敛眸,“方才太后让您交代我,指的便是这事吧。既然我与八公主是因为天癸被安排在一起的,太后怎会愿意让我们入宁寿宫的佛日楼。”
时人视女子月事为污秽所集,见不得光。听说有些人家女子每逢月信,必须待在放了马桶的房中,不得外出。避免与家人接触,以防带去噩运。
太后笃佛,更加讲究这些,怎会点头同意‘污秽’上门,沾染无垢佛光。
“是五公主出面说服了太后。”小佟贵妃娓娓道来,“两日前五公主的回门礼上,八公主缺席,宜妃私下向太后与五公主解释其避席的因由,并请惠妃记档。”
皇帝有起居录;后妃有敬事房册子;公主们也有密档,由后宫之主掌管,记录公主们的私密事,例如天癸。
按理,密档本该在小佟贵妃手里掌着,但她不耐宫中庶务压身,日常许多琐事皆是交给四妃之首的惠妃去办。
“惠妃为八公主记档时,才发现你这个漏网之鱼。”小佟贵妃轻指容淖一下,“你现下正得皇上喜爱,水涨船高。她为表对你的重视,不仅把此事上报到承乾宫与我知晓,还私下向皇上隐晦提了两句,皇上这才决定尽快召你回宫,并把你安排到八公主一处。且瞧着吧,最迟明日,定有御医过来为你诊治。”
余下的事,无须小佟贵妃多言,容淖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皇帝决定召她回宫与八公主同住,但如何安置又成了问题。
她是在承乾宫明德堂长大的,如今明德堂因通贵人被封禁,于情于理她都该随小佟贵妃这个主位而居。若是直接把她塞去宜妃宫中与八公主同住,等同在打小佟贵妃的脸。
反之亦然,若贸然把八公主接到承乾宫,又恐伤了宜妃的心。
五公主身为皇帝的爱女解语花,知晓皇帝为何发愁后,自然会设法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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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八公主身为太后的孙辈,孙女陪伴独居的祖母居住合情合理。如此,不仅全了二妃的颜面,还能抬高她与八公主的身份,一举两得。
太后待五公主爱逾性命,皇帝的话太后不见得愿意听,但五公主的话太后一定会上心。况且眼下五公主明显新婚夫妻失和,太后为了哄她高兴,哪怕心底一千个不情愿,也会尽量顺她的意。
有五公主肯出面劝说太后,开个佛日楼而已,轻而易举。
小佟贵妃这番细说有头有尾,因由清晰。容淖听罢,心中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若真是她想得太多,皇帝匆忙召她回宫只是为了替她调养身体,那飞睇雪爪身上的檀香气息又该作何解释?
“怎不说话,是在担心太医过来又要吃苦头了?”小佟贵妃亲手倒了杯清茶放在容淖面前。
容淖回神,微微摇头,暂且把檀香疑点压下去,四下环视确定无人后,迟疑开口,问起另外一桩让她夜不成寐的事,“五公主婚仪那日,恭格喇布坦曾带着只金雕潜进了喜院,可是您不动声色促成的……”
小佟贵妃似早料到容淖会有这一问,波澜不惊继续品茶,并未作答。
容淖默然举杯,清碧汤色漫过唇齿,在舌根留下抹鲜明的涩意。
非自味觉而生,只是因为她透过结顶雾气,看清了小佟贵妃黯淡的眉眼。
这个言语行事堪称爽直的女人,眉宇间似乎永远藏着一缕愁。
“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坏了您的事。”容淖定定注视小佟贵妃,“现在我既归来,自当助您,您不要那样去冒险了。”
“你?”小佟贵妃眨眨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容淖抿唇,固执道,“对,我。您放心,我曾做过类似的事。”
“我知道你做过。”小佟贵妃放下茶盏,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平静开口,“可春贵人只是个不入流的贵人,而我是以金册金宝加封的贵妃。”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
小佟贵妃离去之后,容淖独坐二楼北窗良久。
直到长日当空,灼灼烈阳穿透佛日楼的绡纱棱花窗。
云芝劝她,“公主去内殿饮茶吧,这地儿晒得慌。”
容淖起身,发现从里到外已拾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有些布置与她的喜好大相径庭。
容淖指向内殿左右高几上那两盆花肥叶茂的双瓣茉莉,“怎么回事?为何不放仿烫样摆件与西洋钟。”
云芝讪讪回话,“这是八公主养的花,她身边的孟夏说,八公主夜间不闻着这花香睡不踏实。”
“八公主也住在此处?”容淖言语中流露出匪夷所思,她本以为‘同住’是仿去年在畅春园照水阁的旧例,她与八公主一人占据一层楼,互不干涉。不曾想,所谓‘同住’竟是往一张床上躺。
她并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在她的记忆里,她与她额娘睡到一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是。”云芝轻声禀告,“不过这两日八公主偶感风寒,宜妃怕她把病气过给公主,得过几日才会送她过来。”
容淖闻言,沉脸在内殿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说出要搬走的话。只是泄气般往贵妃榻上一歪,背手遮住眼睛,藏下满心恼火。
宁寿宫并非她能肆意的地方。
云芝见状,不敢继续打扰,蹑手蹑脚出了内殿。
容淖则抓紧时间,在八公主搬来之前,享受自己最后的片刻清净。
可惜这份清净最终也被一位不速之客扰了,云芝去而复返,细声细气禀告,“五公主来贺公主您的乔迁之喜了。”
容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生生压下满腔烦躁情绪,神色如常起身去往外殿招呼,“五姐。”
五公主优雅颔首,“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尚可。”容淖违心答道。
姐妹两名为血亲,实则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寥寥寒暄数语结束,已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的地步。
尴尬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纠缠着大婚那日难以启齿的故事。
容淖着实不喜这般黏黏糊糊的感觉,主动摒退左右,开门见山道出四字,摆明自己的态度,“五姐放心。”
说出五公主大婚那日险些被迫私奔于容淖而言不仅没有半分好处,可能还会遗后患无穷。根本无需五公主多言,她自会守口如瓶。
五公主闻言一怔,“你觉得我是来封你口的?”
容淖淡淡挑眉,没做声。
她又不是捧哏,懒得应付这种未尽的反问。反正她开不开口,五公主肯定都会说下去的。
不出所料,五公主果然自顾继续道,“我相信你会对那件事守口如瓶。我来,其实是想向你道歉。”
“……”容淖面色古怪。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她刚向小佟贵妃道完歉,素来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又找上门向她道歉,一个接一个的。
“给我道什么歉?”
“去年,你病重垂危之际,策棱贝子当众退亲,实乃是我之过。”五公主闭目,沉声道,“当时漠北异动频生,策棱兄弟两有心趁乱回归,皇阿玛赞同此举,并决定资以兵马粮草。
但暗中给出一个条件,要留下他们兄弟其一为质。至于谁去谁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恭格喇布坦想把回家的机会让给兄长,但策棱和他是一个心思,也想让他回去,他根本无法说服策棱。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留,攸关命运。”
“待来日再见时,他们一人可能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而另一人只能是束缚在骄阳背后的阴影。”
“正好当时恭格喇布坦已与我生情,他索性决定当众求亲。他其实心中分明,求亲成功的机会渺茫,皇阿玛不会毁了与自己母族佟佳氏的婚姻之约,把我改许给他,但他坚持要试上一试。”
“或许他要的正是失败,如此他便可以用自己触怒天子得不到过多助力为由,顺理成章把机会拱手让给策棱。”
“反正,在他的谋算里,我只是颗彻头彻尾的棋子。”五公主垂着头,语气平淡,阴影彻底模糊了她的神情,让人难以洞悉她的怨恨悲喜。
“所以,在他上去求亲的前一刻,我去找了策棱。策棱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抢先一步当众悔了你的婚改而求娶我,彻底断了他胡来的念头。”
“后来的事你应该知晓吧,因为那一场闹剧,策棱被皇阿玛独身逐回漠北。索性他自己真刀真枪拼杀了出来,没靠大清一兵一卒。自然,当时那个质子之约也不作数。”
“哦,这样啊。”容淖应得漫不经心。
早在她知晓恭格喇布坦与五公主有情时,已根据皇帝的为人手段,连蒙带猜把其间内情猜出了七八分。现在听五公主细细讲来,并不觉得有多新鲜。
五公主见她如此随意,不似假装大度,茫然顿生,“你不生气?是我的私心拆散了你与你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容淖突然想起,去岁太后万寿节时,她为了诓五公主帮她查种痘所旧事,似乎确实编过心悦策棱的谎言哄骗五公主。
当时还被策棱藏在暗处抓了个现行,那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碰面。
没想到五公主竟把这种鬼话记到心里去了,心眼儿还挺实诚。
“我从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你不必对我愧疚。”容淖冷静澄清,“我遇上策棱,那是命中遭劫,从小便不得安生。如今能顺利渡过这一劫,还多亏有五姐助力。”
“……”容淖把话说开到这个地步,五公主再执着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以她清冷孤高的性情,能做到登门致歉,主动剥开自己过往扭曲心境已是极限。
事既已了,她留下贺礼,果断告辞。
五公主走后片刻,该到传午膳的时辰了。
趁云芝安排宫人们次序上菜时,木槿把飞睇雪爪带了进来。
它们两之所以长得这般圆实,概因容淖平时喜欢带它们一起吃饭。它们虽然不可能上桌,但容淖看见桌上有适合它们吃的,总会忍不住给它们的小盆里夹一点,再夹一点。
容淖今日起了大早入宫,精神不济,没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懒得动。
见一旁的飞睇吃得喷香,干脆蹲身去拨弄飞睇那两只藏在厚重毛发下的小圆耳朵,弄得专心啃骨头的飞睇烦不胜烦。
松狮犬本就天生一副喜怒无常的愁容,这会儿看着更是愁上加愁。壁眉下皱出两撇深深的沟壑,两只倾斜的杏仁小眼盛满委屈。
容淖忍俊不禁,揉揉它圆乎乎的小软耳朵,随口吩咐道,“该给它修修毛了,有些遮眼睛。还有雪爪的指甲,也得磨一下。”
云芝立刻应声,表示自己也留意到了,早先已吩咐养狗处的太监午膳后过来替飞睇雪爪收拾。
木槿反应稍慢,没接上话,只得暗自恼火。
这云芝一回来便大包大揽,从人到狗事无巨细。整整一个上午,六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好不容易给六公主留下的两分印象,迟早被云芝抹杀得一干二净。
木槿正盘算着寻机去六公主面前露露脸,趁解了冷遇之危。她可不愿被打回原形,继续做个有名无实的大宫女。
“木槿。”容淖抱起吃饱喝足的雪爪朝内殿走去,似随口一问,“飞睇雪爪身上有股味道,像是檀香,可是它们昨日不听话偷跑进山寺了?”
木槿冷不丁被容淖唤到名字,又惊又喜,忙不迭答话,“昨日奴才一直守在禅房外面,是见过飞睇与雪爪。不过它们不是偷跑进来的,而是简亲王府的二少爷带它们进来寻公主您的。”
木槿微妙停顿,意味深长道,“因为当时公主正在礼佛,奴才遂自作主张把他们拦在了院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自然听得出木槿是在借机卖好,毕竟木槿可是‘亲眼目睹’过她在禅房内为触怒皇帝的通贵人祈福,不过眼下她没心情理会木槿那点弯弯绕绕,“敬顺昨日到过山寺?那我为何不曾见过他?”
“是。”木槿道,“二少爷看完北郊考授回王府的路上,见到公主的车驾停在山门外,便进来看看。后经奴才劝说,他先带着飞睇雪爪离开了,并未惊动公主。”
敬顺,竟然是他。
容淖眉心一跳。
敬顺其人,状似一派懒惰宗室子弟模样,整日不务正业。实则本性洒脱随意,喜爱凑凑闲趣热闹,每次飞睇雪爪与简亲王世子的波斯猫打起来,数他看得最起劲。
以他的秉性,可不是木槿三言两语能敷衍走的。
偏偏,他走了,还走得悄无声息。
想必他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不敢让她知道他曾去过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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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容淖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见日头转阴,立刻起身前往承乾宫。
小佟贵妃午睡的乏劲还未散去,见她突兀而至,帕子遮在唇上打了个哈欠,面上难掩意外,“怎么这会儿来了,佛日楼住得不习惯?”
容淖摇头,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娘娘帮我从明德堂内取一样东西出来。”
小佟贵妃来了几分兴趣,挑眉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银票。”早间与小佟贵妃相见时,容淖心知自己受限后宫,取出明德堂的存银也无济于事,遂省了这趟麻烦。但是现在,她想到把银票送出宫救人的办法了。
“嗯?”小佟贵妃面色微变,沉声道,“宁寿宫内风气竟如此不堪。”
容淖一愣,无奈解释,“我急着取走银票不是为了打点宁寿宫的宫人。”
“在宫内,你衣食耗用皆属上品,是按正经嫡公主的份例来的,完全勿需操心。这些个金银俗物到你手里,除了能打点宫人,还能做什么。”小佟贵妃上下打量容淖几眼,正色道,“说说看。”
容淖踌躇片刻,终是把自己想救塔里雅沁回子的事交代了。
小佟贵妃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开口,“为何要救?你与他们素不相识。”
容淖目色清亮,缓缓道出,“幸者当对不幸者怀有愧怍。”
诚如昨日嘠珞所言,人生来分了三六九等,千百年来如此。
在这世道里挣扎的苦者,他们最初的不幸,并非因为缺乏能力、勤劳、智慧等,而是源自出身。
一人之幸,是建立在万千素未谋面的不幸者身上的。
所以,相熟与否无关紧要,重要的那是一群无辜的不幸者。
小佟贵妃撑额凝视容淖,“你觉得你是幸运的?”
容淖被这个问题打了个猝不及防,面露怔忡之色,最终答非所问道,“他们脸上出现了不属于正当年纪的神韵,那是不幸。”
容淖确实没有见过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她说的是在街上那群矫揉造作的优童。
天下间的苦难总有共通。
“我知道了。”小佟贵妃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正好内府给你做了几件时兴的夏裳和首饰,晚些时候我让人一并给你送过去。”
容淖行礼退出正殿,行到东边檐下时,下意识驻足,朝明德堂方向望了望。
送她出去的宫人把她这份怅然若失尽收眼中,回去转告给小佟贵妃。
小佟贵妃听罢,摇头轻嗤道,“一个连幸与不幸都理不清的人。自己还是万般不如意,偏看不得人间疾苦。”
“她以为幸是有,有权有势,有吃有穿。殊不知,幸该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无牵无挂。”
宫人被小佟贵妃这连番讥嘲弄得摸不着头脑,“那娘娘为何还答应帮助六公主?”
小佟贵妃闻言自嘲一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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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小佟贵妃所料,第二日清晨,便有太医入佛日楼为容淖请脉。
容淖配合完成诊治后,立刻带上准备好的消暑冰碗与点心去往乾清宫,美其名曰当面谢恩。
皇帝有日子没见着她了,听说她来请安,很是高兴。
不过还是国事为重,让梁九功请她到偏殿稍候,待皇帝处理完朝事再宣她进去。
容淖与梁九功亦是许久未见,寒暄打趣几句他胖得越来越像弥勒佛后,佯装无意问起,“公公,殿中都是哪几位大人在禀事?”
梁九功笑呵呵道,“是丰台大营的将军们。”
“那简王叔可在?”简亲王深受皇帝重用,在御驾亲征噶尔丹那一役中,立过大功。原本是掌拱卫京师的丰台大营总营,后来因病请辞,皇帝令他改掌宗人府另兼部分丰台京郊分营事务。
“自然是在的,简亲王也是丰台的将军呢。再说,今日正逢初一,该是宗室王爷们携家眷入宫向太后与皇上请安的日子。”梁九功眼中精明一闪,“公主想见简亲王?”
“是。”容淖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在王府叨扰了半载,接到回宫的口谕已近夜间,碍于男女有别,我只得向二位福晋致谢,辛苦她们多日照拂。
至于王府的爷们儿,只在清早离府时,匆匆道了一句告辞。今日既然碰上,自然得亲自向简王叔道个谢。”
“公主很是知礼,长大了。”梁九功一叠声的夸赞道,“不过简亲王现下忙于向皇上禀述政务,怕是分不开身来见公主。”
容淖自然知道简亲王无暇见她,她本也不是来找简亲王的。却还是故作遗憾姿态,退而求其次问道,“那简亲王世子与二少爷可在?”
“正在檐下与宗室子弟一块坐着,等面圣请安呢。”梁九功机灵道,“奴才去把他二位请来?”
“算了,请二少爷过来即可。”容淖条理清楚道,“万一皇阿玛突然想宣世子进殿议事,人却被我请来了,那可不好。”
梁九功一琢磨,觉得容淖所言确实在理。
皇帝十分爱重简亲王世子,视其为亲子,平日世子都是随阿哥公主们一同唤皇帝为阿玛的。
至于二少爷嘛,他未来又不能承袭铁帽子王爵,皇帝待他自然少了几分关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一般都是让他与诸位宗室子一同入殿请安。
“还是咱们公主想得周到,您擎等着。”
梁九功一甩拂尘,拖着圆滚滚的身子,一阵风似的走远。
不消片刻,他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个脚步拖滞的青袍少年。
“公主,二少爷,你们说着,奴才先去御前伺候了。”
敬顺见梁九功走远,只得硬着头皮向容淖揖了一礼,“六堂姐。”
容淖弯唇,笑得一派自然,“堂弟今日似乎格外懂礼啊,可是宫中太过拘束?”
“堂姐打趣了,紫禁城乃天子居所,有真龙之气庇佑,自是千好万好。”敬顺牵出一抹僵笑。
“啧——你这样子,我可真不习惯。”容淖背着手围绕敬顺转了个圈儿,突然发难,“说罢,你在山寺究竟看见什么了。”
敬顺眨眨眼,端得一脸迷茫,“什么山寺?”
“少给我装傻充愣。”容淖忿然道,“分明是你把我放在禅房里用来拟木鱼声的小摆件玩得不准刻了,还敢狡辩。你可知道,正是为此,被木槿觉察出了端倪,所以皇阿玛才会突然召我回宫!”
“你可别血口喷人!”敬顺胀红了脸,慌忙替自己辩解,“我蹲在屋顶,哪来那么长的手玩坏你的摆件。”
“哦,原来你在屋顶啊。”容淖一收愤慨,似笑非笑斜睨敬顺。
敬顺浓眉倒竖,“你诈我!”
容淖哼笑,“快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敬顺被气得不轻,口不择言道,“看见了你与男人私会!你们还分车回山寺,哼,掩耳盗铃罢了!他一直在树下目送你,那眼神一看就有事!”
“行,挺好。”容淖果断掀开带来的食盒,把点心冰碗等一一取出后,推开最底下的夹层,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给敬顺,“拿着。”
敬顺粗略一扫最顶上那张票额,忍不住瞪大眼。饶是他出身铁帽子王爵府,也没见过这么厚一叠巨额银票。
当下没出息的咽了咽嗓子,一本正经开始起誓,“这封口银少说也值当半座王府吧,六堂姐真是阔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哑巴!”
昨日下晌,容淖收到了承乾宫送来的衣裙钗环,发现里面裹藏着远不止嘠珞所说的那么点银票。
不做他想,肯定是小佟贵妃放进去的。
“少想美事。”容淖横敬顺一眼,“这笔银子不是给你的,我要你拿着它们给我办件事。”
“凭什么。”敬顺作势把银票往怀里笼,嘟囔道,“是你有把柄在我手中,而非我受制于你,我凭什么要听你吩咐!”
容淖面无表情道,“因为是你替我把木槿引到院外片刻,放我出去私会男人的。不仅如此,你还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从屋顶跳进禅房,装作是我在里面敲响木鱼,继续迷惑木槿。”
“你……胡编乱造什么瞎话呢!你跑出去私会男人,我任劳任怨替你敲了两个时辰木鱼,我又不是月老投胎!”敬顺勃然大怒,被气得胸口疼,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往身上藏银票的动作。
容淖忍俊不禁,见他把银票都收好了,这才正色道,“行了,不闹了。敬顺,我是真有正事请你帮忙。”
敬顺一愣,略带防备道,“你先说来听听。”
容淖言简意赅说完塔里雅沁回子的事,“我需要你拿着这些银票去找远威镖局。就说你能出资替他们重振门庭,条件是请他们的当家人亲自出面救人。”
“远威镖局?这个名号怎如此耳熟。”敬顺拧眉细想,“对了,是那支被引为道义传奇的镖行。”
远威镖局正是十多年前,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的镖局。
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远威镖局别的没有,但这信义名头可是响彻关内外,上达王公,下至平民。只要他们的当家人拿着重金出面,关外那些押解塔里雅沁回子的武官定会卖他个好。”
容淖顿了顿,又道,“而且,一旦武官追问起远威镖局为何要千里迢迢买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当家人大可回复是为了把他们驯为走凶路的卖命镖师,重整昔年风光门庭。”
“还挺周全,理由都编好了。”敬顺嘀咕一句,“可是,人救下来了又该如何安置,那可是三百多张嘴。再过一个多月,就到塞外冰雪封天的时节了。但凡吃穿住稍不经心,便会死人。”
容淖闻言,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敬顺,“你与远威镖局达成合作后,请他们用信鸽,尽快把这封信送去漠北的四公主府。”
“你是想请四公主收留他们?我是曾听闻四公主也在漠北主持垦土种粮,这群犹擅垦荒的塔里雅沁回子送给她,正好得用。”
敬顺好歹出身王府,平日是懒散了些,但绝不是傻子,一点就通,“可这群人毕竟不是正经来头,若是弄不好,会把太子与大阿哥两头都得罪了。万一四公主避祸,不肯接纳他们,又该如何?”
“那就送他们去大清与沙俄交界的买卖城,那里天高皇帝远,正好。”容淖应对自如。
敬顺词穷,不得不承认,确实难以从容淖面面俱到的安排里挑出刺来。
敬顺垂眸看了眼自己被银票塞得微鼓起来的胸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这里可是能值一座半王府,我记得前些年九阿哥他们出宫建府时,皇上和户部拉扯多日,户部也不过拿出这个数。”
容淖拧眉,不可思议道,“怎么,请你办个事真金白银砸你不够,还得对你煽情一通?”
“…………那算了,弟弟消受不来六公主的温情。”敬顺一拍胸前,朝容淖随意摆摆手,“我先回了。”
容淖目送少年甩着衣袖走远,思绪蓦然回到半年前。
那会儿她从盛京旧宫去到王府没两日,正遇上王府摆宴,府内热闹非凡。
雪爪还是只半大幼猫,脾气胆量都没养出来,自己偷跑出去玩,结果被阖府热闹吓得窜到苑中一棵参天老树顶上,上下为难。
容淖找过去时,正好见到一群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拿着树枝、落果等往雪爪身上砸,想逼它跳下来。
没等容淖使人前去阻止,敬顺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踩着院墙借力,几下蹬上了树,又爬了一段,这才踮脚把吓得喵喵叫的飞睇抱在怀里。
引得下面那些勋贵子弟一阵叫好,然后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让敬顺从高处把猫抛给他们。
敬顺抱着瑟瑟发抖的幼猫雪爪,不肯应承,那些勋贵子弟就嗤他是假菩萨,说猫有九条命,就算没接稳砸在地上也不会死。死了也没关系,赔就是了,一只小畜生而已。
待敬顺抱着雪爪顺利下到地面后,方才那个叫嚣猫有九条命的勋贵子弟想要提走雪爪去玩玩。
敬顺一把把人挡开,肆意昂扬的洒脱少年留下一句,“这猫闻不来屠夫味。”
单手抱猫,甩着衣袖走远。
-
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终于办妥贴了,容淖近日心情不错,连带看佛日楼内殿那些花花草草都顺眼几分。
直到听说八公主明日搬来,容淖上涨的情绪突然淡了。
次日清晨,容淖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进出内殿,但她头天夜里熬夜做了半幅盆景山水,鸡鸣时分才将将躺下,实在困得慌,便没理会。
是以,等她中午睡醒睁眼,发现自己枕头上竟多出了一张放大的脸时,吓得险些失声尖叫。
八公主被她的动静吵醒,揉着眼娇嗔道,“六姐你醒了,你睡得可真沉,唤你起来用膳你没听见,我从你身上经过,爬到床里面午歇你也没有知觉。”
“……”容淖叹了口气,迅速起身穿好衣裙。
八公主还是以前那副话痨又黏人的性子,话匣子一旦打开,根本收不住。
“六姐你在宫外住了一年,我们一年没见过了。去年你在盛京那样,我很是担心你。先前我想去王府探望你,但被皇阿玛拦了,好在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对了,六姐,方才我见佛日楼下摆放着两缸打苞的蓝色莲花,听说名为睡火莲,是那些洋人从番邦带来的。因着你喜欢,皇阿玛特地让人从温泉行宫移栽回来的,你可知晓这花何时绽蕊?”
八公主一张嘴犹如奔流江水,滔滔不绝。容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比从前更加聒噪了。
容淖被吵嚷得委实头疼,但佛日楼是她们两人共同的居所,八公主美其名曰更是为她而来,她没道理给人摆脸色。
只能找事做,尽量避开八公主。
容淖搬出昨夜没堆完那座山水盆景,一言不发埋头砌石,哪知八公主再次凑过来,好奇问道,“这可是选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入的景?”
“嗯。”容淖随口应了一声。
八公主拍手,“六姐你真厉害,你能教教我吗?”
“……”可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容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选择装聋。
“六姐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很难,你担心我学不会么?若是如此,那就算了。”八公主熟稔地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道,“今日难得一个阴天,一直玩石头也是无趣,六姐你可想去御花园走走,那边满池子的荷花莲蓬,可以去采些花叶做荷花酥。”
容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说道,“走吧,去看看。”
通贵人十分喜爱荷塘,每年入夏,都会兴致冲冲去采一大捆荷花荷叶与莲蓬回明德堂,摆在院中那棵老梨树下。选秀似的左挑右选筛出好看的花与叶捣鼓成香囊点心等,不好看的一律晒干,塞进她给宫人看诊的药匣子,入药可解暑热烦温。
临出门前,雪爪一直跟在容淖脚边绕,容淖索性把它带上了。至于飞睇,眼下正在有穿堂风过的檐下瞌睡,不时发出好梦正酣的畅快鼾声。
宁寿宫离御花园有段距离,八公主做主传了两顶轿撵。容淖本也没打算走着去,抱着雪爪径直上了轿撵。
因雪爪在轿内不安生,容淖一直在逗它,过了约摸一刻钟左右才发觉周遭景色不对,“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停轿!”
“哎,别停啊。”八公主的声音从旁边轿上传来,只见她掀开轿帘,冲容淖笑眯眯道,“六姐,御花园里只那么两个小小方方的荷塘,能有什么看头,咱们往神武门那边的内筒子河去。六姐你是不知,去年皇阿玛命了内府在那片种植荷花,如今枝繁叶茂,那一眼望去,才叫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去年一整年没在宫中,确实不知内筒子河种了荷花,“神武门那处平时可有后妃前去赏花?”
“花是种给人看的,自然是有的。”
在容淖看不见的地方,八公主把杭绸宫扇摇得飞快。
容淖并不觉得八公主会用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骗她,再说神武门那片内筒子河属内廷中路,虽不比东西六宫那般可任由女眷往来,但偶尔走走也无伤大雅,遂没再多问。
又走了大概两刻钟,轿撵停在内筒子河边,容淖抱着雪爪下来,眼前之景确如八公主所言,有蒲有荷,花叶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六姐,我想乘舟去藕花深处摘莲蓬,你可要同去。”八公主兴致勃勃问道。
藕花深处确实别有意趣,但各色蚊虫飞舞不歇,还伴有一股稀泥的腥臭气息。容淖幼时随通贵人去过一次,印象并不太好,果断拒绝。
八公主乘舟走后,容淖选了一处偏阴的地方,把雪爪放下交由云芝照看,自己则开始折靠岸近处的荷叶莲花。
她按照通贵人的习惯,挑挑拣拣,只选好看的折。
“喵喵——”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容淖险些失足栽进筒子河里。
容淖踉跄稳住身形,顶着一背的冷汗,转身朝传来猫叫的方向跑。
只见森森夹道里,几只黑乌鸦正团团围住雪爪,不停地往雪爪身上啄,很是凶猛。
云芝不知去向,容淖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用手里的荷叶暂时驱走乌鸦,蹲地检查起雪爪的伤情,好在不算严重,只是被拔掉了一小撮毛。
紫禁城里奉乌鸦为神鸟,不仅在各正宫前设了酬食神鸟的索伦杆,为此还专门放了一笔出项,名为老鸦粮。
以至于把这满城的乌鸦胆子养得比人大,乌鸦欺负猫猫狗狗这事儿,在紫禁城里并不算新鲜,有时候连人也得挨这些扁毛畜生的欺负。
乌鸦这种鸟记仇得很,容淖担心自己方才驱逐它们会引来报复,抱起喵喵呜呜往她怀里缩的雪爪,打算赶紧回佛日楼去。
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起,竟笼着一道暗影。
策棱眼睁睁看着容淖面色变幻,就跟青天白日活见鬼一样难看,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急道,“是我,活的。”
“哦。”容淖面无表情道,“那真遗憾。”
第35章
内筒子河上绿茎红花相缭乱,瓜月荷风引荡漾。
而几步开外的背阴夹道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抱猫少女与高大青年对立而站,二人间的氛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看来我上次的话你是没听进去。”容淖神色凛然,对面前这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她略微一顿,轻扬下巴,孤傲之中勾出一抹残忍。
“世上确有两全之法,但无用者多半只能二择其一,你便处在如此境地。去年你既已选择千岁鹤归,当全胸中丘壑,立马重振山河。如今却屡次行止无度,对我纠缠不清,似妄图以风月憾事缀饰无能。”
容淖目若锋刃,薄鄙冷嗤,“当真是贪心荒唐至极!”
策棱闻言,复杂轻瞥容淖一眼,并未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自袖袋里递出一物,证明来意,“我找公主,是为它。”
一只体量窄小的空白信封。
这是……
容淖一眼认出,这是她让敬顺送给四公主的信。
为了飞鸽传信方便,她特地私下糊了个小信封。
容淖头皮发紧,想起自己方才那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恶言,还直指他对自己贼心不死,果断倒打一耙,“有事你不会早说,偏要装神弄鬼吓唬人,活该!说罢,这封信为何会落到你手里?”
策棱望着理直气壮的小姑娘,生生给气笑了,挺拓凌厉的眉眼染了几许无可奈何的纵容,“我一来你净顾着骂我,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容淖佯咳一声,把信攥回手里,权当没听见他的委屈,“……说事。”
策棱收敛笑意,正色道来,“公主前往漠北送信的信鸽,混进我府上建在关外的巢房觅食,为我部属豢养鹰隼所猎。”
“少避重就轻。”容淖满眼狐疑,全然不信策棱所言,“我虽不养信鸽,却也知道它们之所以能送信千里,全是仰仗鸽子出众的识途本领与强烈的归巢本能。信鸽从喝水、吃食、巢舍、哨声乃至待人亲和等,都是特驯过的,绝不可能飞进陌生巢舍觅食。”
“懂得还挺多。”策棱意外挑眉,锋锐的眸底闪烁骄傲,“那公主或许知晓,柯尔克孜人尤擅驯鹰,日常多用鹰隼狩猎、驱赶野狼、卫戍部族,乃草原天空独一无二的王。”
容淖知道策棱祖母格楚哈敦乃藏北的柯尔克孜族人,策棱兄弟两受其影响多年,亦承了柯尔克孜族的习性,譬如不留发、不蓄须、懂针线、擅驯鹰等。
容淖笃定开口,“所以,漠北之地的天上,被你以鹰哨把持了。”
鹰的领地意识极强,关外人养鹰为哨并非奇事。许多时候,两部交战,人马在地上搏命,鹰隼在天上厮杀。
策棱坦荡应道,“是。”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截住她送往漠北的飞鸽传书。
容淖暗自为策棱这短短一年内在漠北经营出的势力惊心,面上仍旧端得不动声色,冷静道,“你既找上门来,想必早已看过信中内容。这其中与你并无干系,何必多管闲事。”
“这封信是我部属在塞外所截,我事先并不知情。”
策棱一一道来,“因公主刻意造假笔迹,信件文字似出自文墨不精的狂野男子之手。再加上只在信的抬头写了‘四姐安好’,信末并未落款署名。我的下属误以为是九阿哥想要传信去漠北四公主府,请四公主暗中收留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这才决定传回京中,让我定夺。”
四公主之母为宜妃一母同胞的亲妹郭络罗氏贵人,四公主自小与宜妃之子九阿哥交好,两人间的血脉关系远比其他皇家异母兄妹更为紧密。
而九阿哥,打上书房起,多年来最是信服八阿哥。
八阿哥生母低微,从小养在大阿哥之母惠妃膝下,这些年几乎是唯大阿哥命是从。
绕这么大一圈,说到底,策棱的下属应是怀疑这封信为大阿哥授意九阿哥为之,特地截留。
毕竟当初是大阿哥力谏召塔里雅沁回子千里迢迢去往呼伦贝尔种田,一年垦荒失败而已,大阿哥明面领罪,实则借垦荒夺权之心不死,遂决定暗中把人保下,另谋来日也未可知。
策棱作为名义上的太子党|羽,他的属下截到了疑似大阿哥党|羽往来信件,自然会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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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倒霉。
容淖面色不虞,强忍脾气,“事情始末我已知晓,你放心,此事乃我一人主意,绝对与大阿哥一系无关,辛苦你原样把信送去漠北四公主府。”
“不可。”策棱果断拒绝,严肃道,“上次在马车上我已与公主析清利弊,解救塔里雅沁回子一事,牵连甚深,稍有不慎,你便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权力场上,无人会信任纯粹的慈悲。我能查出这封信四仰八叉,跟鸡爪子挠过一般的信件出自你的手笔,太子、大阿哥自然也能。”
“届时,不仅太子、大阿哥会揣测你已倒向对方,出手施救别有用意,所谋甚深。甚至就连皇上都有可能疑心你在储位之争中站了队,此乃犯了君王忌讳。”
“再则,四公主背后关系脉络复杂,你这封信送过去,等同亲手把女子干政的把柄递了到了大阿哥一党手上。若大阿哥以此为挟,让你借由皇上宠爱,在宫内为他做些违心之事,你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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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慢抚雪爪背上软毛,轻描淡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太轻视四公主了。她一个远嫁和亲战乱纷飞之地的公主,不避世以图安稳,反而亲自主持垦荒漠北,足见其心气志向。”
“我仔细想过,去年大阿哥毫无预兆于御前力谏垦荒呼伦贝尔,八成正是见四公主因致力改善漠北民生得利,权势地位蒸蒸日上,故而起了效颦心思。”
“四公主既目有远志,又肯脚踏实地做事。我送她三百垦荒好手,解她燃眉之急。如此明目昭昭的女子,必懂权衡分寸。怎屑为血缘羁绊贸然搅进庙堂浑水,与一块不知轻重的磨刀石同流。”
容淖口中的磨刀石,自是指大阿哥。
如今的太子虽处处被皇帝打压,但远非大阿哥能比。只是大阿哥身在其中,浑噩不明而已。
策棱承认,容淖慧眼如炬,思虑敏捷,句句在理,淡然自若的模样颇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超脱风采。
可是,这朵骄傲聪慧的娇花只在深宫盛开过。
森森宫苑虽暗无天日,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优渥沃土,炊金馔玉不足贵,白玉为堂金作马。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漠北,有为抢夺半块炊饼杀亲的卑劣恶事;不知道易子而食并非书中记载;不知道朝享酒乐,夕送魂幡,铁蹄弯刀过处,鸟兽绝踪。
人间境地既是炼狱。
在朝不保夕的漠北,任何擅断善谋,思虑作为,随时可能被现实裹挟。
四公主身在其中,亦难免俗。焉知哪一日,她于恶浪滔天间,不会惊失分寸。
四公主是个变数。
她可能令容淖的决胜千里一招不成,尽数化为纸上谈兵,甚至惹无穷麻烦上身。
策棱犹豫是否该把一切据实以告给容淖,他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只及他肩膀的姑娘。
容淖正在分神安抚喵呜不停的雪爪,惯常神气的小脑袋下垂出一抹堪称柔和的弧度。
从策棱俯视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是鸦羽似的鬓发与髻上那支金镶珍珠宝石桃蝠流苏簪。
在这般烦闷盛暑天里,她颊边那抹晃动的金色非但不会显得耀目俗气,反倒有股浑然天成的灿烂。
不仅因为她生得一副雪肤玉颜的好相貌,恰应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更是源于她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自洽自信。
如此清极艳极的女子,高傲才是她最好的配饰。
“好,这信由我帮公主送去漠北。”策棱道。
容淖把信递给策棱,微一颔首示意告辞,径直抱猫转身离开。
策棱目光追随那抹倩影移动,直到她彻底走出夹道,消失不见。正欲从另一个方向遁走,忽而再度听见乌鸦凄厉诡谲的叫声,其间隐约夹杂女子呵叱与猫儿呜咽。
策棱赶紧抬眼望向天上,果然瞧见天上有张翅的扁毛乌鸦盘旋,正朝容淖消失的方向涌去。
这群欺软怕硬又记仇的扁毛畜生,必是记恨容淖先前用荷叶驱赶他们,早在天上观察着,专等容淖落单时下手!
策棱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循声追了过去。
只见容淖深陷乌鸦包围,一手艰难护住怀中肥猫,另一只手挥舞不停。一边躲避黑乌鸦的粪便攻击与尖利鸟喙,一边试图再次驱散它们,周身形容十足狼狈。
策棱顺手从内筒子河岸边捞起一捧东西,足下生风冲到容淖身边,惊得半数乌鸦拍翅高飞,留下一串凄厉的呱呱尖叫。
容淖掩袖避开一小坨白色鸟粪,忽觉有什么东西歪歪盖上了自己头顶。
翠色荷叶半挡视线,容淖于惊诧中抬眸,望见男子兀立的喉结与干净利落的下颌骨。高大的身形牢牢挡在她面前,暂且替她隔开那群扁毛畜生的攻击。
“把猫给我。”
男子干燥温暖的气息笼下来,胜过万语千言安抚。
“不必。”容淖拒绝。
雪爪性野,加之连番受惊,贸然被生人抱去,肯定会亮出爪子挠人。
策棱闻言也不强求,又道,“此处偏僻,宫人都被调走了,我送你去宫道上。”
这些乌鸦顶着神鸟的名头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仗着无人不敢伤害它们,短暂被策棱吓得四下飞窜后,再度拍翅折返,大有愈战愈勇的架势。
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容淖果断点头,她这一动,脑袋上倒扣的荷叶帽子歪得更厉害了,摇摇欲坠。
策棱眼疾手快替她扶正,又飞快收回手,在臂弯夹着的那捧翠叶红花中,迅速翻拣挑选。
容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先前她精挑细选折下的那一大捧莲叶荷花。
这群扁毛畜生的鸟粪攻击确实太过恶心,容淖只当策棱是要再找一张荷叶遮住他自己,防止路上中招。
谁知……
眼见那张被策棱挑选出的肥大荷叶,径直盖到她臂弯中的雪爪身上,容淖一时反应不及,为这番意料之外的细心。
“愣着作甚。”策棱大掌再度虚按到容淖脑袋上,轻拍一下,顺便替她稳住荷叶帽子,催促道,“快跑。”
这是一种明显的呵护姿势,暧昧亲密,仿佛夏日升温。
容淖心底蓦然涌出一股不自在,想要摆脱头顶那只大手,自己扶住荷叶帽子,可她单手抱住大肥猫跑动也不可能。
反正今日已经如此狼狈了,容淖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权当没有头顶长手这回事,两人就以这般难以言喻的诡异姿势,相携匆匆朝停轿撵的宫道口跑去。
眼看离人来人往的宫道只差一道偏角的月亮门,那群乌鸦终是不敢再穷追不舍,在天上盘旋片刻,咕咕拍翅四下散去。
“多谢。”容淖绷着跑出薄红的小脸,不太自然的轻声嘟囔一句,“还有,我先前言语太过。”
这句含含糊糊的道歉,引得策棱讶然侧眸。
宽大的荷叶衬得姑娘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雪白肤,横波眸,桃李染樱唇,一抹飞霞镀春色,打眼瞧去,无一处不是活色生香。
更因那别别扭扭的歉意,凭添三分可爱,削弱了她通身那股高不可攀的孤傲矜贵。
以至于,显欲更引欲。
策棱别开眼不敢再看,喉结滚动,哑着嗓子回道,“公主不必道歉。”
不必就不必。
容淖尴尬得转身便走,以她的性情,能憋出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已是极限。
就在她一脚踏过月亮门前,身后有道声音唤住了她,“公主。”
容淖踌躇一瞬,不解回头。
直直撞进策棱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眼,他负手而立,敛去平日恭谨宽纵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飒爽凌厉的压迫感,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蠢蠢欲动。
一开口,那股势在必得的狂妄坦诚,扑面而来。
他说,“我这人,是很贪心。”
容淖眉心一跳。
为这话,也为这人。
不知为何,容淖总觉得眼前这本相毕露的策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梦中见过一般。
不过,平日也不乏这样的事,有时候总会对某个未见过的场景感到十分熟悉。
是以,容淖并未放在心上,冷冷落下一句,“无礼。”
转身离去。
-
容淖径直回到佛日楼,把雪爪交给宫人去处理伤口,自己径直进去内室沐浴更衣。
等她散着湿发,裹着一身水汽出来时,八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倚在玫瑰圈椅里坐立难安。
“六姐……”八公主走到容淖面前,讪讪出声。
容淖冷睇她一眼,抬手示意云芝把宫人带出去,这才不咸不淡道,“长本事了。”
“我……”八公主面色胀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歉,“对不起六姐。”
容淖不以为意轻嗤,懒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替策棱引我去内筒子河,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早在策棱出现在夹道那一刻起,容淖就隐约觉得自己着了道。
后来面对乌鸦攻击,策棱情急之下道出‘宫人都被调走了’时,容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策棱如今已不是御前侍卫,而是正儿八经领衔的蒙古王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能假借职务便利在宫内寻她踪迹。
现在的策棱想寻机见她,必须有人里应外合。
通贵人喜欢荷花算不得秘密,八公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她引去了内筒子河边,然后把所有宫人支走。
说来,也是她轻视了八公主。这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会全然单纯无害。
“我……”八公主吞吞吐吐,“我是听四哥吩咐,前阵子,我哥哥入了丰台大营的火器营任武职。”
八公主乃已故敏妃之女,有同母所出兄长十三阿哥与同母妹十公主。
八公主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十三阿哥无疑。
容淖随手撩了一把湿发,并不信服八公主的解释,“十三阿哥惯常受皇阿玛青眼,年年随驾出巡,他的前程皇阿玛自有打算。再则,他与四阿哥兄弟情深,何必你行这等不入流之事讨好四阿哥,为他保驾护航。”
八公主满脸羞愧,“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哥哥在军中处境不算好,他所在的虎枪营连年势弱,被后建的火器营压得出不了头,正在力图革新,改进器械。近日来,他不仅奔走请教洋人传教士,还多番招揽有才之士。”
“放眼满朝文武,只有策棱贝子是自漠北征战而归的,他对准噶尔部及沙俄的火器远比旁人了解。沙俄老毛子的火器略胜我朝一筹,若我哥哥能得策棱贝子相助,钻研透了他们的器械,一切烦恼便可迎刃而解。”
“听闻策棱贝子前几日已向皇阿玛辞行,准备返回漠北,正是因受四阿哥所托,为着我哥哥虎枪营之事才耽误了行程。他如此仗义,我不能不为我哥哥着想,所以才听了四阿哥的吩咐,引你去内筒子河……”
容淖听罢八公主这番言论,面色很是古怪。
“这些军营事务,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大宫女孟春,她是我额娘留给我的宫人。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爽,哥哥前来探望,我不便相见,是她从中给我传的话。”八公主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六姐,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是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八公主所知这些军营事务,与事实完全不符。
虎枪营与火|器营虽同属丰台大营旗下,且都沾着火|器,不知情者或许会把两者混淆,但稍微懂行一点的,都该知晓两者所司职责鲜有重合,绝对不可能发生西风压倒东风这种事。
虎枪营男儿尤擅骑射,是从八旗、前锋、扩军和火|器等营伍中择优挑选组成禁卫军,主要职责乃是护从皇帝围猎。
皇帝每次出巡都爱带十三阿哥,把人安排去此处,合情合理。
火|器营营兵则分鸟枪护军与炮甲两种,专职制造炮|弹、枪|药及火|器,同时也负责部分京师卫戍职责。
十三阿哥所在的虎枪营,根本管不到革新火|器上去。
策棱耽误北归行程,更不可能是特地为十三阿哥停留,应该是皇帝对他另有安排。
孟春能把谎话编得如此合乎情理,轻而易举用话术迷惑了八公主,哄得八公主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了,显然对军中各营伍职责十分清楚。
也不知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十三阿哥的私下示意。
容淖不动声色打量八公主一眼,见她仍是一脸浑噩懵懂。
随意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的人,固然可怜,却也十分危险。
今日八公主只是受人之托引她去内筒子河边,没真切给她造成伤害。
但保不齐八公主下次不会为人三言两语蛊惑,趁她不备给她一击。
容淖可不想睡觉都得睁着眼,遂打定主意,要尽快设法与八公主分开。
第36章
容淖的冷淡疏离并未过多掩饰,八公主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从下晌到夜间,一直低眉顺眼赔小心。
临睡之前,八公主拥着被子,终于鼓足勇气问起,“六姐,你可是打算搬走?”
容淖倚在贵妃榻上,手捧一本闲书,可有可无点头。八公主见状,咬唇不再多言,闷闷翻身倒在床褥中。
容淖示意宫人把床帘放下。
三进的千工拔步床帷幔层层叠叠,是容淖特地命人挂上的。能把里外两方隔绝出互不干扰的天地,就算她在外间燃灯通宵也扰不了床内八公主的好梦。
容淖计划着第二日去找皇帝禀明搬走事宜,这夜特地早睡了一个时辰,赶在第二日午膳前醒来,去往乾清宫面圣。
皇帝近来国事繁忙,暂且脱不开身,打发她先去御花园的浮碧亭玩耍,等到时辰了父女两一同在亭中用膳。
浮碧亭前有一方浅池,池中有芙蓉出水,游鱼穿泳,池壁更是雕刻着精细的石蟠首出水口,尽显御园清新活泼的情|趣。
可惜有昨日经历在前,容淖对赏荷逸事兴致缺缺,索性枯坐在亭内,单手支着下巴,魂游太虚。
直到东边方向传来异动,容淖这才略微打起精神。
浮碧亭地势偏高,容淖身在其中,能借地利之便,毫不费力把东路五蝠小径花树旁那两道拉扯不清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八公主甩开孟夏的手,往前走出几步,再次被孟夏拦下,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六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孟夏压着嗓音恨铁不成钢对八公主道,“论身份,你的额娘是妃位,养母是四妃之一,还有位受宠的同胞兄长。六公主生母不过是个被囚的小小贵人,养母孝懿皇后又不认她,母家更是势弱无甚扶持。方方面面相较,她都远不及你。”
“如今皇上却让你给她做‘药引’,堪称辱没,焉知那些知情妃嫔会在背后如何讥嘲,若能趁此机会两相分居,岂不正好。”
“再说,六公主待公主你素来冷淡,视你一腔热忱为无物,你又何必因为她生了副合你眼缘的漂亮皮囊,总去捂她的冷面孔冷心肠。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公主你自己想想,昨日你都那般低声下气道歉了,六公主可曾给过你一个好脸色。若继续住在一起,以后指不定你要怎么受气吃亏呢。”
“奴才拦着你,不让你追去浮碧亭上找六公主说和挽回,是免了你再度自讨没趣,回去又躲在被窝里伤心。”
“你不要这样说六姐。”八公主双颊气鼓鼓,忿然反驳,“她不是这样的。”
“那她能是怎样的。”孟夏不以为意叹气,耐着性子哄道,“行了公主,咱们不闹了,赶紧回去吧。这天儿热得慌,莫在外面沾染暑气。”
“六姐她就是面冷心热。”八公主依旧不肯挪步返回,垂头闷闷蹂|躏边上的花树,忽然抬头认真对孟春道,“其实我喜欢六姐,想继续与她住在一处,不是单图她生得好,赏心悦目。更是因为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时,她替我出过头,还不止一次。”
孟春疑惑,“竟然还有这层渊源,那奴才为何不知?”
她曾是已故敏妃跟前的小宫女,是看着八公主出世的,后来又在八公主五岁上下就跟着贴身伺候了。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她比八公主自己还要了解八公主。
“那时我才四岁吧,额娘正怀着十妹。”八公主闷声道来,“记不清宫里是办什么宴会,额娘好像因身怀龙裔被召去御前说话了,留我在偏殿吃席。席间还有些低位的后妃、公主及宗亲女眷等。”
“不知是谁起的头,说额娘正值得宠,要拼着多生几个弟弟。日后额娘有哥哥弟弟傍身,就不会要我了,要把我送给其他娘娘抚养。我听见这些吓得哇哇直哭,偏生有几个宗室家的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围着我不依不饶学舌大人的话。”
“那么多人在,皆是冷眼旁观,把孩童的喜怒当做逗趣来看。只有六姐冷不丁站了出来,慢条斯理对我说,以这般言语嬉闹讨趣的,都是嫉妒我有父母。”
孟春听得直咂舌。
所谓嫉妒八公主有父母,言下之意,岂非是指那些恶意打趣八公主的大大小小没有父母,少条失教。
“这话等同直接把在场的后妃与宗室女眷得罪了大半,怕是不好收场,最后如何解决了?”
八公主点头,娓娓道来,“当场便有几个地位尊崇的宗室福晋发作,那时候六姐不过七岁左右,身子骨差,也未见得多受皇阿玛喜爱,她们是有恃无恐。不过六姐也不是好惹的,直接翻了个白眼,闭目一头栽倒在了骂得最凶的那位福晋身上。”
“局势瞬间逆转,瞧着更像福晋们为老不尊,逞口舌之快把个稚嫩小童逼得病发。在那般宫中庆典上,这样的事闹大了对谁而言都算不得光彩,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孟夏微怔,以她的眼光看来,幼年六公主靠装病全身而退的招数算不得多高明,只是普通孩子想法与手段。
但落于当时年幼惶恐的八公主眼中,挺身而出的六公主无异于天神下凡,无一处不好。
八公主继续道,“那次之后,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六姐。她体弱多病,除了去乾清宫面圣,平素顶多会在阖宫欢庆的宴席庆典上露露面。”
“又是个宴席,照样还是那些女眷,女人一凑堆这嘴总是闲不住。你知道的,我幼时生得不算好看还皮肤黑亮,她们便嫌弃笑话,说我相貌没有传到额娘一二分好,瞧着竟和其他阿哥公主天差地别。倒是能和六姐比一比,都生得出人意料,晚上见了能吓破胆。”
“当时六姐的脸尚未复原,疤痕明显,这种话明显不怀好意……”
“我额娘其实在场,不过她忙着顾看年幼的十妹,只是含糊赔笑而过,不以为意。”
孟春念起旧主子的软乎性情,以及对待孩子们偏颇,心知八公主这话是说客气了。
八公主身为敏妃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只是个样貌平常不得圣心的女孩儿。上有聪慧的兄长压着,下有讨喜的幼妹比着,她能从敏妃处得到的关注本就少之又少。
算起来,彼时的敏妃也只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若为替女儿撑腰,争两句口舌之利而得罪一大帮子女眷,这事显然是不划算。
孟夏几乎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是六公主出头了?”
“是。”八公主点头如捣蒜,故意绷紧小脸,模仿起幼年容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微抬下颚,把孟夏当做口出恶言的福晋,上下打量后冷声道,“您揽境自照几十载,胆子竟还没练出来?”
“这……”孟夏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六公主于阴阳怪气一道上,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怪才。
幸亏她身子骨不行,若是个健全人,就冲她这般胆大不羁的做派,但凡多赴几次宴,那些宫妃女眷绝对联手让她长不大。
当然,这些话孟夏不敢当着八公主面前直说,只能委婉措辞,讪讪道,“这可真是,哪里不平哪有六公主。”
“确实如此,别看六姐幼时病弱,实则一身侠胆。我只是列举与我相关的一二,她肯定还帮过其他人。”
八公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然你以为六姐那些貌丑无盐,性情古怪的名声怎么传到民间去的。她这些年分明连明德堂的宫门都极少踏出,说到底,全是陈年积怨惹的祸。”
孟夏闻言很是讶然,在她眼中八公主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万万没想到,八公主还能想到这般深入。
这也足以证明,八公主是真的打小起便看重六公主。
孟夏皱眉,索性顺着换了个说法劝阻八公主,“这桩桩件件皆是公主亲身经历,想必公主很是清楚以六公主性情,眼底揉不得一粒沙子。既然如此,公主若强求取得六公主原谅,继续同住,岂非等同在给六公主添堵?”
八公主闻言,面色倏地煞白,惶然惊觉位置对调了。
对啊,从她答应引六姐去内筒子河边起,她便不再是被六姐护在身后的幼童,而是成了碍眼的沙砾。
容淖在浮碧亭上,冷眼看着八公主失魂落魄随孟夏离开。
她听不见两人的争执,却能把两人的态度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外乎是八公主执意要上浮碧亭做最后的尝试,让她不要向皇帝请命搬走,孟夏则想方设法阻拦。
容淖懒散收回视线,随手拿了罐鱼食,趴在亭中廊椅喂鱼。她故意远远近近的抛食,逗得满池红鲤不停穿戏莲叶。
等她玩够了,回头准备传水净手时,才发现皇帝一袭常服,执扇立于亭前石阶上,望着她笑。
容淖赶紧起身请安,“皇阿玛怎这般悄无声息的来了。”
“若是摆了华盖御撵,岂能逮到你如此促狭,逗得满池锦鲤沸腾,跟下油锅一般。”
皇帝‘啪’的收拢折扇,提袍坐下,朗声笑道,“这些鱼可都是太后的宝贝,特别是那尾额上一点白的,养好些年了。你仔细些,若给玩死了,挨罚时阿玛可不会保你。”
“就是玩这条鱼才最有趣。”容淖眨眨眼,把鱼食罐子递到皇帝面前,像个卖力邀请同伴一同捣蛋的顽童,“不信阿玛你试试。”
皇帝失笑,当真接过罐子,开始逗鱼。他比容淖准头强多了,每每都故意把鱼食抛到那尾额上一点白的锦鲤身上,逗得鱼群团团压着那条锦鲤抢食。
父女两玩够了鱼,这才落座席间,各自净手。
皇帝漫不经心瞥容淖一眼,“你可是有事找阿玛?”
容淖大大方方点头,爽利答道,“不过还是先用膳为好,免得阿玛头疼起来,坏了胃口。”
皇帝被她的坦诚逗得好气又好笑,示意梁九功传膳,“行,就依我们六公主的安排,先用膳,后说事。”
父女两都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况且这天燥热得慌,根本没什么胃口。
随意对付几口,便双双放下牙著。
皇帝手捧清茶润口,以目示意容淖,“现在可以说了。”
容淖开门见山道,“女儿总是晨昏颠倒,与八妹同住甚是不便,想要搬离佛日楼。”
“搬离佛日楼,你是当真会给阿玛出难题。”皇帝扶额,“你可知道,为了安置你入寿康宫,阿玛对太后费了多少口舌。”
“是女儿太过任性。”容淖从善如流认完错,仍旧坚持道,“万望阿玛成全。”
“理由。”皇帝收敛笑意,不怒自威,“你应该知道,安排你与八公主同住,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所以,莫要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出来粉饰太平。朕倒是要看看,你有何非走不可的理由。”
容淖抿唇,抬头直视皇帝,双目灼灼,“那也请阿玛给女儿一个必须住下去的理由。我这副病体残躯什么状况您最是清楚,那点女子私事于我而言,可有无可。”
“愈发口无遮拦了。”皇帝干咳一声,斥道。
他虽为人父,但毕竟是男子,听女儿直言道出这等私密之事,自是尴尬。
容淖其实比皇帝更不自在,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固执,木着一张脸不罢休道,“请皇阿玛解惑!”
皇帝目色发沉,默然转动起拇指上的金龙扳指片刻,斟酌开口,“小六,阿玛重新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是察哈尔地界多罗特部的汗王世子。冬猎时阿玛会亲自去察哈尔,替你掌眼,若无意外,会当众直接赐婚。”
“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决拥护前明,与我朝关系紧张的蒙古部落?”
容淖在听见这个部落名字的一瞬间,几乎立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您想让我为多罗特部诞下有本朝皇族血脉的继承人,以亲缘关系收拢多罗特部。”
难怪皇帝会突然注意到女子的私密事,因为这关系她能否顺利怀孕产子。
容淖还记得多罗特部毗邻漠北,皇帝的手多年伸不进漠北,反倒是策棱凭借一身意气先扎了进去,前途广大。
从前皇帝只用防备漠北,如今还要分神提防策棱势大。
若能以和亲一途顺利收拢多罗特部,那便可直接借多罗特部的势力,对漠北及策棱起到监管制衡的作用。
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皇帝默认了容淖的猜测,正色晓之以理,“小六,凭你的才貌聪慧,未来想要抓住多罗特部世子的心应该算不上难事,有你从中周旋,多罗特部对待大清的态度必会软化。”
“但你要清楚,人间从无永不凋零的绝色,只是年轻时多了几分新鲜。或许十年,或许一年,夫妻恩爱消淡,乃是自然而然之事。届时,多罗特部与大清的关系极有可能会再度跌至冰点。”
“可若你能为多罗特部诞下小世子,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皇帝抬眸,睥睨而视,“阿玛向你保证,多罗特部将来的王位,只会属于你的孩子。”
孩子。
一个连影都没有的孩子,命运已被摆到桌上,算计得明明白白。
容淖倏然展颜失笑,眼底却是清明一片,平静道,“敢问皇阿玛,若我未来的孩子不像我这般容易任您摆布,您当如何?”
皇帝睇容淖一眼,避重就轻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孩子自然也是好的。”
“您不敢给我保证,不敢给您未来的亲外孙保证。”容淖了然冷笑,一针见血道,“您甚至不敢说一句——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害人之祀。”
“如此世道命运,不来也罢。”容淖大胆直视满面阴云的皇帝,决绝道,“我不会留下子嗣的。”
皇帝“哐”的一声,收拢折扇。天子面上,并未出现容淖料想之中的震怒,而是数不尽的复杂怅然。
“方才阿玛来时,凑巧听见两句八公主与宫女说话,提起了你幼年性情何等不羁。”
皇帝喟然长叹,毕竟容淖将来和亲远嫁是到千里之外,他就算贵为皇帝也不可能硬逼着她生孩子,只能选择好言相劝,动之以情。
“小六,你本该长成这宫里最肆意昂扬的洒脱女子,可惜事与愿违。你就不想看看,你将来的孩子是否能踏上你未走过的路?”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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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被私下禁足佛日楼了。
因为那句决绝的‘不想’,更因为她让皇帝一番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全碰了壁。
八公主不知内情,以为容淖是因请求搬离佛日楼而触怒了皇帝,很是愧疚。
她本想借思念养母宜妃为由,回翊坤宫小住几日,好歹让容淖暂且顺顺心,哪知这心思刚提出来,便被从御前调来‘掌管’佛日楼事务的孙姑姑否了。
孙姑姑与容淖也算老熟人了,去岁容淖设计自己落水浑河,皇帝正是派她掩人耳目把容淖接回盛京旧宫的。
许是她打心底认定容淖不是盏省油的灯,又或是得了皇帝某种示意,她看管容淖称不上严格,但十分周密。
每顿必须亲眼看着容淖把调养身体的汤药喝下去不算,还会静静在旁边站上半个时辰,防止容淖背人把药吐出来。
另外,对待容淖调制的香方,摆弄的药材等,她都要再三检查,确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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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日楼只那么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几乎处处都罩着孙姑姑的影子。
容淖毕竟是自幼往来乾清宫长大的,在天子面前她尚且能泰然处之,一个掌事姑姑而已,吓不住她。
八公主年纪小,经事少,没容淖这份定力。但凡孙姑姑露面,她连进出都极不自在。
容淖被禁足的第三日,小佟贵妃闻讯前来探望。一进门,委实不客气地打发走孙姑姑,直接单刀直入问起容淖,“你又做什么了?”
容淖言简意赅道罢那日浮碧亭的争执。
小佟贵妃心思何等玲珑,皱眉道,“眼下瞧着皇上是不能奈你何,最多只是派个掌事姑姑整治你一二。可说到底,你始终是被皇上攥在手里的。旁的我不多言,若你出嫁以后,皇上说上一句通贵人想抱外孙,你从还是不从?”
通贵人现在已疯癫得不认人了,哪里还会惦记什么外孙。
若有朝一日,真有这种话传出,那只能是皇帝在以通贵人逼容淖就范。
容淖蹙眉,压住心底躁意,抬手抵住钝钝生疼的脑袋。
近来她头疼的次数愈发频繁,发作之时,多半是遇上难以解决的棘手之事。
“会有法子解决的。”容淖沉沉开口,说不清是在安抚小佟贵妃还是自己,“宫中这边是走不通了,只能寻机从多罗特部入手。反正皇阿玛只是暂且看中多罗特部的世子,赐婚圣旨未下,一切皆有变数。”
“过段日子,我会假意服软,以便请旨伴驾今年的察哈尔冬猎,亲自去会一会多罗特部世子。届时还望娘娘替我出一把力,保我能顺利随行。”
小佟贵妃颔首,“你拿定主意便好。对了,我来还有另一桩事提点你。”
“娘娘可是说明日四阿哥生辰?您放心,贺礼我已备下。”早几日八公主替四阿哥准备贺礼时,容淖自然记起了这茬。
“不是四阿哥,是策棱祖母格楚哈敦,她与四阿哥同一天生辰。”小佟贵妃道,“去年你在盛京旧宫能捡回这条命,多亏有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他们府上有过多牵扯,但总不能让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骂你忘恩负义,这面上功夫还是得做足了。”
“多谢娘娘提点。”容淖眸光一闪,“我明白的,一定会给贝子府送上一份大礼。”
-
翌日清晨,贝子府。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早早去格楚哈敦面前请安,恭贺祖母千秋寿辰。
因早先传过话,格楚哈敦寿辰不宴宾客,只办家宴。
是以这日倒没什么亲朋故友登门祝贺,只有各府打发前来贝子府送礼的奴才往来热闹。
听见外面传话六公主贺礼至时,策棱一口茶险些呛到自己。
要知道过去这些年里,只有他们府上逢年过节便往明德堂送礼,容淖从来不搭理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想起容淖平日待他的态度,隐约有股不妙的预感,扬眉示意底下人,“把东西端上来瞧瞧!”
白音领命,片刻之后,容淖的贺礼自个儿排队走进了花厅,一字排开在策棱眼前。
策棱望向厅中一字排开的四位嬷嬷,只见她们衣衫齐整利落,发髻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走路的步弧一般无二,就连两颊板出来的深纹都极为一致。
一看便知是由多年宫规熏陶出来的板正之人。
策棱默然,试探问起,“这是?”
排头那位嬷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谦虚道,“奴才们略通调养之道与岐黄之术,都曾在太妃们宫里服侍过。六公主送奴才等人来贝子府,是为了伺候格楚哈敦。”
似乎没什么问题?
策棱暗道,许是他多心了。
没过几日,策棱便为他的‘轻敌’付出了惨痛代价。
容淖送来的四位嬷嬷里,有两位确实一直陪伴格楚哈敦左右,尽心伺候。
至于另外两位……
这两位日日神出鬼没出现在他左右,板着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早上训他在院子里练武打赤膊不成体统;上午挑他箭袖松垮有失体面;午间训他进食太快没个规矩;还有下午和傍晚……总之,他连左脚先跨进门都是错。
策棱非常确定,她们是容淖派来报复自己的!
如此诸般挑剔,处处讲究‘以礼服人’,可不正应了那日容淖呵斥他的那句‘无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当他试图反抗,这二人就一个在他耳边絮叨不停讲道理,另一个则哭天煞地抹眼泪。
刚柔并济,天下无敌!
不过短短几日,策棱便被两位嬷嬷折磨得精疲力尽,到了三过家门不敢入的地步。
白音看得叹为观止,抱臂碰碰塔图肩膀,“我怎么瞧着,六公主送嬷嬷的举动很是眼熟,像……”
塔图兴致勃勃追问,“怎兴话说一半,快说,到底像什么?”
白音四下环顾,确定不见策棱身影后,这才满脸戏谑把话说完,“像大户人家扫小媳妇下堂后,派几个厉害婆子镇压着,防止小媳妇兴风作浪。”
第37章
策棱堂堂一个八尺男儿被两位教养嬷嬷逼得三过家门不敢入,并非无计可施,而是在数次‘交锋’中,深知她们背后的主子。
六公主其人——行事无常,柔中过刚。
她有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一时上人心,一时堵人心。
如此循环往复,令人又爱又恨,凭生惦念。
在钟鸣漏尽不眠的深夜里,这丝丝缕缕的熟悉惦念再次涌上心头。
策棱背靠圈椅,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无奈承认。
他不敢贸然弄走两位烦人的教养嬷嬷,诚然有担心招致容淖更‘离奇报复’的缘故在。
但他更担心,招不来。
若容淖本意只是对他小惩大诫,一旦他赶走两位嬷嬷,等同是亲手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联系。
策棱脑中有个卑劣的念头,清晰无比。
他纵容容淖总是这般与他瞎闹,至少可以保证容淖有心思分落在他身上,不会在他离开的日子轻易忘了他。
至于如何更进一步,甚至恢复两人婚事,并非朝夕之功。
有句话容淖说对了,世上并非没有两全之法,是无用者多半困宥二择其一。
当初他毅然决定保全恭格喇布坦而毁婚约,以一位无辜女子的名声去成全自己身为兄长的责任,确实无用。
无用,偏又生出贪心。
策棱背手盖在眼眉,回想起前些天夜里做过的梦。
正是容淖给他下药,导致他手鼻黑肿痒疼那夜。
或许是手上实在不适,梦中竟重现了白日在马车中的情形,他执壶倒水,容淖安静净手。
只不过,容淖是不带帷篱的。
他能清晰看见少女鬓角凌乱,领口微濡,倦怠疲惫,那是在外奔波半日的后果。
卸去华服,少掉珠钗,形容狼狈的姑娘如寒冬天里被摧残过的碎琼乱玉,破碎的美感令人见之惊心,清极艳极,姝素绝绝。
策棱一动不动,怔然望着梦中女郎的侧颜,直到悠然转醒,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作为一个在军旅之中混迹过的年轻男人,他知道男人普遍的德性,梦无好梦。
可是他的梦中,从始至终只有无法言喻的悸动流淌。
原来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碰见一个女子,为她心旌摇曳,本能竟不是臣服于身体的欲|望,而是想牵她的手。
以至于连梦中都充斥着小心翼翼的拘谨,唯恐有一丝多余的冒犯。
冒犯她,冒犯自己的……心意。
那是策棱第一次无比清晰认识到自己心之所向。
怎奈命运弄人。
他轻易放弃婚约那日,未曾想过来日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不过,说到底全是他自作自受。
身为男子,当断不断,反复无常确实可鄙;但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更是可悲。
贝子府书房一灯如豆,整座京城早已入眠。
策棱随手挑亮烛火,精神抖擞翻阅着漠北往来密信。
他必须改变原定计划,尽快拿下漠北,手握权柄,方有资格重与皇帝提婚事。
既起了贪心,必是要贪心到底的。
反正,只要有他在,冬季时节皇室与多罗特部的联姻成不了。
策棱主意已定,如此一来,愈加迫不及待重回漠北筹谋。
上次他在乾清宫请辞回归漠北,被皇帝以漠北暂时无战事,他不妨多留京一段时日陪伴老祖母为由给委婉否了。正巧,彼时格楚哈敦寿诞将至。
皇帝用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他推脱不过。
实则心底一清二楚,皇帝此举并非是成全他的孝心,分明另有所图。
早在去年他在漠北初初崭露头角时,皇帝便派了两名出身不错的八旗子弟远赴漠北,名义上一则奉命而来,替皇帝修复与他之间的关系;
二则是以八旗旗号为震慑,助他一臂之力,以免他被人看轻。
这二人,说白了就是皇帝的一步进退咸宜的活动棋。
若他真能在漠北闯出一片天,跟着他起势的两人便是皇帝的眼与耳。
若他无用,那两人也可借他漠北王族的名头,替皇帝在漠北经营。
策棱心知皇帝的盘算,秉持堵不如疏的道理,回京前特地把那两个八旗子弟提拔成了副将。
皇帝多留他在京都一日,便是多给那两名副将拢权提供一日时间。
他耐着性子多留了这几天,算是顾全双方颜面。
现下,他必须得赶回漠北收网了,省得贻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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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知道策棱返回漠北,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了。
宫里人对她和策棱之间的‘渊源’一清二楚,等闲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策棱一个再无瓜葛的外男,自讨没趣。
策棱的消息,她还是去简亲王府时,从敬顺口中听来的。
前些日子,她的小日子终于来了。
她本就年纪到了,又被孙姑姑监管着吃下那么多副药,再加上还有八公主在旁影响着,初潮到来其实不算意外。
容淖一连疼了七八日,皇帝怜悯,虽未明着表示什么,但孙姑姑分明不像前段时日那般对她严加看管,也不再私下禁她的足。
不过,容淖身上不利索,心情不好,再加上喜静性独,禁足令解与不解,于她而言毫无影响,反正她根本没起过出门闲逛的心思。
宫里红墙绿瓦的精美景致,千篇一律,没个看头。
直到简亲王府传来世子福晋有孕的消息。
算算日子,世子夫妇成亲近两年了,情爱甚笃,奈何世子福晋的肚子一直没个动静,世子的后院更是安静。
一旦世子福晋这一胎诞下男丁,那便是简亲王府的嫡长孙,若无意外,这孩子将是来日的铁帽子王,足够令人重视。
可这其中,偏偏生出了意外。
上个月末,三年一次的八旗选秀结束。
皇帝不仅新纳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妃子充盈后宫,还按照惯例,给阿哥及宗室子赐下福晋、侧福晋或者侍妾格格。
皇帝甚是爱重简亲王世子,这种‘好事’自是少不了他。见他成亲两载且无子嗣,许是暗中认定世子福晋善妒,自己生不出还不许妾室们生。
直接大手一挥,赐下个出身十分不错的侧福晋。
本朝王公们的侧福晋礼如平妻,是可以上皇家玉牒的,不同于寻常的姬妾。
世子福晋见皇帝送来一个能和自己‘打擂台’的女人,不仅不敢表露丝毫不满,甚至还得端出嫡妻气度,强撑出一副笑脸,里里外外亲自操持世子纳侧福晋的喜宴。
结果就是,世子福晋在婚宴末了送客时,直接当众晕倒过去。
众人只当她是妒火攻心,擎当做笑话看。哪知竟由御医当场检查出她有了身孕,操劳过度怀相不算太好,需要卧床静养。
可谓巧合又荒唐。
容淖身上干净后,听闻此事,终于有了反应,主动请命出宫前去王府探望。
皇帝于世子福晋胎像不稳一事上本就有几分理亏,这几日流水似的往简亲王府送了不少珍品药材。
如今听说容淖要去探望,念及早先容淖在王府修养时与世子福晋处得不错,当即欣然点头同意。
容淖打着替皇帝关怀小辈的旗号,风风光光来到简亲王府贺即将添丁之喜。
福晋亲自迎接了她,与她一路寒暄,相携径直去往世子福晋内寝。
寝居里面,世子福晋无精打采半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吐纳虚浮,眉宇之间微微沉压,不复从前爽气自然,言笑盈盈。
见到福晋与容淖到来,她扯出笑脸刚要下地问安。福晋眼疾手快,爽利地把人按了回去。
周边小锦杌上坐的一圈王府偏房女眷亦是纷纷起身行礼。
入目满屋子的花红柳绿,容淖一眼便认出了哪位是新侧福晋。
无他缘故,这位新侧福晋不仅生得艳色,穿戴更是绯丽出挑。
头顶金累丝镶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金簪,对插两支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苏绣喜鹊登枝衣裳上那盘扣都是红玉髓磨成福寿纹珠子的;再加之悬的那枚双喜翡翠佩,仿佛生怕旁人不知她是新嫁娘一般。
女子一生最耀目的日子便是大婚时节,哪怕只是个侧室,新婚期间穿戴出挑些也是无伤大雅。
可她把这满目喜红穿到世子福晋面前来碍眼,未免不知轻重,有挑衅嫌疑。
容淖微不可察皱起眉头。
简亲王福晋似乎已习惯了侧福晋的做派,神色如常地为容淖与侧福晋引见。
一番见礼完毕,福晋关切世子福晋几句后,便以庶务繁杂为由,匆匆离去。
从前世子福晋康健之时,尚且能帮福晋一同料理庶务。如今世子福晋卧床养胎,这偌大的王府内内外外只能仰仗福晋一人操持了。
显然,福晋面上因为侧福晋为皇帝赐婚的新嫁娘不好置喙,这心底分明是向着世子福晋的。
宁肯自己受累,忙得形容消减,也不愿让侧福晋出头帮衬府中庶务,免得伤了世子福晋的心。
福晋离开后,容淖坐在世子福晋床头,经由世子福晋同意后,轻轻搭上她的手腕。
“公主竟会诊脉?”侧福晋啧啧称奇,“真是博学多才。”
容淖思绪被打断,漫不经心冷睇她一眼,没应声。
待心底有数后,慢条斯理收回手,斟酌开口,“堂嫂身体尚可,只是疲累过度。等过些日子养好精神,胎像稳固,可以去园子里走走,省得待在屋子里憋闷烦心。”
世子福晋含笑应下,侧福晋再度趁机插话。
“公主所言甚是,姐姐年轻底子好,又生得一副福相,自会康健无虞的。”
侧福晋言笑晏晏道,“说起来,妾身娘家兄嫂是和世子与姐姐同年大婚的,只不过早一个月,现下兄嫂膝下已孕有一子一女,第三个孩子怕是也不远了。”
“家母前几日去庙中,还特别找大师为这三胎算过,大师说八月为壮月,这时节上身的孩子运势极强,将来顶有出息。姐姐的孩子算起来正是八月开头上身的,定也是个福泽深厚的好孩子。”
侧福晋提起卜卦之事时,容淖敏锐捕捉到世子福晋面色微微不自然,双手紧张捂在未显怀的小腹上。
这下意识的肢体动作,隐约透着保护姿态。
——侧福晋这番言语里必是藏有她不知情的机锋,惊到世子福晋了。
容淖暗忖,清眸瞥向侧福晋,冷不丁开口,“两年生下两胎还想着三胎,他们夫妻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扑哧……”女眷们似炸了锅,纷纷用帕子捂住翘起的唇角。
“这……”侧福晋没料到容淖一个未嫁姑娘会主动插嘴揪这种事,且言辞如此直白犀利,笑意僵在脸上,吞吞吐吐半天,生憋出一句,“多子多福嘛。”
“如此频繁生育等同拿自己与孩子两条性命冒险,福从何来。”容淖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评价,“自己拎不清,苦果且自己受着,拿到女眷堆里误导旁人做什么。”
侧福晋哑口无言,她知晓六公主今日是奉皇命而来,本意是想借六公主的嘴,把王府隐瞒不报之事顺理成章抖进皇帝耳朵里,也算是报了她新婚当日之辱。
哪知六公主不按常理出牌,非但不顺着她的口风深究,还抓住她话中把柄,一句话带偏重点。
她就算是个傻子,此刻也能觉察出六公主对自己很是排斥,以及对世子福晋不动声色的维护。
侧福晋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敢继续纠缠此事,讪讪提出告辞,打算另寻他法。
屋内一干女眷察言观色,也先后起身离去。
容淖指挥人去支半扇轩窗散散屋内的脂粉气,自己则亲手倒了一杯温牛乳递给面色沉郁的世子福晋。
她懒得绕圈子,单刀直入问起,“堂嫂可有话对我说。”
方才她替世子福晋把脉时,发现世子福晋不仅是操劳过度那么简单,隐有惊惧难安,无法入眠的脉象。
“我……”世子福晋欲言又止,低头凝视自己的小腹,攥着指头,沉默许久才缓缓道,“罢了,瞧侧福晋离去时的面色,便知她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公主去听外人胡言,不如由我讲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子福晋喟然叹息,沉声道出几个字,“王爷病了。”
容淖诧异,“简王叔生病宫中为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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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亲自发话,压着不许上报与外传的。”世子福晋惨然一哂,“因为萨满通晓长生天谕,说王爷骤然卧病皆是与我腹中之子相克之故。”
从世子福晋的话中,容淖得知了始末。
王爷是在世子纳与侧福晋婚宴那日病如山倒的,事先毫无预兆。
当时内院传出世子福晋有孕的消息,简亲王高兴之余多饮了几杯,被人扶回正房的路上,突然头疼欲裂,倒地不起,府医一番诊治之后仍旧不见好转。
福晋病急乱投医,干脆把为婚宴跳神的萨满请了过去。
满人信奉萨满教,据闻一些大萨满不仅能治病、预言、解梦、占星等,甚至还能连通天地,控制晴雨。
穿神服、扎神裙、系腰铃、戴面具的萨满左手执抓鼓、右手持鼓鞭,一通‘通神’之舞后,简亲王状况果然好转,不再叫疼,悠悠睡去。
醒来后却莫名变得嗜睡,意识浑噩,看人视物模糊重影。
简亲王乃是从战场厮杀下来的,又正值壮年,平日虽有个小病小痛,但身子骨勉强称得上一句雄壮,突发急病未免可疑。
府医没个章程,倒是萨满一锤定音,直指世子福晋腹中八月上身之子为克星。
八月,壮者,阴大盛。《易》之大壮,言阴大盛也,既贵且危。
又道简亲王命理占四柱神煞之一的魁罡之相,是个有吉有凶的星煞。如今吉神被胎儿阴气冲撞,凶煞主命。
福晋并非笃佛之人,对命理一事将信将疑。
她怜悯尚未出世的孙儿,也心疼亲如母女的儿媳,唯恐孙儿就此背上克亲的名声,遂做主暂且把王爷突发急症的消息瞒了下来,并严令封了一干知情人的嘴,决定将一切交由王爷好转之后再行定夺。
简亲王神思清明几许之后,亦是赞同福晋的处置之法,认为命理一事子虚乌有,不该牵扯无辜稚儿,此事便顺理成章隐瞒了下来。
经由婚宴那日闹得人仰马翻后,世子见简亲王病重如此尚且不忘庇护子孙,愧疚之余,大为震动,一颗心全扑在了简亲王身上,日日为父亲尝汤侍疾,与侧福晋至今尚未圆房。
侧福晋本想夫唱妇随,陪世子一同为简亲王侍疾,正好趁机稳固地位。奈何王爷与世子都不太待见她,俨然有视她为灾星上门的意思,打发她回自己院中待着。
正值王府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侧福晋自然不可能真的窝回院中享清福,便调转视线,有意去讨福晋的巧,试图分担庶务,不出意外吃了福晋的软钉子。
后来三朝回门礼时,世子担忧府中父亲妻儿,更是只陪侧福晋回府露了一面,便匆匆离去。
徒留侧福晋家中老小对着满桌子寓意红火恩爱的回门宴席,面面相觑,颜面扫地。
侧福晋连番讨好无用,频受冷落,心有不甘。
王府上下是一家人,唯独她被排斥在外。
她不敢怨怼简亲王与世子,只能捡软柿子捏。转头便恨上了世子福晋与她腹中孩儿,认定这是个祸头子。
不仅日日一袭新嫁娘装扮来给世子福晋‘请安’,还几次三番语带机锋,今日更是趁着容淖来府,准备把胎儿克亲始末一一告知。
打算借容淖的口,把一切禀给皇帝。
此事毕竟是简亲王家事,皇帝知晓后也不便过多插手,但心中必生忌讳。
如此,就算世子福晋这一胎平安诞下了简亲王府嫡长孙,此子也难入皇帝的眼,将来八成前途多舛。
侧福晋是存心要把孩子灾星的名头传出去,毁了这孩子。
容淖抿了口茶,不知该如何评价须臾之间乱成一锅粥的简亲王府。
“堂嫂放心,王府之事我定当守口如瓶。”容淖只能如此道。
“我自是信你的。”世子福晋惨然一笑,“否则岂敢把这些话宣之于口。”
容淖斟酌又道,“堂嫂,不知可否方便让我探望简王叔一面?”
容淖从不信‘巧合’二字。
她总觉得,王府突发内乱并非偶然。
世子福晋抚着小腹尴尬摇头,“实不相瞒,自王爷卧病后,我未敢前去探望。你若想去探病,只能去询问福晋或世子。”
容淖点头,陪着世子福晋用过午膳后,自觉去往从前住过的春山阁小歇。
回春山阁的路上,不出意外在道旁飞鷃亭下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瘫在竹排椅里,面上盖了本杂书游记遮挡阳光,不知是醒是梦。
容淖抬脚走过去,扯下敬顺脸上的书,正好和那双疲惫的眼对上,八成是照顾简亲王累的。
敬顺懒散伸了个腰,随口唤了句六堂姐,紧接着言简意赅道,“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或许跑了。”
容淖意外侧眸,她本以为会从敬顺口中听到塔里雅沁回子已经安置妥当的消息,怎知竟有变故,凝眉追问道,“你且详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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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远威镖局的人以重金解救出来后,在送往漠北四公主府的途中,与远威镖局的镖师一同失踪。”敬顺打了个哈欠,顺手抹去眼角泪花,“远威镖局已另派了一拨人马北上查探找寻,迄今为止,仍旧是了无音讯。”
草原天地广阔,四顾茫茫,行差毫厘,或许方向早已离之千里,找寻不易。
容淖按捏发疼的眉心,想起上次那封信兜兜转转曾落入策棱手中,不免嫌弃道,“你当真是不靠谱。”
先丢了信,后丢了人。
敬顺不以为意反驳,“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世上从无算无遗策的周全事,这点变故算什么。”
“六堂姐你若是着急把人找回来,不妨给策棱贝子去一封信,请他帮忙寻找。他如今在漠北,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地头蛇,可比镖局那三瓜两枣强上许多,反正你二人关系也不一般,上次还在山寺外约见来着。”
经上次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事后,容淖吃一堑长一智,对待策棱尤为警觉,“你此言何意?老实交代,可是策棱买通了你,让你撺掇我与他书信往来!”
容淖且记得上次两人在宫道边分开时,策棱那句意味不明的‘贪心’。
敬顺噎住,嘀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容淖轻蔑冷嗤,“男人的小把戏。”
敬顺倒吸一口气,扶额头疼道,“六堂姐,你真不愧是在乾清宫长大的。”
方才容淖说话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皇帝在宗室男子酒宴上,漫不经心点评过眼渔色。
第38章
容淖拒绝去信求助策棱。
她不信三百多人当真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仔细找找总能寻出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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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掺和闲事。”容淖懒得细究敬顺是如何与策棱搅和到一起的,指尖碾过探进飞鷃亭廊沿的霞荷草枝叶,留下一抹浅淡翠色,意有所指道,“有功夫不妨多为你父母兄嫂分忧。”
敬顺立时明白容淖已然知晓王府乱事,坦然扯唇,驱散眉宇间三两黯淡,又是闲闲少年郎模样,“幸好宫中来使是六堂姐,你可是也觉得王府内乱或有蹊跷?”
容淖略一琢磨近来频繁动作的东宫,淡声点出一个极浅显的道理,“接二连三‘顺理成章’的巧合,与蜘蛛结网何异。”
蜘蛛搭线之初,三两悬丝状若杂乱脆弱,不值一提。它为人正视之时,便是蛛网具形之日。
王府这场混乱背后,操控者耗费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才能环环紧扣,在悄无声息间结出一张猎网,让人防不胜防。
敬顺心领神会容淖言外之意,满腹牢骚,横眉抱怨,“又是这些庙堂乱事,自那两位长成后,整日斗法,简直没片刻安生的,皇上也不管束一二。”
简亲王不仅有征战功勋傍身,更深受皇帝倚重,眼下又掌着宗人府,实权名望皆在手,树大招风。偏他立身清正,从不肯在储位之争中站队。
大阿哥与太子想拉拢简亲王并非一日两日了,软硬兼施,手段百出,以至敬顺这个闲散子弟都窥清楚了双方拉扯。
皇帝对这些事亦是心知肚明的,却从不出手弹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简亲王受二子‘夹击’,互为炼金石。
以简亲王炼二子的手段,以二子验简亲王忠心。
正因如此,王府近来频遇乱事简亲王却不敢张扬,反而竭力佯装一切如常。
其中固有保全稚子免受流言纷扰的考量;更多的,还是唯恐在圣意未明前露弱打破了几方微妙平衡。
皇家到底不是寻常百姓家,儿大不由爹这事可大可小,却绝不可以引作闲话乱谈。
容淖岔开话头,再度提及,“下晌简王叔醒来,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我来安排。”敬顺一口应承下来,“正好我阿玛担心走露风声,严禁大哥与额娘从民间召大夫过府问诊,只让府医私下治着,究竟是何病症至今没个定论。无法对症下药,疗效甚微。堂姐你的医术为太医院杏林圣手所授,或许能看出门道。”
堂姐弟两话已说定,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容淖最终还是没有亲眼见到简亲王。
因为王府门房来禀,称嘠珞求见。
当初容淖获谕回宫,离去突然,无暇知会嘠珞。
她与嘠珞断联许久,嘠珞却能精确在她出宫之时前来求见,想必是日日关注着王府动向。
这般上心,定有要事。
敬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催人把嘠珞带进来。
多日不见,嘠珞如抽条的柳枝,小圆脸瘦出了尖下巴,清减不少,甫一见到容淖,眼圈蓦然红了,很有几分可怜模样。
许是顾忌敬顺立在一旁,她请过安后,并未道明为何而来。
容淖走近几步,放缓嗓音,不解问起,“怎么了?”
嘠珞一听容淖的声,眼泪珠子扑簌直往下落,余光仍旧瞟向敬顺,固执不肯开口。
“不必顾忌他,你说你的。”容淖递出帕子给嘠珞拭泪,她近来并未差使嘠珞做过隐秘之事,没必要背人。况且,若嘠珞真遇见了事,没准儿还要劳烦敬顺相帮,她久居深宫,对宫外诸般并不了解。
嘠珞攥紧帕子,再难忍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泣连连,道出噩耗,“老夫人病危,大夫说只这两日光景了。”
“怎会如此突然?”容淖愕然,犹记得上次偷偷去见老夫人时,她虽一身沉疴未愈的腐朽之气,但瞧着并非油尽灯枯的寿相。
“没个定数的。”嘠珞哽咽道,“许多扶持多年的夫妻,情深义重,一方故去,另一方饶是无病无灾也难得长久。”
这事确实屡见不鲜。
譬如本朝太宗,堂堂九五之尊,在心爱的宸妃香消玉殒后,昏迷减食,圣躬违和,没撑过两年,龙驭宾天。
其子世祖亦是因爱妃辞世,舍下皇权富贵,决绝跳出凡尘。
容淖唇角翕动,踌躇问道,“她……让你来找我的?”
嘠珞摇头,抽噎道,“是奴才自作主张找上门来的。上次见过公主后没两日,老夫人突发急症,卧病多日,水米不进,药石枉灵,浑噩难辨朝夕。昨儿夜里却突然清醒,嚷嚷说饿,精神抖擞吃下半碗肉糜粥后,倚着床头始终无眠。”
“大夫说她是回光返照,榻前四顾无亲,尚有牵挂,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遂闭不了眼。”
老夫人相互扶持走过半生的丈夫已经故去,在世上唯剩一儿一女。
偏偏儿子叛逆无踪,女儿囚困深宫,都算不得光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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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性格冷硬,处事固执,从她宁愿蚁居不见天日的倒座间,也不肯受策棱府上恩惠搬去正屋居住便可窥出其刚强心性。
她平日嘴上不愿提及不争气的儿女,到这临了之时,终难免俗血缘羁绊。
容淖弹掉指尖碾得不成形的翠叶,有些失神。
“去瞧一眼罢。”敬顺突兀插话,面上似有感慨,许是想起了自己舐犊情深的父亲,吊儿郎当的八旗子弟难得正色道,“我来周全,必保无虞。”
-
赤日炎炎似火烧。
春山阁门窗紧闭,众人只当六公主在内小憩,自觉歇了声响,不敢造次惊扰。
殊不知,此时一辆不起眼的简素篷布马车自王府偏门驶出,‘嘚嘚’跑过嘈杂市井街巷,扬起一路尘沙。
敬顺轻觑相对而坐的容淖一眼,心底反复斟酌过嘠珞方才所言,试探问起,“月前北郊宗室考授那日,堂姐借入山寺之机,金蝉脱壳,私自外出其实是为了去见老夫人?”
容淖随意颔首。
敬顺一拍脑门,冷嘶一口气,“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上次在山寺外见容淖被策棱送回来后,他当真以为这二人之间虽婚约作废,但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尚有转圜。
否则以孤僻喜静出名的六公主,怎会甘愿冒着风险,主动设计外出与一个悔婚的外男私会。
他与策棱差了七八岁,又是正经的近支皇族宗亲,非策棱那种落魄贵族可比,两人交际圈子大不相同,算不得熟悉。
但同为长在四九城下的子弟,对彼此品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比之京中架鹰走狗的八旗子弟以及远在关外不知面目的蒙古王公,策棱算是出挑的了,光洁身自好与年轻这两点,已算难得。
说到底,还是公主们的择婿范围有限,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
再度低就有悔婚瑕疵但知根知底的策棱,总好过像三公主那样盲婚哑嫁,同额驸两相厌倦。
堂堂天家女,和亲到塞外苦寒地竟失意寂寞到让身边一个奴才钻了空子,生出首尾,被一些窥知内情的宗室私下引为笑柄,言语提及时,无处不轻佻怠慢。
正因如此,前些日子策棱因那封送至漠北四公主处的飞鸽传书顺藤摸瓜找上他时,他才默认应下继续与之联络,并盘算着设法撮合。
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又牵扯难断,这月老当得不算违良心。
幸好尚未铸成糊涂事!
敬顺暗叹一声惊险,彻底没了声响。
几人一路无言到了老夫人宅院外的旧巷口,敬顺识趣的待在车内没有露面,只是叮嘱容淖动作快些,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并在容淖转身离开前,塞给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
再次踏足这条青砖长巷,清幽依旧。
容淖目光往门檐下尚未褪色的丧白灯笼一扫,心下难免叹息。
嘠珞上前推开门扉,朽木吱嘎。
容淖回过神,唤住径直往院内去的嘠珞,“你悄声去隔壁替我寻个人,我自己进去。”
她指向对面门庭幽闭的贝子府。
月余光景,曾经探出头的木瓜海棠已然开败,盛红谢去,绿叶间嵌着比指头尖还秀气的翠果。
“可是贝子爷早已返回漠北,公主是要找谁?”嘠珞迟疑道,她近来在此频繁出入,自然对隔壁府中闲事有所耳闻。
容淖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叮嘱嘠珞不要惊动贝子府的主人后,转身迈进小院。
昏暗的倒座间内涌满常年不见光的霉潮气,正午白日也得点灯燃烛。
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夫人半倚在床头,衣裳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华发梳成齐整团髻,面容舒展平和。
打眼一瞧,竟比容淖初次见她时,更精神几分。
可仔细观察,会发现老者两侧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床边立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先前嘠珞说过,她找了自己额娘来帮衬,轮流照看老夫人。
嘠珞额娘显然早就知晓容淖的身份,慌手慌脚行完福礼,立刻垂首低眉退了出去,把倒座间留给这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祖孙。
“你回来了。”老夫人定定望向眉目潋滟生辉的少女,悠悠半生岁月记忆纷至,击碎眼底的浑浊,破开一丝清亮。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歪过身子,死死攥住容淖的手,奄奄恨声,“你仗着一副好皮囊向来不省事,偏心大胆小,不修己身,注定成不了气候。”
“从你不管不顾一脚她入宫门起,我与你阿玛就护不住你了。风斜路阻,盼你回头,却再回不了头。”
“不过你莫怕,歧路尽头,我与你阿玛会一同来接你走,今朝只是先行一步。”
容淖明了老夫人意识迷乱,把她错认成困顿深宫的通贵人在临终话别,犹豫着反握住老者枯瘦如柴的手,干巴巴回应,“嗯,好。”
“不怕,不怕……”老夫人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直到进气多出气少,唇角津液不受控制溢出。
容淖替她擦拭干净,又费力把人挪回靠枕上。
容淖做这些的时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缓缓阖上,抓她手的力道也逐渐松了。
容淖头皮骤然发紧,颤着手准备试探老夫人鼻息。
哪知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拔高嗓音清楚唤道,“姬兰!”
容淖被这凄厉叫声吓得一怔,发现老夫人双目比之方才更显清明,灼灼若有光。
面上更是忧虑、遗憾、欣慰、慈爱、解脱等情绪细密交织……
似是彻底醒过神了,分清了眼前的她并非通贵人。
只听老夫人‘嗬嗬’重喘几声,费力道来。
“先贤有云——赐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艺。授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姬兰一名乃我与先夫共议,取自不息奔流,其中期盼不过‘活泼无畏’四字,是我们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同为人之父母,我相信当初她把姬兰这个名字给你时,与昔年的我们心境相仿——太阳东升西落,河流永不回头。”
“日后,你当如不息奔流去走你的路,不必为她的福祸生死瞻前顾后。”
容淖闻言面色微诧。
老夫人话里话外,好似知晓过往宫中诸事,才至对通贵人失望至此,临终之言竟是让她壁虎断尾。
转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有日子了,那丫头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时候。
容淖不过略微走神,回神时发现老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那双目浊液也盖不过半生悔恨凄凉,喟然长叹一声,“养子失教,祸及无辜,乃父母之过,地狱人间自当偿还,不该累为后人苦债。”
临终赠言,字字诛心,却是慈爱塑骨。
容淖望过涕泪纵横的老者,面前这人分明与她堪称陌生,但或许是亲缘作祟,无声息间,丝缕羁绊缠湿双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湿,与此同时,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帐拉扯什么。
用力过度的缘故,青筋暴凸,唇齿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声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帐的手倏然垂下,双目溃散无光,眼皮却未曾阖上。
容淖茫然望着这一幕,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内,瘦骨嶙峋的老者遗容狰狞,堪称惊悚,尤其是那一双不甘瞑目的眼,诡异森然。
可容淖并没觉得被恐惧包围,她静立原处片刻,发现顺着老人视线所及之处,幔帐间悬着一只不起眼的旧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开褪色的系绳。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上了年头的金镶玉长命小锁,背面书着一个满语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遗言,应该正是这个名字。
容淖隐约记得嘠珞曾经提过一嘴,老夫人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骄阳无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边,颤手覆上那双不瞑目的眼。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
归人犹念过客,魂灵哀哀。
-
容淖缓步从倒座间出来时,乌云半遮住日头,闷暑压抑,铺天盖地。
嘠珞已领着一个面容板正的嬷嬷候在院中了。
容淖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在提裙迈过缺角门槛时,下意识轻撑门框一把借力。
仅见这一个略微失态的小动作,嘠珞眼眶滚热,抽噎出声。
人非草木,她照顾老夫人时日不浅,处出了几分感情。
容淖走过去拍拍嘠珞的胳膊,掏出敬顺给的荷包递到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一包银子。
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只哑声道,“丧事还要辛苦你。”
嘠珞泪眼朦胧点头,与她额娘一同进去屋内,替老夫人打点身后事。
容淖示意那位嬷嬷随自己来,两人走出十几步,停在院墙根下的月季花架旁。
此人正是月余前,格楚哈敦过生辰那日,容淖送去贝子府的四个嬷嬷之首。
她入宫服侍日久,名姓早已不可考。几年前容淖在收容将死宫人的安乐堂试诊施药,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会儿,她已被人称作陈嬷嬷了。
“公主节哀。”陈嬷嬷低声劝慰。
容淖这般性情,无意与人闲话哀伤,压低嗓音开门见山问起,“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眉目。”陈嬷嬷从善如流,利落回禀起正事,“这些日子奴才服侍在格楚哈敦身边,趁势探过几次口风。据格楚哈敦所言,蒙古放血疗法属于外治峻疗。在特定部位,切开或穿破浅部脉道,放出恶血,引病外出。”
“这是蒙古人用惯的医技,若说遗症——多是处理心肺合脉,六合脉等棘手部位时选穴失误,误伤附近血脉筋腱;再或是胫脉放血治黄水病时,病患双足卸力,与医者失了配合,以致功亏一篑,不良于行。”
“至于头部的金柱脉、银柱脉、卤门脉等紧要部位,一旦失手,神佛难佑。”
容淖安静听罢,从这番话里提取出她在意的关键信息。
在脑袋上使用放血疗法的人,成则生,败即死。
——没有活下来却影响智略的情况,或者说,不曾有人在意。
想来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要求恢复如初,未免显得贪心不足。
“我知晓了。”容淖目色沉沉。
看来从格楚哈敦处入手,弄明白她病情好转后偶尔思维混沌,急躁头疼的希望渺茫了。
“你回去吧,在贝子府好生伺候格楚哈敦几年,挣个托身养老的所在。”容淖心不在焉叮嘱陈嬷嬷,“这些话你同样转告给另外三个嬷嬷,让她们日后不必再去挑策棱的刺了,安守本分就是。”
格楚哈敦巾帼不让须眉,乃其亡夫的左膀右臂,月子里曾上阵抵御敌辱,落下病根,这些年始终小病小痛不断,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全靠日常温补。
容淖当日决定送几个擅侍汤水、略通岐黄的嬷嬷给她做寿礼,抛开探听放血疗法内情的私心,其实这份礼送得还算用心。
一能解格楚哈敦病痛,二来能给陈嬷嬷这般只能在宫中等死之人物色个好去处。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清楚,策棱一家处事堪称厚道。
他们十年如一日默默关照隔壁无利可图的老夫妻两,八成是愧疚当初种痘所内对她那笔糊涂债。
如此厚道人家,只要他们承了陈嬷嬷等人的好,来日陈嬷嬷等人也算老有所依。
陈嬷嬷在宫廷浸淫几十载,汤膳调养的本事乃是家传,奈何时运不济,跟的主子个个命短。久而久之,再无主子敢用她这个‘克主’奴才。
这些年,她没在宫里闯出什么大出息,只和最底层的宫人打了半生交道,调养手艺略有生疏,察言观色一道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明白六公主暗派她去格楚哈敦身边打听蒙古放血疗法的遗症是为何意,更不明白六公主派她们几个专精宫规的老嬷嬷去整治策棱贝子的因由。
但她并不好奇。
“多谢公主为奴才等人打算,公主保重。”陈嬷嬷拿捏分寸,没敢在血亲辞世时,以些华而不实的感恩戴德言语扰容淖,只恭谨拜了一拜,恳切说道。
“另外,奴才在宫里有个远房侄儿名春山,他现在养牲处做事。那小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脑子愚笨但贵在自知,肯听话,不饶舌,来历清白。公主在宫里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可吩咐他。”
容淖没太在意,摆手打发走陈嬷嬷后,又与嘠珞说了两句话,这才匆匆抬步离去。
开门所见情形,却是让她一怔。
只见对面府邸临近长巷的角门竟是敞开的。
门前青石阶上,袖手立着一个身着蒙古袍服的矍铄老妇。
片刻前她刚见过面的陈嬷嬷则低眉顺眼立在老妇身后,余光瞟见她出来,面有惴惴,欲言又止。
容淖敛住惊诧,迎着老妇探究的眼,主动致意,“哈敦,别来无恙。”
格楚哈敦还了礼,爽直开口,“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人已堵在门外,还精准抓了陈嬷嬷一个私见旧主的‘现行’,所谓询问只不过是过场而已。
容淖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格楚哈敦一前一后踏过小巷青石,停在那棵木瓜海棠树荫下。
格楚哈敦上下打量弱不胜衣的容淖一眼,目中是看穿一切的睿智,平和表明来意,“公主可是病症反复?或者又多了什么棘手问题?我是当初为公主动刀的医者,不妨说与我听听。”
容淖不动声色应对,“哈敦何出此言?”
“这副神情……”格楚哈敦哑然失笑,“公主莫不是怀疑我方才攀墙偷听了你与陈嬷嬷说话。毕竟这小巷墙低,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等容淖否认,格楚哈敦继续自顾道,“放在年轻那会子,我就算能猜到你私下召去陈嬷嬷为着何事,肯定也会忍不住爬墙去听一耳朵。”格楚哈敦爽朗自嘲,“如今嘛,劣性未改,奈何有心无力。人啊,得服老。”
容淖长眉微扬,猜测或许是陈嬷嬷往日在贝子府探听放血疗法遗症时,不慎引起了格楚哈敦怀疑。
毕竟眼前这位老妇并非寻常长者。
思及此处,容淖反倒安定下来。
去岁她与策棱有婚约在身,荣辱休戚相关,格楚哈敦为了救她不惜冒险动刀放血尚能理解。
现如今她与策棱婚约已经作废,生死祸福再不相干。格楚哈敦既然猜到她在为放血疗法遗症所扰,大可装聋作哑,减省麻烦。
格楚哈敦今日出现在此,等同在往自己身上揽事。
一个聪明人坦坦荡荡做出不算聪明的事,她若多余提防反倒显得庸人自扰。
“我是有些疑问。”容淖言简意赅道出困境。
格楚哈敦听罢,若有所思模样,缓缓给出答案,“实话实说,遗症之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起来……比起所谓脑袋动刀后偶发思绪混沌、头疼急躁的症状,公主这里似乎病得更厉害。”
格楚哈敦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容淖微诧,谦虚道,“愿闻其详。”
“听闻公主算是半养在乾清宫皇上膝下的长大的。”格楚哈敦话题转得突然,“众所周知,上一个长于乾清宫的是太子。且拿太子近几年行事章法对比少时,公主有何感想?”
容淖微微闪神,太子年长她十几岁,她入乾清宫那会儿,弱冠之年的太子已一脚迈出乾清宫,在学习打理各部政务。
彼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少年储君意气风发,如今的东宫太子行事仍不改张狂意气,甚至愈发急躁。
狂傲二字伴着天之骄子从青涩到而立,可细想起来,又分明判若两人。
并非是年纪外貌上带来的区别,而是……
容淖陷入沉思,眉宇拢出纠结,格楚哈敦见状,主动出言帮她理顺一切。
“乾清宫长大的孩子,自幼随九五之尊见识乾坤广大,亦瞰众生渺小。天涯若咫尺,翻云覆雨,一切皆在鼓掌之间。积年累月,这日子过得如同串线珠子,一板一眼,看惯也习惯了至高权柄压制下的对事事绝对掌控,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学会了游刃有余。”
“直到有朝一日离开皇权震慑的乾清宫,去到前朝各部,去到旧宫王府,便会发现世事无常,自己不仅没有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利,游刃有余更是笑话。珠子断了线,人自然也跟着慌了神。”
“太子近年来行事日益狂躁,不择手段。说到底,不过是多年来被养出的藐空一切的高傲与掌控全盘的欲|望作祟,浑浑噩噩辨不清前路,只顾迫不及待把一切拉回‘正轨’。”
格楚哈敦此言委实放肆耿直,却如雷电一般强势把思绪困顿的容淖劈出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容淖又头疼了,比过往每一次更加剧烈,可她却愈发清醒。
没错,她似乎在走太子的老路。
他们都一样,曾被乾清宫的至高权柄迷惑。
自负强大,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分明都厌恶甚至恐惧被君父掌控,却又潜移默化受其影响,生出把一切尽握股掌的野心。
这一刻,容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比起放血疗法带来的遗症,她更接受不了自己剥去那层‘厉害’表象下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本来,在她周密的计划里,她应该死在去年北巡的路上。
怎料意外横生,她活了下来。这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似乎都在逐渐脱离掌控,杂乱无章。
她开始怀疑自己,焦躁难安,却不敢深究,索性逃避,闷头把一切归咎于病情|遗症影响。
眼下,她才算彻底明白了,她的力有不逮因为她的普通,更因为她的迷茫。
从前她目的明确,想要拂开孝懿皇后亡灵上的阴霾;要保证通贵人性命无忧;还要避免身死后牵连嘠珞一干侍从。
这一步一步,都是她主动推着事走,哪怕中间偶有变故,也会设法坚定奔着目标前去。如此,普通也能挣出不普通。
而今这场新生在她意料之外,她给自己诊过脉,寿数不定,左右是不能长久的。
所以,她甚至懒得多费心思为自己的前路筹谋,得过且过。
一个普通且无目标的人,自然极易被突发之事裹挟。被动应对,就难免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譬如先前不惜违抗圣命,打算设法搅和掉去多罗特部和亲。
其实并非经过什么郑重其事的考量,不过是死过一次,更加不甘心受人摆布,下意识反抗罢了。
容淖虽觉得这人间不值当来,但总是被雨推着往前跑未免可悲。
容淖在诚心谢过格楚哈敦的点拨后,游魂般回到宫中,开始冥思苦想,尝试抛开所有外事外物影响,琢磨出个单纯悦己的心愿或者目标来。
可是直到御驾起行出喜峰口,北上冬猎,容淖依旧没有想出有什么正经心愿,她生平头一次知道自己竟是这般清心寡欲的人。
皇帝此行带着结亲多罗特部的心思,沿途除去按例召见蒙古各部王公问政,并未过多闲耍停歇。只在顺滦河西行时,见新建的喀勒河屯行宫修得雅致,多停留了几日,兴致颇好的访问村老。
一个多月后的下午,草原的冬雪天难得露出几分明媚模样,龙旗招展,两万多人的北巡队伍逶迤铺盖进察哈尔当地,驻跸在距多罗特部领土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
当日夜里,多罗特部汗王作为东道主,领着若干族人亲赴驻跸之地,举行了盛大的乌查宴迎驾。
无数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雪堆都映出了滚烫的颜色,场面热烈非常。
八公主不知道去哪里凑过热闹,酡红一张小脸快步跑回容淖身边,冲她挤眉弄眼,呼着酒气悄声说起,“六姐,多罗特部的老汗王说,待会儿多罗特部世子要亲自登台为皇阿玛献唱祝颂。”
八公主显然也清楚皇帝此番大张旗鼓冬猎察哈尔,意在以容淖和亲的方式兵不血刃收服多罗特部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这才急忙忙的跑来告知。
容淖讶然挑眉,“世子亲自献曲?”
多罗特部尚未归顺大清,一直独立称王,他们的世子在本族地位等同本朝太子。
在双方尚未正式达成盟约交好之前,就算为表交好诚意,也没道理让世子亲自登台娱众,如此轻佻,岂非令世子威严扫地。
八公主显然也觉得如此不妥,低声解释道,“我方才听宴上的人说这世子并非汗王亲子,而是侄子。还有,据传这老汗王不想用世子和亲,所以才处处打压。”
论身份,多罗特部只有两个人够资格拿出来与皇族联姻,世子与老汗王本人。
那个棺材板快盖过头顶的糟老头子瞧着无心更无力当个好色之徒,如此行事,定然另有图谋。
容淖直觉这桩和亲不会顺利,没准儿还会有麻烦上门。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有个面貌灵狡的矮个子蒙古女人,悄悄来她帐前求见,说是自家主子请她一叙。
第39章
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塞外凶寒远胜京城,越往北走,越是煎熬,容淖只觉自己骨头缝里都滋滋往外冒着寒气。
外边雪拥三尺高,她才不愿出门去见一个陌生人,没准还会被裹挟进一些不相干的争锋里。
方才她问过了,这个蒙古女人的主人,正是多罗特部的世子。
蒙古女人见容淖态度坚决,心知勉强不来,只能带着不甘独自离去。
容淖可以随意拒绝多罗特部世子的约见,却不能拒绝出席明日皇帝的冬猎大典。
《尔雅·释天》有言——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皇帝此番兴师动众塞北冬狩与持续多年的木兰秋狝一样,玩乐之意寥寥,肄武习劳、怀柔藩部、震慑漠北蒙古才是御驾甘冒严寒跋涉出行的最终目的。
毕竟漠北喀尔喀一系昔年是迫于漠西噶尔丹侵|害,无奈签署多伦盟约,举部降清,内附求以庇佑,并非真心臣服。
前两年大清终于成功把准噶尔部驱离漠北中心,击溃其首领噶尔丹。
漠北诸部顺理成章还居故地,侧畔不仅少了漠西的铁蹄弯刀虎视眈眈,大清也因与漠西交战多年疲力弹压。
漠北一系那些不甘臣服的心思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迫不及待想当鹬蚌相争后最终得利的渔翁,重新独立称王,掀掉内附耻辱。
是以,近来阳奉阴违试探清廷实力与皇帝忍耐的小动作不可枚举。
譬如昨日之事,御驾驻跸察哈尔冬猎的消息是早先数月传达到蒙古各部的。
按属臣之仪,临近察哈尔地的蒙古王公合该提前赶到驻跸的御营,跪候天子御驾。
可漠北喀尔喀三大部中,竟只有四公主和亲的土谢图汗部率所属盟旗王公按时赶至御营迎驾。
车臣部与札萨克图部的首领都以岁弊凶寒,雪路艰难为由,领着一干盟旗僚属姗姗来迟,今日上午方才抵达御营问安。
不仅如此,车臣与札萨克图二部王公贵族还公然在御营内沿用旧时称呼,大呼小叫诺颜、济农等。
要知道,早在康熙三十五年那会儿,皇帝亲自出塞主持漠北、漠南蒙古克图王公大会时,便公开取消了漠北一系原有的济农、诺颜等贵族封号,按照满洲习俗,授予王公们汗、郡王、贝勒等爵位。
既是内附,自然得臣循主规。
当年漠北一系对王族改制并无异议,如今不过稍微恢复元气,便故意怠慢皇帝,其中尽是不安分的试探心思。
有此前情,明日的冬猎大典必定会办得隆重非常,以扬国威,震慑宵小。
连太后那般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都不顾狩猎血腥,起了气性,传旨定下明日出席冬猎大典事宜,打定主意为皇帝撑腰。她出身漠南科尔沁,她在,就代表漠南在。
老人家尚且如此,其余随行皇族女眷自当效仿,只要不是咽气了,否则爬也得爬到大典上去。
翌日天未破晓,鼓乐齐鼎,雄浑磅礴,大有岳撼山崩的气势。
容淖等一干女眷冒着霜雪,早早聚在黄幄帐旁的暖帐中。各个按品大妆,朝服珠冠,手捧暖炉,静候御驾起行。
此番冬猎一应布置规矩几乎全是按照往年木兰围猎的规矩来的。
按照惯例,选定当年围猎范围后,便要在其中视野最好的高处,建一座高楼。
名曰看城,以供皇帝观看围猎场内情形。
在皇帝御驾抵达看城之前,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旅会集结在看城附近,先行以黄帐布布围。
布围行动由正黄旗皇族指挥,红白两旗为两侧翼,延伸围拢,蓝旗压阵脚。
最初撒开范围约摸长达三四十里,后又在正黄旗指挥下缩紧包围圈,呈口袋型收拢。
最终效果,需得达到人并肩,马并耳的程度。
设好第一道包围圈后,还要增设二道重围。这过程中若有人粗心让兽类逃脱,是要受罚的。毕竟这些野兽都是刻意赶进围场内,以供稍后皇帝王公狩猎取乐的。
待布围准备就绪,全体将士会摘下帽子,高举马鞭,高呼玛尔格。
千百人齐呼,声浪滔天。
此举是发出待围的信号。
与此同时,正蓝旗的将士会打马直奔御营黄帐,请皇帝驾临看城。
容淖本来昏昏欲睡,被外面震天响的声浪马嘶一吓,勉强精神了几分,扭扭脖颈,不太耐烦地扶好头上颇有重量的冬朝冠,由木槿搀着站起来。
自北上起,雪虐风饕,她受不了冷,一天大半光景闷在车驾里,晚间下车后又直接缩进暖烘烘的榻上,几乎不见天日,作息愈发晨昏不定。有时候一觉醒来,甚至会有种今夕何年的恍惚。
譬如现在,她几乎不记得自己今早是怎么被木槿从睡梦中挖起来,然后梦游一般梳洗整妆来到此处等候伴驾。
外面传来御驾步舆起行前往看城的鼓乐之声。
容淖悄悄打了个哈欠,强撑精神登上随驾舆车,在八旗军士的拥护劲呼中,热热闹闹抵达看城脚下。
怏怏下车,恭恭敬敬站在雪天里,目送皇帝搀扶太后,太子随行,祖孙三人一同登上看城。
她们这些女眷无旨是不能跟上看城的,她们光鲜亮丽出现在此处的作用,与皇帝头盔上耀目的宝珠无二,只是意在点缀皇权罢了。
皇帝内着骑装,外披氅衣,负手傲立看城,居高临下。
首先视察布围队伍,见八旗人马齐整,士气高昂,颇为欣慰,少不得表扬一番,承诺了不少赏赐,激励满蒙男儿骑射意气。
尔后又目测了围内的野兽数量,或是觉得数目过多有碍牲畜繁衍,更少了追逐趣味,大手一挥,下令让布围队伍开了个口子,放出去了一部分。
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天光大亮,能看清星星点点落下的雪粒子。
狩猎活动终于正式开始。
按照规矩,首先得皇帝独猎,以示天子独尊。
待皇帝行猎尽兴回到看城后,登城观围之时,其余的皇子王孙、公卿大臣才能出击射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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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皇帝阔步下楼,扯下厚重氅衣扔给一旁的梁九功,太子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父子两皆是骑装加身,腰佩弯刀,肩挽长弓的打扮,几只模样神俊的海东青在头顶上空盘旋。
皇帝在喧天鼓声中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冲进雪林中,追逐兽群。随扈的王公大臣和神机营,虎枪营将士牵着猎犬紧随其后。
等待皇帝尽兴返归的间隙,女眷们可以在安全的地方走走,或者是去看城边上的帐篷里歇息避寒,等皇帝回来时再前去迎接即可。
围场内圈出来的安全地界有限,修了一座宽阔看城后,剩余能搭帐篷的地方更少,分给女眷的只有看城左侧的一个大帐篷,烧着暖烘烘的炭火,供妃嫔公主喝茶小坐。
几个高位妃嫔与五公主奉旨上看城陪伴太后,八公主跑去偷看皇帝行猎去了,余下的妃嫔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坐。
容淖裹紧斗篷,独自坐在角落的炭盆边烤手,困意上头,恹恹盯着芙蓉石奶茶碗发呆。
等她回神时,发现不少人明里暗里在打量她,特别是那两个北巡路上新承宠的小答应,许是年纪小,不太会掩饰,落在她身上目光惊讶中藏不住歆羡。
容淖察觉异样,顺着她们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斗篷。
猩红颜色,没有任何点缀绣花,乍一看除了颜色显眼其他方面平平无奇,实则……容淖眉头一蹙,认出这水波纹羽纱!
水波纹羽纱初时是平纹羽纱,触手粗糙,但经过轧光工艺后,表面会浮现一层隐约的水波纹,能做到雨水落于其上自然滑落而不内浸,譬如鸟羽。
这种布料费时费力费心,每年往宫里进贡的数目不过一两匹,珍贵异常。
一般只供御用,为皇帝剪裁雨服,少有余量也是给了太子。
容淖这一年得过太多赏赐,隐约记得是有被赏水波纹羽纱这回事,但这顶顶珍贵的东西对她这种总是闭门不出的人几乎毫无作用。她只当是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不曾想竟被下面的人做成了斗篷。
今日起得太早,容淖整个人如行尸走肉由着木槿帮忙装扮,反正是有规制的朝服冠冕,不可能出什么差错,所以她根本没留意自己的穿着。
如果她没有记错,方才皇帝与太子出猎前,裹的氅衣衣面也是用水波纹羽纱。
宫里的女人日常无趣,最精的就是研究衣裳首饰,肯定是在闲聊间发现了她这身斗篷不凡之处,难怪现下都在明里暗里瞧她。
这水波纹羽纱是皇帝为示恩宠赏她的,她私下穿穿没事,但到这种场合,难免有轻浮炫耀之嫌。
而且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与太子今日都穿了水波纹羽纱,更显得她不知轻重。
容淖不由侧目看向木槿。
北巡的路上,云芝感染风寒,木槿自然而然顶替了云芝的位置,随侍在她左右。
木槿感受到容淖幽微的目光,一下子慌了神,讪讪低声请罪,“对不起公主,奴才已经打发人回御营去取新的斗篷了,应该快回来了。”
其实早在妃嫔们发现六公主穿着出格前,皇帝与太子现身登上看城那会儿,木槿已发现自己因为一时虚荣闯了祸。
她不敢声张,更没勇气主动找主子请罪,只能一边祈祷着不要被旁人看穿,一边派人回去取斗篷,打算暗地里抹平此事。
想着只要没被人发觉闹出动静,以六公主不爱理事的性情肯定懒怠计较。
容淖见木槿一副随时可能跪地痛哭求饶的模样,有些烦躁。
她对木槿的秉性有几分了解,这人功利,小心思不少,但起码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的。今日八成是为了虚荣,才给她穿了这么一身。
主子受宠,当奴才的自然是与有荣焉,脸上有光。
容淖无视帐内女眷各异的眼色,索性起身离开,不耐继续当热闹给人看。
木槿顾不得哭,连忙拿起雪伞追出去,瓮声瓮气喊,“公主,手炉。”
容淖抱着手炉,顶着寒风在围猎场外围漫无目的乱走,顺便等人送新的斗篷来。
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一些了,呼啸风雪之间似乎裹着孩童高声呼叫嬉笑的声音。
可这地界展目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不远处把守的兵甲,根本不见孩童身影,青天白日平添两分诡异,容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木槿倒是顶了用。
她凝神仔细辨认过声音传来的方位,本着将功折罪的心思,不等容淖有什么吩咐,已独自大着胆子跑出数十步,灵巧转出明黄围布,前去查看。
“嗐,原来是一帮孩子在那边坡下练诈马。”木槿神色松弛跑回来,比划说起前方围猎场外有个大斜坡,因为雪积得太厚,又有猎场边缘厚重围布遮挡,站在她们这位置看不出来有个坡,更看不见坡下情形,得往前多走两步,“公主可想去坡上瞧瞧,看样子他们是在为宴塞四事做准备。”
宴塞四事是每年木兰秋狝大典的重要环节,二十日围猎期满后,会在行宫或者御营举行盛大的庆功宴飨会。
先由蒙古王公宴请皇帝与满汉大臣,再由皇帝宴赏蒙古王公。
盛宴上会进行诈马、什榜、布库、教跳这四事极有骑射民族特色的表演。
左右都是在这风雪地里闲着挨冻,容淖是第一次出塞围猎,没参加过宴塞四事,更没见过小儿诈马,勉强提起两分兴趣走过去。
只见坡下聚了十来名文衣锦襮的孩童,皆是六|七岁模样,骑在不设鞍辔的高头大马上,双颊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但仍不影响他们追风逐电,驰骋自如。
不设鞍鞯辔头只束起马鬃尾的马儿比普通马匹更难驾驭,连带显得驭马的孩童愈发不羁野性,活泼自由。
容淖忍着坡上凛冽的风口,认真看了这群神采飞扬的孩子好一会儿,隐约勾起一丝模模糊糊的回忆。
直到木槿抖落雪伞上的积雪,出声催促,她才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一同离开。
主仆两还未走下坡,先是听见了一阵争执声,然后凭借站在高处的便利,很容易看清楚了正在围场黄布外争执的人。
是两个衣着厚实的女人,她们面容被毡帽裹着瞧不太清楚,只能凭身形来判断,一个苗条年轻些,另一个则明显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站姿略显佝偻。
木槿眼尖,“咦”了一声,指着苗条些的年轻女人道,“那不是多罗特部世子的女奴吗,就昨晚暗地来请公主前去相见世子那人,好像是叫阿藤花的。”
容淖闻言,留神看了一眼,还真是昨晚那个女奴。
凛冽北风把阿藤花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依稀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您说要到猎场来看看清帝冬狩的排场,我们这也算看过了。再往里就该到狩猎的雪林了,箭雨|枪|弹无眼,误伤到您如何是好。这么冷的天,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哼——这也算看过了,你连围场的门都没让我踏进去。”老妪言辞激动,甚至想去拉扯围场外沿的黄帐布,被阿藤花一把按住。
老妪挣扎不脱,言语愈发愤愤,“什么担心我被误伤,说得好听。打量我不知道,布和他不就是怕我进去给他丢人,特地留下你这条狗来绊我的腿。不如我今日死在这里,正好称了他的意。”
老妪激愤不平,出其不意梗着脖子拿头重重顶向阿藤花的腹部,顺手又一个耳光甩到抱腹低吟的阿藤花脸上。
然后趁机抢夺下阿藤花腰间别着的小匕首,作势要血溅当场。
这番变故看得容淖与木槿一惊,木槿下意识阻止,“别——”
阿藤花闻声猛地转头,她的兜帽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所以能清楚看见她青白交加的脸色。
不知是被打疼的,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容淖主仆吓的。
不等容淖二人走下坡来,阿藤花已勉强直起身,劈手夺回匕首,把那老妪双臂反剪,半抱半拖,迅速跑走。
木槿望望阿藤花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去觑容淖的脸色。
容淖神色如常,平静道,“想说什么?”
“呃——”木槿欲言又止,咬咬唇鼓足勇气开口,“您知道多罗特部世子叫什么名吗?”
“先前不知道,方才听说了。”容淖淡淡道,“布和。”
“……”木槿面色发僵,试探道,“这意思是,您猜到方才那位老夫人的身份了?”
容淖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布和的母亲,多罗特部哈敦。”
“她是世子母亲没错。”木槿支吾道,“但只能算多罗特部以前的哈敦,她被废了,就这两年的事。”
“被废?”容淖有些诧异,“她是多罗特部上任汗王的遗孀,世子的母亲,谁能废她?”
昨夜布和被逼着上台为皇帝献唱祝颂后,容淖听八公主念叨过两句多罗特部王族传承之事。
其实算不得多新鲜的故事。
多罗特部上一任汗王是布和世子的父亲,十几年前为抵抗准噶尔部入侵牺牲。
彼时世子布和年幼,他的王叔也就是现在的多罗特部老汗王,趁机笼络人心。
硬是把汗位传承由父死子继改成了兄终弟及,自己承袭了汗位。
好像是顾忌布和父亲旧部的影响与母族的权势,没敢把事做得太绝,布和的世子之位才得以保留。
按这个故事推论,布和母族必定是有些背景的,怎么可能任凭自家成为遗孀的女儿被废,如此荒唐折辱。
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妹婿死了,舅哥们肯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婆家人抢夺家产后赶出家门。
木槿没有被容淖问住,口齿伶俐回道,“按人伦礼法来说多罗特部确实没人有资格废她,现任的老汗王还得称她一声长嫂,可蒙古这地界没那么多规矩可讲,虽没下过明旨,但应该算是不废而废吧。”
木槿顿了顿,故意卖关子,“这里面可就说来话长了。”
容淖轻瞥木槿一眼,没有追问到底是怎么个说来话长,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平静道出一句,“我不反感追名逐利,前提是脚踏实地。”
木槿一怔,面色胀红愣在原地,心生惊惧。
昨夜里八公主讲多罗特部这些乱事时,她在旁支着耳朵偷听了大半,不难琢磨出皇帝今次带着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北上和谈,意在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巩固关系。
明眼人都知道这多罗特部内里一团乱,布和世子不得势。本着讨好主子的心思,她特地连夜私下找人打听了一番布和世子的事,就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显得她得力。
所以方才在见过阿藤花主仆后,她才会故意挑起话头。
未料竟被六公主一眼看穿了心思。
直到容淖走出几步后,木槿才垂着脑袋追上去,见容淖并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她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继续方才的话题,不敢再往外溢小心思。
“方才那位从前被称为敖登哈敦,出自漠北三大部之一的札萨克图王族,现任的札萨克图汗王正是她的嫡亲兄长。”
木槿细细道来,“上任多罗特部汗王战死沙场时,她曾被准噶尔部掳走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独身逃回来的。这本是件好事,可她回来时怀有身孕。她坚称腹中孩儿是夫婿的遗腹子要生下来,阖部上下无人信她清白,已快足月的孩子不知怎么就没了。听说当时札萨克图汗因为此事,亲自带兵来了多罗特部找多罗特汗讨要说法。”
容淖挑眉,“听起来,他们兄妹两关系很不错。”
算算时间,十几年前敖登哈敦流产那会儿,漠北一系才经历过准噶尔重创不久,元气大伤。札萨克图部作为引来准噶尔部侵犯漠北的导火索,情形更是惨烈。
饶是如此,札萨克图汗还肯为了妹妹领兵出头。
这样想来,敖登哈敦拥有强力后盾却莫名被废一事就更显得古怪。
多罗特汗王不容先王势力人尽皆知,他既有顶住各方压力废掉敖登哈敦的本事,何不直接把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拉下马,帮自己的亲儿子抢到继承权。
届时围绕布和身边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岂不一劳永逸。
容淖是真的想不通多罗特汗王为何出这昏招,明知道只要布和还是世子一日,就多一分登上汗位的可能。
若布和有朝一日继位,肯定会恢复敖登哈敦的身份地位,那他废哈敦这事纯属瞎费功夫。
容淖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像是看了本断册的书,可惜更深的故事木槿也不甚清楚。
就一个晚上,她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听来这些消息已是不易,毕竟属于王族秘辛。
主仆两闲话间,派回去取斗篷的小太监已经小跑找来了。
容淖换好,差不多已到了皇帝行猎返回的时辰,围猎场内鼓乐交响。
女眷们自觉聚在看城底下,迎接尽兴而归的皇帝。
只见皇帝身后随扈个个马上悬着猎物,除了数量颇丰的野兔、飞禽、獐子、麋鹿等,竟然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众人见状,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捕猎野猪比猎熊更危险。
因为这种畜生不仅皮糙肉厚,速度极快有锋利的獠牙,而且头脑敏捷,会把攻击对象圈起来,绕后攻击。
皇帝这辈子什么漂亮话没听过,一头野猪而已,不至于喜形于色,他胳膊架着只神俊海东青,不过是登上看城的脚步略轻快些。
皇帝在看城站定,随意扬走海东青,然后大手一挥,起鼓乐示意下面跃跃欲试的皇子王孙及大臣们出动围猎。
数百人马与鹰犬疾驰入雪林,皆视猎场为战场,奋勇争先,搏兽射禽。
旌旗猎猎,战马踏踏,声震长空。
皇帝则坐在看城观围,一是观察皇族子弟是否弓马娴熟;二则趁机考核官兵,检阅军容。
容淖被召上看城小坐了片刻,握着银嵌珐琅三节千里眼,应付事儿的随便瞧了两眼满蒙健儿勃发英姿。
她对围猎完全不感兴趣,干脆取了根插瓶的孔雀翎去逗皇帝的三年龙海东青。
海东青束翅立在鹰架上,高傲瞥她一眼,转过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容淖不死心,围着海东青打转,故意拨弄海东青的铃铛,发出铃铃铃的脆响,惹得海东青不耐烦地对她拍翅警告,若非爪上被脚绊子锁着,怕是早飞走了。
皇帝瞧见她少有的孩子气举动,面上荡出笑纹,“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把今年的鹰贡送来了,阿玛正打算明日哨鹿之后,把它们分赏给表现最佳的勇士们,你既喜欢,不如先去挑一只,不过听下面人禀告说今年的海东青品相一般。”
“多谢阿玛赏赐,还是不必了。”容淖莞尔道,“我若真养海东青,雪爪怕是得死。”
雪爪那只胖猫脾气太差,整日招狗殴鸟的,夏天那会儿不知它怎么招惹宫里那群乌鸦了,这都进隆冬了,那群记仇的鸟还在到处蹲它,逮着机会就叼它毛。
海东青战斗力可比乌鸦强多了,捕猎野鸡狐狸都不在话下,就算雪爪有九条命估计也不够死。
“行。”皇帝并不勉强,正好有大臣要找皇帝禀事,容淖顺势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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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天黑得早,用过晌午小食不久,车驾开始返回御营。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日结束。
容淖没骨头似的瘫在舆车内,捂着在看城上被冻僵的手,想起接下来还要参加篝火夜宴,疲惫地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皇帝会将当日所获猎物赏赐群臣,然后在草原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割生炙熟,推杯换盏。
趁着篝火夜宴尚未开始前,众人都回去换掉一身正式的朝服冠冕,着了轻便保暖衣物前去赴宴。
八公主在女宾饮宴帐篷前与容淖碰个正着,一见容淖的打扮,她立时绷不住笑出声。
“六姐,你这是戴了三个帽子?或是四个?我看看,有软巾、昭君套、观音兜、斗篷?”八公主一脸好奇,“怎么塞进去的?”
容淖哈出一口白气,不以为意回道,“夜间太冷了。”
另一道含笑的嗓音插进来,“六妹身子骨弱,是该多穿些,这北地的风最冻骨头。”
容淖扭头,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妇人朝她们慢慢走来,怔了怔,行礼问好,“四姐。”
是和亲到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公主。
听说她在偕夫婿赶往御营朝见君父的路上,突发腹疼,为保胎儿,耽搁了行程,只能交代额驸土谢图汗先行赶至御营迎接御驾并替自己请罪。
容淖以为她再怎么也得多在路上修养三五天,未曾想来得这样快。
四公主颔首,扶着肚子玩笑道,“难六妹还认得出我,现在我揽镜自照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方才去到金顶帐请安,皇玛嬷硬是瞧了我好半天才敢认。”
“当然认得出了,普天之下,谁能有四姐这份风姿。”八公主嘴甜抢答。
其实八公主说得不错,四公主确实风姿不凡,哪怕因为产期将近体貌浮肿,仍透出几分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的俏丽风情。
容淖与四公主不熟,识趣地给四公主让了位置,让她与八公主同坐一席。
四公主的母亲贵人郭络罗氏与翊坤宫宜妃是血亲姐妹,所以四公主算是姐妹两共同抚养长大的。
八公主丧母后由宜妃抚养,如今住在翊坤宫,最是清楚宜妃姐妹两的日常境况。
这次北巡宜妃姐妹没能伴驾,四公主与知悉自己母亲与姨母情况的八公主说说话,或可聊表安慰。
容淖去了下首那张案几,耳边伴着八公主叽叽喳喳关切四公主的声音,百无聊奈,随手用小铜火著儿拨手炉内的灰。
直到有个御前的跑腿太监来传她去金顶帐。
“何事?”容淖问道,这时候金顶帐里除了皇帝、太后、皇子王孙与几位高品阶妃嫔,肯定坐满了位高权重的蒙古各部王公及其亲眷,皇帝应忙着笼络各部,无缘无故召她前去作甚。
小太监倒也干脆,直接和容淖交了底,“是札萨克图汗嫡女哈斯格格想见公主。”
札萨克图部的人。
容淖很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面带不解起身,未料边上的四公主也同时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唇角抿出好看的笑纹,“额驸前些日子摔下马伤口未愈,我正好想去金顶帐交代他少饮酒,就和六妹结个伴儿吧。”
御营规制仿旧例督造,分黄幄帐、幔城、网城。
内城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外城连帐二百五十四座,附近还设有许多专为皇帝驱使的处所,整体好似个颇有规模的小城镇。
从女宾宴席到金顶帐有段距离,容淖与四公主并肩走在呼啸风雪中,冻得脖子猛地往大貂鼠风领里缩,她那四层厚帽子随之往下压,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能勉强看路,木槿在旁扶着她以防摔倒。
四公主被她熊崽子一样笨呼呼的体态逗笑,主动开口,“六妹可知哈斯格格为何想见你?”
容淖摇头,裹得太厚了,身上重得慌,外加风雪地里走路费劲,她实在没精神开口说话。
比之她的处处不适,身怀六甲的四公主显得格外自然,似在和亲漠北这三四年里习惯了塞外的恶劣天气,完全不惧严寒,继续说道,“那你可知札萨克图汗和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是甥舅关系?”
容淖点头,今天刚听木槿说过。
“札萨克图汗想把哈斯许配给布和,让这对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四公主心知肚明皇帝带着容淖北上冬猎的目的,但大清与多罗特部的和谈都尚未得出结论,容淖可能和亲布和一事需得和谈之后才能定下,现在不宜说透。
她作为与容淖关系平平的姐姐,哈斯这事,从旁提点两句,已算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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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撩起眼皮问道,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那敖登哈敦为何被废?”
起意许嫁嫡女,听起来札萨克图汗仍旧很看重妹妹母子,她本来还猜测敖登哈敦被废许是因为脾性过激得罪了兄长,没人撑腰了。
容淖此言一出,木槿立刻支起耳朵。
四公主把主仆两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哈斯与布和的关系,不曾想……如此好奇,你们是听过外面那些半截传言吧?”
容淖再度点头。
四公主挥退左右,言简意赅道,“敖登哈敦被废,只有一个原因——哈斯格格长大了。”
容淖闻言一怔,唇角翕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倒是木槿大着胆子开口,她实在太好奇了,“莫非是札萨克图汗想把嫡女嫁给布和世子,但又嫌敖登哈敦名声狼藉,怕污了自家女儿,所以默认多罗特部废她,把她与布和世子做分割。”
虽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好歹还称女婿一声半子,勉强也算自家人。
至于妹妹,分明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按照约定俗成,长大成家后却被划分为亲戚。
“若真这样论亲疏远近倒还简单了。”四公主为人宽和,并不介意木槿这个小宫女插话,她看了眼容淖,娓娓道来。
“十多年前,漠北三部起了龃龉,准噶尔部噶尔丹趁机拉拢了札萨克图部,两相勾连,企图一举吞并相邻的土谢图汗部。后来消息走漏,已过世的老土谢图汗一气之下把老札萨克图汗诱骗出去杀死,连带还斩了噶尔丹与札萨克图部联络的信使,也就是噶尔丹的弟弟。”
“此事激怒了噶尔丹,才有后面准噶尔部突然兴兵入侵漠北。”
“当年噶尔丹之所以能不费吹飞之力跨过杭爱山那道天然屏障,打得漠北落花流水,耻辱内附于清,引狼入室的老札萨克图汗‘功不可没’。”
“直到现在,漠北都默认札萨克图部是整个漠北的罪人。札萨克图汗作为老汗王的儿子,更是抬不起头。”
四公主云淡风轻讲完了古,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
木槿一脸懵懂,这段漠北往事她在京城也曾耳闻过,只不过没有四公主说的这般详细。
是以,她根本不理解四公主莫名其妙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旧事的意义,她们不是在讲敖登哈敦被废原因吗?
木槿下意识去看容淖反应,试图从中解出答案。
可惜容淖的脸被观音兜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端倪,木槿靠得近,只隐约听见她轻嗤一声,带着透骨雪风也吹不散的鄙夷。
在进金顶帐前,容淖轻声对四公主道了一句谢。
因为她听明白了,四公主说这么大一番话,其实重点只有一头一尾两句。
-哈斯格格长大,所以敖登哈敦被废。
-以及札萨克图部引狼入室,害得漠北附清称臣,是漠北罪人,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很容易串联成另一个故事。
当年札萨克图汗之所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出兵力保敖登哈敦母子周全,或许是有几分手足之情在其中,但更多的,八成还是看重多罗特部一直忠于前明,独立称王,拒不附清。
札萨克图汗视害了整个漠北附清为耻,没准儿从附清那日起已在打算脱清之事。
当时看似是他拼劲全力为妹妹外甥保全地位,实际上妹妹外甥在多罗特部地位稳固,也将是他来日脱清的一大助力。
这些年,札萨克图汗与敖登哈敦这对兄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互扶持,共历风雨。
所以等嫡女哈斯格格长成,札萨克图汗便迫不及待想让她与布和联姻。
可惜如今的多罗特汗不是傻子,他视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由着他迎娶哈斯格格,与札萨克图汗亲上加亲,更添助力,一定会想法节制布和。
先前容淖还十分纳闷多罗特汗王为何要费心废掉敖登哈敦,如今算是豁然开朗了。
废掉敖登哈敦分明是多罗特汗针对布和与哈斯联姻使出的离间毒计。
当时情况大概是,多罗特汗延严词阻扰婚事,说不愿两代哈敦都出自札萨克图部,使多罗特部变成札萨克图女人的天下,大权旁落。
这算是个极伟正的阻碍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札萨克图汗见其态度强硬,权衡之下,接受了多罗特部只能有一个札萨克图哈敦的事实,默认妹妹敖登哈敦被废,给女儿哈斯腾位置。
就像木槿先前猜测那样,他觉得亲生女儿比声名狼藉的妹妹更亲密靠谱。
做这个决定前,札萨克图汗可能想过布和会因此与他生出龃龉,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是觉得不足为惧。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外甥就是靠他庇护才能活到现在的傀儡,能随心所欲摆弄。
岂料弄巧成拙,布和比他想的更硬气,不仅拒娶哈斯,还与他关系僵滞,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再是铁板一块的甥舅关系,好击破太多了。
观如今多罗特部形势,堂堂世子被逼登台彩衣娱众,显然多罗特汗这招离间计的效果显然比预期更佳。
若非杀出皇帝这个变故,透出许嫁公主和亲于布和的念头,暂且保住了布和的世子之位,相信过不了多久多罗特汗就该得偿所愿,把继承人换做自己亲生儿子了。
不过,容淖并不认为皇帝起意让她联姻布和是巧合。
如今布和外与舅家生出嫌隙,在部族内又备受排挤,毫无依仗,朝不保夕,可不正如当年走投无路狼狈投奔京都的策棱兄弟。
说到底,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仍旧坚信——人只有在没有选择时最忠诚。
所以才看中了布和,意欲扶持他掌握多罗特部,从而达到兵不血刃让多罗特部附清的目的。
四公主隐晦告知布和身上乱七八糟的纠葛,应该是猜到札萨克图汗与哈斯格格父女两来者不善,特地提点,所以容淖向她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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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帐内炭火烧得足,再加上酒过三巡的缘故,好些不拒规矩的蒙古王公面上红光泛滥,衣领散乱,形容不羁。若非顾忌在场全是皆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不敢冒犯,许是早就扯开衣襟了散散酒气了。
容淖在门口脱掉厚重的帽子与斗篷,与四公主相携,目不斜视从宴厅正中穿过。四公主径直去了额驸土谢图汗身边,容淖则去向高居上首的皇帝太后请安。
“小六来了。”皇帝似染了几分醉意,亲昵唤她上前说话,并安排她坐在太后下首,“是这位哈斯格格想见你。”
容淖顺着皇帝的手势望去,见着一个圆脸的蒙古姑娘,五官不算顶出众,胜在面上留白适中,哪怕略有骄矜神色,瞧着也算落落大方不至惹人厌烦。
哈斯旁边屈膝歪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下颚的大胡子编成小辫,用金珠束着,应该是她的父亲札萨克图汗。
容淖神色如常朝他们父女两的方向举起酒杯,算是招呼问好。
父女两见状,一并饮尽了杯中酒。
然后,只见哈斯站起身,高声冲容淖发出邀请,“听说宫中每年都会浇筑冰山打滑挞,正好御营西侧海子冰面上有浇实的冰山,我于此道大通不通,本想找娘娘们讨教,但双方年岁有差不合适。公主与我年纪相仿,不知可否赏脸,随我出去赐教一二。”
打滑挞算是宫中冬月必备的玩乐法子。
先以水浇出一座高三四丈,表面莹滑的冰山。人穿上特制的带毛猪皮履,自冰山顶部滑下,以站立不跌倒为胜。
打滑挞危险又刺激,宫中男子玩的比较多,少有女子去冒险。
容淖更别提了,在今年之前,她几乎每个冬天都在生病,门槛都迈不出去,更遑论是打滑挞。
容淖目光往札萨克图汗父女两身上转了一圈。
心底清楚,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听见她欲和亲布和的风声,来找她‘打擂台’来了。
左不过是想当众折她这个公主的颜面,来彰显札萨克图部今非昔比已有本事与清廷叫板,让布和看清楚,别为争一时意气选错了道。
按说以皇帝的狡猾,哪怕喝得烂醉如泥也该清楚这对父女的打算。
随口回绝就是,何必召她前来……
容淖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心底非常不满扎萨克图与车臣两部的怠慢与冒着反骨的小心思,但这毕竟才围猎第一日,若皇帝因为扎萨克图汗父女想找皇族女眷比赛打滑挞当众申斥,未免显得大题小做,凉了其它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觉得亲自上阵打压扎萨克图汗父女是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札哈斯是用小女儿家玩闹为由挑事,那干脆把她找来。
大家都是上阵父女兵,谁也不带欺负谁的。
容淖心下讥诮,嘴上更不留情,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去,不会。”
哈斯瞧容淖弱不胜衣的样子早猜到她不会应战,却未料容淖如此坦诚,一时间倒是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故作惊讶道。
“我记得你们皇族祖先起自白山雪原,曾穿着乌拉滑子滑行嫩江冰面七百里作战,还独树一帜创过‘技勇冰鞵营’兵种,所以才想着与公主切磋一二。公主身为嫡系后辈,竟疏漏先辈遗风至此,不应该啊。莫非是怕输,故意推诿?”
“我是公主,不是擂主,输赢何惧。”容淖云淡风轻道,“汉人有本教导幼童的书写过一句——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我自幼体弱多病,若勉力行事,岂非惹亲长担忧,连不省事的黄口小儿都不如。”
哈斯咬牙,在心里暗骂容淖两句,这六公主看似言语平和,实际上把她的话全堵死了。她在明知六公主病弱的情况下,若坚持与之比试,岂非就成了‘不省事的黄口小儿’。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有些不甘心,哈斯下意识往朝布和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布和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理会她。
容淖捕捉到哈斯的不甘,慢悠悠开口,“不过,格格若存心想与我切磋交流,我也不好扫你的兴。我这人生来平庸,后天因懒怠少学,文墨不精,女工技艺更是稀松平常,唯有一样稍显出众些。”
哈斯听容淖把文墨女工这些自己不擅长的都排除了,顿时重燃斗志,自信道,“公主请说,比什么?”
“比投胎,我有个举世无双的父亲。”
容淖此言一出,皇帝一口驼奶酒险些呛进气管,硬撑着君王威严没咳嗽出声。好在他本就饮了不少酒,有些上脸,才没被人瞧出狼狈。
心底好气又好笑,他承认确实是故意让容淖来‘打擂台’的,凭容淖的智慧,肯定能漂亮解决不知轻重札萨克图汗父女。
如此还能趁机为容淖立威,方便她和亲多罗特部后行事,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以为按容淖性情会打迂回战术,未料这姑娘今日战斗力出奇凶猛,不仅上来就直面开战,还敢扯他出来当炮|弹。
宴上众人更是忍俊不禁,觉得这个马屁拍得既精妙又十足的孩子气。原本没太在意小女儿家交谈的人纷纷扭头,竖着耳朵听她还会说些什么逗趣话。
札萨克图汗父女则是一脸尴尬,笑容勉强。
容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从容起身,踱步到哈斯父女面前,慢条斯理道,“我父八岁登基,十三亲政,平三藩,收台湾。对内河工漕运颇著成绩,对外与沙俄签订边界条约。哦,我说这些事件发生的地方好像过于遥远,格格久居漠北不甚清楚,那我就近说说漠北之事吧。”
“准噶尔部北侵,我父毫不犹豫庇护溃不成军的漠北一系,留置察哈尔等地放牧。”
“在克图王公大会上,为漠北推广盟旗制度,设立喀尔喀三十四旗,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各部为争夺属民与牧场引发的争端。”
“三度亲征噶尔丹,助漠北一系还居故土。”
容淖每多说一句,札萨克图汗父女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功迹,都是皇帝于漠北的恩情。六公主在此时故意提及这些,分明是看穿了他们的用意,这般明晃晃的敲打,只差没直接指着他们鼻子大骂白眼狼。
没有一句重话,句句又都是重话。
最可气的是,这六公主讲到一半还从隔壁桌上讨了一杯茶润嗓,一副累得慌的模样,彬彬有礼道,“我先说这些吧,哈斯格格,请!”
哈斯倒是想开口,但是她能说什么?
说她祖父引狼入室,还是说她父亲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族人逃难,头也不回的放弃了祖居之地,或者说他们借居察哈尔草原时父亲带着部族与人争抢牧地与属民胜多败少。
六公主有多少未说完的功绩,她就有多少说不出口难堪。
哈斯几度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面色煞白。
宴上其他人从双方的态度上也逐渐回过味了,都知晓漠北一直不算安分,扎萨克图与车臣汗两部小动作频繁,可是见到皇帝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还是有些吃惊的。
众人都在明里暗里偷觑皇帝的反应。
“好了小六,过来。”皇帝神色如常冲容淖招手,亲昵笑骂,“果然是个小孩儿,还是爱与玩伴攀比亲长,没出息。喏,这品鲟鳇鱼做得不错,快去堵住你的嘴。”
皇帝三言两语把这事归为小女儿家玩闹,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只漫不经心说了句场面话安慰札萨克图汗,“没出息的小姑娘瞎胡闹,大汗莫往心里去。”
札萨克图汗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父女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僵着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哪里,公主孺慕君父之情甚重,着实令人羡慕。”
经这一出,宴上比先前更和谐了,气氛也愈发热烈。
卓尔其人与什榜人头戴宽沿红樱皮帽,身穿深蓝浅花蒙古袍服,用笳、絃、火不思等多种乐器从《君马黄》奏到《善行哉》再到《牧马歌》《诚感辞》。
容淖根据奏曲惯例推测,起码还得等大半个时辰才会散宴。
在容淖悄悄打完第五个哈欠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多罗特汗在朝她举杯。
容淖一愣,也端起酒杯示意。
“布和,你也敬公主一杯。”多罗特汗声音不高不低,提醒隔座穿戴厚重的年轻男子。
世子布和闷声,依言行事。
容淖这才看清他的脸,昨夜他登台时,隔得太远,容淖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算多出众的相貌,甚至不太像蒙古人的相貌,观其神态更像境遇困苦不得志的穷酸书生,眉宇藏愁,双目涣散。
多罗特汗在旁说道,“布和生性木讷,不会与女子相处,还请公主宽宥。说起来,若他母亲在此处就好了,还可与公主详细介绍一番我们多罗特部,日后大家相处起来也更融洽。”
听多罗特汗在这种宴上主动提起布和母亲敖登哈敦,容淖直觉这人憋着坏,她隐晦望向皇帝,以目询问应当如何处置,毕竟双方和谈尚未成功,得谨慎对待,轻不得重不得。
皇帝自顾饮酒,恍若未闻。
容淖挑眉,心底有数了。
果不其然,与布和同坐一席的魁梧男子开口接了多罗特汗的茬,假意劝阻,“父汗真是饮多了,开始说醉话。公主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岂是那位能沾染的,快别说了。”
听称呼,这人应该正是多罗特汗一直想扶上世子之位的亲儿子巴依尔。
父子两一唱一和跟演双簧似的,多罗特汗似对巴依尔的劝阻十分不满,高声嚷道,引来宴上众人侧目看热闹。
“嘿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话都不让多说。本来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子这话全是道理。大家早晚是一家人,公主,布和母亲曾被准噶尔部人掳走,六甲而返,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容淖淡淡颔首。
余光扫见布和麻木平静的脸。
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任何试图阻止从多罗特汗父子的举动,不知是逆来顺受惯了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多罗特汗捋了一把大胡子,眼神晦暗。
据他方才观察六公主对札萨克图汗父女两的态度,确定这六公主十分自矜皇女身份,性情更不如面上柔弱平和,甚至可以说恣意轻狂。
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被人当众点破未来婆母是个破|鞋,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他就是要刺这位公主的逆鳞,惹她跳脚。一旦她当众闹开,皇帝脸上挂不住,肯定会重新考虑布和是否合适尚主。
说到底皇帝想和亲的是多罗特部世子,并非布和本人。
多罗特部王族又不止布和一个适婚男丁,巴依尔就极合适。
只要皇帝选中了巴依尔当女婿,届时有清廷撑腰,就算布和有先王遗部拼命作保,这世子之位照样得拱手让给巴依尔,他也就省心了。
不过,这位六公主倒是比他预想中更沉得住气。
“听说过也好,总好比让自家人来告诉你,白惹难堪。”多罗特汗继续假惺惺道,“我们自家人虽不在意,但周遭传得难听,日后到底是委屈公主了。”
“是很难听。”容淖沉思道,“不过,我更不解。”
多罗特汗见容淖一脸认同,言语间下意识松弛,“公主可是想问,她为何不以身殉节?唉——她那人自私,宁愿连累布和与族人受辱,也不愿赴死。”
容淖面不改色摇头,“不,我是想问,多罗特部女子可有掌政领兵之权?”
“自然是没有的,生孩子操持庶务才是女人的正经事。”多罗特汗唯恐容淖是个有野心的,嫁进多罗特部会成祸害,谨慎追问,“公主何故发问?”
“我不是自己问,是替你部那些因受辱被逼殉节的女子问的。”容淖眸光倏然犀利,嘲弄轻哼,“男子把持权利,却让她们受辱于敌,到头来还要逼她们为此殉葬。厌憎女子失节前,你们可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对得起手中权柄,是否做到了保家卫国?”
“另外,纵观古今,各部交锋。胜者侵|犯|辱没溃败部落的女子,视妇孺为战利品,与奸|淫那个部落的尊严何异。他们把这些勾当作为战功传颂,说到底正是为了深深刺伤被羞辱部落的心灵,这是何等阴暗下流之辈才能做出的事。”
“大汗身为部族首领,族内竟由着这些流言肆虐,而不加以约束,与为虎作伥何异。”
这不是他要的反应!
多罗特汗怒火翻涌,眉毛倒竖,后牙咬得咯咯响,不过毕竟是久居汗位多年之人,不至于被个小丫头片子当众指责一番便乱了心神。
只见他怒极反笑,沉声道,“瞧公主这些话说的——听闻你们满清入关之后崇尚汉学,公主读圣贤书长大竟是没学过三从四德,贞烈德行?”
这话等同直接往容淖脸上拍上少教两个字。
金顶大帐内不知何时起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喘息都不敢大声,倒是布和顶着一张麻木脸在不动声色打量容淖。
在面色不虞的皇帝出声调停这场闹剧前,容淖再度开口应对。
“轻信与盲从可算不上读书,思考与权衡才是。”容淖云淡风轻道,“反正,我未从书里读出女子应当——”
容淖微妙一顿,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紧锁着自己,让她有股芒刺在背之感,她知道那是谁。
可是这一刻,她不想去分辨君父的喜恶,因为她发现帐内有许多低眉顺眼的女子其实有在侧耳认真听她讲话。
她的目光固执而纯粹,口齿清晰道出未尽之言,“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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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后,容淖裹上厚重的衣帽,小鹿皮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六公主。”有人唤她。
容淖驻足转身,背光的关系,她只能看清有个雄壮的身影朝她阔步而来,辨不清相貌。
直到那人走近。
容淖看清他的脸,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一句,“你的歌……”说到一半又猛地住了口,觉得不太合适。
布和垂着眼,温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
容淖再次上下打量过他魁梧的身形,诚心夸赞,“你的歌声和脸都很显瘦。”
布和‘噗嗤’笑出声,眉目飞扬,冲淡了身上那股麻木失意,那张脸看起来至少像刚中了秀才的书生,不那么落魄了。
不过,布和虽长了张酸儒脸,性情倒是意外直接,开门见山问起,“明日晨起公主可想与我一同去看哨鹿?”
晨起。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今天打了一整天的哈欠,容淖打算明日睡一整天补回来。
再说她刚惹了皇帝,那句‘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可是摸着皇帝的老虎屁股了。或者说,是戳中了天下所有意图鞭策、塑造女人的自私男人的肺管子。方才在宴上皇帝虽然没指责她一句狂逆,但凭她多年来对皇帝的了解,皇帝这会儿估计正烦她呢。
还是避避风头好,反正按照规矩,只有围猎大典第一日与结束那日,女眷才必须朝服出席,其余日子除非遇上传召,都可在御营内自己安排玩乐,不必跟到围猎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不想去围猎场触霉头,十分干脆的拒绝了布和,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又听见布和在后面喊她。
“公主。”
“多谢。”
容淖帽子戴太多扭头不便,只略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知道布和在谢她方才宴上对敖登哈敦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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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下榻的帐篷,容淖洗漱干净后,寝衣办褪,阖着双目瘫在床上由木槿给她涂抹去疤药与香膏。
过了一会儿,容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倏地睁开眼,问道,“怎么不见飞睇?”
这次北巡,容淖只带了飞睇出来,没带雪爪,怕猫受不住冻。
飞睇性子懒又很粘她,一般夜间都是睡在她的帐内。
木槿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今日从进门到现在确实没见到飞睇,她猜测道,“是不是被底下人带出去玩了?”
容淖蹙眉,“这么晚了,抱出去玩早该送回来了。”
木槿知道容淖重视飞睇,立刻表示,“那奴才去问问。”
木槿走后不久,容淖披衣起来倒了杯茶,隐约听见帐篷的矮木门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她以为是飞睇自己跑回来了在外面挠门,赶紧过去。
门一拉开,门外没有飞睇,只立着个风雪落了半肩的年轻男子,凛冬镀得他浑身气场格外慑人,像头虎视眈眈猎食的雪狼,偏偏脸上又挂着几丝笑意与……期待?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似都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几乎同时出手。
容淖用力关门,策棱一把抵住,没敢使太大力气,并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想请公主帮个小忙。”
因为用门较劲的举动,两人站得很近,容淖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有股太行崖柏的气息。
容淖皱眉小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毫不留情道,“不帮。”
“先别拒绝,听我说完。”策棱早料到她会是这幅反应,并不觉得难堪,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意,好脾气道,“作为交换,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入杭爱山的事,我会替公主解决周全。”
大概五日前,容淖接到敬顺的消息,说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进了杭爱山,问她如何是好。
杭爱山地理位置特殊,算是漠北与漠西分界线。
漠西准噶尔部虽败给了大清,被逐出漠北等地,但他们控制漠北多年,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听说现在漠北人几乎不敢去杭爱山附近放牧,就怕准噶尔人的铁蹄突然冲出来。
至于准噶尔人,他们对物产不丰的杭爱山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在漠西地界的山麓派了兵把守。
相当于整个山上属于无领主区域。
那些塔里雅沁回子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钻进山里躲起来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宁愿拼了命逃去苦寒高山,也不肯听从容淖的安排,大概是一群饱经迫害的人,不敢相信纯粹的慈悲,恐惧蜜饯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砒|霜。
于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而言,他们在杭爱山上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与宁静。
可是于容淖而言,逃去杭爱山上的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毕竟是三百多口子人,目标太大,一旦惊动了人,可能引起漠西与漠北双方误会,以为是对方有意兴兵,派去大队人马打探敌情。
当然这种误会稍一彻查便能澄清,届时这群人的真实来历肯定会被曝光,皇帝太子和大阿哥估计都不会轻饶她。
这个变故完全在容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她有些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敬顺,让他请远威镖局的人悄悄潜入杭爱山前去说项,希望那些塔里雅沁回子能尽快下山。
但她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策棱这场送上门的交易,对容淖而言简直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
“你要我帮什么忙?”容淖很心动,但还是保持惯有的谨慎。
策棱见她上钩,扯了下冻僵的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今年的鹰贡里有一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明日皇上哨鹿后赏鹰之时,希望公主能选走它,但切记不要刻意。”
容淖闻言立时反应过来,“你要救谁?”
海东青是满人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捕鹰过程更是艰难,故而有‘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的说法。满人入关后,每年十月至十二月,依然会派人去黑龙江捕捉海东青,今上更是尤爱海东青,曾著诗夸赞,‘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为此还颁下法令,一鹰可赦一人。
所以,不管是乌拉城当地人,还是因获罪被流放去的打牲丁,到了冬日,都会齐齐拜祭鹰神格格,祈求能好运捕到海东青。有罪的免罪,没罪的发财。
但并非每个献上海东青的人都会得到重赏或者免罪,比如说那些皇帝没看上眼赏赐给臣子的次品海东青,一般不会有封赏。
策棱提及的那只海东青白毛掺灰,显然是次品,得到封赏的希望渺茫。
所以才需要另辟蹊径,让她要走海东青,就是揣度着以皇帝对她的宠爱,见底下人送的鹰贡能讨她喜欢,定会封赏献上海东青的捕手。
“公主不认识。”策棱没过多解释,“但请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命数不好被流放去做了打牲丁。”
容淖没再追问。
垂睑思索起此事成功的几率,毕竟她刚在宴会上说了悖逆言辞,皇帝正恼她呢,明日八成不会消气。还有她白天曾拒绝过皇帝让她养海东青的提议,明日再反复无常跑去要海东青,会很奇怪,够不着策棱要求的自然不刻意。
策棱看出容淖的犹豫,疑道,“公主好像很为难?”
“……你今夜没有赴金顶帐大宴?”但凡去了就该明白她为什么为难。
策棱微微摇头,“我遇事耽搁,刚从漠北赶至御营。”
“一到就来找我了?”容淖挑眉。
策棱耳后被容淖直白的问话引出一阵热意,喉结滚动含含糊糊吐出一句,“是。”
“那看来你要救的人很重要,这样也好,省得像我占你天大便宜。”毕竟要悄无声息把那三百多塔里雅沁回子弄下山,肯定并非易事,“好了,成交。”
“……”策棱一愣,完全没想到她竟是这个意思。
眼看容淖又要关门。
策棱几乎是下意识动作,再次抵住。
容淖不耐,“还有事?”
“没。”策棱干巴巴出声,“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容淖没做声,眼神往策棱手的方向落了落,那意思很明显——是你拉住我的。
策棱呼出一口寒意,突然负气似的,嘟囔一句,“算了。”
大手松开了门。
但那门并没有立即合上。
策棱眼睛一亮,张嘴正想说点什么。
容淖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对了,赶紧把飞睇送回来。”
“啪——”门关得严严实实。
策棱白灌一嘴冷风。
回去的路上,策棱一脚踢飞不知谁团在路中央的雪球,一别几月,能在他一来御营就见上容淖他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不得劲儿挥之不去。
直到回到帐中,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见面没挨容淖的骂!
竟然没挨骂!
“……”
策棱越想越唏嘘。
犹记得去年恭格喇布坦对他说看见一个骂人也好看的姑娘,他还在心底嫌弃恭格喇布坦指定有点毛病。
现在,他好像与他的亲兄弟同病相怜了。
第40章
翌日午后,雪后乍晴。
出塞这么多日,北地的冬天难得按下风刀霜剑,不远处林间传来三两鸦雀叽喳弄新晴的动静,点缀冬日活泼,引得被霜雪困了半冬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容淖坐在去往围场看城的软轿上,掀帘望向雪林枝头活蹦乱跳的鸟雀,出门时的懊恼烦躁稍微冲淡了几分。
昨夜入睡前她曾盘算着今日如何才能在皇帝哨鹿归来赏鹰之时,顺理成章要走策棱指定的那只次品海东青,并让皇帝破格封赏献上鹰贡的打牲丁。
首先肯定是得去哄皇帝消气,不计较她昨夜在金顶帐大宴上‘大放厥词’。
容淖本计划着今日起个大早,一定要赶在皇帝去哨鹿前到看城请安外加请罪,方能显得认错心诚,然后趁机留在看城,装装孝顺闺女,见机行事。
反正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惹皇帝生气了,不至于诚惶诚恐乱了方寸。
哪知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宫人们早习惯她晨昏颠倒,根本没叫醒她。
再睁眼已是午时。
这时辰紧着赶去看城,铁定能赶上迎接皇帝哨鹿归来论功赏鹰。
但若是去请罪,这姗姗来迟就显得心不诚了。
开局不利。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多生苦恼无益。
容淖驱散不必要的情绪,抵达看城底下女眷歇息的帐篷中。
候在此处的后妃女眷们显然没想到她今日还敢主动凑来皇帝面前触霉头,神色各异。
不过,这些人很快把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忙着整妆添衣。
因为猎场方向突然鼓乐大震,数千男儿乘兴而归的马蹄声踏得犹如在凄凄冬日上煮了滚滚沸水。
不用来人禀告,所有人都知道,御驾哨鹿回营了。
倒是比预计时辰早。
容淖裹上刚脱掉的雀金裘,与众女眷一同立在雪地里迎驾。
远远瞥见皇帝一马当先疾驰出雪林,明黄盔帽上顶灼灼红缨,一派张扬意气。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长须染霜,满目红黄反倒把他面上沟壑衬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皱纹,而是皇帝笑脸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一个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两种情绪。
容淖微眯起眼,凭她与皇帝相处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尽兴归来的模样,哪怕他笑容爽气开怀,下马后还兴致颇好的亲自指挥人把猎来的鹿群赶到看城下给太后与女眷们瞧个热闹。
容淖心底正琢磨着是不是哨鹿时发生什么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现在凑上去请罪究竟是不是好时机,突然有个小小的雪块“唰”的一下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朝雪球滚来的方向望去,看见策棱牵着匹大青马立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前忙后卸下他马背的猎物,以计数目。
大青马脾气明显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头喷鼻就没停过,还不时踢踏马蹄示威,扬起一地积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劲装,利落挺拔,肩上沾染着未拂干净的林间积雪,远远望去,像雪地里生出一株遒劲而沉默的松。
为首的总管太监朝他拢手,应是在恭喜他收获颇丰。
策棱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愈发暴躁的大青马马鬃,应酬太监的间隙,状若不经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隐晦碰撞,又默契分开,无人发觉。
容淖略微思索,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无声息退出人群,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自称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叙。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声,随小宫女往南边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见到了负手站立的策棱。
“是鹰贡之事有变动?”容淖开门见山问起。
她虽不喜策棱这人,但不可否认这人行事细致周全。端看他在宫禁之中寻她数次而不被人察觉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义寻她,完全不像策棱的处事作风,毕竟她与四阿哥又不是什么关系要好到会闲来叙话的兄妹,稍有不慎便会惹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策棱该做得如上次夏日让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迹。
显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顾不得许多周全。
策棱也绕弯子,如实说道,“方才哨鹿之时,在榛树丛碰上了一头黠鹿挡道,太子欲|强逐鹿群,东宫属臣便砍杀了那头黠鹿。圣驾虽未有任何责备言语传出,但却提前下令归营,不似往年哨鹿后会在林间宴乐,领王公兵校饮血炙肉。”
“有这番变故在前,想来稍后赏鹰之时皇上多半是循规赏赐草草了事,不可能起兴封赏次品鹰贡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东青也是无用,我还是另想法子救人罢。”
“你要毁约?”容淖秀首微扬,风帽两侧顺势滑开,难免让凄凄雪风钻了空子灌进一脖颈的寒意,令愠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锋利。
策棱不动声色往风口处挪去一步,赶紧解释,“你我之间交易未成既由我提议作废,作为补偿,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我会如约带下杭爱山妥善安顿。”
简而言之,容淖不用当众去皇帝面前赔礼道歉伏低做小,更不用去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她什么都不用做,策棱一样会替她收拾好烂摊子。
“还有这等好事。”容淖反应平淡,没爽快应下这天大的便宜,她睇了策棱一眼,裹紧风帽,捂住被冻得发木的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每岁的塞外哨鹿排场极大,捕鹿方式却都是老一套,没什么不得了的讲究。
哨鹿顾名思义,先循鹿道确定鹿群方位,再找一处有榛树灌木丛的地方,让兵丁头戴鹿角藏于密林深处,吹起模仿雄鹿求偶的长哨。
一引雌鹿闻声寻来;二诱雄鹿为夺偶至;三还能骗其他野兽为食鹿聚拢。
待各色猎物汇聚,就该到王公贵族弯弓搭箭大展身手之时。
野兽一旦受惊,便会四下逃窜。既名哨鹿,首当其冲自然是追击捕杀鹿群。
每当这时候,围猎众人会故意将鹿群撵向密密实实的榛树灌木丛,鹿的长角极易被灌木树枝勾扯,无法逃脱。
人在灌木丛中同样举步艰难,但循鹿道追逐而至,十有八九能轻易捉住被困的活鹿。
当然,这是最顺利的哨鹿过程。
若是遇上黠鹿挡道,一切另当别论。
容淖曾听人说,鹿群被逼进榛树丛时,健硕的鹿群头领为了保护族群,可能会故意落在鹿群最后,横身把长角卡进灌木树枝上,以巨大的身形封死小道,且四蹄狂蹬乱踢,为族群争取逃脱机会。
休说是人,就连最灵狡的猎犬也休想从存了死志的巨鹿身边钻脱。
这般舍生取义的头鹿被猎人称为黠鹿,叹其灵性,恐伤阴鸷,世代相传杀不得。
本朝皇族起自白山黑水之间,原靠狩猎捕鱼为生。哪怕如今已然问鼎中原,锦衣玉食,不再靠天吃饭,骨子里依旧对山林万物保持敬畏。
例如满宫乱飞的黑乌鸦,只因一则有关皇族先祖的传说,便被奉为神鸟,还专门拨出老鸦粮喂乌鸦,每日米粮精肉比有些宫人都丰厚。
不过,说到底这畜生的特殊地位是源自皇权。
皇帝认它,它便是神鸟。皇帝不认,那就只是讨嫌的扁毛畜生。
简而言之,太子杀了黠鹿一事,其实可大可小。
皇帝不追究,太子便只算是猎杀林中一头普通的鹿,不值一提。皇帝一旦入了眼,那这事就不一般了。
虽然这些年皇帝与太子之间子壮父疑,生出隔阂,但太子毕竟是皇帝亲自养大的嫡子,情分不同旁人。
容淖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一头无足轻重的鹿在满蒙王公面前隐晦表露对太子的不满,小题大做损伤太子威势。
除非,另有因由。
至于这因由——
一番抽丝剥茧,迷雾被撕开了口子,便不再神秘。
容淖突然抬头审慎直视策棱,问出个与二人方才所言毫不相及的问题,“下手猎杀黠鹿的东宫属臣莫非是个俊俏宦官乔装的,所以皇上才会取消林间宴乐?”
——引皇帝动怒的并非黠鹿被杀,而是杀死黠鹿的人。
她语气平平,但分明意有所指。
策棱面色诡异,但又恐是自己心思龌蹉,把人想岔了,故而强装镇定粉饰太平,“属下不明公主之意。”
容淖盯着策棱帽檐下未遮住的半截耳垂,都与火烧云一个色了,不免轻嗤,“装什么,非要听我把事说透?”
策棱耳朵一动,心觉不妙,根本来不及阻止,容淖已语速飞快道罢,“两件事,太子暗有龙阳之癖,尤好俊俏小太监;以及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实为酒|池|肉|林。”
策棱惊愣,前一件事还好,算是皇家贵戚间公开的秘密,虽然众人从不宣之于口,但稍微留点心便可窥破。
可后面这一桩事……那些污糟事究竟是怎么传进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耳朵里的。策棱头一遭质疑后宫的森严宫禁。
“公主何以知、知晓这些?”
这个磕巴打得太突然了,平添尴尬,策棱默默把貂帽往下拉,盖住整个耳朵。
容淖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眉梢微挑,自然别开眼,应对从容,“听闻哨鹿后儿郎为抒张狂意气,生饮鹿血乃是常事,有时甚至连取碗的功夫都等不及,直接上嘴。鹿血补阳,杀伐助兴,林间宴乐还会召大批舞姬取乐,其间欲行之事难道不明显?”
容淖记得圆明园中有好几个美貌汉女,说是妃嫔,但无封无号,都是皇帝前两年南巡时带回来的。其中一人走起路来一双小脚尖尖,很是弱质,却被另几人浑称为“女将军。”
先时容淖以为这只是闺中玩笑,后来无意间听见宫人们半遮半掩的嚼舌根子,才知道这“女将军”的出处。
源是皇帝南巡时领着一帮王公大臣林间狩猎后在溪边宴乐,随意攥个香果裹帕子里当花头,大力朝远处的小溪或者矮山抛去。
然后以锣为号,让一群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小脚颠颠去“冲锋陷阵”,谁若能率先抢到花头,会有重赏。
众女为了抢夺头筹,一个个扯头花亮指甲,或在矮山半坡扭打,或在溪边颤颤巍巍吊着小脚无所适从,被刺骨溪水冻得咿呀乱叫。
逗得一干男人前俯后仰。
这群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贵胄,离了规矩森严的城郭宫阙,再无束缚,可不尽情释放本性,恣意悖狂。
人间无数荒唐事,半是画皮半魍魉。
后宫中那位“女将军”,便是这样的出处。
容淖虽不曾亲眼窥见过北巡哨鹿后林间宴乐的场景,但必不会比南巡“选将”逊色,有鹿血助兴,料想只会更出格。
太子把俊俏小太监伪装成东宫属臣随行,定然是为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兴起准备的。
本就不是什么正经饮宴,太子那点旖旎心思皇帝同为男子肯定清楚。
难怪皇帝如此气闷。
太子有龙阳之癖算是皇族贵胄心知肚明却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
——历朝历代,断袖分桃之人不在少数,好些帝王亦是公然的荤素不忌,宠立男后。
但当今皇帝对此道深恶痛绝,自然也厌极了太子与小太监厮混,荒唐德行。
这些年为规正太子,皇帝暗地里把东宫宫人换过好几拨,略微齐整白净些的小太监根本踏不进东宫门槛半步。
此番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弄来个俊俏小太监在身边伺候,还带到了塞外来。
个中细节深究起来,可不止是太子屡教不改,荒唐德行这么简单,还有底下人阳奉阴违,违逆皇帝迎合太子。
此举至不仅伤了皇帝严父心肠,更是触到君王逆鳞。
阳奉阴违,乃权柄下移征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岂能容忍有人与他分权,哪怕对方是他如珠似宝养大的太子。
偏生此事无颜张扬,皇帝不好明面发作惩处太子,以伤黠鹿为由取消今年的林间宴乐顶多只能算是给太子一个警告。
在容淖思绪翻飞间,策棱亦未闲着,他以目隐秘打量眼前敛袖静立的姑娘。
昨夜他被拦在帐门外,容淖逆光而站,他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往青天白日下一站,才发现不过几月未见,这姑娘出落得愈发生辉夺目了,似一尊染了雪霜的玉像,有种肃穆情态。
哪知这般气度超脱的姑娘,一张嘴便直点龌蹉,不羁无拘,倒是令他应对无措。
策棱干咳一声,他算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又一直任职御前,富贵荒唐事见过太多,早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
可他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与一个姑娘议论这些男人间的下|流事,干脆装聋略过不肯多言,只是问道,“公主打听这许多,意欲何为?”
“人情这种东西无法称斤估两,还不利落,不如不欠。”容淖应得干脆。
言下之意,她不会稀里糊涂承下策棱的恩情,更不愿两人因为策棱帮她安置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纠葛不清。
就算两人的交易因黠鹿之事横生波折,想要促成尤为困难,原本应承之事也绝无可能更改,她一定会设法让皇帝破例特赦那献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
所以才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费这半天口舌,从策棱处打听今日哨鹿情形,以便稍后面见皇帝时随机应变。
策棱苦笑,早在容淖追问黠鹿之死详情时,他其实已有猜测,是以听容淖这般态度鲜明划清界限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眸底依旧难掩黯然。
眼见容淖一副言尽于此的形容,不声不响朝看城方向踏雪离去,策棱还是忍不住拔腿追出几步,闪身挡住去路,低声道,“别去了。”
“你听闻昨夜宴上我见罪皇上之事了罢,今日哪怕没有黠鹿这一出,我猜你也会找旁的借口阻止我。多谢你的好意,宁退所求,免我弯折。”容淖嘴上道谢说得言辞恳切,实则望向策棱的目光静寂无波,淡漠又坚决,“但循约行事是我的选择。”
策棱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只是未料她会直言点透,微愣过后牵出一抹自嘲笑意,垂眸道,“还真是清醒。”
她在很清醒的做自己,宁赴荆棘,也要坚决杜绝与不喜之人生出纠葛。
事到如今,要劝下她莫去皇帝面前违心奉承只有一个办法了。
“其实你我交易的基础,根本不存在。”
在容淖诧异的目光中,策棱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平静道,“早在来御营之前,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已被我暗中弄下了杭爱山。漠北近来连日暴雪,车马难行,消息闭塞,你可能过些时日才会得到通报。”
所谓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他借着时间差谋划的一厢情愿。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来见她,且不被拒之千里。
说来也巧,在他准备出发至御营的前一天,正好得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偷摸改道躲进杭爱山的消息。
他为妥善处理此事,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一连耽搁好些天,甚至没能赶上前日迎驾,面临被言官弹劾的风险。
可连夜冒雪赶来御营的路上,他只觉得欢喜。
跑了几百里马,风雪吹僵了脸,却吹不灭心头滚热。
他借口夜深不敢叨扰御驾没有去金顶大帐觐见皇帝,而是趁着夜色掩映第一时间去寻了她,与她谈‘交易’。
‘交易’二字一能把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私心包裹得天衣无缝;二能安容淖的心,使她不必为安置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忧虑,两人还能顺理成章保持联系;三可顺势借助容淖赦免了他想救的打牲丁,省去多番周折。
如此一举三得之事,他原本还有些得意,直至回到营帐中听闻六公主在金顶大宴上见罪皇帝的消息。
他此番算计是建立在容淖颇得圣心之上的,破例赦免奉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于圣眷正隆的六公主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容淖失宠了。
他极清楚,容淖若是个能弯下脊梁曲意周全之人,这些年也不会落个孤僻张狂的名声。
让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不得不当众伏低做小,曲意奉承笼络圣心,非他所愿,更舍不得。
所以,他选择和盘托出,亲手扯破自己费心编造的谎言。
策棱眼眸微垂,掩住所有窘迫失落,固执重复,“不要去。”
“你……”容淖平静面具划开一丝龟裂,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她早已从策棱的殷殷关切中窥出过不同寻常的情愫,也隐约知道策棱曾在暗中护过她,安静注视她,可远不及此番无意撞破这静水深流下隐藏的山呼海啸令人深刻。
一个人会为了见她一面,大费周章筹谋。
最终却因为一着不慎,惨淡露馅,功亏一篑。
但凡策棱昨日抵达御营之时不迫不及待赶来见她,稍事歇息,略微打听,就该听闻她公然见罪皇帝之事。
按策棱的心智,若是知晓此事,定会想出其他不痛不痒的‘交易条件’维系两人来往。
万不会弄到当下自曝其短的地步,如此狼狈。
真够蠢的,容淖心想。
却提不起半点嘲弄之意。
从去年发现策棱生情开始,她面对策棱越界的行为或暗示性的言语时,婉言提醒过,严词拒绝过,反正从始至终,处之泰然,不以为意。
可这一次……
容淖望向白茫茫的雪地,策棱分明什么都没说,可她却真切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炙热澎湃。
他的心意,无法忽视。
容淖眉心紧蹙,绷着脸再度绕开策棱,脚步太急,雀金裘两襟顺势撒开,被风灌得鼓胀,好似振翅欲飞的彩蝶。
这一次,策棱没有阻拦。
“六妹愈发令人刮目相看了。”容淖走出不远,四阿哥从一棵雪松后闪身出来,啧啧惊叹,“瞧这腿脚真够利索的。”
策棱斜睨四阿哥,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可直接说她避我如蛇蝎。”
刚才容淖绕过他时,那副神情恨不得一步蹦出八丈远,一副害怕再被他缠上的小倒霉样。
四阿哥揽着策棱肩膀咳笑片刻,突然正色道,“随我来。”
策棱心不在焉跟上。
本以为四阿哥是有正事与他商量,得去寻个更稳妥的僻静处。
谁知四阿哥只是拉着他,避开人群远远跟在容淖身后,一直到看城附近,两人藏身在牲口棚边上。
看城底下仍是一片热闹。
衣饰华美的女眷们争相讨论着今日猎物品相,远远望去,倒似北地的冬雪里一夕间开出了无数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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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目送容淖快步融入其中,惊异发现她身上鲜艳无边的雀金裘好似在瞬间败了颜色,不再醒目。
——并非是她被这满宫群芳压了春|色,而是边上矗立的看城过于辉煌,金顶玉壁,遮天蔽日,人立其下,渺渺如点缀,笼在阴影里微不足道。
可同时,恢宏高楼也挡去了瑟瑟刀风,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免她衣袍灌风如饱受严寒摧残的蝴蝶,令人忧心随时会折了美丽翅膀。
四阿哥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适时出声问道,“看见了什么?”
策棱望着那个在他眼中如此与众不同的姑娘,在看城下却黯淡渺小得如同一颗融入大海里的水珠,再不值一提,心里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嘴上却道,“一群女眷,还能有什么。”
四阿哥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
策棱故意四下张望,避开他的视线,确定周遭无人后,生硬调转话锋,低声问起,“太子从晋商手中挖来的那一大笔财宝,还未查到具体流向用途?”
四阿哥点到为止,也无意在策棱的私情上多费口舌,从善如流谈起正事,“只隐约知道流入了塞外,但并未用来收买塞外将领。我毕竟是皇子,这种事他防我得厉害,更隐秘的消息接触不到。不过,近来我愈发感觉他意图插手塞外兵权只是做给大阿哥瞧的障眼法,他对塞外军权并不十分热衷。”
从去年起,大阿哥与太子为了争夺塞外军权,各有动作。
大阿哥谏言让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垦地,笼络塞外军心。
太子暗中收服为塞外供给军粮的晋商。
这兄弟两原本算分庭抗礼,但现下情形却是大阿哥更胜一筹,前段时间不仅为塞外军户求了加俸恩典,还把大福晋的娘家侄女儿嫁给了黑龙江将军的儿子,钻营得当,恩施上下。
与之相较,太子手段逊色不少,除了拉拢晋商这一招,后续竟再没有值得一提的动作。
自古钱权不分家,策棱与四阿哥本来猜测太子敛下巨财是为了收买塞外将领,掌握兵权,以便在此次御驾出塞北巡时有所动作——比如架空今上,拥立新主。
可太子似乎志不在此,并未如此行事,倒是出乎他二人意料了。
策棱不由提醒道,“总之,那笔财宝流向成谜,以太子如今之急躁狂肆,就算不是意在举兵,怕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是祸非福,近来你还是远着他些。”
四阿哥闷咳几声,“我自出京开始,一直称病不出,连太子面都没见过。”
策棱打量了一下四阿哥明显消瘦的脸庞,蹙眉道,“多注意些,这冰天雪地里,莫为了演戏真弄出大病来损伤根基。”
“初为人父果真不同,知冷知热的。”四阿哥低笑调侃一句,又倏地收敛形容,正色问道,“你真打算把你那庶妹之子充作亲子?你我自幼相交,容我越界说道一句,这血脉不明,极有可能是来日乱家之源。”
提起这事,策棱难免想起家中竟无一个省心的,原本沉郁的面色更显阴翳。
四阿哥心内叹了口气,随手拍他肩膀,扬颚示意,“看城那边要论功赏鹰了,你赶紧过去,我也该回去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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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神鸟海东青难得,向来是僧多粥少。
所以看城赏鹰不似平常蒙皇恩赏赐那般明文数目,而需各凭本事抢夺。
赏鹰之前,太监们会根据所获猎物多寡把众人分为甲乙丙三等,海东青亦根据成色被分为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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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由皇帝在看城上方亲自撒鹰,自然这鹰是被铁链锁翅,脚绊羁束,无法振翅高远,只能在近处盘桓。
位列甲等之人可驱马抢夺极品海东青,乙等对应次品海东青,丙等更稍次一级。
每个等级的海东青数目没有定数,全凭当年鹰贡多寡,但肯定是不如人多的,注定有一番争抢热闹可瞧。
策棱与一干王公贵胄跨马侯在看城之下,听罢太监唱名等级,排名乙丙两等暂且驱马退下,留下位列甲等之人严阵以待。
看城二楼,皇帝架鹰凭栏而立,喜怒难辨,一双厉眼淡淡扫视甲等八人,朗声道,“诸位,今年鹰贡品相不好,朕特地从宫中带出两只玉爪充做赏赐,这两羽虫暴烈难驯,却属不可多得的极品,且看花落谁家了!”
皇帝话音未落,毫无预兆脱手束链,海东青拍翅俯冲而出,尖利长鸣,鼓点骤起,四下皆是欢呼打气。
策棱位列甲等末位,此番甲等里面有三位皇子,还有两位战功颇丰的中年将领,策棱心知自己是个凑趣的,全程只驭马追着海东青跑。
不像几位皇子放肆炫技,存着哪怕夺不到海东青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也好的心思,时而跃于马背交手,时而低俯擒鹰,大展骑术。
海东青飞得高高低低,毫无章法,策棱借追逐之机,光明正大往看城楼上多落了几眼。
女眷们挤在看城上瞧热闹,策棱一眼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容淖。
这些女子被礼教宫规束缚着,奉谦卑为美,站则微微含胸,露拘谨之态。只有她始终舒展挺拔,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有种令人心悸的光彩。
耳畔传来铁链撞击的声响,有只玉爪飞到他近旁来了。
策棱收回视线,佯装追逐一阵。等他再次不受控制往看城望去时,发现容淖正半弯下身子,从笼中放出一只海东青。
凭借过人的眼力,策棱可以确定正是他先前说过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次等海东青。
她想做什么!
他分明说得那般清楚了,她总不能仍旧打算完成建立在私心欺骗上的‘交易’吧。
策棱拽马缰的手用力一崩,不动声色关注看城楼上情形。
只见容淖伸出手臂,似乎是想让那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落在自己胳膊上。
策棱猜测她或许是想先营造出自己与这海东青投缘,然后再巧语讨好,请求皇帝赐鹰。
策棱心底微松,这海东青是今年冬天捕获的,未经驯养,桀骜得很,不会轻易亲人,更遑论是遂容淖愿做出落在人臂膀上这种类似认主的行为。
果不其然,那海东青根本不搭理容淖,只不停绕着脚绊子盘桓,拍翅叫嚣。
期间或许是脚绊子打结了,扑棱往容淖胳膊上停落一瞬借力,又立时弹开。
策棱正欲收回目光,看城楼上不知为何突然乱了,只见八公主一步窜到容淖跟前,似乎喊了句什么。
凭栏而立的皇帝被惊动了,回身快步过去,在容淖身边站了片刻,父女两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容淖便被人扶到锦屏后面去了。
反正皇帝再度站到栏杆前时,面色明显和缓不少。
到底隔着一段距离,看城楼上究竟发生何事策棱不甚明了,待赏鹰结束之后,立时暗中打听,据说六公主为自己言行不谨当众痛哭流涕向皇帝认错,皇帝十分动容。
不仅把六公主看上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赏给了她,还破例赦免了呈上次品鹰贡的打牲丁,以示对六公主爱重如初。
这事终究是让她办成了。
不过,当众痛哭流涕讨饶……
策棱胸口堵得几欲炸开,是他低估了容淖对他的厌憎程度,为了与他划清关系,竟不惜弯下脊梁做到如此地步。
策棱沉下呼吸,这个瞬间,蓦然通透了四阿哥领他尾随容淖返回看城时的未尽之言与暗示。
辉煌看城譬如至高无上的皇权,威压阴影会磨灭容淖部分光彩,同时亦能庇护她免遭风雨苦寒。
只要她安稳待在看城下,她可以在有限度的自由内,继续做皇城里最孤傲有侠气的姑娘。
因为似容淖这般性情的女子,独身而行时是熠熠生辉的明珠。
一旦她陷入羁绊,便似明珠入匣。
例如方才那一幕,她因有所求,必须舍弃傲气与自尊,当众洒泪,求得皇帝原宥。
策棱闭目,忍不住想,自己这般熬鹰似的见缝就钻纠缠她,假如有朝一日真折下这朵高岭之花,情形将会如何。
公主婚嫁关乎朝局利益,可不是赦免一个打牲丁那么简单,若她存心与皇帝对抗|争取,难以想象届时会折弯成何等模样。
四阿哥当时让他看,是让他看清容淖的境遇。
告诫他不要试图把容淖拽出‘看城’,因为于当世女子而言,背靠皇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她能在有限度的自由内做自己,在皇权的天地下凛然求直。
莫继续为难她,也莫为难自己。
策棱手背抵住双眼,无力感如奔腾潮水席卷,他长吁一口气,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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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昼光阴短暂,看过赏鹰,已近入夜。
今夜皇帝依旧设宴款待满蒙王公大臣,但未设女席。
容淖坐在回帐的软轿上,她肌肤细白,眼眶一圈红肿格外明显,确实是刚哭过的模样。
容淖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一阵钻心痛楚猛然袭来,她闷哼一声,赶紧咬住下唇,唯恐泄出呻|吟。
谁知下一刻,轿撵陡然颠簸,容淖身形一歪,下意识伸臂稳住身形,这一动作,简直是令原本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嘶——”寒天腊月里,容淖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额上青筋直跳。
“公主,您可安好?”木槿隐约听见轿内动静,忙不迭示意停轿,掀帘查看。
“嗯。”容淖竭力崩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叫底下人稳当点,莫再脚滑了。”
她这手可经不起折腾了。
“呃……并非轿夫脚滑。”木槿解释道,“是进转角时有人策马疾行而过,惊着了边上小道的宫女,小宫女们举止无状又波及到了我们。”
“……何人这个时辰在御营内策马?”容淖方才精神全被疼痛主宰,根本没留心轿外动静,这才发觉外面似有女子啜泣之声。
木槿低声支吾道,“奴才识不得。”
容淖眉梢一挑,全然不信这话。木槿此人尤擅钻营,又好打听,御营内的满蒙王公她就算认不全脸,光凭衣饰应也能猜出几分来历。
她说认不得,显然是扯谎了。
容淖索性撩开轿帘,远远瞧见一人一骑的背影快速朝东北营帐方向奔去,凝目细望,那马上似乎还横挂着一人。
又见几步之外的岔路上几个小宫女挤在一处,犹如一窝瑟瑟发抖的鹌鹑,宫规礼仪全无,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容淖秀眉轻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木槿面色发白,呐呐回应,“无事,料想是那位大人着急赴宴冲撞了。公主,今夜风急,眼看又要落雪,咱们赶紧回吧。”
容淖没未理会木槿的敷衍,细细打量起那群小宫女形,见其中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形容亦最狼狈,发辫凌乱,领口微敞,盘扣似乎还崩了一粒。
这……容淖忽地想起白日曾与策棱说起哨鹿之后的林间宴乐是酒池|肉|林。
白天的林间宴乐取消了,这晚上若不补上,岂非白猎一群鹿,难怪今夜未设女席,原来是不方便。
那马背横挂的定然是个姑娘,没准儿正是边上这几个小宫女中的一员,才会把一群人吓得魂灵不属。
为逞兽|欲,任意掳掠,与匪盗何异!
容淖冷下脸,吩咐木槿,“问问她们是去何处当差的,若是顺路,就随我们一道走。”
容淖原本是顺手庇护这群小宫女,不曾想,竟是麻烦上门的前兆。
第41章
帐内被几个大暖炉烘得干燥宜人,比之外面的呼啸冰雪仿若两个时节。
容淖面色稍霁,把钝钝生疼的手腕耷在身前,淡声吩咐木槿,“你去把春山唤来,我问问他可会伺弄海东青。”
神鸟海东青金贵,更何况还是御赐的,确实需要专人驯养,容淖亲自过问实属正常,木槿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出去叫人。
春山是个小太监,原在宫中养牲处做事。
是容淖安排去策棱府上的陈嬷嬷投桃报李引见给她的,当时陈嬷嬷言语间不乏暗示此人踏实可靠,能放心纳为己用。
容淖不爱奴仆环绕,更不爱用太监,没当回事。直到这次随驾北行,飞睇几次不服水土气候,木槿怕把狗养死吃挂落,于是向容淖建议找个熟悉牲畜的人来照料,容淖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遂把他从养牲处要了过来。
木槿办事利落,很快领来人。
春山一身灰扑扑的过冬袍子,下摆堆出好些褶子,面目平庸,低眉顺眼,哈着冷气向容淖请安,与宫里随处可见的恭顺小太监别无二致。
容淖未急着与他说饲养海东青,而是指向高几上的赏钱匣子,再次吩咐木槿做事,“你去给那群小宫女拾掇齐整再送回去。”
回来时那群吓成小鹌鹑的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了。
她们本是司胙官以下的宫人。
司胙掌供宫中祭祀所用俎肉,今日皇帝哨鹿之后虽未设大宴,但开宴前的祭祀礼必不可省。
小宫女们照常去撤下宴前的俎肉,归途遭遇一蒙古贵族打扮的男子抢人。
她们的恐惧不仅来自险遭男子强抢失身,还因她们在慌乱之中打翻了撤下来的祭祀俎肉,此乃大过。
木槿明白容淖的意思,这群小宫女路遇强抢打翻俎肉办砸了差事已属无妄之灾。
若任她们形容狼狈的走回去,恐还要多添一桩公然失仪的罪名,令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宫中规矩森严,行于宫道无故回头尚要以仪态不端问责,更遑论是在外衣衫不整。
司胙官必会数罪并罚,从严惩治。
容淖虽与司胙处官吏素不相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她这里把几个小宫女整整齐齐的送回,做到不落口舌把柄,司胙官肯定会乐意卖她这个公主几分脸面,帮着粉饰太平,抬手揭过此事。
木槿取了只大荷包,打算金花生银花生混装一袋,可一把银花生刚抓进去,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快速挨个挑了出来,忍着心疼咬牙塞满鼓囊囊一大包金花生退下。
容淖确定木槿走远后,这才慢慢把左袖卷至手肘位置,露出来的手腕小臂肿淤异常,衬得皮肤表面那几道因去年放血疗法留下的疤痕格外丑陋狰狞,她抬眼看向春山,问道,“可会正骨?”
她在回来的暖轿上已检查过腕上的伤,不算十分严重,手法复位足矣,只不过她自己没那手艺与力道。
春山觑一眼容淖的伤处,眼神直直的,似没反应过来堂堂公主受伤为何不敢张扬传医,反倒找上自己这个才调任过来伺候没几日的小太监。
容淖见人呆头呆脑的,耐着性子多提了一句,“是陈嬷嬷引荐你的,她说你二人有亲。”
春山猛然抬头,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本朝吸取前朝太监宫女勾连祸政的教训,严禁太监与宫女之间认亲。
明令太监于内廷当差,宫女在宫内答应,各司内外,事后务当断绝交结。
若敢私自结亲交往,当事人严惩后驱逐,其家人也要受牵连发配。
怎奈宫闱森森,人愁心苦,总有人敢阳奉阴违找些慰藉,什么干爹女儿,姑姑侄儿的。
当日陈嬷嬷引荐春山时虽声称两人是远房姑侄关系,但宫中使女皆选自八旗包衣,春山却是个打南边采买来的小太监,这两人祖上八竿子也打不着,说是远亲,显然是认亲。
陈嬷嬷主动送了个要命的大把柄给容淖,分明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用春山。
春山会意过来后,并无被人拿住命脉的恐惧,反倒高兴不已,心知这是陈嬷嬷在送他前程。待在公主身边总比窝在养牲处强,至少不必担忧哪日倒霉死于畜牲爪牙,连副全尸都存不下。
他把激动全写在脸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连给容淖磕了好几个头。要不是铺着厚地毡,额上八成多添两个包。
确如陈嬷嬷所说那般实诚听话不饶舌,磕磕绊绊半天没说明白表忠心的话语。
容淖不耐打断,目光落在肿淤的左手腕上。
春山激动未散,忐忑道,“跌打损伤奴才只能治些皮毛。”
王公贵族最是热衷把猛虎驯成猫儿的把戏,养牲处的畜牲刚进来时多半野性难驯,不知轻重,负责驯养的宫人们受伤是常事。
小伤小痛他们不敢去劳烦太医,惯常是互相帮着处理上药,有时候畜生们受伤了也是他们处理,他自然会。
容淖并不意外春山的回答,压着眉淡淡道,“来。”
春山应喏一声,小心翼翼托起容淖左手,先轻按她的骨头探了探伤情,然后手上攒劲,摆弄一阵,只听很轻一声骨节脆响。
“公主,好了。”
容淖闷哼一声,白净的额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歇了几息才缓过来,感觉疼痛稍缓,她试着动动手腕,低声吩咐道,“你去内室把那红漆葫芦纹高桌上的两个匣子取来。”
春山依言抱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容淖从大匣子中挑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浓重刺鼻的药味四处乱窜,春山替容淖上药,看着的黑黢黢的药膏缓慢浸入肌理,笨嘴拙舌的小太监不由多了句嘴,“公主骨头虽接了回去,但肿淤只敷药膏怕是消得慢,还是得以板条固定,能缚上吊带最好。”
“嗯。”容淖应了声,却没有采纳的意思。
因为她这伤实在巧合到离谱,再加上她又利用这误打误撞来的伤当众对皇帝示弱讨鹰,是以根本不敢叫人知道。否则何至于在看城上从晌午忍到天黑,遮遮掩掩回寝帐找个兽医来。
先前在看城下意外挑明策棱既隐晦又澎湃的心思后,她自觉不值一提,可又莫名生出一股无解的烦躁。
偏生此时囚笼里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不断拍翅叫嚣,用沉重的精铁脚绊把囚笼撞击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却始终难逃重重枷锁,一如她找不到出口烦躁。
鬼使神差般,她顺手打开了笼门,支出胳膊,想着逗弄一下那海东青转转注意力也好。
神鸟海东青骄悍,分明是只次品,却有种羽虫之王的睥睨桀骜,根本不理她这区区凡人的逗引,一经出笼,便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大有一股要唳亡长空的暴烈。怎奈翅上脚下的链绊子全是精铁细铸,十分沉重,它挣脱不得,反倒被打结的铁链拖着直直往下坠。
飞禽阔翅未收,凭借本能找物什借力,往她支着的胳膊落了一下,又立时弹开。
然后,剧烈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与从前那些病痛全不相同,容淖感觉脑海中有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毫无防备,身体已先做出反应,眼眶红了。
一直在看她逗鸟的八公主快步窜过来,关切问她为何突然伤怀,惊动了不少人,连皇帝都闻声回望。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电光火石间,容淖已把利益得失过了一遍,如果张扬开她为海东青所伤之事,那献上鹰贡的打牲丁这辈子怕是都赦免无望,说不定还会因此获罪。
而且,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大活人的胳膊还不如小树丫子结实,一碰就折,那才真是没脸!
她索性任由眼泪滚滚,反正已在大庭广众失态,干脆趁机顺水推舟,遮掩受伤一事,用疼出来的眼泪假装对皇帝示弱。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为君父,哪好意思继续继续与自己泪眼朦胧的小女儿置气。
赏鹰顺理成章成了父女两破冰的由头,误打误撞圆了策棱所求。
容淖等春山替自己包扎好后,先是吩咐他把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收进大匣子里,然后让他打开小匣子,又做了点事。
几乎春山这边刚停手,木槿再次返回请见。
“公主,那几个小宫女回去前想给您磕个头。”木槿鼻尖轻嗅几下,总觉得帐内这股药味陌生刺鼻,不似平常容淖所服那几味药丸的清苦,眼神里浮起一丝探究。
临行前孙姑姑可是特地交代过她与云芝的,让她们平时在六公主摆弄药材时务必多留个心眼。
“不必,直接送回去。”容淖把她这活泛劲儿看在眼里,平静示意,“桌上这些银针是刚淬过药的,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分分。若遇危险,或可逃命。”
春山闻言立刻的把刚晾干的银针小心用厚布帕子包裹起来,递给木槿。
木槿从厚布帕子里闻到了更浓重的陌生药气,心底疑虑顿时散去,捧着银针高兴退下。
因为急着送那几个司胙处小宫女回去,木槿决定先分几根银针给她们,剩下的等她回来再分给伺候六公主的宫人。
“你们平日出来当差时把银针别在荷包上,切记莫要扎到自己啊。”木槿不知道这银针上具体淬了什么药,不过六公主既然说能逃命,想必是厉害玩意儿。
几个司胙处小宫女自是千恩万谢,围着木槿姐姐长姐姐短,木槿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就在这一片和乐的气氛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银针不能给她们。”
云芝裹着厚重缠花枝袄子,立在帐篷门口沉声阻止。她大病这一场,两颊的肉全消了下去,骨相五官愈发清晰,看着很是清冷沉静,气度倒是比未病前更出彩。
几个小宫女被她震住,面面相觑,低头不敢言。木槿一下冷了脸,嗤道,“我听公主吩咐做事,你若有异议可去寻公主辩驳,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小宫女们乖乖聚在她身后往外走。
云芝沉脸挡住去路,言语中尽是不赞同,“你以为你在帮她们,那我且问你,若她们当真再次遭遇今日困境,为求脱身以淬毒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她们将面临何种境地?”
不等木槿还嘴,云芝率先自问自答道,“轻则自身获罪,重则牵连全家,那才真是大难临头。公主今日碰巧庇护了她们一次,难道还会专门去救她们第二次?”
云芝目光冷淡扫过几个面色发白的小宫女,拉过有些怔神的木槿,走到一旁低语道,“你尽和我犟头倔脑,也不仔细想想她们是在司胙处做事的,没个正经伺候的主子,那出生必定微寒。”
宫中的宫女虽都是包衣出身,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些包衣女子家的官位可能比旗人出身的主子们更高。所以为防出现奴才家世优于主子的尴尬事,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贵人以上的主子们才可以用家中有官身的包衣宫女。
贵人以下的使唤宫女连个牛录出身都难寻,这些司胙处的宫女又比贵人处的伺候宫女还低上几等,多半是披甲散人出身,包衣中的下等人。
“她们生而低微,若得机缘入了贵人眼,顺应天命往上走才是正道,你又何必把她们的心引野了。你以为你行的菩萨举,焉知不是地狱钩。”云芝肃然道,“恩怕先益后损,你我皆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当为主子考量,何必为了这些人陷公主于两难境地。”
木槿蹙眉,她一边觉得云芝所言句句在理,若来日这些宫女当真用六公主赠予的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无论六公主是否选择施以援手都是大麻烦。
可另一边,她又觉得云芝说的都是狗屁!这些明明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出身卑微又不等同她们是天缺五感的器物,由着旁人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去。
木槿一脑袋混沌,正踌躇如何行事,小宫女中为首那个叫果儿的姑娘先小跑了过来,手中仔细托着几根银针,忐忑不安开口,“木槿姐姐,我等斗胆奉回公主好意,请代为向公主叩头请罪。”
木槿面色犹豫,云芝索性替她把银针接过,一锤定音道,“算你们几个懂事,时辰不早了,木槿你别发愣了,早些送她们回去吧,记得多带几个小太监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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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这一夜手腕疼得难受,无心关注外面发生了何事,她迷迷糊糊躺在榻上,隐约知晓木槿送人回司胙处后进来看过她。
接下来又连晴了两日,御营丝竹不停,热闹不断。
前来金顶帐觐见的蒙古王公一波接一波,有谄意献美的;有撒泼打滚哭穷要加俸的;也有引见才俊子侄暗示皇帝可把其选做备指额驸的;还有部落王公内斗打不出结果来找皇帝评理的,听说吵急了眼当着皇帝面拔拳互殴,把御案都打歪了,惊动御前侍卫刷刷拔刀护驾,把人一把大胡子给削没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岁。
直到第三日朝廷与多罗特部正式进行和谈,御营才逐渐沉肃下来,煌煌威严。
简亲王代表朝廷领着一干文武大臣与多罗特汗和议,但过程并不顺利。
朝廷欲依仿从前收拢蒙古各部旧例,许嫁公主结姻世子布和,抚以罗特部汗亲王爵封,岁以万俸,世袭罔替。
多罗特部同意姻亲为盟,俯首称臣,易汗为王,部族贵族官位皆遵满洲称呼,但附加条件有三。
其一是把喀尔喀蒙古合入多罗特部为一盟旗,由多罗特汗担任大札萨克。
其二是把公主府设立在归化城。
其三多罗特部永不受朝廷理藩院辖制,只臣天子一人。
这三条附加条件一出,简亲王直接冷了脸,强烈反对,不留丝毫商量余地。多罗特汗见状直接拂袖而去,姿态摆得半点不让人,弄的和谈气氛十分胶着。
有些大臣不免议论简亲王过度强势,既是和谈岂能一上来便把话说死的,如此哪里还谈得下去。
第一条确实不能同意,后两条其实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容淖听过一耳朵这些事后,倒是十分认同简亲王的强势,私以为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要不得。
先说第一条,本来皇帝缔盟多罗特部本正是因为朝廷如今对漠北咯尔喀蒙古控制力不足,细数下来朝廷在漠北最得用的人没几个,最冒头的还是年纪轻轻羽翼未丰的策棱。
所以才打算交好与漠北咯尔喀比邻而居且实力不弱的多罗特部,让双方互为制衡。
多罗特汗张口便要把漠北咯尔喀归于自己盟旗,由自己担任大扎萨克,如此岂非是朝廷辛辛苦苦筹谋多年,最终却为多罗特汗做嫁衣,把肥肉送进他嘴里。
再说后两条,这两条分开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但合起来却是绝对的祸事。
归化城位处漠南,是漠南第一大城,若公主府建在漠南,那多罗特部的人便能打着探望公主的名义,随意进出漠南。
他们不受朝廷派驻蒙古的理藩院辖制,若打起弱肉强食的主意,劫掠漠南城邦,收刮血肉,皇帝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根本奈何不得。
届时漠南一系无论是眼红多罗特部得利的,或是不甘受辱的,总之迟早生乱。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容淖的手腕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双方和谈依旧没什么进展,反倒关系愈发紧绷。
这日多罗特部似觉得如此僵持实在不成,率先给出一个台阶,据说是只要朝廷同意稍微改动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多罗特部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件。
多罗特部想修改的正约内容没有传出来,只是听闻当日简亲王在面见皇帝呈报具体情况时,气急之下甚至说出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大不了不议这和,他愿身先士卒舍了荣华披甲上阵。
这日午后,容淖正恹恹吃着药膳,飞睇受不了味道远远躲在门口。木槿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奔进来,吓得飞睇脸上褶子都撑开了。木槿此时也顾不上哄它,急切禀告,“简亲王意外坠马,突发急症,怕是不大好,听说今日下午和谈都暂停了。”
容淖连忙放下小银汤匙,肃声道,“你说仔细些。”
木槿一叠声说道,“听说今日上午和谈之后,简亲王郁气不顺,便去御营边上跑马,这刚跑起来,突然斜面冲出一群练诈马的孩童,简亲王避让时意外坠马。本只是伤了腿,哪知仆从送归途中简亲王突然四肢抽搐不停,还含含糊糊喊着头疼眼花,御医看过之后说是急症,性命危矣。”
容淖听见最后四个字,倏地站起身往外走。
她记得先前在京城简亲王世子迎侧福晋进门那日,简亲王便发过急症,敬顺本来想让她去瞧瞧病,不巧因事耽搁了。后来她曾听敬顺提起过,称简亲王病愈指日可待。此番简亲王伴驾北巡她还特地留意过简亲王的身体状况,见其跨马行猎还算流畅有力,足见恢复得不错。
当日简亲王突发急症便是桩桩巧合凑在一起引出来的,今日又是巧合坠马发病。
现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候,简亲王这个秋毫不让的顽固派倒下,新人很快便会走马上任,相信这日益僵持的和谈转圜之机即将到来。
由不得容淖不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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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赶到简亲王的帐外时,发现此处已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人,可她还是第一眼瞧见了两幅明黄华盖仪仗。
容淖眼皮一跳,皇帝与太子都惊动了,看来简亲王此番的情形比她想得还要危急。
门口候着的有御前的人,见容淖往里走倒是没阻拦,由她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了气氛低迷的内室。
太医院判正在为简亲王施针,另有几人在轻轻按摩简亲王不时痉挛的四肢。简亲王仰面躺在榻上,半昏半醒,肤色紫胀,面目扭曲,眼皮不时抽搐,掀出通红的眼珠子,他唇边溢出涎液与丝丝□□,显然正在承受剧烈痛楚。
世子与敬顺两兄弟眼眶绯红,简亲王福晋更是泪雨滂沱,全身卸力,只能靠丫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约莫一炷香后,简亲王情形仍未见好转,太医院判只得暂时收了金针,抖着花白的小胡子战战兢兢跪跪倒在皇帝面前,“请皇上尽快决断。”
容淖远远打量榻上状况,心一下沉了下去,知晓简亲王这是大半个身子已入了鬼门关。
太医在催促皇帝早下决断,是强行多留简亲王一些时间还是顺其自然现在送其离开。
毕竟世人多半看不破‘命’这个字,哪怕明知病人痛苦万分,也多有活人选择强留一时半刻。不是在期待奇迹,更像是活人给自己的慰藉。
皇帝盯着榻上痛苦不堪的简亲王看了片刻,垂目别开脸,似有不忍,沉痛开口,“皇兄为国为家操劳多年,岂能魂断他乡。”
太医院判得了这话,立时起身唤人取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撬开简亲王的牙关灌下去大半,然后辅以金针刺穴。
一盏茶时间后,简亲王状态似平复些许,至少双眼真切合上了。
但扭曲的面部肌肉与不时痉挛的四肢昭示他陷入了混沌噩梦,有限的命数弥散出无尽的痛苦。富贵安耽一辈子,到了偏要遭这场罪。
世子见状实在忍不住,反手拨开太医,自己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堂堂七尺男儿声声哀怮,让人闻之落泪。
敬顺把几乎哭晕过去的母亲扶坐到椅子上,突然转身重重跪倒在皇帝面前,直直叩首,“皇上,求您让我阿玛走吧。”
帐内一时落针可闻,惊讶于这个放荡不羁八旗少年郎的胆气与决断。
世子神色恍然,望向卑微请求的弟弟,也连忙膝行至皇帝面前,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不住磕头。
皇帝面无表情审视这对跪求着送走父亲的兄弟,似恼怒又似欣慰,沉默良久,喟然摆手道,“罢了。”
太医院判撤了针,又在简亲王头脑上捣鼓一阵,简亲王幽幽转醒,观其情形似乎比先前好上许多,至少有些意识,能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
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识趣退下,帐内只留下皇帝太子以及王府血亲。
容淖等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裙,她来得匆忙,穿着从里至外皆是绯色。
没等她走出门去,内室突然爆发出一阵悲怮痛哭,候在外面的男男女女顿时跪倒一片,真真假假地哭了起来。
简亲王薨逝得突然,听说京城园寝并未修缮完成,再加上如今正值北巡期间,丧仪一应事物不如京中齐全,难免纷乱。皇帝不想委屈自己这位好堂兄,虽已派出三阿哥领着礼部官员一同操持治丧,但还是计划着尽早回銮,在京城风风光光送简亲王最后一程。
可和谈事大,不能随意撒开手脚回京。
皇帝便派出太子替代简亲王主持与多罗特部和议,令其速战速决。
太子欣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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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得了露脸的差事,在皇帝面前表现得自信沉稳,回到自己帐中却是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满目阴鸷质问起身边的大太监曹云,“简亲王临终前孤特意带你前去照料,有你这么大一双眼睛瞪着,竟还是让他把东西藏匿了,如今更是半点线索也寻不到!”
曹云缩着脖子,讪讪回道,“简亲王知道那东西烧手,没准儿临终前已经处理了,免得牵祸家小。”
“哼!”太子冷嗤,“他若如此识时务,早在孤第一次出手警告他时,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养病。他此番既拖着病体跟来北地,故意咬死和谈条件,分明是想逼孤露出更大破绽,趁机抓住个大把柄,一举扳倒孤,偏生你们这些蠢材办事不经心,还真如了他的意。他拼着不要命收集到的证物,你觉得他会随意毁掉?继续给孤找,东西肯定还在这世上。他临终前接触过的人,一个个的筛。”
曹云想起这几日自己趁治丧混乱,已把与简亲王亲近之人的处所一寸寸搜寻过,确实没摸到半点痕迹,咬咬牙踌躇道,“其实是有一处疏漏,奴才一直不曾有机会探查。”
太子目色犀利,“何人?”
曹云没直接挑明,只道,“简亲王处理身后事时,除去对王府众人的安置,还曾亲自指挥世子把他一些珍藏装箱,分送给亲近的亲友子侄,留作念想。奴才为防里面藏有夹带,几乎都私下开箱查验过,唯独遗漏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
太子当日在场,经由曹云一提醒,立刻想起一人,“六妹。”
太子记得那是一方小小的榴花芙蓉石印章,颜色粉嫩似二八少女羞怯的飞霞,装在一只二指宽的小匣子里,完全不像能夹带东西的样子。再说六公主是个女儿身,母家亦不涉朝堂,没有半点权势勾连,确实完全被他们忽略过去。
“如果东西真在那匣子里,一定藏得十分精妙。”太子沉声道,“简亲王当日去得急,并未与六公主说上话,想必没留下什么暗示。六公主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其中隐藏关窍,不过听闻她素来喜欢钻研那些奇技淫巧,发现内有乾坤是迟早的事。”
曹云知机,立刻小心翼翼答话,“奴才明白取回那只匣子宜早不宜晚,可是六公主因简亲王过身那日跟着守了小半天灵,回去便病倒了,最近足不出户养病。况且她身边惯常只用一个宫女,不许其他人进入内室,奴才实在没机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
太子长眉上挑,不以为意。
曹云揣度出他的心思,知晓这位尊贵人才不会把区区一个公主放在眼里。主子是个干大事的,他这当奴才的自然不露怯,“奴才立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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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容淖歪在贵妃榻上养病,顺手捧了本算学书看,因为鼻子堵塞,呼吸不畅快,她懒怠动笔,便在心里推算。
云芝已经病愈,回来她身边伺候。拿个绣花绷子陪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连呼吸都是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暖腾腾的木蜜香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顶悠悠散开,屋内一片静谧。
木槿突然风风火火闯入,打破这一室的安然。
“公主,三妞没了。”
“谁?”容淖从书里抬头。
“不是我们宫里的。”木槿喘息不匀,急切解释道,“是那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抢走的小宫女,她今日突然被放回司胙处,污言碎语全往她身上砸,她不堪受辱趁人不备悬梁自缢了。宫女自戕会祸及家人,所以果儿跑来想求公主救救她的家人。”
容淖蹙眉,“你走一趟吧,跟司胙官打声招呼,报个急症暴毙遮掩过去。”
依木槿的性子,上次送那些小宫女回去肯定打着她的名号与司胙官结下了香火情,不然果儿也不会想着来求她。
木槿‘欸’了一声,照例装了一袋金花生要往外跑,云芝柔声唤住她,“公主,还是换奴才去吧。毕竟事涉人命,怕是不好善了。”
容淖观木槿面色愤懑,怕她气不过去司胙处惹事,同意了更为圆滑温和的云芝前去处理。
可是一直到天黑云芝都未回来。
木槿早坐不住,勾长脖子盼了又盼,容淖也隐约觉得不妙,放下书册吩咐春山带人出去迎迎。
不多时,春山带回一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明明尚未看见脸,却先从这人身上泄出一股瑟缩气息。
容淖眉心一跳,木槿迟疑着掀开兜帽,然后被眼前这人形容震住,“你这……”木槿惊怒交加想要追问又很快住嘴。
只见云芝发髻散乱,额角一缕头发连皮带肉被撕开,半挂在颊边,要掉不掉的,伤口汩汩渗血。脸上并有清晰的巴掌印和几团掐出来的青紫,唇角红肿脱皮,她的双手还一直死死捂在胸襟前,颤栗不停。
出去前还是个气度娴静的清丽佳人,这会儿却像是丢了魂的木头桩子,双目空洞。
木槿想替她检查伤势,被她尖叫着一把推开。
容淖沉着脸,低声问春山,“发生何事?”
“奴才发现云芝姐姐时她已经这样了。”春山说,“当时云芝姐姐藏身在我们日常堆积杂物的帐篷后,还是飞睇先发现她的,扯着奴才裤腿过去看。奴才见她情形不好,就避着人把她带回来了。”
容淖蹙眉,不等她问明情况,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有人硬闯,惊动了巡视的侍卫。
一道嚣张的男人声音由远及近,“我要见六公主,她手下的人给我下毒,她必须给我个交代!”
云芝猛然回望门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受了惊的猫崽。
容淖恍若未闻,更没追问下毒是怎么回事,一径吩咐木槿,“你先把云芝带进内室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那道趾高气昂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行至帐篷门前,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男人厉斥挡路的侍卫,“狗东西竟敢拉扯我,你可知道我父汗是谁?”
“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容淖锦帽貂裘,缓步而出,视线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侍卫们身上滑过,最终落在被众多随扈簇拥着的蒙古贵族青年身上,目露同情,装模作样轻叹出声。
男子被她这云淡风淡的一句话堵了心,面色扭曲,“你胡诌什么,我究竟是谁你难道不识得!”
容淖当然认识这人,前些日子才在金顶帐大宴上见过,多罗特汗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巴依尔,当日这父子两一唱一和拿女人无辜失贞口舌攻讦,如此丑态哪能这么快忘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巴依尔台吉。”容淖作恍然状,“深夜硬闯宫廷女眷住所,不知意欲何为?”
巴依尔听见这声‘台吉’,气得咬牙。他父亲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多罗特部大汗,但因世子之位在布和头上,所以他这个独子只能落个普通的台吉爵封。好在部族中人知情识趣,皆尊称他一声小可汗。
偏这些清廷人十分讨厌,只认大汗与世子,全然不承认他这小可汗,张口闭口全唤他台吉。
不过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做口舌之争,巴依尔一把扯开衣襟,不惧雪夜风寒,袒出胸膛,冷声道,“你手底下的宫女用淬|毒银针伤了我,解药!”
容淖瞟了一眼,见他胸膛红肿异常,紫胀微凸的血管像有万千条蠕动的蛆虫在皮肤下流窜,大有种不知何时会钻破皮肉喷涌而出的架势,十分恶心渗人。
肯定是云芝挣扎之时把银针扎他胸前了。
银针上淬的毒正是曾经她给策棱下的那种药,介于当时策棱中毒后良久不见反应,后来她调整了药方配比,以求起效更快,药劲更强。
不过依旧改变不了这药‘纸老虎’的本质,发作起来瞧着吓人,其实除了皮肉刺痒两日,没什么真切伤害。
容淖冷觑巴依尔叫嚣的讨厌模样,倒是心有悔意,当时她就该炼个‘真老虎’出来,看这个下流坯子还如何张狂。
“胡乱攀扯什么,你我从无冤无仇,我的宫女为何要害你?”容淖当然不可能给他什么解药,甚至根本没打算承认今日遭遇欺辱之人是云芝,否则那个可怜的三妞便是云芝的下场。
“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需要什么理由。”巴依尔无耻得理直气壮,“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就要扯你去找你们皇帝讨要说法了。”
“正合我意。”容淖面凝寒霜,“你深夜闯我居所,伤我侍卫,又编些不入流的混话强行攀诬,我怀疑你暗藏祸心,正好去御前请皇上为我做主。”
“攀诬?”巴依尔逼近容淖一步,笑意轻蔑,故意拍拍坚实的胸膛,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勋章,“果然是小女子,敢做不敢认。”
容淖没被他激怒或是吓住,侍卫首领先看不过眼他如此咄咄逼人,皱眉上前,不动声色把容淖隔离巴依尔远些。
容淖领了好意,退后几步与巴依尔对峙,“好,你既一意认准是我宫中使女害你,那我且问你,当时除了你的人,另外还有哪些宫女在场?”
巴依尔闻言目中露出几分淫邪,意有所指道,“公主懂得不少。”
侍卫首领同是男人,岂能不明白这巴依尔的龌蹉心思,正欲呵责,身后先传来一声冷斥。
“回话!”容淖目似寒刀,凛然威仪。
巴依尔见这六公主性情刚烈,心智坚毅,丝毫不受他的轻浮姿态影响,比想象中难缠数倍,怕弄巧成拙耽搁下去反倒误了今夜的事,一时倒收起浪荡心思,沉脸回道,“只有我和那小宫女,没有旁人。”
容淖眉梢一扬,露出讥诮,“呵——”
巴依尔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你错漏百出,宫中规矩宫女但凡出所服侍主子的宫苑做事,必先领对牌画押存证,单人不能成行,出则最低二人结伴。多的是宫女在宫中伺候十几年,临到出宫却从未单独行于宫苑的。”容淖蔑然一笑,示意侍卫首领,“把这露馅饺子押出去请皇上处置。”
云芝做事老道,去司胙处周全三妞自戕一事有违宫规,不好见光,她既没带人随行,独身遭遇祸事,那出去时必定钻了空子没有画押留档。没有证明云芝出去过的有力物证,那这事就简单了,只要咬死今日云芝不曾出门即可,就算闹到皇帝面前,容淖也不怕查。
侍卫首领领命,立刻招来一干手下,他们先前被巴依尔及随扈打得七零八落是因为听巴依尔口中嚷嚷什么中毒,眼下两方正在议和,这巴依尔是多罗特汗的独苗苗命根子,他怕其中藏祸才没敢真下手阻拦,放任他冲到门前。
如今证实巴依尔是没事找事,自然不必再手下留情。
巴依尔见容淖三言两语扭转局面,气得张目大吼,“休得抵赖,我曾见过那宫女跟在你身边伺候,没准儿她现在就藏在你的帐篷里。那宫女给我下毒后,我气急之下扯掉了她左额一缕头发,脸上还赏了个巴掌印,有伤为证,我看你还如何矫言饰非。”
巴依尔说着,立刻呼呼喝喝招来随扈,大有要冲进帐内去揪出云芝的架势。侍卫们奋力阻拦,场面立时乱了起来。
侍卫首领忙护着容淖往里走,以免冲撞,顺手扯过一人让他速去禀告皇帝。
容淖往回走了几步,似想起了什么,心念一转,脚下倏然一顿,毫不犹豫转身,反手扯住侍卫首领腰间配悬的鸟铳,冷声道,“给我。”
云芝出关没几日便病倒了,一直闭门养病直到今日才算痊愈,重新到她身边伺候。
在这之前,跟在她身边的一直是木槿。
巴依尔在撒谎!
他不可能见过云芝。
他今日绝不是凑巧碰上云芝的,而是特地冲着云芝去的。
不,也许不是云芝,而是木槿。
或许从三妞被放回来到自戕,再到果儿上门找木槿求助,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巴依尔今日闹这一出定然别有用意。
容淖想起简亲王留给她的印章刻字,当机立断决定赌上一把。
侍卫首领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扯住腰带,满脸尴尬惶恐,“属下已派了人去请皇上出面,公主勿忧。”
“装上弹,给我!”容淖目色沉凝,话音里尽是不容置疑。
两人僵持片刻,侍卫首领满头冒汗,索性依她所言。
这鸟铳有些份量,容淖忽略左手手腕不适,双手立持,满眼冷戾瞄准巴依尔。
巴依尔反手拍开一个侍卫,回头便看见六公主用黑洞洞的鸟铳枪|口对准他心口。
巴依尔半点不见惧怕,甚至颇有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吓住了六公主这个绣花枕头,这都使出鸟铳壮胆气了。
他冲容淖挑衅吹哨,还刻意走到容淖正对面位置,方便她瞄准。
容淖面无表情回望着他,随口吩咐侍卫首领,“找个脚力最快的人,一定要把方才去御前报讯的人追回来。”
侍卫首领愣了一下,猛然瞪大眼,震惊于这位六公主的果决与打算——釜底抽薪。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朝廷与多罗特部合议谈不拢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巴依尔身上,多罗特汗想要把多罗特部传给自己的独子巴依尔,而非世子布和。
所以才在和谈条约里百般刁难,暗中逼朝廷退步。
但凡朝廷愿意舍弃布和,把和亲对象该成巴依尔,答应将来扶持巴依尔上位,那些过分的附加条款绝对大有商量余地。
可若巴依尔死了呢。
死于意外。
死于他半夜三更无理率众强闯一位未婚公主的闺阁,被公主惊惶之下失手错杀。
六公主让他追回去御前报讯的人,正是因为皇帝一旦事先知晓这边的情况而未能及时阻止,那皇帝便有连带责任。
所以不能让皇帝知道。
他们得先把皇帝摘干净,事后皇帝才能一身清爽站出来主持公道,保下他们这些卷入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跟随六公主办成此事需要冒大风险,但相对的前途广阔。
多罗特汗已不再年轻,只要他后继无人,他拿什么去与年富力强的世子布和争。
世子布和的心是偏向朝廷的,只要他在多罗特部内占据上风,拿下主事权,此次和谈自然是双方皆大欢喜,再不必僵持烦忧。
六公主与他,将是和谈成功的最大功臣。
侍卫首领的心,前所未有的热,朗声应喏,“属下领命!”
几步之外的巴依尔似乎也从这看似平淡的对话里窥见了杀意,原本的闲适挑衅一扫而空,双目瞪圆,呼吸急促。
在巴依尔震惊的眼神中,容淖冷冷吐出两个字,“点火。”
侍卫首领鼻翼微张,咽了口唾沫,抖着手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滋啦啦’鸟铳的火绳点燃。
巴依尔惊骇之下,随手拽了个人挡在面前当肉盾,容淖见状及时压低枪|口,弹|药擦着那人脚尖打入地下。
那肉盾直接吓得翻白眼,跪倒在地,将巴依尔肥壮的身形全部暴|露。
原本正在打斗的双方侍卫听见鸟铳声纷纷停了手,惊恐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容淖面无表情,手指再次搭上扳机。
“咻——”一支飞箭穿云而来,正中容淖右臂,让她瞄准的枪|口失了方向,炸开在离巴依尔两寸远的位置。
“公主,六公主,莫要玩闹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曹云快步跑进来,一把夺走容淖的鸟铳。
容淖淡漠凝视曹云那张假笑面皮,唇边牵出一丝冷笑,面无表情拔掉右臂上的箭矢。好在她穿得厚重,这箭并未射入骨肉,但臂上仍火辣辣的疼,可能是擦破了一层皮。
“曹总管前来有何贵干。”容淖面上漫不经心把玩着箭矢,心底隐隐发寒。太子心腹来了,还来得如此凑巧。
曹云偷觑容淖一眼,不知是她手里拿着利物的缘故,还是方才身上的杀意未褪干净,曹云只觉得这位六公主身上的气势愈发慑人了,眉目刚烈,美艳威仪。
“太子听闻这边闹了误会,怕惊扰到万岁爷歇息。公主知道的,这些日子万岁爷伤怀简亲王薨逝,难得睡个囫囵觉,所以特地使奴才前来问问公主可还安好。”曹云堆起一脸假笑,尖着嗓音道罢。
容淖把那箭矢抛到曹云怀里,似笑非笑道,“我这公主安好与否,只在曹总管一念之间,何必多问。”
曹云连忙啪啪抽自己的脸,一叠声的赔罪,“哎哟,都是奴才的不是。先前情况紧急,奴才怕公主一时失手引出两族祸事,才失了分寸,冒犯了公主千金贵体,还请公主见谅。”
“算了,你既是奉太子之命而来,那这滩烂泥便交给你处置吧。”容淖随意一指巴依尔,他被第二枪吓得瘫软在地,刚被两个随扈架起来。
“你站住!”巴依尔见容淖没事人似的要进帐篷去,想到自己忙活半夜什么都没捞到,还险些送了命。大惊之后是大怒,原本软成烂面条的两条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步冲到容淖跟前,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发了狠把容淖往边上一搡,直接硬闯进帐内。
原本来找小宫女只是托辞,经过这一遭他现在是铁了心要找到那个祸头子小宫女!如果她安分承欢不使针扎他,哪来后面这些事,他今夜何至于如此狼狈!
侍卫首领及时扶了容淖一把,但容淖仍旧被巴依尔撞得原地转了一圈半,等容淖回头神来,巴依尔已路过外间,径直往云芝二人所在的内室闯去。
曹云领着一大帮小内侍忙追了进去,似乎是想把巴依尔架出来,实际上全是嘴上热闹,手上根本没有任何制约动作。
容淖猜测这群人的来意,眸底划过一丝讥诮,沉着脸跟进去,还未走近,先听见几个小太监细声细气在喊,“两位姐姐快住手,这都打得见血了,再打该破相了!”
容淖眉梢一挑,几步迈进内室,暖意融融的香闺里,木槿与云芝正扭打成一团,原本干净的地毡上散落着几绺带着皮肉的头发。
木槿额头两侧皆是鲜血淋漓,脸上还有几个不重叠的鲜红巴掌印与指甲痕。
想必是木槿怕是担忧她顶不住巴依尔,才特意仿照云芝的伤势位置弄出来的痕迹,如此若有意外或可助云芝逃过这一劫!
容淖心中感慨人有千面,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冷厉神情,“住手!”
木槿两个听见容淖的声音,这才松开彼此的衣襟头发,略抬起头,跪在原地。
“就是这个小贱人。”巴依尔一眼认出云芝,大掌一伸要去抓她。不曾想被一根吊着毛球的细斑竹杆狠狠抽到手上,打断了他的冒犯举动。
那只缩在墙角的胖狗也跟发了疯似的突然扑到他面前狂吠不止,呲出尖利的犬牙。
连只畜生也敢和他呲牙。
巴依尔积了一晚上的怒气成功点燃,抬腿就要踢飞飞睇,容淖眼疾手快再往又腿上狠狠抽了一记,并厉声警告,“嘴巴放干净些。”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曹云半挡住巴依尔想要踹狗的动作,暗中给对方使了个警告眼色,语含深意道,“台吉勿恼,这小畜生不知事,何必与它一般见识,我们先说正事,说正事!”
巴依尔蹙眉,狗屁的正事,明明所有事情发展都与预估大相径庭,烂事还差不多!
本来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会在这小宫女从司胙处返回的小道边成功得手,然后由‘路过’的曹云捡到这小宫女,并悄声送回六公主身边,如此顺理成章进入六公主内室,趁机取走简亲王留下的那些要命的东西。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没得手,还被扎了毒针。找大夫确定过不是大问题后,又被曹云哄劝过来继续找六公主闹事,以便给曹云创造机会。
他轻信曹云前来闹事,险些因此赔了命,却依旧坚持到现在,成功把曹云送入内室,已算功德圆满。
这会儿放他出口恶气又能如何!
巴依尔根本不理曹云‘戏将落幕,莫要多生事端’的暗示,拼着一腔不忿,大声指认云芝,“就是这个宫女给我下了毒,她身上的伤痕也与我所说吻合,我要带走这贱人剥了她的皮。”
“她今日一直待在我身边,出入的名册亦能证明她不曾出过门,她如何给你下的毒。再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的,她们的伤乃是互殴所致。”容淖有理有据反驳,她不耐与巴依尔继续掰扯,干脆转眸看向曹云,“曹总管,你是太子派来息事的,就这样任由他无理取闹?”
曹云刚不动声色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交换完眼神,知道已经得手。这会儿猛地听见容淖唤自己,心头吓得一跳,又极快镇定下来,躬声恭敬道,“公主言重了,奴才这就请台吉下去。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主安歇了。”
虽是意外丛生,但目的总归达成。这巴依尔冲动易怒,一点就着,继续留在此处保不准会多说多错。就算六公主不提,他也是准备让人尽快弄走巴依尔的。
容淖看着曹云一行人吵吵嚷嚷远去,面色愈沉。
越发确信太子与多罗特汗父子有勾结。
她方才故意让曹云处理巴依尔,目的就是想趁机想看看双方交往的态度。
结果,不出所料。
容淖断定这两人之前便有交情,否则凭曹云一个太监,饶是他在太子面前再得脸,又岂敢对身份敏感尚未归顺朝廷的多罗特部‘小可汗’如此随便,说拉走就拉走,几乎看不见多少恭敬。
而看似嚣张跋扈的巴依尔,分明也对曹云有所顾忌,对上曹云狂劲削弱不少。
容淖这厢陷入沉思,木槿与云芝见了难免心有惴惴。
云芝垂着脑袋,带着一身狼狈呜咽开口,“公主对不起,都是奴才给您惹祸了。”
“不怪你。”
云芝只是个由头罢了,至于他们闹这么一大出目的为何,容淖暂且也不得而知。
说起来,云芝与木槿今日纯属无妄之灾。
容淖翻出自己日常所用的祛疤香膏递给二人,“下去养伤吧。”
木槿与云芝见她面露倦色,识趣的没有多言,安静并排退出来。
云芝心绪尚未平复,却还是勉强扯出笑脸,朝木槿微施一礼,神色复杂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做……今日真是多谢你。”
在察觉到巴依尔强闯进来时,她吓得六神无主,可木槿却是临危不惧,毫不犹豫扯掉了自己两绺头发附带几个响亮巴掌。
木槿顶着一脑门的血,平时精明掐尖的姑娘此时倒是显出几分平和,她摆弄着手里的香膏玉瓶,突然开口问,“谁的女儿重要吗?”
云芝怔住,想起几日前她才口口声声教训木槿不许她把银针分发给那些低等宫人,免得给公主找麻烦。可今日危急时刻她却毫不犹豫用了,连累公主为了护她闹这么一大场。
司胙处披甲奴出身的小宫女于她而言是下等人,可她自己的出身较之木槿也算下等,于皇家公主而言更是。
可是她们还是不问缘由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所以,谁的女儿当真重要吗?
第42章
翌日正午,疾风狂躁,雪飘如絮。
容淖慢条斯理用膳,木槿带伤在旁伺候,活像惨遭苛待的小可怜。
“你倒是不改初衷。”容淖搁下瓷勺,略有莞尔道。
昨夜她曾交待过,让云芝木槿养好伤再来上值。可今日她一睁眼,头裹纱布,面残指痕的木槿已捧来热水巾栉。分明身体不便,殷勤却更胜往日。
显然是存了心要趁云芝受创休养时彻底把人挤兑下去,以稳固自己的大宫女地位。
“如此良机,奴才若错过不争,怕是昼夜难眠,又谈何休养。”经过昨夜那一遭,木槿对自己这位主子有了新的认识,亦因二人在持弱上的契合,不自觉中更信任几分,她不怕坦诚自己的小心思,反正六公主早已看穿她是什么人。
昨夜巴依尔逼上门来时她不惜自毁帮上云芝一把是一回事,但该争的她照样会见缝插针去争,不会因怜悯而退让或懈怠。
容淖用完碗里的粥,看向高几上的西洋钟时刻,对木槿道,“你还是下去歇着吧,我今日身子舒畅许多,稍后要去祭拜简王叔,带你不方便。”
她只在简亲王过身当天到灵前上过一炷香,之后便因染疾闭门养病再不曾去过。如今好了七七八八,再不去说不过去。
木槿闻言倒是没再冒头。
她也不傻,知道昨夜六公主和巴依尔‘兵戎相见’之事既可大事化小,亦可小事放大,端看皇上与多罗特汗怎么个态度。
听说多罗特王今日天不亮便去了金顶帐求见万岁爷,半是赔罪半是告状,眼看正午过半,金顶大帐那边依旧没有丝毫传召或惩处六公主的消息传出,显然是上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揭过去。
这时候六公主确实不好再带个鼻青脸肿的宫女外出,平白吊在旁人舌头上。
简亲王的正经灵堂没有布置在他生时所居内城王帐,而是设在御营外城西路。一来地方更加宽敞,二来以便诸藩蒙古王公往来祭拜。
雪天路滑,出行不易,容淖坐了一个多时辰的轿辇方才抵达西路灵堂。
昨夜她和巴依尔闹出的动静不小,小太监刚唱出她的名号,她便感觉四面八方有视线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她。
因着灵堂乃肃穆哀思之地,简亲王又是皇上极为倚重的堂兄弟,倒是无人敢在他的灵堂上造次闲扯,连眉眼官司都是克制的。
容淖恍若未察,自顾依礼上香祭拜完毕,走到一旁。
简亲王福晋与世子并敬顺三人一齐朝她还礼,皆是憔悴哀戚模样。
容淖握住福晋的手,低声宽慰间,突然猛咳起来,额上青筋毕露,整个人似遭了风雨摧残的蝶,晃晃悠悠几欲立不住。
福晋惊愣一下,忙把人往就近处自家人歇息的内帐扶,焦急道,“这孩子想是来的路上吹了风,快去请御医来。”
六公主体弱多病乃是人尽皆知之事,况且昨夜还在冰天雪地里与巴依尔对峙了一场,她今日能顶着凛凛风雪出门来祭拜简亲王已出乎许多人意料。
病倒人前虽然突兀但也合理。
两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忙忙碌碌为内帐暖炉更换新炭,其中一人支着耳朵,不动声色探听屏风后面卧榻的动静,依稀听见里面传来时高时低的咳嗽声与简亲王福晋的安抚,再无其他。
直到有人通禀御医到来,两人才低眉顺眼退出去。
因御医说六公主本就病未痊愈,来的路上又受了寒,方才在灵堂内被火盆一烘,冷热相激,才会咳嗽不止,算不得多严重,吃一剂药便能好,只是切勿再受冻加重病情。
简亲王福晋闻言,见外面风刀雪剑不减磅礴,干脆遣人去禀明皇帝,请允六公主在她这里留一宿,待明日雪停再归。
未嫁的公主留宿在外其实不合规矩,但六公主曾在简亲王府养病大半年,全赖福晋尽心看顾。今逢意外,她再次留在福晋身边,也算不得太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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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皇帝允准后,福晋以灵堂这边的内帐人多事杂,不适宜女眷过夜养病为由,把六公主移到百步之外自己暂居的寝帐内。又留下心腹嬷嬷看顾,安排好诸事后,立刻返回灵堂,继续守灵。
仿佛当真只是抽空安置病弱小辈,没有其他盘算。
暗中盯梢的两个小太监见状,互使一个眼色,默契十足。
一人留在寝帐附近,继续盯住六公主。
一人则去灵堂,继续暗中观察简亲王一家可有因六公主到来生出异动。
太子疑上六公主,哪怕昨夜借故去六公主住处探查一番,没在六公主处找出任何异常,依旧疑心未消。
今日听说六公主前来祭拜简亲王,立刻暗中传讯他们把人盯劳,看看双方是否会趁机碰头。既不能从物着手,索性从人身上揪出猫腻。
两人从下晌等到天黑,天黑等到夜半。
六公主寝帐内早熄了烛火,只不时传出轻轻重重几声咳嗽。
简亲王福晋与两个儿子亦举止如常,跪灵到半夜,连去内帐用宵夜也是交替去的,以免灵前无孝子敬香。
休说双方私下相见,就连简亲王府这三个人都没见聚过头。
但盯梢的两人还是不敢懈怠。
直到次日正午,亲眼见六公主趁着风雪稍歇返回住处,两人方放下心,传出一无所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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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暖轿上的容淖手捧铜鉴花瓜棱手炉,也是长舒一口气。
前夜窥出太子内侍曹云与多罗特部巴依尔似有关联后,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双方私下勾连与她何干,为何要设计从贴身宫女入手寻衅她。
直到她在自己的内帐发现曹云等人留下的马脚,才勉强把这条线穿起来。
也因此有了她昨日祭拜简亲王,称病暂留一宿。
事关重大,灵堂人多眼杂,恐落人耳目,出于稳妥考虑,她不敢明面上与简亲王府的人接触太多,只能私下寻机详谈。
所以昨日在灵堂上她趁着安慰福晋的机会,自然而然握住福晋的手,把事先写好的纸团塞过去。
她曾在王府住过,福晋不说多了解她这个人,至少是了解她的一些癖好习惯。
她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福晋当时虽不确定她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但从她主动抓住自己手不放的动作,也知她必有要事。
果然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配合地把‘突发病症,咳嗽不止’的她带去内帐。
双方接上头,剩下的便简单了。
福晋看过她的纸团,见机行事。
安排她与自己的心腹侍女互换衣袍,侍女穿上她厚重的外裳与斗篷,遮去身形。头上戴着的观音兜又把面容隐去大半,再拿帕子捂嘴做咳嗽状,乍然一看完全辨不出样貌,大大方方的随福晋从灵堂内帐走去百步外的寝帐。
木槿与云芝不在,她带出来的几个小宫女是第一次近身伺候她,既不熟悉,又有些敬畏,根本不敢细看,无人发现主子六公主换了个人。
之后,她带来的几个小宫女便被福晋派去伺候‘六公主’的嬷嬷使唤得团团转,熬药端水,添碳燃香,根本没有近身接触榻上锦被里咳嗽不止的‘六公主’的机会。
而她则侍女装扮,一直藏在灵堂内帐一只藤箱里。
直到三更过后,灵堂里守灵众人既冷又乏,根本无人有精神头留意其他,只余香火缭绕中,喇|嘛梵声弥弥。
简亲王世子拖着酸麻的双腿就近在灵堂内帐用宵夜,她才悄悄爬出来,装成侍膳的侍女。
垂帘半掩,世子背对灵堂而坐,她背对灵堂站立低眉顺眼布菜,两人在诵经声里压着嗓子交谈。
成功的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容淖言简意赅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异常告知简亲王世子,“曹云借机进入我的内帐,不仅换走了装印章的小匣子,可能还偷印了简王叔临终赠予我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字样。”
那夜曹云等人走后,她一头雾水弄不清楚他们的意图,出于谨慎,索性趁夜无眠亲自筛查了寝帐,还真让她揪出了不对劲儿。
装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小匣子外表没变,但铜搭扣却比原本的紧,她单靠右手很难拨开,可是原本那只匣子搭扣她是能轻易单手打开的。
她的左腕被海东青踩断有些日子了,尚未完全康复,不时隐隐作疼,近来她几乎只用右手,包括几次开那只匣子,所以她很快确定了匣子有异常。
因为心里存疑,她打开匣子后没直接上手去拿印章确认真伪,而是取来一点墨灰吹到印章上,果不其然,透粉的芙蓉石上浮出几枚不属于她的指印。痕迹较圆大,应是男子。
其中一枚还半覆盖在她的指印上,显然是新弄上去的,肯定是曹云带来的几个小太监趁她与宫女们都被巴依尔缠住,无暇他顾,借机所为。
“掉包匣子!”世子假模假式用膳的银著险些插进鼻孔里,匪夷所思道,“换那东西做什么?”
“我若知晓,今日便不来寻堂兄了。”容淖见世子面色不像作伪,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堂兄,自见到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刻字后,我便检查过那只匣子,很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暗层夹带,正是因此我才愈发糊涂。那本是你们府上流出来的物件,太子千方百计得到那只匣子,必也是冲着你们府上来的。”
“堂兄不妨仔细想想,那只匣子当真没有古怪?”
听容淖直言不讳太子是冲简亲王府来的,世子眼眸一突,面露惊诧,他没回答有关匣子的问题,而是攥紧银著,沉声道,“你如何得知的?”
容淖解释,其实早在几月前的夏日,世子福晋传出有孕她前去王府探望那次,听敬顺说起那段时日简亲王府‘巧合’频发,一夕之间,家宅不宁,她已有些生疑。
数载未孕的世子福晋在侧妃进门当日诊出喜脉,本该庆双喜临门时,先是世子福晋险些滑胎,再有简亲王突发怪疾,昏迷不醒。医术高明的府医救治无用,反倒是为喜事跳神祈福的萨满救醒了王爷,并由此判定世子福晋腹中胎儿乃刑克之命,妨了王爷。
当时简亲王选择隐瞒病况,不请御医,暗中于民间延医问药,理由是怕张扬起来连累孙儿未出世便背上克亲恶名。
容淖却觉得简亲王慈心之外,或许另有考量。
果不其然,之后她便偶然间听敬顺提过几句,简亲王因病情耽搁,身体不济,导致在朝堂政务上消沉许多,手中权柄被人趁机分去不少。
王府巧合频发其中分明内藏猫腻,简亲王非但不深查,反倒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顺势放权。能让简亲王一朝亲王如此束手束脚的,这天底下除皇帝外,无外乎那两人。
当时容淖便揣测简亲王是与大阿哥或太子对上了,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反击。
她从旁且能窥出几分内里乾坤,简亲王乃当事人,自是更明白的。
王府中的乱象是教训,也是警告。
所以彼时简亲王才会选择借病退了一步。
毕竟是在朝为官几十年的老人了,由饱受嫡姐欺凌的小小庶子长成宗室中颇受皇帝倚重的铁帽子亲王,自有手段,亦懂识时务者为俊杰。
容淖没想过去班门弄斧提点简亲王,料想太子与大阿哥这两人争得再疯也不敢把已经让步的亲王逼入绝境,皇帝还在上面看着呢。
直到简亲王在议和期间猝然辞世,巴依尔寻衅,她用火铳逼出了太子内侍曹云为巴依尔解围,曹云与巴依尔一唱一和|强|闯她闺房换走出自简亲王府的木匣子。
她才把原本看似零碎不相关的几件事连成一条线,原来一直以来针对简亲王的是太子以及太子真的敢下手!
“大概夏日那阵起,简王叔手中便掌握着太子勾连多罗特部的罪证,或许还与此番议和有关?那只匣子里会不会当真匿有我没察觉的重要东西?”
只有要命的窟窿,才值得太子不择手段去堵。
曹云能暗中支使动巴依尔来寻衅她,这证明双方早有勾结。
而巴依尔自封小可汗,可见自视甚高,他不可能因为双方私下有往来便任由曹云一个阉宦驱使,除非曹云要做的事亦与他及多罗特汗休戚相关。
如此,恰好印证了他们双方有猫腻。
简亲王世子几乎目瞪口呆听罢容淖的分析,抹了一把脸,失神喃喃,“我只隐约知晓阿玛得罪了太子,却不知具体原因为何。”
容淖愣住,这般攸关王府存亡的要事,她以为简亲王肯定会交代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才会在发现匣子被调包后,找上世子。
“若按你的推测,太子与多罗特部狼狈为奸,定是想从和谈中攫取利益。我阿玛倒下得如此突然,是因为他在和谈中秋毫不让,挡了他们的道!”世子震惊过后,猛地反应过来,眼眶越来越红。
眼看世子愈发激动,容淖唯恐惊动灵堂外面的人,忙借布菜的动作按住世子的肩膀,“堂兄,冷静!”
“是他们害死了我阿玛!”世子捏着银著的手青筋毕露,大颗大颗的泪砸进碗里,“可是我没有证据,他们做得太干净了。阿玛,阿玛,我对不起阿玛!”
简亲王被那群斜冲出来的诈马小儿惊下马,引得突发急症猝然离世后,这事不仅皇帝派人查了,王府亦派出心腹精锐反复彻查过数次,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是稚子胡闹,事起偶然。
年近而立的男人涕泗横流,原本和气的面相被恨意撕扯出狰狞,像是困惶不甘的兽。
容淖沉默,指甲扣紧手心,一时进退维艰,她不知自己今日这一趟来得对不对。
良久,还是世子先克制住情绪,呜咽开口,“你再与我说说那个小匣子,你为何觉得里面藏有东西?”
他平日虽不太着调,可到底不是完全不经事的小年轻。庇护他的大树轰然倒地,往后雷霆雨露只能他来扛住,否则他的亲眷便只能任由雨打风吹去。
堂妹所言若皆属实,那他们王府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漩涡,他不能坐以待毙。
容淖定定神,犹豫一瞬,闷声继续道,“因为匣子里装的那枚榴花芙蓉石印章印文‘好风相从’。”
“吉语章。”世子说完,又立刻改口,“不对,吉语章一般是刻有风相从,我还是第一次听好风相从。想是阿玛刻意改动,觉得这样意头更好。”
“……”容淖哽了一下,解释道,“好风相从出自一首唐诗,这诗第一句是‘畸人乘真,手把芙蓉’。印章用料是芙蓉石,你说王叔为何不应景的雕刻芙蓉,反倒选了榴花,如此岂非违和?”
世子依旧不解,“既然‘好风相从’四字并非刻意改动,而是取自旧诗,刻诗句的章属闲章,自是可着心意来,管他违和不违和。”
容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著诗之人司空图曾几次为唐昭宗点官,皆称病不肯受,闲居在野。唐昭宗你知晓吧,以皇太弟身份即位,有些才干,心气不凡,立志重振大唐气象。”
“登基后先平四川,后挫河东。但因操之过急,导致朝廷兵丁折损严重,又因无识人之明,不能知人善任,后来只能眼睁睁坐视宣武朱温坐大,最终为朱温所杀。儿子哀宗当了几年皇帝,便被逼禅位惨遭毒杀,唐遂覆灭。司空图听闻哀帝遇害,绝食而亡。”
世子哑然,试探道,“你是认为,我阿玛故意送出一枚雕刻与印字违和的章子,是暗示……”
当今的天下虽不像晚唐一样摇摇欲坠,但太子脾性确实与昭宗颇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不缺才干,心气不凡,以及识人不算太明。旁的不说,太子门下心腹就曾闹出偷盗其母元后遗物的丑事。
“昭宗上位便急吼吼要动兵,太子此番与兵强马壮的多罗特部暗中勾连,莫非也是谋划着要打谁?”
容淖看着越想越深的世子,无奈道,“太子意欲何为暂且不要探究,我们说回匣子,这才是悬在眉心的刀……”
“匣子里肯定没东西。”世子斩钉截铁打断容淖的话,并瓮声瓮气解释,“若太子是昭宗,那我阿玛应是司空图了。司空图因才被昭宗几度点官,我阿玛不仅有才有权还有太子把柄,太子最先肯定想的不是除掉我阿玛这个铁帽子亲王,而是收为己用。”
“我阿玛的态度肯定与司空图一样,拒绝不受,才导致后来的祸事。”
说到此处,世子狠狠吸了一下鼻子,闷闷继续道,“但他不可能真做司空图,闲居不理世事,哀而自绝算尽忠。毕竟国情不一样,我朝正值盛世,晚唐却是大厦将倾。阿玛既然察觉到了一国储君行差踏错,必会防患于未然,以免动摇国本。”
“普天之下,能压过太子的,只有皇上。”世子肯定道,“若真有你说的太子罪证,阿玛生前或许不敢呈至御前,怕皇上误会他有二心,挑拨天家骨肉。临死前却一定会交给了皇上,请他定夺。毕竟那东西给其他人,给谁便是害谁,阿玛不会那样做。”
“这……”容淖仔细想想竟觉得世子所言不无道理,自己与太子可能都一叶障目了。
活着的简亲王不敢把太子罪证交给皇帝,死了的简亲王或许真敢抛开顾虑。
毕竟一个死人蓄意挑拨天家父子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给自己的家眷遗祸无穷。
简亲王这是在赌,赌皇帝清明信他赤诚,赌他们之间的君臣情分。
不过,容淖还是没有立即被世子说服,她拧起秀气的眉,“可是,若王叔真在临终前把东西交给了皇上,那这摊子糟污事自有皇上处置,那王叔为何还要给我留下这枚奇怪的印章?”
她不信简亲王会无缘无故硬把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扯进旋涡,害她被太子咬上。
世子凝神细想,大抵是父子连心,他顺着容淖理出来的思路,灵光一闪,竟真揣度出了几分自家阿玛此举用意,他眼神忽然闪了闪,欲言又止。
容淖见状,连声催促,“快说!”
世子面色隐有羞惭,讪讪提起另一桩事,“你可曾听闻过,多罗特部曾提出只要稍微修改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款。”
容淖回道,“自然。”听说简亲王当时暴跳如雷,嚷嚷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他愿身先士卒舍去荣华披甲上阵,也不知多罗特部提了什么过分条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子看容淖一眼,低声说出自己曾从阿玛那里偷听来的消息,“所谓修改和谈正约,其实只需在我朝公主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布和那条,划掉世子布和几个字。”
“换成巴依尔?”容淖觉得若只是如此,简亲王没必要大动肝火。
“不是。”世子面露尴尬,隐晦道,“不写名字。”
容淖会意过来,怒火中烧,“是收继婚?”
若真修改和谈正约,便意味着和亲公主的一生便会彻底跟个物件似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反正只要谁是多罗特部当家,谁就能占有公主,朝廷不能有丝毫反对。
世子连忙安抚,“你莫动怒,那老匹夫此举分明包藏祸心,阴毒至极,皇上是不会应允的。”
多罗特汗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怕自己哪日死了,儿子巴依尔不是背靠朝廷的布和的对手,所以率先把水搅浑。
和亲公主并非固定许嫁布和,而是多罗特部的王。只要夺得汗位,便能顺理成章收了公主,获得朝廷支持。
如此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来日布和就算真在朝廷的支持下除掉巴依尔坐上汗位,怕是也难有宁日,会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盯着他。
容淖寒着脸,从世子的提点中,总算明白简亲王为何要给自己留下一枚奇怪的印章了。
或许简亲王早在随驾北巡前,知道由自己主持和谈时,已料到自己的结局。甚至猜到自己死后,大抵是太子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和谈。
凭太子与多罗特部的私下勾连,定会在看似合理的范围内,让利多罗特部,大力促成和谈。
他虽在临终前把太子早就勾连多罗特部的证据交给了皇帝,但皇帝不见得会完全采信。
毕竟一个是隔房堂弟,一个却是元后嫡出的亲儿子,哪怕是他的临终谏言,也无法撼动血缘亲疏。
别看皇帝平日是没少用其他皇子制衡太子,可真碰上事,肯定还是会慎之又慎。那可是他亲手养大的嫡子,如珠似宝。他会为儿子出痘痊愈喜得大赦天下,也会在出征战时带上儿子的衣袍,以慰思子之情。
所以,简亲王还得给自己加码。让自己的证据重到足以劝动皇帝,尽早防备太子。容淖这个将要和亲多罗特部的公主,便成了简亲王捻上桌的砝码。
倒不是因为简亲王认为她这个六公主在皇帝心中多重要,加上她便能与太子抗衡,而是简亲王要用她去试探出太子倨傲皮囊下无所顾忌的疯狂。
简亲王临终前是故意给她一枚古怪印章,把太子的眼睛引到她身上,让太子误以为证据在她手里。
一来她背景干净,无任何权势勾连。二来她即将和亲多罗特部,和谈结果与她休戚相关,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太子把自己“贱卖”。
在不知简亲王竟敢把证据交给皇帝的前提下,看起来她确实是值得托付之人。
太子显然是真被简亲王绕进去了,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前夜里才会毫不犹豫对她出手。
她根本交不出太子要的东西,也无法自证无辜。
在这个关头上,太子不敢像对付简亲王那样给她也安排一场‘意外’,毕竟还得指望她去和亲。
如此,太子便只剩一个选择——尽快促成和谈,定下和亲事宜,早早把她送去草原,隔绝在皇帝之外。
届时无论她手中是否有证据便不重要了,无法送呈皇帝,都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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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太子急起来,破绽必会暴露在和谈态度上。虽不至于直接答应收继婚那般离谱的要求,但想必也不会好上多少。
这局能逼着太子多暴露一分不堪,皇帝便会多添一分失望,从而更信简亲王一分,尽早防备起来。
这般为国不惜死而后已的忠臣,连躺在棺材里还在算计,哪里是闲居在野的司空图了。
容淖轻嗤一声,想起眼下这场被裹挟的无妄之灾,满腔郁气无处发泄。曲指恨恨敲了怀里抱着的铜鉴花瓜棱手炉,结果疼得她眉心一抽。
更气了!
正在这时,暖轿缓缓停了下来,容淖听见有男子问候。
“听闻公主昨日染疾,现下可还安好?”
容淖没听出来人是谁,听宫人小声禀告后,才想起这确实是多罗特部世子布和的声音,她心里烦,懒得应酬,隔着厚实轿帘淡淡答了一句,“一切都好。”
布和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邀请道,“我要去前面的冰场参加转龙射球,公主可要同去瞧瞧。”
转龙射球是集冰上滑行与射箭一体的玩乐,很是激烈有看头。
容淖拒绝,“我要回去休息。”
“如此,便不耽搁公主了。”布和识趣让开,暖轿重新动起来。
容淖斜倚在软靠上,过了大概一刻钟,突然直起身,吩咐外面,“随便找个清净地方停下。”
以往她最爱一个人在房内或帐篷里待着,可现在一旦想起前夜里曹云等人呼呼喝喝闯帐内的情形,再想起这件事背后的各种算计,恶心透顶。
她不想回去,宫人们依她所言,把暖轿停在了离大道不远的一处背风坡下。
容淖掀帘四下张望,发现此处能遥望见冰上蹴球的场子。现下人大抵都去转龙射球那边凑热闹了,冰上蹴球这处只有零星几个宫人,隔着算远的一段距离,隐约还能清楚听见宫人清雪的声音。
容淖见随行的宫人都冻在冰天雪地里,她在暖轿里有火炉与手炉只能觉出些微寒意,宫人们却个个面色发白,顾忌着规矩礼仪连多缩脖子挡挡风都不敢,干脆示意人把暖轿停去冰上蹴球那边的看棚。不说多暖和,至少能少受点透骨寒风。
负责看棚的总管宫人看出容淖一行并非为观球而来,依旧把人安排进位置最佳的一座单独看棚里。如今简亲王头七未过,皇族与百官都不会来冰上蹴球场玩乐,只有蒙古贵族可能结伴而来。与蒙古贵族相比,肯定是皇家公主更为尊贵,自然是头等待遇。
总管宫人还殷勤抬来一座八扇白玉龟甲屏风摆在罗汉床前,又捧来博山炉,里面燃着暖融融的鹧鸪斑香,力求为歇脚的公主布置出最怡然的清净地。
片刻功夫而已,原本冷清的看棚已有七八分香闺软卧的安逸,容淖身处其中,彻底驱散了原本残余身上的些许寒意。
容淖坐在罗汉床上,目光扫过刚脱下的厚重狐裘。
能在冰天雪地里能轻易享受到如春暖帐,因她是公主。
若她只是个生在苦寒塞外的寻常人,恐怕只能像先前那样寻个背风坡躲着,风雪起时,倒是可以比宫人们自在点,能跺跺脚取暖,随心所欲把脖子瑟瑟缩进衣领里。
容淖想,若真让她不当这行事多艰但锦衣玉食的公主,而去过自由自在却辛苦挣扎的普通日子,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多快活。
可见世人命数大抵都是好坏掺半,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想通这些,容淖心底郁气一扫而空,泛起困来。
从前夜里曹云等人闯他内帐,再到昨夜里设计去见简亲王世子,这连续两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周围清清静静的心神放松下来,很快便陷入黑甜乡。
容淖是被唤醒的,宫人小心翼翼道,“公主,蹴球场上来了一群蒙古贵族,有男有女,咱们还是回去睡吧。”
先前蹴球场无人,容淖想在这里小憩便睡了,这会儿来了人,确实不好再躺着。
容淖恹恹起身收拾,绾发时,有人通传,“扎萨克图部哈斯格格求见公主。”
哈斯。
容淖挑眉,她与哈斯格格不过一面之缘,并无交情。
并且那一面之缘称得上不愉快,是她在金顶大宴上明晃晃打了扎萨克图部父女两的脸,当时那哈斯格格的面色可不好看。
突然跑来找她……
容淖想起先前布和邀请她去看转龙射球,这哈斯莫非是听说消息醋劲上头来找她茬的,她记得金顶御宴时,哈斯不时往布和身上瞧,极为关注。
“不见。”容淖断然拒绝,在小宫女出去传话前又蓦然改口,“让她进来。”
如果哈斯真是为争风吃醋而来,她不见这一次,哈斯总会找别的法子往她身上出气。与其分心思去防备哈斯搞小动作膈应她,还不如她先把哈斯镇住,她不想总是处理这种麻烦。
哈斯大步迈入,生疏行了一礼,不等容淖叫起,她已自己直起身,盯着主位上的容淖毫不客气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容淖蔑然扯唇,对哈斯外强中干的无理取闹很不以为然,甚至懒得答话。只一双眼漫不经心落在哈斯身上。
哈斯皱眉,她总觉得这不言不语的六公主的眼神分明在说,‘本公主等着瞧你今日又要闹什么笑话,开始丢人吧’。
哈斯难免想起金顶御宴上被六公主当众打脸的窘迫,垮下一张小圆脸,故作高傲冷哼出声,“我此来并非与你争布和,而是为了提点你正事的,你态度好些。”
容淖轻笑出声,“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正事?你又能提点我什么?”
“当然有,金顶御宴那晚,我留意到你是与那个四公主一起进来的,是四公主在路上提醒你,说我父汗对布和和亲清廷不满,有意让我与布和成亲吧?”哈斯气鼓鼓肯定道,“你先入为主认为我要和你抢男人,所以你一进来便对我毫不客气。但你可有想过,四公主为何要那么好心?”
容淖挑眉,等着哈斯发表高见。
“自从四公主嫁到漠北,土谢图汗部内外她都要抓一把,野心大着呢,恨不得今日架空土谢图汗部,明日把我们漠北一系全攥进手里。”
“她是怕我与布和成亲后,得到多罗特部支持的札萨克图部壮大会压制她的土谢图汗部,才会怂恿你出头,让你当众把我压下去。布和本就因为他额吉敖登哈敦被废之事对我父汗耿耿于怀,见我部势不如人,肯定会更加偏向与你们朝廷联姻。”
“若你能成功嫁去多罗特部,便能与她守望相助,届时更有利她施展拳脚对付我们漠北诸部了。”
哈斯说到此处,冷笑一声,“漠北喀尔喀一系经历百年,对内对外交战数代,依旧是土谢图汗部、车臣部、札萨克图部三部鼎立,另有一些小部落依附而生。她一个无兵无权空有名头的公主,上来就想大刀阔斧的干,早晚会吃亏。若你将来真嫁去了多罗特部,最好防着点她,免得被她带进沟里时她用你垫背。”
容淖听罢这番长篇大论,微微坐正身体。哈斯正等她反应,只见她神色如常问,“疏不间亲你懂么?”四公主好歹是她姐姐,这哈斯竟莫名其妙跑来与她说这些,谁知是心直口快还是另有图谋,她傻了才会轻易表态论是非。
哈斯说得口干舌燥,只得了这么一句,立马气急败坏道,“什么亲,你们又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我说的才是真的,金顶御宴那次,就是她算计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君子。”容淖依旧神色平淡,“她当时或许是有自己的盘算,但确实因她的提醒,我才能更好应对你的贸然发难。”
“我……”提起当日的当众挑衅,哈斯舌头打结,涨红脸憋出一句,“是,那次是我冲动了。回去后我仔细想过,比之与我们扎萨克图部联姻,布和确实与你们清廷联姻更有利可图。只有他借力站起来,才能洗刷多年屈辱,让多罗特汗那阴毒的老匹夫好看。”
容淖闻言,面色古怪,“你还挺……善解人意?”
这姑娘得多喜欢布和啊,才能做到这般地步——让步成全,只要他好。
甚至还愿意为了布和,以疏间亲提点为‘情敌’。
“我当然是极好的。”哈斯昂起下巴,少女圆润的脸蛋神情灵动,娇蛮可人,似明晃晃的珍珠,“欸——你为什么是一副开了眼的表情?”
容淖:“佩服你。”
“佩服我?”哈斯看出容淖的言不由衷,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想歪了?你不会以为我今日找你说这些是因为中意布和吧?”
容淖反问,“不是?”
“当然不是,我两一起长大,他从小丑到大,我又不瞎。”哈斯一口否定,“我之所以想与清廷争布和,一是怕来个金枝玉叶的和亲公主容不下身有污名的婆母。多罗特汗那老东西阴毒得很,说不定会见缝插针打着为公主‘分忧’的旗号,除掉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以借机挑拨公主与布和的夫妻关系。”
“二来嘛,多罗特部权势不弱,确实很吸引人。当然,前提是我真能辅助布和彻底掌控多罗特部,但我不太确定我真能行。”哈斯叹了口气,“你这人还不算坏,由你嫁给布和也没什么不好。就冲你那日在御前维护我阿巴嘎额格其(姑姑),想必也不会因那些流言蜚语在背后苛待她。没了她这层顾虑,我索性就不凑上去给布和裹乱了。”
“……”容淖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你为何不说话了?”哈斯追问。
“我要回去了。”容淖意味不明看她一眼,缓缓起身。
哈斯虽断然否认中意布和,言语间却又与布和母子极为亲厚,那哈斯点破四公主暗藏心机利用她这事就得重新审视了。可能是哈斯想与她交好的‘投名状’,又或是暗藏祸心蓄意挑拨,以免她来日嫁去多罗特部后与四公主姐妹联手对付漠北诸部。
不管是哪一种,容淖都懒得深究,因为很可能是白操心。
就在方才,与哈斯说话时,或许是休息好了脑子清明,容淖一心二用,思考简亲王给她留下的祸患,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简亲王斗太子这一出,可能让她和亲多罗特部这事生出变数。
若她不必和亲多罗特部,什么四公主、哈斯格格与她何干,她才不应付!
毕竟按照简亲王的算计,太子在她这里找不到‘证物’,下一步肯定会在和谈上动手脚,以把她尽快关进蒙古这座没有栅栏的牢笼。
只要太子一动作,皇帝作为早从简亲王处窥得端倪的人,肯定会防备太子,谨慎把控和谈。
帝王多疑,为防万一到最后没准儿会推翻太子沾手过的所有条款。
包括公主和亲。
极有可能因祸得福,不必踩进多罗特部这摊子烂泥坑里,容淖心情好转几分,心底也不那么抗拒回自己的帐篷了。
宫女见她已自己裹上狐裘,忙把换好炭的铜鉴花瓜棱手炉递给她。
哈斯一路追着她走到看棚门外,不高兴道,“我正与你说话,你为何突然要走?”
容淖敷衍,“我有事。”
“何事?”哈斯怕她钻进暖轿里不理人,干脆拉住她的右手,大有一种不说清楚不让走的架势。
容淖原本需双手捧着的手炉只剩下受伤未愈的左手捧着,吃不住力,疼得一抖,铜鉴花瓜棱手炉‘啪叽’砸进雪地里,引得四周不少人侧目。
倒不是手炉砸到雪里的动静有多大,而是这些人本就明里暗里关注着她们这边。
距离上次金顶御宴哈斯格格挑衅六公主没隔几日,众人只当哈斯格格此番是重整旗鼓再去找六公主茬的,想看个热闹。
容淖不想给人当猴戏看,面无表情挣出手,进暖轿前,她察觉落有道视线落在身上格外灼人,不悦偏头,朝不远处的冰场望去。
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捧蹴球,箭袖紧束,他冷着脸,有种游离在人声鼎沸之外的凛冽清淡。
他剑眉紧锁,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若有所思。
只这隐晦的一瞥,容淖却蓦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入夜。
容淖把宫人们全打发下去后,还是决定在原本的厚重寝衣外多加一件素色长袄。
然后从内室出来,盘腿坐在外间罗汉床上,随意取了本书看起来。
高几上的西洋钟走出一圈多,果不其然,听见外面有敲门的动静。
“进来。”容淖平静道。
猜到他八成会来,宫人们出去后她干脆没栓门。
第43章
如此顺利进门,策棱颇感意外,进帐后落脚审慎,甚至下意识机警打量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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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看出他的心思,是怕自己设陷阱吧。
她闭闭眼,压下想出言讥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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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坏了今晚的事。
太子现在是认定简亲王临终前给了她什么证据,上次唆使巴依尔闹事浑水摸鱼窃取不成,一定还会想别的法子拿到所谓的‘证据’。
在太子目的达成之前,定会不错眼地盯死她,防备她拿证据去串联讨好旁的皇子,危祸东宫。或是直接呈送御前。
容淖不怕被盯着,她虽算不得什么完人,身上却也没什么容易被人拿捏的小辫子。
思来想去,唯有一桩——策棱。
她与策棱私下往来一旦被太子发现,肯定会顺藤摸瓜查下去,一旦查出是她授意人窝藏了那两百多本该死的塔里雅沁回子,那太子肯定会趁机整治她,逼她拿出根本不存在的证据。
她若再与策棱剪不断理还乱,迟早两人都要牵着一起倒霉。
今日发现策棱洞察了她的伤势,猜到他夜间八成会来,趁机与他断个干净才是正经。
这也是她主动等他上门的原因。
否则这冰天雪地的寒夜,她早窝进高床软枕了。
策棱走到容淖面前,沉默打开带来的小皮囊,取出几只药味四溢的瓶瓶罐罐摆在罗汉床的矮桌上。
“给我看看你的左臂。”他从雪夜里来,嗓音也似被凛冬磋磨过,粗哑得厉害。
容淖愣了一下,从善如流撩起衣袖,把未痊愈的红肿左臂递过去。策棱意外她的顺从,微有怔神,复而垂下头,唇角牵起那抹自嘲转瞬散去。
“是那日在看城上,海东青踩伤的?”策棱太高了,站着能把墙角那几座立式美人宫灯的光挡去大半,他索性直接蹲在容淖的坐榻前,仔细辨认她从腕子蔓延到胳膊的肿胀痕迹,看得出消肿许多,说明受伤有些日子了。
其实下午在冰上蹴球冰场发现她左手疲软无力,摔了手炉后指尖不住发抖时,分明不是单纯失手,他就有此猜测了,这下不过是确认罢了。
原来她那日泪洒看城,是因为受伤疼的,而非为了与他划清关系,宁愿摧眉折腰讨海东青也要还他一个人情。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策棱心里好受多少,反倒愈加堵得厉害,像塞了团湿棉花。
他低声道出句“冒犯了”,大手径直贴上容淖的手臂,粗粝的指一寸寸检查着她的骨头。他习武多年,处理跌打损伤经验丰富。
容淖抿紧唇,强忍住不自在,正想着如何开口方能自然而然地把话题绕到要说的话上。只听他先不咸不淡道,“你最近脾气似乎好了许多。”
容淖挑眉,不解他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前几日可是直接冲着巴依尔开|枪的。
“上次在看城附近,你得知我利用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接近你,费尽心思打你主意,竟是一言未发便离去了。若放在以前,你定会给我好一通排揎吃。”策棱抬眼与容淖对视,倏然变脸,模仿起容淖往常嫌弃他的横眉冷眼,冷着嗓子道,“这时节还有没冬眠的癞|□□?”
容淖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出逗得直愣神,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疼,她好险没有惨叫出声,白着脸质问,“你做什么!”
策棱收了逗弄,心平气和解释,“你骨头复位后没有固定吧,今日在冰场又被手炉抻着了,有点错位,我给你正回去。”
容淖气焰降下去,她也不愿意留下什么遗症,干脆闭上眼任由摆弄。
策棱拿出一贴膏药在炭炉上烤热后,再轻缓敷到容淖的伤处。
在药味弥漫的空气里,男子的大手出奇温柔细致,偏又能在她疼得下意识缩手时及时钳住她,尔后规矩撤手,粗粝的指腹就那样轻贴过她的皮肉,似水无痕。
容淖莫名想到了曾经在御花园看见宫人给长歪了头的名贵花木搭架子,粗大的手掌下一举一动皆是珍视呵护,似乎连呼吸都是紧张在意。
容淖自己懂医术,自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大防讳疾忌医。
眼下的策棱于她而言确实是位不错的大夫,她总不能因为男女之别变成长短手,她不觉得策棱与原本替自己看伤的春山有何不同,春山又不是天生下来就是太监。
可此刻,她却陡然升起一股淡淡的不自在。
可能是人闭眼不视物时感官格外敏锐吧,容淖想着,索性睁开眼,隐晦打量蹲在她面前的男子。
给她上药前,他嫌裘帽碍事遮眼,摘下扔在了一边。短短的一层乌青发茬根根不羁朝天支着,按头发越硬脾气越冲的说法,他肯定不是个软和人。
侧脸轮廓冷硬刚毅,绷紧的下颚显得倔强,从样貌到性格皆是剽悍强势,可在她面前,他却总是不够舒展,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必须得他压抑粗犷捧着。
她每每见了,私心都替他累得慌,偏他还越来越起劲。
孩童都知道茶叶需要热水泡才能舒展,他却乐意围着冷水打转。她可能是真的很不懂男人,尤其是面前这人,总不能是爱冷泡茶吧。
好在今夜之后,应再无交集,也不需要她去懂。
容淖没边际的胡思乱想,突然听见策棱再度开口,“右臂可还好?”
容淖回神,料想他是听说前夜里曹云为阻止她朝巴依尔开|枪,朝她胳膊射了一箭。外面关于巴依尔夜闯她的寝帐,她愤而掏出火铳差点闹出性命官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太子内侍朝她射箭这事却是无人提及的,八成是刻意淡化,怕连损到太子殿下清名,也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的。
“无碍。”容淖道,射箭那人十分了得,她只是破了一点点油皮,擦过两次药后快好了。
策棱处理好她左臂的伤,小心翼翼替她放下衣袖。
除了方才替她正骨上药时必要的肌肤接触,他都尽可能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连眼神都是克制的,垂着眸,目不斜视。
做好一切好,策棱又朝她右臂示意,“我看看。”
“……”因他举止规矩,容淖并不排斥‘医者’策棱,不过仍觉得没必要,“当真无碍。”
策棱似没听见,控制力道捉过她的右臂,揭开衣袖,发现确实只有一点已结痂的小擦伤,上面还有淡淡的药膏香气。
不过,这次他没如先前那般规矩,反而一直盯着她裸|露在外的莹白手臂瞧。
容淖觉出他的古怪,立刻收回胳膊,拉开两人的距离。策棱目光追随她的动作,自嘲一笑,“难怪你每次见我都恨不得退避三舍,是不是在想,此子大凶?”
他好像总是会连累她受或轻或重的伤,尽管没有一次是出于他的本意。
容淖微怔,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原来方才他是在看她放血疗法后留下疤痕。容淖心念一动,她今夜特地等着见策棱,目的就是想彻底断了策棱对自己的心思,正好春山还替她探听回来那样令人心惊的消息。
这会儿策棱自己主动送上话头,她只要顺着策棱把话说绝,怪他总是累及自己遭灾,以策棱的为人,哪怕没死心,怕是也不会再来烦她。
可不知为何,那些伤人的恶语明明滚到了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容淖抿唇,按下心底古怪的异样,选了个平淡的开场白,“今夜我等着见你,是有话与你说。”
策棱抬头看向她,回了个低沉的“嗯”。
他的目光发烫,容淖不躲不避。
“你知道此次我随驾北巡的用意吧,我可能很快会定亲。”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他,温和唤他名字,“我无意轻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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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容淖说得真心实意。她已至婚龄,哪怕此番她与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没能定下婚约,择婿出嫁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一旦定下婚约,再行事无度,违礼私会,于三人而言都是轻贱。
策棱闻言愣住,满面愕然。
早在看城那日被四阿哥点醒后,他已萌生退意,本想着就这样悄无声息退出她的生活,无须辞别,本来起初也是他强闯。
或者说,每次都是他强闯。直到今日冰蹴场上发现她身上有伤,正好又听养牲处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六公主跟前的小太监这几天借由请教如何驯养海东青为由,暗中打听为六公主献上鹰贡而获得赦免的打牲丁是何人。
他决定最后私下来见她一面,干脆故意给那个叫|春山的小太监放了个消息,一个容淖拿出来可以理直气壮和他切割得干干净净的汉家姓氏——戴。
他对容淖算不得十分了解,却也知道她不似表面这般冷傲如山间雪,实际上是个恩怨很分明的人。
这才刚得知是他替她扫清了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她想必不太好意思直接和他撕破脸,所以故意给她个把柄,让她以为自己利用她,不留痕迹得到了一个因被君王忌惮而流放至辽东的火器天才。
认真论起来,那两百多塔里雅沁回子远不如一个戴家工匠麻烦,毕竟那可是能造出28发连发火铳的能人匠户。
当年,得知那样强悍的火器被一个汉人制造出来,皇帝深觉惶恐,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唯恐就此动摇了满人以骑射得天下的武力优势,才愤而把人流放。
这样的人物分量,完全足够让容淖觉得彼此两不相欠。
本来么,从头到尾都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何必临了留点痕迹,让人姑娘往后想起来就觉得欠他的,过意不去。那太不要脸了,肯定是要把尾巴收拾干净的。
今夜来见容淖前,策棱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其实真算不得多了解她,因为他只压中了一个显见的结局,过程全猜错。
他以为高傲的公主会昂着下巴,一如往昔狂恣,道出姓戴的名字,然后说自己也替他扛了个大祸,不耐表明二人从此再不相欠,毕竟以前每一次她都是很敞亮直白的说不想再见他,说话跟扎冷刀子似的。
这次,她竟出其不意改软刀子割肉了,也难为她为此装了一晚上的柔顺。
策棱勉强扯了下唇角,她生就一副硬骨头,什么皇权礼法都压不住她,敢说敢做,今朝却与他迂回婉转。
从他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做梦都想着她何日才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却没想到,她第一次愿在他身上下功夫,竟是为了摆脱他。
真是讽刺。
策棱身上流着柯尔克孜人的血,那是个以擅驯鹰出名的部族,他自幼随长辈在山间与草原寻鹰熬鹰,哪怕后来逃难入关也未放下,得空定会去宫中养牲处帮忙。
他见过很多鹰,也驯服过很多鹰,却也有过那么一次失手。
他本以为那只睥睨桀骜的极品玉爪熬得差不多了,喂缠了棉线的肉刮油也不反抗,神气收敛大半,便解了链绊带出去训练捕猎,结果玉爪唳叫着直冲云霄,转瞬不见踪影。
今夜的容淖莫名让他想起了那只示弱以待时机的玉爪,漂亮的利爪有极野蛮的筋骨,可以毫不留情撕碎饿狼,却状似甘愿地蜷缩爪子缩在不自由的横杆上歪头看他,倨傲中有些微违和的示好。
不算多高明的伪装,可人就是奇怪,会被高傲下不经意展露的顺服所迷惑。
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绝无可能。
他好像稀里糊涂把容淖当鹰熬了一通。
答案一如当年的玉爪。
她是不会被驯服的,她的温顺只是驯服他的方式。
策棱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知,她很想摆脱他!
饶是来前已做好了会被容淖往心上插刀的准备,此时,策棱也被她激出了些微苦涩的不甘。
“我的真心,当真那般令你生厌?”
容淖从容打量他良久,琉璃罩里的灯芯爆了一下,方道出一句平静的反问,“我要你的真心做什么?”
不以为意的神情,刺得策棱落荒而逃。
因为他也给不出答案。
一夜塞外风雪把昨日种种掩埋得干干净净。
容淖窝在帐篷里,亲自动手围着小火炉边上用文火细细烤梨,不经意想起昨夜之事策棱落荒而逃时的脸色,真是比火炉里烧过了的炭还灰败。
虽然策棱没有承诺她什么,可她直觉他肯定不会再来寻她了。
她不清楚自己最后那句回答于策棱而言有多伤人,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事实上,若持无价宝,遍地都是有情郎。
她贵为公主,金枝玉叶,本身就是无价之宝,只要她愿意,八十岁都有人高高兴兴把真心捧给她。
所以,她要他的真心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什。
容淖很自然地把心底那点异样归结为险险摆脱一个麻烦精的心有余悸,优哉游哉地用麦秆吸食烧梨,却不料转眼又被另一个麻烦精缠上。
这人还见天登堂入室来寻她。
第44章
容淖面无表情看着不请自来的哈斯格格。
哈斯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见她在小泥炉上烤梨,颇为新奇,自顾盘腿坐在了她对面的地毡上,不客气扬颌道:“今日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忙,烤熟的梨我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你分我几个,算你的谢礼了。”
容淖最近一直提防太子对自己再度出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洞悉出皇帝与太子的角力深流都是闷在茶壶里的风暴,她自然也不可能把防备放在明面上,免得一着不慎坏了皇帝的事,又惹一身骚。
这种时候就是一动不如一静,只能被动等待,留心提防。
哈斯这般莫名其妙登她门,她第一反应是警惕,暗自猜测哈斯会不会正是太子的新招。
毕竟哈斯身份敏感。
哪怕后续春山带着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章左翼领前来帐前告罪,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并未完全打消她对哈斯的疑虑。
据春山所言,今日他照例带着山骨去养牲处跟有经验的老把式太监讨教如何驯鹰。
‘山骨’是容淖给那只次品海东青取的名字,因为它浑身毛色麻麻灰灰,一眼瞧上去就跟山间顽石一样不起眼。
回来的路上,不知打哪儿忽然冒出一声呼哨,竟激得山骨狂性大发,狠叨春山一口,发疯似的要逃,春山吃疼一时失手,真让它拖着链绊窜上了天去。
哈斯正巧在附近跑马放鹰,见状直接指挥自己驯养的海东青去追捕山骨。
山骨这些日子正在受驯,白日不给吃好,夜间不给睡觉,再加上脚上还拖着沉重链绊,状态极差,哪里是哈斯那只壮年海东青的对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双方只缠斗了几个回合,便以山骨被扯落几大簇带血的翅毛,摁着脑袋落回地面告终,由春山重新接管。
那声激出山骨狂性的呼哨正是由此刻立在帐外,等候面见请罪的章翼领发出的。
这些年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越发受重视了,与之同等特设为皇家服务的三个江南织造衙门其总管最高不过授了五品,而打牲衙门总管却在去年刚被升格为三品,手下的官员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左翼领为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四品辅堂。
这位章翼领身为朝廷四品官员,意外伤了一个小太监与一只海东青而已,论理不算大事。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春山不是个没根没系的,山骨亦是皇帝御赐神鸟,章翼领亲自来她这个公主面前道饶实属正常。
公主的帐篷并非谁都有资格入内。
容淖扫了眼正守在小火炉前等梨熟的不速之客哈斯格格,淡声示意宫人把厚实门帘掀起一道缝隙,能让她看清帐外来人的动静。
原本懒洋洋蜷在她脚边打盹儿的飞睇被趁机灌进来的雪风兜头一吹,激得一身黑毛倒竖,仰起皱巴巴的胖狗脸冲容淖呜呜低叫几声,似在撒娇催促快关好门。
容淖既要防着突然登堂入室的哈斯莫耍花招,又要分心思观察帐外的意外来客章翼领,暂时没工夫搭理胖狗。
飞睇干脆自己爬起来,一扭一扭小跑到门口去咬那打帘小宫女的裤腿。
小宫女跟木头桩子似的不为所动,狗喉咙里含糊滚出几声不满的咕噜,然后冲门口站立的人狂吠一通。
把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章翼领似乎因为无意中得罪了皇族心有惴惴,全程臊眉耷眼立着,突然听见狂吠也不见其有几许失态。
他冲着门帘方向恭敬拱手,高声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辽东之地的鹰贡虽多为打牲丁捕获,但在进贡前,都会先交由我们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统一驯上一驯,剥除部分烈性,以免海东青天生地长野性难驯,上贡后伤了贵人们。灰毛、呃不——山骨当初在衙门里就是由属下收驯的,所以它才会听从属下的呼哨。”
容淖虽然有猫有狗还有海东青,但她对架鹰走狗之事从无兴趣,这些小东西都是长辈所赐只能好生养着。
有关鹰贡的细枝末节她全然不清楚,不过京中许多人得了海东青后喜欢亲自驯服她是知晓的,据说这样更利于双方培养出令行禁止的默契。如此想来,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为防鹰贡伤人事先收服一二野性乃周全之举,确实无可厚非。
章翼领继续讪讪赔罪,“今日属下本来是去养牲处交割衙门差事,顺便应下养牲处的总管公公请托,去空地上帮忙驯几头不听话的细犬。没料到春山小公公带着山骨在附近,驯犬的呼哨声无意中惊到了山骨,遂惹出麻烦。是属下虑事不周,伤到了小公公与海东青。略备薄礼,聊表歉意,还请公主恕罪。”
在章翼领说话时,容淖始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此人是副极普通的武官形容,约摸奔四十往上的年纪,身材高大健壮但并不骇人,言行举止细致周全又不过分谄媚,全然挑不出异样。
一切仿佛真是一场意外。
可容淖现在草木皆兵,面上不显,实则暗自警惕。
她没一口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让人先替春山与山骨仔细检查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后,方神色淡淡示意章翼领一切只是场误会,不必介怀,可以退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准话,章翼领依旧是那副愧疚谦卑的模样,神色却明显轻松不少。借由转身离开的动作悄悄抬眼朝帐篷里望来,隐含打量。
然后,那张平平无奇的武官面孔突兀陷入呆滞,流露出明显的恍然,离去的背影莫名显出仓皇。
不知他是当真不善掩藏情绪,还是故意露出破绽。
反正穿过撩起来的厚帘缝隙,容淖清晰捕捉到了他那异常且失礼的注视。
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似乎并未具体落到哪个人身上。
他究竟在看什么?
哈斯全程目睹容淖冷待一位油水十足的四品官员,认为章翼领最后的失魂落魄是被容淖吓的,半真半假道,“我来的路上听小太监们饶舌,说他原也是京城八旗老姓高门出身的。此番却被你压得抬不起头,你可真威风。”
容淖一听就知道她分明是在暗指那夜金顶大宴上,自己下了他们父女两的脸面,没理她的话茬。
心底暗自琢磨方才章翼领陡然变色的原因。
嘴上平淡应付,“今日多谢格格出手相助,下晌我会让人送去谢礼。”
“我不是说了,吃你两个烧梨当谢礼,无须麻……”哈斯猛然反应过来,“你在给我下逐客令!”
还不算太迟钝。
容淖毫不掩饰,甚至连借口都懒得找,“不送。”
平心而论,哈斯性格虽莽撞了些,但并不多么令人生烦。明晃晃珍珠似的少女,行事有股野蛮无畏的坦荡,骄如日光,灼消厌憎。
容淖赶人,和她本身没多大关系,是顾虑她身份敏感,担心拿捏不好分寸,真弄出什么大事来。
哈斯父亲所率的漠北扎萨克图部是支持世子布和与多罗特汗父子争权的坚实力量。
太子私下与多罗特汗父子勾连,定也看碍事的哈斯父女不顺眼。
容淖代入自己是太子,假如她同时有两拨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若能引导双方‘狗咬狗’肯定比自个儿想方设法的各个击破来得迅捷便利。
本来她与哈斯父女本就因为与世子布和的婚事站在了对立面。
用哈斯做筏子来对付她这个捏有太子“把柄”的心腹大患,简直是顺理成章。
此计若能成功,她们两败俱伤,太子只管坐收渔利了。
容淖想尽早结束这场无妄之灾,不怕接太子的招,却也不会急昏头到什么招都接。
譬如哈斯这种身份敏感的,她可不想沾染分毫。
那夜赴金顶大宴,皇帝处理不知进退的札萨克图汗父女两选择让她出面敲打哈斯,把一切归结为小女儿家吵闹,而非亲自以帝王之名责罚札萨克图汗目无尊上。
皇帝这般态度明摆了是他还要用札萨克图汗,所以给他们留点脸,敲打一番作罢。
容淖不管后续皇帝打算如何用札萨克图汗,她只需从皇帝的态度中衡量出哈斯的分量便足够了。
若因她的缘故伤到了哈斯,刺激得扎萨克图汗愈发桀骜难驯,坏了皇帝的盘算。哪怕皇帝明知因由皆为太子设计,怕是也会恼她不知分寸。
毕竟皇帝的偏心眼儿人尽皆知,妻妾成群,儿女几十人,真正的心尖子就毓庆宫的太子一个。
她记得幼时有一次伴驾时,听见皇帝回复内务府奏入,说他与太后、太子皆不爱食葱、蒜和小根菜,采买来了也无甚用处,让尚膳总管自立夏至秋分停止采买所有葱与小根菜。
至于宫中其他妃嫔皇嗣爱不爱吃,谁在意。
从那时起,容淖就知道满宫里其实只有三个真正的主子。
她想活得好一点,就得有用。
若是做不到有用,至少也不能扯皇帝后腿。
否则,便会沦为被苛责的废物。
哈斯似乎被容淖理所当然的逐客态度气到了,怒极反笑。谁还不是个天之娇女了,除了容淖,她这辈子还没被人如此嫌弃过。她已几次三番在容淖手里吃瘪,倔劲儿上来,明知不招人待见,偏要留下给人添堵。
她甚是自来熟地夺过小铁钳,给自己挑了个最大的熟梨装进小白釉瓷碟子里,然后拨弄用来吸食甜汁的的工具,嗤笑道,“你这金枝玉叶还用上麦秆儿了,雪天泥炉烧梨,可真够风雅的。”
附庸风雅。
她说话间眼神不住往容淖身上瞟,有股‘我已自己吃上了你能奈我何’的得意。
容淖睨着哈斯的动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不过,她可不惯哈斯的毛病。
她没执着继续下逐客令,反而朝侍立的宫人示意,“伺候格格。”
哈斯闻言认为是容淖拿她没办法只得忍下,谁让这些贵人最要脸面,万万做不出把在进食的客人赶出去的失礼之举,可不就得受脸面掣肘。
她任由小宫女从手中取走小碟子,见人颇有技巧地把麦秆儿戳进软趴趴的烧梨皮,半点汁水都没溢出来。
她心觉满意,正要伸手接回来,她还没试过烧梨的滋味呢。
就见那小宫女嘴含上了麦秆儿,先浅抿一点,似觉梨汁滚烫,呼呵着再嘬一口。
哈斯呆了一下后,怒从心起,“你做什么?”
小宫女捧着小碟子,眨巴眼回话,“回格格,奴才在为您试毒。”
说着话,小宫女似乎怕她误会,左右自己没觉出身子有任何不适,遂一脸恭敬地把烧梨捧还给哈斯。
哈斯气得双颊绯红,嫌恶道,“竟还把入嘴过的东西呈来,存心恶心我是吧!”
“格格误会了,这是规矩。”小宫女一板一眼,表情十分无辜,“万岁爷的御膳也要先经过尚觉禄的宫人尝菜的。”
“你……”小宫女一口一个规矩万岁爷的压下来,堵得哈斯气结,却硬是想不出辩驳的话,额角的碎发都炸了起来。
容淖心觉好笑。
好像看到了她养的那只胖猫雪爪,看着身强爪利坏脾气,实际上走出去不是挨野猫打,就是被乌鸦围殴,白长一副威风凛凛的好皮囊。
连个小宫女都弄不过的人,欺负起来也没甚趣味。
容淖正要再添一把火把哈斯气走,摆脱这个麻烦,帐外突然来了个御前的小太监说是奉命来给六公主送点心饽饽。
小太监是梁九功的干孙子,容淖和他还算相熟,让人给他打赏。
离开前,小太监絮絮叨叨关切道,“八公主与宗室的格格们今日在西边松林外围跑马,公主若有兴趣,或可去瞧瞧。昨儿个万岁爷还在念叨人该随天日生息,担心您总是一个人闷在帐篷里,日夜颠倒,作弄坏了身体。”
听话听音,容淖可不认为这些能混到御前的人精会闲说废话。
这人要么是接上面授意而来,要么是有人故意让他听见皇帝的意思来传话卖好。
反正无论哪一种,目的只有一个,皇帝希望她能出门。
容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嫌她总待在帐篷里钓不出大鱼。
毕竟太子也不傻,上次使计强闯过她帐篷一无所获,再对付她肯定得换手段了。
而她总待在帐篷里,进出都是熟面孔,御下又严,就跟乌龟待壳里差不多,任凭太子智计万千都没地方使。
容淖应下小太监的提醒,又三言两语气走哈斯,让人传令下去,待午后雪晴要出去学骑马。
来塞外有些日子了,容淖依旧不能适应极寒天气,出门时裘衣裹得圆鼓鼓的,头上照旧是软巾昭君套和观音兜,学骑马时也不肯脱掉,一举一动十分笨拙。女教习并不以为意,反正这些贵女学骑射都是消遣,又不需要去考授官职。
她只要应付差事把贵人哄高兴了便能得到赏赐,何乐而不为。
女教习本是随便教教,万没想到自己这位身娇体弱的‘学生’竟天赋异禀,上马不久便学得像模像样,能够独骑了。
容淖迎着女教习诧异的目光,踢了下马腹,慢吞吞遛马。
她其实算不上什么天赋好,不过是幼年时学过骑马,再次熟悉起来便很容易上手。
那时候她还很小,孝懿皇后偶尔会带她去南郊跑马,承乾宫的乳嬷嬷是陪皇后入宫待年的老人,主仆关系极好,老人家操心得很,每次都会念叨她们不够持重。
说什么大的带坏了小的,现在不是从前满人姑奶奶策马扬鞭自逍遥的世道了,骑射只能当个难得的消遣。毕竟太|祖爷的八角殿宫训立着呢,以妇道训诸女,有犯必罪之。
若皇后从小把她养出了神气,得快活一时,若兜不住一世,便是害她。
皇后每次都是含笑听着,不辩驳不反对。
下次却依旧我行无素,带她偷跑去南郊。
大抵是在宫里关得久了,孝懿皇后很享受‘做坏事’的感觉。三不五时带她去跑马,回来时双手焐热她被吹红的小耳朵,笑眯眯往她嘴里塞块糖,弯腰与她约定千万保密。她也喜欢跑马,高高兴兴拉钩,保证一定会藏好小秘密。
无奈嬷嬷是个精明人,闻她两身上的马味就知道她们又出去野了。偏还不明白说,故意逗她。在她骑着小木马玩的时候突然发问,“木马好玩还是上午的真马好玩儿?”
她最开始总会秃噜嘴入套,孝懿皇后就在边上指着她哈哈笑,然后被嬷嬷追着唠叨。
后来,在嬷嬷的围追堵截下,她学精了一点,嬷嬷一发问她就东拉西扯。
嬷嬷不信还斗不过她一个小人儿,偏要撬开她的嘴,她吓得跑去找靠山。
孝懿皇后接住她,夸她机灵,说等她再大一点送她一匹小马驹。
她没有得到小马驹。
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有关骑马的记忆,毕竟那时候还不到五岁,可前段时间碰见那群练习诈马的小儿时,她立刻想起了曾有过这么一段。
此刻一个人骑马走在雪地里,容淖禁不住想,孝懿皇后大概就是嬷嬷口中那种自幼养出了神气,却被森森宫墙折翅没能快活一世的人。她的妹妹小佟贵妃应该也是如此,简亲王福晋曾无意间提起过她少时爱骑马养猎犬的,最爱做的针线活是给狗做各式各样鲜艳的小衣裳。
想到猎犬,容淖下意识回头垂眼看。
先前她出门时,飞睇非要跟着她后面追,这会儿胖狗正迈着小短腿费力在厚雪地里艰难前行。
四肢几乎都陷进了雪里,大红小棉袄包裹的身子上顶着个圆圆的黑色狗头,呼哧呼哧喘着气,看上去可怜又逗趣。
容淖示意人抱它回去。
扭回头时,遥遥看见有西边与北边各有几骑,似乎都是奔着她来的,看身形好像全是姑娘家。
容淖总是夜里看书做事,目力很一般,没辨出是谁。
倒是亦步亦趋的女教习提醒道,“北边来人应是哈斯格格领着扈从,西边的则是宗室的几位格格,她们似乎都在……”
女教习突兀噤声。
容淖无需追问,光看打头那人以袖频繁擦脸的动作,也能推断出她在哭。
容淖拧眉,她在宗室里名声不太好,长辈们嫌她桀骜刻薄,明面上不敢对皇帝的女儿指手画脚,私下里却没少约束宗室女子不许跟她玩耍。
正好,她也不爱跟人玩。
各自相安无事当了十几年的族姐妹,她与宗室女子们都不过点头之交,今儿却这些人却突然转性,一群姑娘哭唧唧奔着她来,隔老远开始喊六姐姐,好似要用眼泪与哭声把她包围。
容淖头皮发麻,若这是太子对付她的新招。那她觉得太子成功了,她从未如此想逃。
第45章
乌泱泱一群宗室女眨眼之间就策马跑至容淖跟前,带起一路碎雪尘风。
她们个个都是脸颊绯红,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之所以憋着没哭出来,大概是怕泪水沾脸上被这凛冽寒风一刮会烂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我做什么?”容淖依稀记得打头这个容长脸姑娘是哪个郡王家的多罗格格,名字不清楚。
她身份在宗室里不算出挑,性情容貌更不冒尖,但应该挺受宠,出席过宫中年节家宴,所以容淖才会对她眼熟。
多罗格格停下抹眼睛的动作,吸吸鼻子,期期艾艾开口,“请六姐姐替我们做主,那些蒙古人辱人太甚,完全不把我等宗室血脉放在眼里。”
话说得遮遮掩掩,除了愤慨,激发矛盾的来龙去脉是一句不提,就这样还想拉她去出头当打手。
容淖扯了缰绳要走,她可没什么兴趣当青天,随便留下一句,“我又不领宗人府和理藩院的俸禄,有不平找他们去。”
“这事儿不好找宗人府。”多罗格格见她去意坚决,连忙报出一个名号,“是八姐姐让我们来请您过去松林那边一趟的。”
“她闯祸了?”容淖问,多罗格格见她终于有点其他反应,正欲多劝几句,就听她又接着道:“那你该去寻十三阿哥。”
多罗格格噎了一下,见容淖油盐不进,只得咬咬牙和盘托出,“八公主没有惹祸,是她在松林那边听见那些蒙古贵族大放厥词,羞辱我等宗室女子,欲出面斥责,因不敢……”
身后有人偷偷拽了多罗格格一把,她打了个磕巴,重新措辞,尽量委婉,“因气急攻心,仪容有失,不宜出面,所以让我等来请您过去。”
容淖懂了。
八公主路见不平,欲替人出头,奈何有心无胆,遂拉她出面。
至于为何不找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撑腰,大概是因为这只是一些姑娘家之间的小纠纷。贸贸然扯个阿哥进去和蒙古王公对峙,反倒让事情变了味。
有点考量,但不多——确实是八公主顾头不顾尾的行事作风。
容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位八妹,边上忽然插进来一道似笑非笑的话音,“真会找人。”
哈斯慢宗室女们一步过来,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正饶有兴致上下打量多罗格格,看起来十分欣赏的模样,“能找对人,也算一种本事。”
容淖觉出她态度古怪,话里有话,心念一转,眼神立时落在多罗格格身上,冷声质问,“羞辱你们的蒙古王公具体是谁?”
多罗格格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一句话不对立刻起疑。心里叫苦不迭,咽咽口水,吞吞吐吐道,“是、是以多罗特部小可汗为首的一群人。”
巴依尔。
“挺懂算计,这是生怕我们打不起来。”容淖冷笑,“最好我立刻冲过去再给他一枪,替你们出气,是吧?”
多罗格格一群人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地里,不敢看她,更不敢回话。
容淖轻哼一声,扯着马缰就走。
宗室女们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面面相觑。
“这是去松林吧?”有人不确定问。
多罗格格眉头紧锁,同样不解,这位六公主分明已经戳破了她们故意扯八公主做大旗,想把她骗去松林当枪使的祸心,为何还要去蹚浑水?
哈斯追在容淖身后,也瞪大眼睛在问,“真去啊?”
容淖颔首,照旧是没什么表情一张俏脸,扭头认真道,“多谢提醒。”
她是不爱搭理人,并非好赖不分。哈斯和她关系微妙,本来可以做壁上观,把她被族姐妹们算计当场笑话看,但哈斯没那样做。
哈斯愣了一下,面色略不自然,嗤笑道,“你这臭脾气真以为我待见你?我主要是看不惯那一群自以为是的贵女,算计人连点本钱都舍不得下,在那一个劲儿揉眼睛,倒是掉两滴泪出来啊,真把旁人当傻子愚弄。”
容淖沉默骑马,没搭她的腔。
哈斯数落完那几个宗室女子的虚伪狡诈,又探究起身旁人,“你为什么要去松林,总不能真是记恨和巴依尔的仇怨,甘愿给人当枪使?”
容淖颇为意外地看向哈斯。
这个漠北格格表面大大咧咧,实际上甚为敏锐。
起初她确实没打算去松林管闲事,直到听见巴依尔的名号才改变主意的。
理由很简单,她希望太子尽快对她下手,所以故意去他的人面前晃,刺激刺激他们,顺便给他们创造除掉她的机会。
头上时时刻刻悬把刀的滋味不好受。
况且她这算是听从皇帝的暗示故意给太子“机会”,根本不怕此去惹祸上身。
容淖和哈斯并行到松林外围,八公主隔老远便看见二骑走得慢悠悠,匆匆迎来。
八公主气鼓鼓的脸颊在看清哈斯那一刻,僵了一下,悄悄问容淖,“六姐,你怎么同她一道?”
这两个于公于私都算站在对立面的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容淖没回答她,开门见山问,“怎么回事?”
八公主再次偷瞟哈斯,神色踌躇,难以启齿的模样。
容淖不耐,“我问你话,你看她做什么?”
八公主讪讪,“六姐你随我来,不过最好轻声些。”
她引着容淖往松林东坡去,速度不算慢。
容淖初学骑马,进这种有橫枝乱丫的雪林子十分谨慎,留心着以免惊了马。
哈斯拿眼风夹她,似是看不下去她的磨蹭,勒停与她并行,膝盖碰上膝盖,一把夺过她的马缰,带着一起走。
不多时,到达一处能避风的山坳,这里不光设有布障,竟还零零散散聚了不少沉着脸的贵女。
见到两位公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极轻,也不出声,似乎怕惊动了谁。
容淖粗略扫了下人数,估计此次随驾的宗女全聚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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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做什么?
在冰天雪地里神神秘秘相聚却又不说话,还一个比一个脸色臭。
容淖心底狐疑刚起,立马被随风传入耳中的男声解惑了。
“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粗嘎的男声听起来很刺耳,话里话外的意思更是令人作呕,“简亲王死了,那些宗女格格近来都做素净打扮,不比先前花枝招展时能迷惑人。简简单单好啊,贵精不贵多嘛,就像咱们蒙古贵族展示身份的三件东西鼻烟壶、匕首和马鞍。看上面的图案和镶嵌的金银珠宝,便知该轻该重。那些格格现在多半是一件裘衣、三两首饰,一眼便能看明出身境况。”
似乎有人阻止如此轻挑谵语。
起头那人骂骂咧咧几句,嘴上不以为意,却没再胡咧下去,倒是有另一道声音跟着大放厥词,“尚不到公主,也千万不能将就。”
“咱们娶那些斜眼看人的宗室格格可不就是图个‘利’字,否则为何要往帐篷里抬个可能蒙古话都囫囵不明白的女人,还得捧着供着,生怕在没生下儿子前人先死了。”
容淖眉梢轻挑,目光再次扫过山坳众宗女,终于明白这群人聚在此处的缘由了。
——相看。
再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在男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女方偷偷相看。
本朝入关后为维护统治,对蒙古奉行三大国策,其中第二条正是‘南不封王北不断亲’。远嫁蒙古,为满蒙联姻尽一份力是多半宗室女子的宿命。
皇帝虽未下过明旨,但所有宗室都有自觉,不会把女儿私自许人。及至婚龄,会上折子请皇帝指婚。
今天这群宗女能够悄悄出现在蒙古王公聚集的地方附近,定是得了上头的开恩默许,允她们悄悄来相看一眼未来夫婿。
因为三大国策第一条是分封以制其力。
漠南漠北总共分为两百多个盟和旗,各部落互不从属,也不统一,力量分散,形同散沙。
这两百多个盟旗,实力各不相同,不是每部都像漠南科尔沁部那样有拉拢或牵制的必要,需要皇帝用公主或者血脉亲近的和硕格格去和亲笼络。
很多小部落只需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不需要太花心思。
于是出身不显的宗女们有了用处——联姻。
因为据建朝那会在“北不断亲”国策定下的规矩。
固伦及和硕公主之子除袭父爵之子外,其余闲散诸子均封一等台吉。
郡主闲散之子封二等台吉。
县主、郡君、县君之子为三等台吉。
乡君及以下未得封爵的宗室格格之子为四等台吉。
额驸与妾室庶出之子也可按照嫡母的爵位受封一至四等台吉。
一至四等台吉待遇逐级递减。
所以许多蒙古贵族打心底其实是很愿意娶宗女的。
——不仅能得个皇亲名头,还能靠多生儿子落下不少实惠。
毕竟多一个台吉儿子多一份俸禄。
蒙古诸部无论贵贱皆限于封关令不得随意入关,牧马放羊,看天吃饭,日子不好过。
岁岁年班入关上京都有蒙古贵族哭穷,求加岁俸。
算起来,娶公主或宗女多生儿子算是这些草原贵族致富的捷径。
公主数量有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谁都配尚主的。
可宗女们多啊,且不那么紧要。虽同为紧密满蒙关系的政治联姻,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各部贵族垫垫脚就可能够到。
也正因人多,各人爵位有高低之分,名下之子待遇也不相同。
所以娶宗女的蒙古贵族,自然是削减了脑袋想娶高爵位的宗女,惠及自身,恩荫子孙。
譬如不远处这群正对宗室女挑肥拣瘦的人。
“是得往高了找,我阿布跟我说,那种寒素纤纤的第一眼看就知道不成,得选结实阔气的,她当初就那样选中了我额吉。你们想啊,关内娇生惯养的女人在咱们草原扎不了根,只那么几年时间,抓紧多找些女人生几个儿子。若有意外,鞭梢去了鞭本在嘛……”
容淖听得直皱眉,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她从不认为男女想高嫁或高娶是错,但听这些人说话真是觉得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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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梢去了鞭本在”是民间俗话,容淖在简亲王府时,曾听福晋一脸讥诮地提过下一句,——“死个媳妇小破财。”
显然,在场宗女不止容淖知道这后半句,有几个宗女直接气哆嗦了,面色白得像鬼。
宗室子嗣丰茂,皇帝日理万机没那么闲给每个宗女安排婚事,多半是透个偏向,具体由宗室去把握。
此番随驾北上的宗女十成十是要嫁去蒙古的。
锦绣堆里打滚长成的姑娘们,见识过天底下最富贵的日子,未来却只能在抱着回忆死守塞外苦寒地。
宗室安排她们偷偷相看,在有限的范围内有一点点择婿权,算是难得的仁慈。
她们满腹忐忑,怀揣少女心思前来,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糟心事!
莫名把自己陷入了难堪境地。
勇敢站出去斥责吧,一旦闹将起来,西边林子里那群嘴臭男子固然要挨罚,可她们也同样没脸。
再则,她们未来的夫婿铁定就在这群人里挑,若提前把人得罪了,出嫁后不好相处。她们只是宗室里最底层的宗女,底气不足,否则那群人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挑拣讨论她们。
装作无事发生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们需要一个破局之人。
容淖是公主,那群人方才言语间没敢轻贱她。况且依照目前的放出来的和谈消息来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她的额驸极可能是多罗特部世子布和。
而布和没在西边林子里,于她更无妨碍了。
好些宗女明里暗里望向容淖,希望她这位脾性暴烈的六公主能挺身而出。
八公主轻轻扯了扯容淖的衣摆,眼神恳求,“六姐姐……”
容淖审视她片刻。
一言不发扯马缰过山坳穿松林,马蹄朝西边去。
反正她是呼吸出来惹眼的,闹大一点未尝不可。
哈斯连忙跟上准备看热闹,她唇角荡出小小的梨涡,看上去甜美又可爱。
在容淖穿林而出即将出现在那群蒙古贵族面前时,哈斯却忽地怪模怪样打了个响亮唿哨,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喊,“六公主驾到!”
并且故意一马鞭抽飞了围布门前的炭盆。
一通下马威,生生给容淖造了个“我不好惹”的开场。
然后冲容淖挤挤眼睛。
仿佛无声再说,你若不大发雌威对不起我这番念唱作打。
容淖:……
容淖没理哈斯,慢条斯理扯马绕过满地红炭。
她从容平静,由马儿随意从人群里穿行。
仿佛在青葱草原闲游。
她身居马上,居高临下,腔调不急不缓:“什么样的男子,需要第一眼看女子是否寒素。”
背后说人被个身份不低的公主逮个正着,一干蒙古王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应声强出头。
唯独巴依尔见是容淖,想起自己不仅险些做了她枪下冤魂,还因无功而返被太子骂得狗血淋头,新仇旧怨涌上心头,面色不虞,当即阴阳怪气道,“什么样的男子又与公主何干?你这没头没脑扎男人堆里,莫非有什么打算?”
容淖眼风一扫,尽显倨傲,视挑衅的巴依尔如无物。先处理眼下的事,以马鞭随手挑起离她最近那人,似笑非笑问:“方才是你在传授祖传选妇经验?”
那人冷不防被包银鞭梢贴脸,冻得浑身微一激灵,下意识反驳,“不是我!”
听声音确实不像。
容淖换人。
马儿随意走,她随意用马鞭挑了个窝瓜脸,问得也更随意:“金蟾世家?”
哈斯闻言在旁哈哈大笑,明摆着火上浇油。
反应过来她言下之意的窝瓜脸憋红了脸,气愤抬头。
他长在自由无拘的草原,规矩学得一般,目光不自觉落在高居马背的女人身上。
清艳卓绝的年轻姑娘,有种矛盾的锐利,让人移不开眼。
他看得略有恍神,脖上忽觉一紧。
对上女子冰冷的眼,那充斥审视的目光看得人心颤。
他咽了咽发涩的嗓子,“我……”
刚开口,那条原本缠绕他脖子上的马鞭倏地扬起,带起一道劲风,狠狠抽在他嘴上,火辣辣的疼。
四下静寂无声。
没有人想到容淖会动真格的。
朝廷礼重蒙古,上一个敢对蒙古王公挥鞭子的是太子爷,那也是唯一一个。
竟是巴依尔最先反应过来。
只是动鞭子而已,算什么,这女人上次直接对他动的枪。
不过,该踩的还是要顺势踩。
他眼珠子一转,大义凛然道,“皇上的公主竟是如此折辱蒙古王公的,我定要将此事禀告给我父汗,也好叫他知晓和谈改如何谈。总不能放着好端端的首领日子不过,去当任人鞭笞轻贱的牛羊。”
容淖这次终于看向他,忽而意味不明一笑,正欲说话,被飞驰而来的一骑黑马打断。
布和鼻尖发红,气息不匀,明显是飞奔赶来的。
那双不算精神的眼眸先是冷冷凝在巴依尔身上,得了个讥诮的笑,这才转动眼珠看向容淖,似在确定她是否安好。
见她一切无恙,只鞭梢染了一点血。
布和急忙赶来,大概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目光自被鞭笞那窝瓜脸身上掠过,对上一张愤恨的脸,微不可查蹙眉,又若无其事对容淖道:“我送公主回去吧?”
他嘴上在问,实际上动作间已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强势,一鞭轻拍在容淖的马臀上,让它掉头,要带容淖离开。
容淖皱眉。
布和闷头装看不见,把自己干净的马鞭换给了她。
第46章
世子布和的出现委实在容淖的意料之外,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世人眼中窝窝囊囊的男子,竟展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强势。
容淖沾血的马鞭被布和用巧劲卸去,换作油亮乌木马鞭重新递到手边。不管是夺鞭时肌肤短暂碰触的触感,还是布和的过界举止,都令容淖感到不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庭广众之下,容淖做不出同布抢夺回鞭子的举动,却也不愿意用布和的东西。
她调整握缰姿势,衣袖自然下垂,把整个手背掩得严严实实,防止那根带着布和体温的乌木鞭再次碰到自己。
她目光微转,轻巧落在一直沉默随在马侧防止发生意外的女教习身上。
女教习常年教导贵女们骑射,知情识趣,立刻上前接过容淖的马缰,“公主,这地下尚有没烧尽的炭块,恐惊着马。奴才为您控缰,您坐仔细了。”
哈斯先前抽翻的炭盆确实有几块迸到了容淖马蹄附近,不过不多。女教习快速踢开灰中隐红的炭块,行动间,不动声色把手举乌木马鞭的布和挤到了一旁去。
“回吧!”容淖开口。
她是故意出来显眼的,未料布和突兀出现,横插一脚,再不走就可能把场面搞复杂了。
本来嘛,她与这群蒙古王公闹起来的理由很简单,是这群人嘴臭宗女被她这个公主逮个正着。这场矛盾乃是宗女与蒙古王公子弟双方结下的,说不上谁针对谁。
偏生布和没头没脑冲出来,一副恨不得咬巴依尔两口架势。
弄得眼下这场面仿佛是——她这个传言中要与布和和亲的六公主借故寻布和的对手巴依尔晦气。
布和单把巴依尔拎出来说事,还把她这个六公主顶在前头,难免让人往朝廷对于多罗特部和谈的态度上理解了。
小事化大。
布和究竟是无心所致还是刻意为之,容淖懒得去猜。
左右大闹过这一场,还鞭笞了个蒙古王公,动静不算小。出门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没必要再多纠缠。
女教习得了示意,翻身上马牵着容淖的缰绳一起往回走,有她控马,如此容淖失了马鞭也不碍事。
布和错愕。
他听人传话说六公主与巴依尔在西林闹得不可开交,匆忙赶来,本以为今日不可能轻易善了,结果,就这……
不止是布和,巴依尔等人也被容淖说走就走的态度弄得懵住。
巴依尔率先反应过来,以肩抵了窝瓜脸一下。
窝瓜脸捂着受伤的嘴,含含糊糊不忿怒嚷,“公主伤了人一句交代不给就想走,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容淖回首扬颚,带着股理直气壮的傲慢,“自去上告,我等着。”
她走得毫不留恋,全程看戏的哈斯却觉得不太满足,撇撇嘴,嘟嘟囔囔表达自己的不满,“起个高调,结果哼了支哄睡曲。”
马儿路过布和时,哈斯顺便给了自家表兄胳膊一脚。
若非布和这个程咬金,今日这场戏保准精彩。
布和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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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出松林后,一直躲在雪坡另一侧密切关注松林情况的八公主追了出来,兴奋道谢后又不免担忧,“六姐,今日虽是事出有因,但你对蒙古王公动了鞭子是事实,我朝礼重蒙古,皇阿玛若要给蒙古交代,肯定得重罚你。不如这样,我们先行前去请罪,免得耽搁功夫让那些恶人有机会先告状,歪曲事实。我方才问了那些族姐妹,她们说承六姐今日之情,愿与六姐同进退,一起去金顶大帐与那些口出恶言的蒙古王公对质。”
“不必,这次和太子鞭笞蒙古王公不一样。”容淖不以为意道,“有人会比你我更着急压下此事,闹不起来的。”
“啊?”八公主大为不解,神情惊疑,“谁能压着他们?又为何要压?”
几年前太子爷鞭笞蒙古王公,不多时便闹得满城风雨,皇上都没能及时压下来,只得好生发作了太子一通。虽说最终惩处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当时那情形确实骇人。
论圣宠地位权势,容淖远不及太子。
没道理太子都不能安然无恙迈过去的坎儿,容淖这个公主反倒能毫发无伤混过去了。
容淖没应声。
哈斯蓦地领会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意味不明轻哼,“你早知自己能全身而退?看来你这公主当得也不是那么风光嘛,我还以为你真敢看谁不顺眼立马上去一顿抽。”
容淖轻睨哈斯。
这人真的有点爱记仇,逮着机会便会把她们父女曾在金顶大帐遭自己当众驳斥的事拉出来阴阳怪气。
容淖才不惯她的脾气,正要还口,猝不及防呛了口雪风,剧烈咳嗽起来。
哈斯见容淖咳得帽子都歪了,像兔子撞耷拉了耳朵,一脸软趴趴的狼狈相,哪还有方才的骄矜神气,不由笑得幸灾乐祸,“该!”
八公主没懂容淖方才那话的意思,听她两打哑谜时,偏又插不进话,急得恨不能抓耳挠腮。
这下见容淖呛风咳嗽,连忙殷勤凑上前道,“六姐,前面设有看棚,你今日在雪地里够久了,还进了趟林子,先去帐里烤火暖暖吧?”
缓过来后顺便给她讲讲清楚!
容淖确实感觉额上生冷,她也不愿意在如今这多事之秋病倒,随八公主往看棚去。哈斯不知道在想什么,依旧跟在容淖身边。
她们就近去了最外围的看棚,远远瞧见冰场中心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健儿们肩扛的八旗旗帜猎猎作响,明亮招摇,煌煌气派。
“欸,冰上那是皇阿玛的冰床,难怪看棚这边都快挤满了人。”八公主在门口张望一番,满脸懊恼回来对容淖道,“方才是八旗在赛“抢等”,我们来得太晚,错过了最激烈的角逐,已经决出优等了。”
所谓“抢等”,其实就是八旗兵士比滑冰速度。
兵士们穿上冰鞵,分组侯在起跑处,目的地乃皇帝所乘冰床附近,赛程长约两三里。
在听得冰床处发出鸣炮,树旗处应和一炮后,健儿开始驰奔,各组名列前茅者皆为优等,予重奖,故曰‘抢等’。
好些技勇冰鞵营里的武官都是先在抢等中崭露头角,之后才慢慢爬上去的。
容淖手捧茶盏,连饮两口,压下喉头干涩,问道,“今日冰嬉已结束了?”
八公主闷闷点头,“应该吧,毕竟天色不早了。”
“先莫遗憾,还未结束呢。”女子清亮的嗓音含笑自看棚外传来,四公主扶着斗大的孕肚,说话时面上自带三分笑,俏丽可亲,“二位妹妹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皇阿玛方才传话,又临时加了场冰上蹴球。”
“四姐。”容淖与八公主同时起身见礼,八公主每每见着四公主的孕肚都觉惊心,上前小心翼翼搀扶着,嗔怪问道,“天冷路滑的,你身子这么重,怎还出来?”
“我这算什么。”四公主浑不在意道,“你们是不知道,塞外有些部族,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男子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
打四公主进来后,一直垮着脸的哈斯闻言轻嗤出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她视线落在四公主名贵厚重的狐裘上,满眼写着两个字——虚伪。
八公主不满皱眉,到底脾气软和,没敢直斥哈斯无礼,只能当没她这个人,专与四公主说话,“四姐你又不同于那些妇人。”
四公主笑,相比哈斯待她的无礼,她待哈斯客气许多,与八公主谈话间,不忘冲哈斯颔首以示问好。
气得哈斯一阵白眼乱飞。
四公主挽着八公主的胳膊,笑意愈发深浓,“我有何不同。咱们老祖宗龙兴于塞外,如今我又出嫁塞外,往后子子孙孙也要守在塞外,可不就是个塞外妇人。”
话音未落,两道声音争相抢话。
八公主不赞同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四姐你是金枝玉叶,那些不过困苦小民……”
哈斯则一脸嫌恶,皱起眉眼仿佛瞧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假不假!”
这四公主实乃野心蓬勃之辈,身为朝廷第一个远嫁漠北的和亲公主,从嫁到土谢图汗部第一天起便做出这副顺时随俗、深融塞外的假惺惺嘴脸。
其实不过是不甘只做朝廷维系漠北的纽带,虎视眈眈要夺土谢图汗部甚至整个漠北的大权。
偏生土谢图汗部那一家子都是软骨头,无人能节制其一二。
哈斯对任何觊觎她扎萨克图部的人都没好脸色。
八公主实在忍不了哈斯的狂妄,涨红脸呵斥道,“你放肆!”
哈斯斜睨她,“我是放肆,你待如何?”
“我……”八公主瞪眼气结,她还真不能拿哈斯怎么样。听说上次哈斯在御前对六姐无礼,皇阿玛也没降下责罚。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更不可能随意惩处漠北王女了。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委实丢脸。
八公主鼓着脸颊,气哼哼道,“我骂你祖宗八代信不信!”
“真的吗?”哈斯一脸惊喜,痛快报出自己那位引狼入室害得漠北诸部耻辱内附的祖父名号,抱臂做洗耳恭听状,示意八公主,“开始吧,我最爱听人骂他了!”
八公主:……
容淖没理会把架吵得乱七八糟的两人,问起四公主为何这个时辰还来看棚。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皇阿玛临时加了场冰上蹴球,特地点了关系亲近的满蒙王公子弟上场瞧瞧身手,你们的兄弟与几个姐夫全要上场,我一听说消息立刻赶过来了。路过时见你二人的侍从候在这处看棚外,特地来邀你们一同前去中间位置便利的看台。”
四公主笑得意味深长,“皇阿玛近几年每次北巡都要拿一场单独考校女婿们与关系亲近的小辈儿孙,他们个顶个都是杰出人物,你来我往委实精彩,错过了这场冰上蹴球可比错过抢等可惜千万倍。”
八公主和哈斯僵持时,一直有支棱小耳朵听见容淖二人谈话,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
论吵架和无耻她都不是哈斯的对手,忙借个台阶下了,催促道,“如此热闹盛事,我也要去看!六姐,你也一起吧。”
容淖没准备拂四公主的好意,且不说人家一个六甲孕妇亲自相邀,单拿上次二人同赴金顶御宴,四公主特地提点过她多罗特部与扎萨克图部的恩怨纠缠,她也不好驳人家的脸面。
哈斯正好也要去中心看棚那边寻她伴驾的父汗,但她不乐意和四公主结伴,冲容淖哼哼两声阔步走了。
姐妹三人动作比她慢些,裹好大氅出帐篷时已不见她的踪影。
路上八公主见缝插针追问容淖——到底是谁会为她压住鞭笞窝瓜脸一事,让她免于责罚。
四公主听得感兴趣,打听过来龙去脉后,轻拍八公主的胳膊,“小傻子,当然是那窝瓜脸的部族亲眷了。苦主不追究,谁也不能捕风捉影翻出浪花。”
在八公主震惊的目光中,四公主笑问,“北不断亲本是我朝国策,你说公主宗女们和亲蒙古后,其名下之子不分嫡庶享朝廷同爵同俸,朝廷与蒙古是谁得利?”
八公主想也不想便回,“自然是蒙古了。”
四公主赞许道,“你这脑袋瓜不是挺清明的。”
八公主恍然大悟,“我懂了!”
朝廷定下规矩让宗女名下之子不分嫡庶享同爵同俸,并非是朝廷爱充冤大头。
而是因为那会儿本朝初建,根基不稳,需要靠实际的利益笼络住蒙古诸部以坐稳天下。
如今清室朝廷在关内经过几代数十载的经营,地位稳固,一扫昔日风雨飘摇之态。
虽依旧礼重蒙古,却不必像从前那般捧着哄着,甚至给予一些不合理的优待。
譬如宗女名下之子同爵同禄这一条,明摆着是让蒙古王公占便宜。
朝廷国库一直不算充盈,每年支出这么一大笔银钱去养一群毫无亲缘的不成器子弟,皇帝心底未必不嘀咕,只是不好妄动旧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是让皇帝知晓如此优待竟纵得蒙古王公不知感恩,反倒蹬鼻子上脸在背后挑挑拣拣宗女,侮辱宗室,皇帝头一个没脸,定不会轻饶。
那窝瓜脸的部族亲戚但凡有一个脑袋清楚的,便知该摁住窝瓜脸,不许让他为争一口气生出风波。
他们自家占不占理先不说,得罪容淖一个六公主也不算要紧,怕的是因此隔空打了皇帝及整个宗室的脸。
万一皇帝震怒,以此为由头顺手裁撤了那些给予蒙古诸部的不合理优厚旧例。
他们自家会少得银钱享受事小,就怕其他那些因受牵连失去优厚待遇的蒙古诸部会恨不得生吞了他们,届时一人踩他们一脚,足够令他们部落往后再没法在这片草原上立足。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为争一口气弄得八方树敌不值当。
八公主解了惑,心底仍有些微妙的不得劲儿,嘟囔道,“朝廷不管是优待蒙古,还是压制蒙古,自循着那三大国策施行便是,何必把宗女们当添头。”
“胡闹!”四公主倏地沉下脸,低声冷斥,“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八公主肩膀一抖,被四公主面上罕见的凌厉吓得讷讷不敢言语,悄悄埋头躲去容淖身后。
“四姐,那边仿佛在敲锣,定是蹴球开始了,我们快些过去吧。”容淖打圆场,四公主顺坡下驴,没再逮着八公主训。
这一番耽搁下来,三人抵达中心看棚时难免晚了,蹴球已经开场。
因刚才那一出,八公主有些畏惧自家四姐,落座时故意把容淖推到了中间位置,容淖没戳破她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安静看场上着缺齿冰履的健儿们喧笑驰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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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越看,容淖越觉得冰场上情形不对劲儿。
她从前在宫中冬日见过的冰上蹴球,是以皮作蹴,高掷于空中,待其将堕,场上各队群起而争之,得蹴进圈者为胜。
可眼下这冰场上,总共分四支队伍,每队数十人。
他们确实会在蹴球将落时争抢,可他们争抢的最终目的似乎不是为了夺球取胜,而是为了——趁机下黑手揍人。
容淖亲眼瞧见有个穿藏蓝袍服的高个男子被十三阿哥一脚踹飞,狼狈下场。
在这之前,那名男子更是挨了不知多少人的黑手黑脚,仿佛他才是场上真正的蹴球。
容淖不自觉瞪大眼,八公主已经站起来了。
一局蹴球结束,唯有四公主从容饮茶,仿佛对此见怪不怪。
“……那是谁?”容淖目力一般,没法隔着一段距离在活跃的人群里清楚分辨出那人的脸。
“噶尔臧,咱们的三姐夫。”四公主施施然放下茶盅,轻笑道,“尚能站立,看来今年大家手下留情了。”
八公主忍不住追问,“……往年什么样?”
“去年断了一条腿。”四公主像是想起来什么可笑之事,玩味道,“你们想想,去岁可是鲜少听说这位又闹出了什么荒唐事,正是因他断了腿没法四处祸乱,尽待在帐中生孩子了,这不往三姐名下添了好几名小台吉,喜得他父母连夜跑去释家庙宇给菩萨塑了金身。”
“……”八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腿断了,怎么生?”
四公主摆手,“生孩子又不用走路的腿。”
“啊?”八公主歪头不解,栀子花般洁白的小脸上是一派未经人事的天真纯然。
四公主佯咳一声,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见八公主还欲追问,四公主连忙转移话题,笑眯眯冲容淖道,“六妹可想看谁上场?正好噶尔臧因伤下场了,得挑个人补上。你四姐夫现在场上,可以让他替你使使力。”
容淖:……
她算是明白四公主为何挺着个大肚子也一定要赶来看这场冰上蹴球了。
因为这场冰上蹴球分明是皇帝借考校为名,行惩处之实。
被惩处的对象正是那些身份特殊,平日不便施以棍棒责罚的小辈。
譬如以荒唐闻名宗室的三额驸噶尔臧。
据传当年他因当年赴京迎娶三公主时,不甚坠马受伤,又因酷爱关内美酒导致伤情反复。御医告诫再三让其勿要沾酒,正常人定会就此戒酒养伤,噶尔臧却视医家之言为荒诞,笃信自己久伤不愈乃是入关一趟被不祥之气缠绕。
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神鬼道道,称其为‘转运珠’。
所谓‘转运珠’,是指通过与有孕女子激烈|交|合,把霉运传到胎儿身上,待胎儿没了,他的霉运自然也没了。
三公主初嫁,便碰上他搞‘转运珠’这一出,吓得高烧惊厥,险些没命。从此新婚夫妻成陌路,相敬如冰。
这仅是噶尔臧数不清的荒唐事其中之一。
这些年里,理藩院不时有状告噶尔臧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斥责数次,收效甚微,估计厌憎至极。
偏生碍于三公主及噶尔臧蒙古王公的身份,不能严惩。
皇帝总憋火也不是事,得找个地方出出气。
于是搞出这么个促狭比试。
专打不肖子孙。
锣鼓响,四支队伍再次上场,乌泱泱一群健硕儿郎踩履驰逐,容淖照旧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迅猛追逐的凶戾与拳拳到肉的蛮横。
有几个瞬间,她隔着偌大冰场,都仿佛听见了皮肉与筋骨碰撞的闷响。
第二场结束。
又有几个以飞扬跋扈闻名宗室的浪荡儿连滚带爬下场,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也揉着胳膊上来看棚寻四公主。
容淖与八公主冲这位姐夫见礼过后,识趣地避进看棚里间,让他们夫妻两说话。
四公主迫不及待追问四额驸,“谁把你打下场了?”
四额驸苦笑,圆盘脸显得格外憨厚,“挨了太子一肘,打到了麻筋。”
“太子打你做甚。”四公主柳眉拧起。
四额驸连忙安抚她,“误伤,是误伤!”
四公主的神色缓和不少,轻声斥道,“你也是,明知场上打的是乱拳,还到处乱窜,你不受伤谁受伤。”
四额驸扯着四公主的衣袖低声下气哄人,接着又有些委屈地含糊抱怨起来,“我已是听你的话,尽量避着人了。是太子他跟饮了鹿血似的,提着拳头见人便打。莫说是我,连久病未愈的四阿哥都挨了他好几拳,人只是上去凑个人头,结果被太子揍得两只肿眼像□□,找谁说理去。”
看棚里外间只扯了一层厚幔布阻隔视线,并不隔音。
容淖把四额驸的低声抱怨听清了七七八八,心底暗自计较,太子的耐心估计快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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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冬雪有种密匝匝的劲韧,路边枯干的枝条被妆点成茸茸的玉树琼枝。
容淖昨夜临睡前假想太子会如何对自己动手,许是因为预感到了这柄悬在头顶的刀即将落下,她心底踏实了,难得睡了个好觉。
今日起来精神不错,心情也极好,连带着看帐篷檐下的冰条子都觉得格外顺眼,像错落排列的小小剑阵。
被皇帝一道口谕召去御帐伴驾时,容淖眼角依旧带着罕见的明媚飞扬。
暖融融的帐内,皇帝一身家常袍服,见状忍不住搁下玉管笔打趣,“看来我们六公主对塞外之行颇为满意啊。”
容淖挤开梁九功,凑到皇帝身边替他磨墨,勾着眼角道,“昨日傍晚女儿同四姐她们一道去看了冰上蹴球,很是精彩。”
她说话时,眼底似有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其中的孺慕与愉悦,原本清绝冷艳的面庞亦被映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明耀感,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被这一记马屁拍得浑身舒畅,平日听多了那些辞藻华丽的奉承话,偶尔换做这般朴实无华的崇拜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容淖没出口半个溢美之词,但皇帝自信十分了解这个女儿的性情——我行我素的刻薄话说多了,有时候难免言不由衷。
一句好话说得别别扭扭的。
分明心底是极欣喜他借机惩处荒唐小辈,给远嫁千里的女儿撑腰,觉得他是个好君父,能庇佑子女。否则今日何来这般松泛自然,神采飞扬。
皇帝半倚胡床,干脆放下手中待批注的书册,如普通长者那般与容淖闲话家常,“你三姐这次没来御营请安,说是自入冬起又病了一直没见好,阿玛打算回銮过喀喇沁部时去她府上看看。你们姐妹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你还得她什么模样吗?”
“三姐出嫁时我才几岁,记不太清了,之后她也没回京省过亲。”容淖很诚实地摇头,“不过,我记得一点三姐成亲那日的情形,殿内人太多了,我窝在嬷嬷怀中从缝隙里瞧热闹,看见三姐一身嫁衣端坐,大红盖头下角缀的辟水珠一直晃啊晃。幼时不知事,现在想想,三姐大抵是在哭。”
皇帝似真被容淖带进了情绪里,长叹一声,瞧着倒真有几分慈父愁肠。
容淖看着叹息的皇帝,心中却很平静,毕竟是她先看出皇帝今日乐意说什么话题,主动递梯子让皇帝有机会一展满腔慈爱的。
“女子嫁人哪有不哭的,到底何处都不如闺中舒坦。但总不能一直把你们留在宫中做老姑娘,岂非留来留去留成仇。朕只能尽量让你们年纪大些再和亲远嫁,想着痴长几岁,应该更周全聪明些,嫁到关外定能活得更好。谁知你三姐是个不争气的,立不起来,阿玛只能在看得见的时候多看顾她几分。”皇帝话说到最后,颇为唏嘘,“终归靠人不如靠己。”
容淖对皇帝前面那番唱念做打无动于衷,自古能把帝王当好的都是人尖子,文治武功或许不那么出类拔萃,做戏拿捏臣公绝对是一把好手。
皇帝说出那些煽情话时,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情或假意。
听听便算了,要是容淖若就此把他视做亲亲慈父那是真傻。
皇帝只会是帝王,不会是任何人的好父亲。
父女两又说了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从茶水说到药经,又谈起皇帝新得的孝敬里有几件很不错的收藏。
一直到正午将近,梁九功笑眯眯来请示皇帝午点摆在哪里。
本朝是一早一晚两餐制,但中间会有早点、午点、宵夜等,加起来六七顿。
午点虽不如正餐排场大,但御膳必不可能随便敷衍。
皇帝留容淖一起用膳,并吩咐人把午点摆去御帐后边的观雪亭里,听说那处有移栽过来的几株遒劲老梅。
然后指着不远处那顶大帐对容淖道,“你二哥如今全权负责主持朝廷与多罗特部和谈,听底下人说不甚顺利,他这几天没少着急上火,几乎不眠不休把大臣拘去议事。你去打个岔,让他先来用膳。政务紧要,身子更紧要。”
容淖应是,梁九功亲自撑伞送她过去。
门口的带刀侍卫远远瞧见容淖一行,距离十步开外便要上前拦人,看清为她撑伞之人乃首领太监梁九功后,立刻躬身改口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进去为公主通传。”
容淖轻轻摆手阻止,“我是来请太子殿下过去用膳的,里面正事要紧,我多候片刻也无妨。”
侍卫一脸犹豫,还是梁九功给了他两眼,他才讪讪站回原位。
容淖站去议事大帐外,伴着塞外飘飘风雪,能清晰听见帐内拍桌子争执的动静。
“荒唐!先前简亲王在时,多罗特部提出修改正约,让朝廷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如今更是得寸进尺,甚至还要让他多罗特部的人亲自入关至京城百里外接亲。”
“和谈和谈,为和而谈。为民生太平和,为祖宗基业谈。诸公在朝为官多年,世事洞明,当真看不出多罗特汗提出修改正约,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这一条实乃包藏祸心吗?此举不但堕了我朝颜面,枉顾伦理纲常,更是遗后患无穷。”
“至于他多罗特部的人谋算入关迎亲,那更是虎狼之心昭然。西汉时期,匈奴惯常以为和亲公主‘迎亲’的名义,派遣小股骑兵畅通无阻深入中原腹地百里,一路烧杀抢掠,至无数小民破家失亲,十室九空,苦不堪言。我观多罗特部的蛮横做派,若让他们入关,凶残可比当年匈奴。”
“太子殿下为尽快促成和谈向万岁爷邀功,竟肯丧权辱国至此,这般和谈,拿下多罗特部又有什么意思?”
“那大人短视了。”一道嘶哑老迈的嗓音厉声驳斥道,“太子殿下此举并非为揽功于身操之过急,实乃仿效万岁爷,高瞻远瞩。”
“昔年漠北败于兵祸时,人人皆知其内附大清之心不纯,唯万岁爷目光深远,力排众议,以礼纳之,并收养策棱兄弟于宫廷。如今十几载过去,漠北虽有另起炉灶之势,我大清亦可用宗主国之姿恩威并施,分化制约。如此潜移默化之下,或许再过十年,漠北便可平。万岁爷能不战而收拢漠北一系,所思所虑,不过徐徐图之四字。”
“对待多罗特部问题亦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拿下他们。逐本舍末,和谈退让,有些牺牲在所难免。”
那大人未被对方描述的大好将来迷惑,条理分明争道,“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漠北能徐徐图之是因它之前被噶尔丹打趴了,成了没牙的老虎,大清有充足时机压制它不许长出獠牙。多罗特部却是兵强马壮,若朝廷用对待漠北的方式去炮制它,恐会物极必反。”
依旧是那道嘶哑老迈的嗓音代表太子打擂台,太子爷不屑屈尊绛贵跟人打嘴仗。
“智者千虑还总有一失呐,那大人亦无一计定乾坤的本事。所以太子殿下审时度势,选择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再则,那大人目光实在短浅,看表不及里。和亲公主被收继婚确实于人伦不和,可也并非于我朝全无益处。”
“塞外荒蛮之地,男人搏命拼杀所求不过权势与女人。而这二者,和亲公主兼而有之,会有无数觊觎者为了得到公主及其背后的朝廷势力前赴后继,多罗特部永远不会平静。权利更迭总是伴着血腥,而一个部族的血是有限的。等他们血流干那日,我大清坐收渔利岂不正好,此乃阳谋。”
“荒唐荒唐!”那大人怒不可遏,再度拍桌,“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违背人伦纲常把弱女子架于火上,引来虎狼火中取粟。如此阴毒行径竟忝称阳谋,他日史书工笔,如何敢见后人。”
还是那哑嗓子不疾不徐回辩,“公主受天下人供养,岂可辜负天下人。如此兵不血刃便能收服多罗特部,免去刀兵灾祸,岂非大善。”
容淖在侍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大大方方把帐内争执听去七七|八八,她侧头悄声询问梁九功,“同那大人争执的哑嗓子可是礼部和大人?”
梁九功颔首,“公主好记性。”
容淖轻嗤,哪里是她好记性,实在是这位和大人有种不知死活的精明,令人难忘。
几年前,这位和大人刚升官到礼部时,便递了折子给皇帝,称自己这个官位若遇宫中庆典妻子需随同入宫当差,但他妻子瘫痪多年不良于行。因此,他呈请休掉无错无过的诰命发妻,另迎新人,以便入宫当差。
本朝刚入关时曾仿效前朝设有女官掌后宫六局一司,后来不知为何废除。宫中若有典礼庆事,多以宗室妇人与礼部官员之妻充作女官。
分明是这位和大人早有贰心,想借着升官为由头名正言顺抛弃糟糠之妻,还冠冕堂皇扯个为皇家当差为由头。
皇帝当时都给气笑了,当做一桩笑谈讲给容淖听。
容淖因此对这位礼部和大人印象深刻。
今日愈加觉得这位和大人她应是永生不会忘。
在侍卫们惊诧的目光中,容淖‘唰——’地掀开帐帘,裹着风雪信步而入。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她的突兀出现而凝滞。
容淖却似毫无察觉,自顾冲上首的太子行礼,“阿玛让我来请兄长过去用膳。”
太子耷拉眉眼,对她的贸然闯入极为不满,偏她是带着口谕来的,只得僵着脸道,“让侍卫过来传话便是,何必你亲自跑这一趟。”
“幸好我来了,否则哪能知晓和大人对我等小小公主有这般大的期望。”容淖似笑非笑望向礼部和大人。
瘦巴巴的老头子,须发皆是灰白,如经霜的枯树。他并不避讳容淖的打量,昂然立于帐中,确实颇有种‘讲道理我来,送死你去’的文官风骨。
和大人听出容淖的阴阳怪气,板着脸拱手回道,“老夫不过是从大局出发,为天下人请命,公主若有怨恨,老夫愿意担着。”
“和大人误会了。虽然我觉得你愚蠢自大又恶毒,自以为舍的是一个嫁去多罗特和亲公主,实际上是陷所有和亲公主于危难,若各部有样学样,以为夺得公主便能得到朝廷支持,引得蒙古震荡,边境不稳,有伤祖宗基业之嫌,但不影响我钦佩大人您的取舍大义。”
容淖直接从就近的桌案上取了份纸笔,“所以我决定,他日我和亲塞外,设立公主府护卫长史时,要点和大人家的儿孙随侍。来,和大人,烦劳你写下儿孙名号,免得我忘记了。哦,嫡长子一房不用写,让他留在家中为你支应门庭,顺便照顾瘫痪的夫人。”
话音落,议事大帐内落针可闻。
连太子都没反应过来容淖会来这一出,和大人望着递到眼前的纸笔,一口气没上来,憋得面红耳赤,怒道,“公主,你怎可如此戏弄臣下!”
“这如何叫戏弄?”容淖沉下眉眼,“满洲子弟不得科举与汉民争利,和大人现在不过从三品,你家中子弟恩荫出仕多半也是些微末小官。我公主府的长史为四品,典仪六品。武职的头等侍卫与二等侍卫更是选于内管领、骁骑校、护卫校,个个出身武艺皆是不俗。如此品级顶戴,应不算辱没和大人吧?本公主特地提拔,和大人可莫要不识抬举。”
和大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瘪老脸上皮肉抽搐得直哆嗦,硬是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容淖轻哼一声,篾然的神色中有股属于天家贵女的傲慢,“为了大局,天家骨肉尚可分离,你家舍出几个儿郎又算什么,和大人何故如此作态?”
“和大人是满八旗老姓出身吧,八旗男丁每月躺在家中摘跳蚤都能最低得朝廷二两口粮银子,多的四两,甚至还有更高的。”容淖意有所指的睨和大人一眼,慢条斯理又道,“做不来社稷臣,便当天家奴。如此,也不辜负天下人供养你家一场,岂非大善?”
和大人听着这一句接一句耳熟的话语,只觉五雷轰顶。
六公主字字诛心,是要把他往绝路逼啊。
老叟双眼一翻,直接仰倒栽倒。
容淖嗤笑,灵巧闪身,怕被砸到。
议事大帐里鸡飞狗跳。
太子黑着脸把容淖领走。
行至半途,太子终于开了尊口,不咸不淡道,“这局破得不错。”
有容淖那些话顶在那里,他这个太子若再坚持修改和谈正约以达成议和,会显得格外窝囊无用。
长远不论,至少就目前而言,容淖似乎暂时解了所有和亲公主可能陷入的困境。
“赶巧了,不足称道。”容淖神情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一场大发雌威于她而言连个涟漪都不曾留下。
太子面上挂笑,眼底却是森寒暗藏,杀意一闪而过,不再开口。
容淖亦沉默。
她知道太子不信,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可不就是‘赶巧’去议事大帐听了双方争执;又‘赶巧’身边跟着梁九功,所以畅通无阻进入了帐内。
又那么巧,皇帝刚给她说了三公主,嫌三公主立不起来,告诉她靠人不如靠己。
——靠自己去改变身为女子与公主可能陷入的窘境。
从站在议事大帐外听清里面的争执那一刻,容淖便知道皇帝想看到什么了。
皇帝要看到她立起来,更要让她拉太子一把。
皇帝分明心里有数太子可能勾连多罗特部憋了坏,让太子总揽和谈事宜不过是诱饵,随太子如何折腾和谈。但他却会在发现太子过分偏航,可能就和谈闹出大祸时,忍不住暗中出手替他掌舵。
容淖觉得,皇帝倒不是指望就此引其归于正途,而是不愿见事态闹大。天大的事皇帝也能兜住,他忧的是太子无法周全。
太子与多罗特部勾连闹得许多人战战兢兢,简亲王还为此赔了一条命,容淖私下揣测认为钓出鱼后皇帝会震怒严惩太子。
可现在,她却提前窥探出了皇帝对此事的真实态度——纵容小儿有限度的胡闹一下。
仅此而已。
容淖想,她先前的想法太绝对了。
至少在这一刻,皇帝是太子的好父亲。
可惜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太子看不见。
第47章
和大人被容淖当场气晕这事早经梁九功的嘴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皇帝轻描淡写没当回事,甚至暗中猜测那个鬼精的老匹夫是故意装晕蒙混过关,万没想到那老叟当真如此不济——竟初显中风病症!
谁弱谁有理。
谁老谁有理。
当日在议事大帐中发生的争执与议和有关,虽捂得严严实实不会妨碍名声,但也不好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皇族刻薄无情。
皇帝示意容淖送点歉礼过去做做面上功夫。
“公主,礼备好了,您可要过目?”云芝柔声问道。
容淖把手中卷轴递给云芝,“把这幅字加上。”
云芝一脸为难。
她知道卷轴内容,这送过去哪里是探病分明像索命,遂委婉劝道,“御医说和大人年岁大了,从京城长途跋涉至塞外甚是辛劳,若再次病倒可能于寿数有碍。”
木槿啧啧两声,一言难尽道,“这些文人意气可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来士可杀不可辱那一套。意见相左是辱;庭辩落败是辱;礼物不合心意也算辱;一不留神还真可能真给他气死,这气性……”她卡了一下,似不知如何形容。
容淖平淡提点,“麻雀。”
“噗——对对对,是麻雀!”木槿笑得花枝乱颤,一叠声应和,“麻雀可不正是气性大,容易动不动把自己气死。别说,平日叽叽喳喳的讨嫌样也挺像。”
她笑得夸张,内敛的云芝见状亦是忍俊不禁。
容淖唇角也浅淡勾起,眼似璨星,闲闲掷卷轴于盛放歉礼的托盘上。
颊边的红宝流苏步摇随之细微晃动,与立领冰蓝小袄相映出一种矛盾的秾辉,她最适合这种掺杂冷冽的浓艳,带着孤傲的野性。
木槿无意一瞥,被这幅态浓意远的美人图晃花了眼,心中‘嘶——’了声,趁容淖心情不错,凑上去吞吞吐吐禀告憋了一早上的事,“飞睇好像和一条细犬好上了,这两天总爱往外跑,昨晚还夜不归宿,我们找到宵禁都没见影儿。因您昨天伴驾整日早早歇下了,奴才便自作主张压下消息没及时禀告。不过公主您放心,今早春山又领人出去找了。就算还找不到,它饿了总归会回来。”
“……”容淖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咬牙道,“她才一岁多吧,你看严实些。”
容淖虽然总是嫌弃飞睇胖成球,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飞睇还是条天真无邪的小狗。
想到女子生育时年龄越小难产概率越大,估计狗也差不多。容淖冷下脸,又叮嘱一句,“你去打听一下那细犬是谁的,让他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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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琐事,容淖出门练习骑术。
皇帝传话让容淖送份道歉礼给和大人时,可能是怕她心里委屈会忍不住使坏,顺便让人送了匹性格温驯的玉花骢过来以示安抚。
这匹玉花骢是蒙古马。
虽与所有蒙古马一样偏矮,但比之其貌不扬的族群,这玉花骢可称‘绝色’。
胸宽鬃长,神骏昂然,青白相杂的毛色自然鲜亮得有如烟柳丝绦,立在雪地霜寒里好似一株凛然生长的无畏青菊。
容淖喜欢所有漂亮东西。
兴致颇好地骑马在雪地里晃悠。
远远看见哈斯正跑马放鹰,容淖直接调转马头。
不一会儿,身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哈斯没好气的声音自身后裹风送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容淖勒马,侧眸轻瞥,似笑非笑道,“我与四公主是姐妹。”
虽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但哈斯爱憎分明,又不擅掩饰。
毋庸置疑,她十分厌恶四公主。
上次在看棚容淖当着她的面选择与四公主同行,不信她心里不膈应。
既然如此,何必强融。
“现在是姐妹。”哈斯意味深长道,“往后可说不准,你这乖戾脾性,指定比我更厌恶她的手长。”
容淖明白哈斯的言下之意,哈斯是认定她一定会和亲世子布和,然后站在多罗特部的利益上,厌恶野心蓬勃、四处觊觎的四公主。
容淖眼神玩味打量过哈斯,倏尔一针见血评价道,“自己平庸,也见不得别人有棱角。”
哈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呵道,“你胡说八道!我只是看不上她的做派,一个和亲来的女人吃相忒难看。”
言辞间颇为轻慢鄙夷。
这不是哈斯第一次如此点评四公主。
容淖镇定听罢,没与她争长短,而是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宫中如何教养皇子皇女吗?”
她不需要哈斯回答,三言两语道出宫中是如何教养皇子的。
卯入申出,一年只能休息五日。诗词歌赋、经史策论、算学语言、骑马射箭等统统要学。
皇女在学识方面的要求不如皇子严格,更偏向闺阁庭训。
但四公主却是阖宫皆知的刻苦勤奋,她在完成自己的闺阁课业同时,学识才干不逊于任何一位皇子。
只因她是个公主,所以,她学了那么多皆是无用。
她最大的用处是和亲嫁人!
“我不认为她学了那么多,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只为获得一个男子的情爱。”容淖一双点漆黑瞳沉静望向哈斯,“我若处在你的位置,我会忌惮她,对抗她,甚至算计她,但我不会诋毁她的野心与欲|望。”
这本就是一片充斥野蛮与血腥的土地。
朝廷硬给它强套上了一重规矩,可不是每一匹烈马都会被套马杆降服。
打破、重塑或许才是它的最终宿命。
谁打破,谁重塑,自是能者居之。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岂由二两定。
容淖每多说一句,哈斯便愈沉默一分,面上的怒气早褪个一干二净,劲韧的十指指甲深深陷入缰绳与马鞭里,却兀自嘴硬道,“我没有!”
“你有!”容淖挑眉,目光审视,“我早想说了,你当真是厌恶她,而非嫉妒她?”
容淖听闻过一些扎萨克图部的情况,故而有此一问。
哈斯抿唇没吭声,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带着被戳破脸皮的难堪,一挥马鞭,疾驰冲走。
容淖未多理会,继续认真练习骑术。
没过多久,哈斯又纵马冲回来了,头顶天上还盘桓着只白羽海东青。
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淖该说的不该说的已全说了,已与她没什么话讲,只当没看见,兀自练马。
哈斯自觉没趣,纠结片刻后又驱马跑了。
一盏茶后,再次风风火火冲过来。
扯着马缰期期艾艾片刻,似依旧难以启齿。
容淖视而不见,沉默是金。
也不知哈斯是气容淖的无视还是气自己,又跑了。
如此来回几次,容淖嫌她来来去去带起一地雪风打扰自己练习骑术,索性换了处地方。
草原上旁的没有,地界绝对够宽敞。
新找的空地十分清净,容淖兀自认真练习,待腰腿酸软放松歇息时,发现不远处来了群年轻儿郎在玩马上叼羊,兴致上头,呼呼喝喝好不热闹。
叼羊是草原上的传统游戏,玩法多样,这群儿郎玩的是集体叼。
一群人各自为政,只要能驭马拼搏把羊叼到手里不被人抢走,并扔进不远处的毡里,便算获胜。
容淖捧着水囊饮水,示意陪她练习半晌的女教习也去一旁找地方休息,她今日练够了。
视线随意看向那群几十骑人马玩闹,他们三两结盟,夺羊追赶、阻挡掩护。间或听见雪风送来几声儿郎们飒爽的笑骂,嫌今儿这黑山羊轻飘飘水滋滋的,手感不对,一扔飞老高,不好抢夺。
叼羊用的羊会提前去掉头与蹄,扎紧食道,有的还会放在水中浸泡,或者往肚肠里灌水,这样比较坚韧,不易扯坏。
容淖漫无目的看着,直到在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巴依尔单手驭马,似乎也正好注意到了容淖,他偏头挑衅一笑,遥遥冲容淖挥舞刚抢夺到手的黑羊,又似混不在意地往人群中狠力一砸,像在耀武扬威。
莫名其妙。
容淖顿觉扫兴,驱马离去。
走出数十步后,又倏地勒停,愕然回首往那群玩闹正酣的叼羊儿郎望去。
容淖目不转睛盯着那只被众人抛上抛下,肆意抢夺的‘黑羊’,想起临出门前木槿向她禀告说飞睇昨夜未归,以及方才那群儿郎埋怨今天的‘黑山羊’手感不对。
她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要去验证。
巴依尔不知何时退出争抢的人群,来到外围,扬颚与容淖遥遥相视,笑容戏谑又残忍。
容淖心头一沉,有些答案不言而喻。
“拿过来。”她压着眉眼,声线不高不低,但确信巴依尔听见了或是看清了她的口型。
巴依尔冲她邪邪一笑,忽地扯缰猛扎进人群,加入热火朝天的抢夺。他出身好,身手亦不算弱,没几下那只‘黑羊’便被他夺到手中。
“接着!”巴依尔高喊一声,健硕的胳膊猛力朝前一掷,然后飞快自马侧取弓搭箭。
羽箭当空横穿过那团失去头颅与四肢后面目模糊的死僵皮肉。
血水飞溅,劲风裹挟腥臊,一团黑影直冲容淖而来。
容淖鸡皮疙瘩爬遍周身,忆起昔日飞睇被她抓到怀里当暖炉的场景,胃部不受控制痉挛了一下,干呕出声。
就这么一个怔神的瞬间,身体已先快脑子一步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做出本能反应。
她不通武艺,无从判断那支利箭是否会伤害到自己,却下意识侧身躲避。
下一刻,那支来势汹汹的利箭“咻”地一声,精准扎进距玉花骢前蹄不过寸许的雪地上。
一人一马几乎同时受惊。
玉花骢高嘶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把因躲避动作侧着身子没坐稳的容淖甩下马背,然后撒腿狂奔。
天旋地转间,容淖被重重砸到地上,头脑嗡鸣,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喊疼。
意识发懵间,似有什么东西与雪地迅疾摩擦的‘嚓嚓’声,以及铁蹄踏在耳边的震颤。
容淖后知后觉,她的右脚被马镫的皮革束带绕上了。
她以面朝天的横斜姿势,正在被受惊发狂的玉花骢疾速拖行!
头上的两重厚帽早在摔下来时掉落了,只剩一只昭君套半耷在额上。
雪尘污泥糊了满脸,甚至有不少顺势灌进了领口。容淖却完全感觉不到积雪寒凉,硬生生惊出一背密汗,慌乱过后,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心神。
她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吼叫什么,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自己,但形势危急,她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因为洁白的雪地随时可能会露出狰狞面目,或许有块顽石,或许是根木棍,在这场没有目的地的疾速拖行中,那些平日不起眼的小东西随时可能化作致命武器,要了她的小命。
容淖试图自救。
她先把自由的左腿蜷起来,以免不慎被马蹄踩踏。
然后在不继续刺激玉花骢的前提下,试着顺力挣脱右脚。
几次三番,都失败了。
容淖不敢气馁,正欲再次尝试。
忽听有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大吼,“收腿!”
紧接着,又是一支羽箭自斜面破风而来,寒光烁烁,一击射断马镫束带后攻势不减,径直插入十步开外。
电光火石间,容淖收回自己的右腿。
再以从未有过的灵巧,原地一滚。
下一刻,她原本落腿的地方被玉花骢后蹄沉沉踏过,疯狂奔远。
容淖紧绷的身心忽地松懈下来,直挺挺躺在苍茫雪地上,双目半阖。冬阳纯净如水,洗去纷扰恐惧,她的世界仿佛陷入无边寂静,只剩狂乱不止的心跳声。
直到耳边的大地再度传来铁蹄震颤。
容淖倏地睁开眼,有戒备划过!
侧头望去,两骑人马逆光冲来,一男一女,几乎同时抵达,翻身下马冲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了?”哈斯一把抹掉容淖脸上乌七八糟的雪和泥,伸手便要扶她坐起来。
“疼。”容淖昏沉沉的,一开口几乎压不住体内翻滚的呕吐欲|望,她气息奄奄道,“全身都疼。”
“先别动她!”男子眼疾手快隔开哈斯的动作,声线是过度紧绷后的嘶哑,“你先替她检查一番,若有肋骨断裂,随意移动可能刺伤内脏。”
是方才提醒她‘收腿’那道男声,容淖迷迷糊糊终于把这声和人对上了。
策棱。
“哦哦,言之有理。”哈斯直接扒开容淖搅成一团堆在身侧的披风,仔细自她肩头往下探,合体的骑装被摁出一抹挺拔弧度。
策棱蹲跪在旁,不自在别开眼,目光紧锁在容淖面上,看她可有吃疼反应。
一手灵活解下大氅,小心罩在容淖身上,遮盖住哈斯动作间带出的难堪。
哈斯见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在男子面前检查容淖身体实属孟浪,至少该让策棱把头别过去。
不过,她以前怎从未发现这个以强横姿态杀回漠北的策棱竟是如此细心之人。
哈斯眼底划过一丝探究,手上动作依旧不停,片刻后,她利索道,“上身骨头无事,你会觉得疼大概是被拖行时伤了皮肉。来,我先扶你坐起来,别在雪里躺着。”
哈斯小心翼翼把人扶坐在自己怀中,容淖缓过片刻,那股天地倒悬勾出来的呕吐欲|望终于减轻不少,眉心皱褶平缓许多。
哈斯松了口气,对策棱道,“你来扶着她,我去检查她的腿。”
策棱接过那具摇摇欲坠的纤薄身躯,虚拢在怀中,给她支撑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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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策棱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容淖脖颈处露出来的肌肤遍布红肿淤痕,令人触目惊心。
应该是方才她被拖行时,披风系带勒的。
算她运气好,草原上多少经验老到的牧民坠马时都是直接摔断脖子。
不,其实算不得运气。
策棱是见过容淖出塞后的打扮的,毛茸茸圆滚滚,帽子戴上好几层,若不看脸,完全能戏谑一句憨态可掬。
今日侥幸有那些厚实衣物帽子在她坠马与被拖行时卸去冲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青年眼底戾气翻滚,在哈斯将碰到容淖腿的前一秒,再次出言阻止,“别碰,公主腿摔断了,你去叫人弄个暖轿来抬。”
容淖蔫蔫抬头,与策棱对视。
方才救她那支箭是策棱射的,那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双腿无事,不然也不可能与他配合默契,侥幸躲开玉花骢的踩踏。
他撒谎,究竟有何打算……
容淖眼睫轻眨,混混沌沌的脑袋一时没会意过来,却也没有选择拆穿,无声默认。
哈斯先是意外了一下策棱如何会知晓容淖断了腿,接着又蹙眉道,“为何不是你去?我是女子,方便留下来照看她。”
策棱面不改色道,“我比你懂跌打损伤,她再有不适我能应对。”
哈斯将信将疑起身,跑去找人。
容淖练习骑术的地方偏僻,她被惊马拖行时,周围除去玩叼羊那群人,便只有女教习与两名随行小宫人。
玩叼羊那群人都是巴依尔找来的,多半是多罗特部贵族或亲近多罗特部的蒙古王公。
他们亲眼目睹了巴依尔把朝廷的六公主捉弄坠马的经过,在六公主生死未明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往前凑,唯恐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至于女教习与那两名小宫人,事发时他们离得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施救,只能惊动了一群人正往容淖这边赶来。
趁哈斯拖住闻讯赶来的人群,策棱快速理顺容淖身上的大氅,让原本只严实裹住容淖上身的大氅,遮住她的全身。
然后沉声问,“可有伤到胳膊和手?”不待容淖回答,他的大掌直接握上她的右手,从指到骨,寸寸划过,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不带任何狎昵。
容淖抿唇任他动作,隐约明白了他的打算。
心中诧异非常。
这还是从前那个苦口婆心劝她规行矩步保平安的策棱吗?
莫非是她想岔了?
可是策棱用行动告诉容淖,她没想偏。
策棱背对赶来的人群,迅速自腰间解下一物摆弄几下,径直塞进容淖右手。
然后用大氅替她虚掩上,低声叮嘱,“燧发的,千万小心,别伤到你自己。”
指尖划过金属独有的冷硬触感。
容淖终于确定,这个待她处处周到细心的男人,有股一言不发的狠劲。
容淖忍不住抬头看。
这张俊脸她见过数次,却是头一遭升起了一丝窥探欲|望。
想知道这副皮囊之下,究竟是如何矛盾的一个人。
谨慎是他!疯狂的还是他!
策棱不是太懂容淖的眼神,猜测道,“害怕?那我来。”
说着,便要取走她手中的物什。
同时心中涌起懊恼,怎能因她平日表现得足够强势厉害,就忘了她也是个小姑娘。
在她刚经历过生死后,没商量一句便贸然替人做下这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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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愈发不解,还想再说什么,哈斯已带着一群人步履匆匆返回。
玩叼羊那群人也顺势围拢过来。
容淖一眼捕捉到人群里的巴依尔,冷眼看他被簇拥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假惺惺说着抱歉。
容淖嗤笑一声,掩在大氅下的右手骤然高举,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巴依尔,在所有人惊怔的目光中,扣动扳机,毫不犹豫。
燧发火铳,射击不必点火,调试好后,只需扣动扳机。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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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之后,虚弱的女声显得无比冷漠,“三眼铳,正好补齐那夜该给你的两枪。”
第48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这场致两败俱伤的荒唐闹剧直接惊动了皇帝与多罗特部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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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人马匆匆赶来,多罗特汗率先一步抵达转龙射球冰场的看棚,容淖与巴依尔就近在这处接受医治。
“啊——”巴依尔的哀嚎如阿鼻叫唤,把策马赶来的多罗特汗惊得两股战战,下马时动作格外狼狈,几乎是被手下架着双臂才能勉强站立。
“小可汗如何了?”他人尚未站稳,已先狰狞面目朝巴依尔的随侍们厉吼,“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小可汗他……”随从磕磕绊绊,不知如何形容,两手胡乱比划着,“六公主当时是坐在地上抬臂仰击的,她出手太快,我等根本反应不及,三颗弹丸已从小可汗下颚横斜向上贯穿,当场……当场崩掉一口牙还有半边右脸肉。”
多罗特汗目眦欲裂,踉跄冲进去看儿子。
皇帝一行人抵达时,帐里正传出暴跳如雷的怒骂。
皇帝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威严派头,只朝另一侧帐篷投去一眼,便有人赶紧上前禀告容淖的伤情,“公主遭坠马拖行,致腿骨断裂,可能留下隐疾,重则不良于行,轻则行走有碍。里面太医刚喊人拿了干柳枝与生鸡血进去,应是在为公主接骨。”
“这般严重?”皇帝压下眉眼,他略通岐黄之术,知道在接骨时用上柳枝与生鸡血意味着什么。
一般柳枝和断骨涂上生鸡血是为了安放在两段碎骨的中间,以代替被切除的坏骨。
皇帝得知容淖伤重倒没怀疑什么。
在他看来,容淖一个身娇体弱的深宫女眷惨遭坠马拖行,能留下一条命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
容淖坐在榻上,安静看刚赶来的木槿提着半桶热鸡血四处撒,面目敦厚和善的御医从旁指挥,让她务必无有遗漏,遭人窥出破绽。
骑装、策棱的大氅、纱布,水盆、地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散,不知情的外人乍一看绝对会相信容淖伤重难治。
容淖注视自己被裹上层层纱布与木夹板的左腿,脑中不由飘过“荒诞”二字。
先前她不过是被海东青无意踩了一下便伤了腕骨,今日遭遇坠马拖行却仅受了些皮肉伤。
劫后余生,本该向天讨声侥幸,却因要应对她给巴依尔那一枪,必须暂时装伤装瘸。
容淖并不后悔当众重伤巴依尔,因为那看似愤怒上头的冲动之举,实际上是她唯一能报仇雪恨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她当时在冲突当场退却了,相当于默认让双方君父处理这场纠纷。
而她虽然坠马,其实并无大碍。
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她这点小伤不值当皇帝大动干戈,最终处理结果无外乎是巴依尔给她赔礼道歉。
容淖不需要那点可笑的歉意,她只要巴依尔死,或者生不如死。
策棱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才会当机立断替她做主装伤重断腿。
因为世上之事有时正是这样无奈又无赖。
若她只是磕碰轻伤,哪怕她经历过那么凶险的坠马拖行,险些命丧马蹄之下,她给巴依尔那一枪依然会显得师出无名。
她的那一丝侥幸,只会会成为凶手的辩词,可她分明已经承受巴依尔付诸行动的恶意。
只有她伤得足够严重,她的有仇当场报才名正言顺。
事后,她遭到讨伐与责罚也更少。
今日若没有策棱给的那把三眼铳,她醒神后应该也会设法与巴依尔当场算账,不过肯定不会如此顺利。
想到策棱这人,容淖神色略微复杂……
“公主,帐内布置好了,您看可有不妥之处。”御医的声音唤回容淖的思绪。
容淖看那御医指导木槿将各处伪装到天衣无缝,颔首表示没问题,又问道,“你姓什么,我以前似乎没在宫中见过你。”
这御医自进帐后,张口便问公主伤到哪条腿了,容淖回答‘左腿’,正欲暗示他几句自己这伤得仔细看,便听他面不改色下了左腿伤重断骨的诊断,忙活着让人拿柳条和热鸡血等物什来。
明显是知道内情的。
这世上知道她腿没事,且会暗中帮她做戏做全套的人,也就那一个了。
不过因帐内有木槿在,两人都没把话说透。
“臣姓齐,供职太医院快三十年了,从前是医士,一直在教习厅替吏目教习打下手,今冬北巡前才承蒙贵人提携升上御医,得以出入宫廷为贵人们诊治。”齐御医眉眼含笑,答得不卑不亢。
容淖明白了。
这位齐御医从前大概是个不得志的,不知如何投了策棱的缘,才得以跳过吏目,越级高升为有品级的御医。
太医院官阶分八级,头等是院使,末等为医生。
医士排倒数第三,往上是吏目,吏目之上才是正八品的御医。
御医及其上品级方可入宫为贵人们诊治,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算是熬出头了。
策棱看似只是小小提携,实则足以让齐御医全家改换门庭。好歹是个正经官员了,太医院里不知多少白头翁只能不尴不尬地顶着‘医生’‘医士’的名混着,一辈子连宫门边儿都摸不到。
无怪策棱放心托付这齐御医如此隐秘之事。
容淖的真伤假伤处理好了,帐内一切也伪装到位,但齐御医不能立刻出去,接骨不可能这么快。
看棚的帐篷空间不大,齐御医唯恐自己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惹公主不自在,尽量找些轻松话题与容淖交谈,不知怎地说起了和大人。
“那和大人乍见公主所赠卷轴,攘臂而起,激动万千,竟是不药而愈了,负责诊治他的太医都啧啧称奇呢!”齐御医闭着眼瞎吹捧,“早听闻公主同太医院几位圣手学过医术,由此足见公主学业有成,连祝由之术都有所涉猎。”
木槿在旁险些憋不住笑出声,容淖则唇角轻抽一下。
策棱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原来竟喜欢被人阿谀奉承捧臭脚吗!
他提拔的这位齐御医简直是……
傻子都琢磨得出那和大人分明是被她赠送的卷轴内容吓精神的。
这齐御医为了拍马屁竟能面不改色扯出了上古祝由,如今养心殿造办处可都研制出西药了!
一杆子倒退上千年。
为防齐御医继续拍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马屁,容淖主动问,“我教你?”
齐御医一愣,笑容尴尬起来,呐呐不再出声。
他又不是傻,岂能听不出这六公主是故意堵他嘴。
六公主无缘无故给和大人一个外臣送礼本就古怪,正好这礼还‘治愈’了疾病。要说这里面没点弯弯绕绕的事,谁信啊。
既然是不便为人知晓的,他才不想听。
知道太多的人可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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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这边不尴不尬地说些闲话,气氛平和。
距她们不远处的帐篷里,却是剑拔弩张,众人大气不敢出。
“昔年准噶尔部噶尔丹自杭爱山过,挞伐漠北,我携子上阵御敌,六个儿子死得只剩个最小的巴依尔。他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他五个哥哥以命相护,说总要给多罗特部留个火种。”多罗特汗笑意发狠,神情阴鸷如恶鬼,恨声施压,“万没想到,我这丁点血脉没绝在尸山血海里,反倒废在了和谈前夕,悔不当初啊!皇上,若今日你不能给我儿一个满意的交代,这和谈不谈也罢!”
多罗特汗耳边恍惚还在萦绕巴依尔痛不欲生的哀嚎,他是进帐看过才知道,巴依尔虽侥幸留了一条命,实际上已经废了。
不仅被崩掉牙,毁了容,还少了半边右耳。
据大夫所言,遗症无穷。
往后不仅连话都说不囫囵,还会因缺了那半拉耳朵头疼频繁。
没死,但生不如死。
皇帝幼年登基,除去三藩鳌拜之后,多少年没被人这般明晃晃的威胁过,心底不悦,面上更淡,“据朕所知,今日之事乃巴依尔先挑的头,致六公主坠马断腿。六公主一时气愤才会冲动回击,实乃无心之失。”
拿下多罗特部很重要,但没重要到让皇帝低头赔好。
否则皇帝也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和谈,全权交给太子处置了。
“冲动?我看分明是早有预谋。”多罗特汗冷笑连连,话说得意味深长,“据我所知,六公主不通武艺,那她为何会随身携带威力强大的三眼铳?还那么碰巧伤了我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我的独子。”
“火铳是我救人后,特地塞给公主的。”默立在旁的青年走出来,黑漆漆的眼瞳冰冷注视多罗特汗,里面仿佛有凶戾流动,令端正英挺的五官凭添三分邪气。
策棱冲皇帝施过一礼,坦然面对多罗特汗道,“火铳上有标识,大汗一验便知我此言真假。”
帐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在所有人看来,那把火铳不管来历如何,从它废了巴依尔后,它明面上的主人只会是六公主。因为一旦旁人有一星半点的沾染,便意味着这场冲突可能从意外变成蓄谋,平添无数麻烦。
包括多罗特汗,他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会上来便揪住火铳来源不放。
万没想到竟真的让他捉出鬼了!
“你害我儿至此,竟还敢出来耀武扬威!”多罗特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我还真有。”众目睽睽之下,惹祸上身的策棱谈笑自若,问多罗特汗,“大汗可知我塞火铳给摔迷糊的公主时,在想什么?”
未等到答案,他先话锋一转,沉声道,“大汗,你该还债了!”
“荒谬!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的怨恨至于如此坑害我儿!”多罗特汗愤怒咆哮,出其不意地拔出随从的弯刀,朝策棱砍去。
策棱反应极快,侧身闪躲时顺便压制住多罗特汗的胳膊,却不夺兵刃。
任由那柄寒光凛冽的弯刀架在两人中间。
“不过十几年,大汗就尽忘了葬于波罗苏海至小孤山那片的万千亡魂了?不知大汗怜惜自己独子时,可曾想起过他们。”策棱清明的黑瞳注视着多罗特汗,缓慢把刀按至多罗特汗的下颚,锋利的刀锋挑起那张衰老松垮的面皮,浸出刺目的猩红液体,仿佛欲要将之一寸寸剥下。
“他们也曾是被父兄亲人拼命护送出漠北的火种,别人的骨肉至亲。却被大汗你害得魂断铁蹄,有几个小部落甚至直接灭了种,不该忘吧。”
多罗特汗面色骤变,额角爆出可怖青筋。
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大刀,更因为策棱的话。
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之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失态仅泄露三两瞬息,他很快收敛情绪,扬脖无视威胁,镇定冷笑。
“早听闻你与皇室姐妹牵扯不清,今日一见传言非虚啊。为了维护六公主,你不惜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给自己脱罪,你又故意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真真假假浑说一番,试图用什么‘旧仇讨债’混淆视听。我若顺着你的话去自证清白,岂非正好中了你的奸计。今日闲话莫说,私心休提,我来只为我儿讨个公道。策棱,你若想如愿捂住我的嘴,只能让把这刀砍下来。”
话到最后,多罗特汗眼底积满挑衅,甚至收回与策棱角力相抗的胳膊,以目示意惊怒交加的随从不必上前救他。
他自信策棱不敢当众杀他。
帐内众人更是神色微妙。
多罗特汗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策棱说出‘讨债’之言时,确实转移走了众人大半注意力。
若继续翻捡旧怨,怕是再无人理会六公主废了巴依尔。
皇帝抿了口手中热茶,借动作遮住若有所思的眼,然后放下茶盅冷淡唤了声‘策棱’。
不高不低的腔调,引得众人纷纷偷眼轻瞥。
却久久没有等到皇帝下一句。
策棱洞察一切,手腕翻飞,弯刀掷回它主人身前,入地三分。
他并不意外皇帝的暧昧态度,在他没打出一张绝对能扫平与多罗特汗冲突的底牌前,皇帝不会站他。
更不意外多罗特汗不上套,此人若不狡猾,岂能在虎狼环视之下,看准时机强行恢复兄终弟及的旧制,硬生生从有强大势力依靠的侄子布和手中夺走尊位。
他迎着众人微妙的注视与多罗特汗得意轻蔑的脸,从容道,“当年小孤山之战,留有遗孤。大汗,矫言伪行逃不过真章。”
说罢,他请示皇帝,要带一人上来当庭对峙。
策棱并不藏着掖着,盯着多罗特汗无意识瞪大的瞳孔,直言道,“他叫牧仁,是十五年前不堪忍受噶尔丹作乱,阖族南逃的漠北闼乞部遗孤。”
牧仁三十来岁左右,面庞黑红,胡须茂密,从形容穿戴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蒙古男子,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可此刻他站在满帐养尊处优的贵胄之间,却硬生生成了最惹人瞩目那个。
打从他进帐看见多罗特汗那一刻起,他仇恨的眼神如凶狼,面孔狰狞扭曲,二话不说便要冲上去,若非侍卫眼疾手快按住了他,他可能已经在撕咬多罗特汗的脖子了。
“放开我!放开!我要弄死他!”牧仁咒骂吼叫,尤登帽早在挣扎中掉落,炸毛的弯曲长发下是一双猩红恨眼。
“岱钦,当年你怯战漠西准噶尔,故意以土葬的母骆驼群引诱我们出逃的万余漠北人去替你消耗噶尔丹,让他们无辜枉死小孤山。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他们骨头架子都散了,你这个缩头废物凭什么还活着!放开我,今日若不杀他,我枉为人……”
从牧仁恶毒的咒骂声中,众人理清了当年旧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漠西噶尔丹之所以能顺利跨过杭爱山,挞伐漠北,漠北人尽皆知乃扎萨克图部老可汗引狼入室之故。
从前那些依附漠北三大部落求生的小部落再不敢轻易托付性命,乱如散沙。
赶在噶尔丹铁蹄踏遍漠北前,各惊惶失措的小部落决定结盟相抗,求人不如求己。
他们留下青壮迎战噶尔丹已经逼杀至眼前的左路军,让妇孺孩童等带上财货,驱赶牛羊和骆驼趁机往南奔逃。
青壮们说,他们战后会尽快追上去。
万余人的妇孺队伍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不断减员,终于抵达波罗苏海,眼看将逃出漠北,抵达察哈尔。多罗特部是察哈尔最强盛的部落,素以悍强出名。
青壮们却迟迟没追上来。
众人很清楚,没人护着,他们这一群携带财货牛羊的老弱一旦出了漠北,进入察哈尔,便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
若是遇袭,她们看似牢固的结盟可能随时分崩离析。
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提议下,众人决定把财货暂时集中埋藏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下,只带牲畜入察哈尔。若是遭遇不测,也算是留有一份东山再起的希望。
这样,既是对众人的约束也是对结盟的维护。
几位领头人效仿金元时期不起坟茔、不留墓志、不公布葬地、斩杀骆驼为引的秘葬法子。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挖掘深穴掩埋财货。
然后,在藏宝处当着母骆驼的面,斩杀小骆驼,以便来日用母骆驼为导引,来寻财货。
因为骆驼不仅有‘草原之舟’的美名,更是少有的忠贞重情牲畜,它们会记得自己的伴侣与孩子,失亲之后悲痛不已。
来日,只要把母骆驼牵到藏宝处附近的草原,它便会哀嚎不止,最终踟躇于孩子的绝命之地。
最后,把草皮复原,再纵万千牛马踏平所有痕迹。
为防队伍里有人有异心,盯上失子的母骆驼。负责藏宝的几人故布疑阵,在不同的地方斩杀了六匹小骆驼。
那时节,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若在太平日子里,牧民们会把骆驼送往更深处的草原,让它们像野骆驼一样在草原上自给自足,偶尔去看看它们的情况,待来年草场丰茂再接回来。
领头人们把那些失子的母骆驼做上只有她们几人知晓的隐秘记号,然后和几十匹骆驼一起放归草原,期待来年春天找回它们那一日。
她们没有等到春天。
因为距藏宝不过两日,在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她们竟发现放去南方草原的母骆驼们齐齐朝西边小孤山去了。
众人惊骇莫名,一小队人马匆忙追过去查看情况,正好与追杀她们的噶尔丹左路军狭路相逢。
如狼似虎的左路军顺着她们追逐骆驼的行迹,反推找到了大部队。
草原人的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插翅难逃,只能决一死战。
妇孺们或许体力逊于男儿,但在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爆发力绝对不输任何人,孩童漏风的牙齿亦是武器。
最后一人倒在铁蹄之下时,左路军减员千人,轻重伤者无数。
“当日,那些骆驼是有人故意驱逐去小孤山方向的,目的正是引左路军与我们厮杀。”牧仁咬牙切齿,目若饥鹰锁住多罗特汗,“岱钦,是你!”
“彼时你兄长还在汗位,你只是多罗特部一个小小台吉。他在外率兵助漠北退敌,留你在内驻扎巡视察哈尔边境,防止噶尔丹的大军踏破漠北后直冲多罗特部。你在边境早早发现噶尔丹左路军南下,气势凶悍,心中畏惧,不敢直面迎战,便把他们先行引去与身陷绝境的妇孺们厮杀,待他们力竭,你再出面当黄雀。”
“你这黄雀当得好啊,漠北溃散,你兄长力竭战死,唯独你保存下大半势力,一举夺下侄儿的汗位,呼呼喝喝到今日。”
牧仁状若癫狂,指控声声泣血。
帐内众人一时看得怔住。
多罗特汗额角冷汗细细密密浸出,面色青白交加,却兀自强撑,冷笑呵骂,“哪里来的混账东西都敢随意攀扯本汗,策棱,你这又玩的哪一出,围魏救赵?以为满口胡言污蔑本汗,造谣让本王受千夫所指,自己便能逃脱重伤我儿的责罚吗?”
策棱早不动声色退出大帐,远远朝自己的侍卫白音使眼色。
不多时,白音又带来一群人,这群人穿着打扮明显富贵许多。
他们乃当年漠北各小部落的幸存儿,也是如今的部落首领。当年妇孺们南逃分作几拨,并未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侥幸给各部留下了火种。
如今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这些小部落虽未成气候,拧成一股绳却也不容忽视。
这些小首领本是来御营朝天子的,乍然被策棱召集在一起,得知旧年惨事,求证过后,怒不可遏,当即要冲去与多罗特汗对质。
他们当年虽被送往别处,但那批南逃的妇孺里,也有他们的亲眷子侄!
经过皇帝的默许后,这群人鱼贯冲入大帐。
多罗特汗还在挣扎,见又来一群还算眼熟的人,认出对方的身份后,心头狂跳不止。
小民牧仁的指控他可以不放在眼里,斥骂嘲弄。
可这群漠北小首领纠集起来的势力他却不能等闲视之。
人一心慌,便容易露怯。
接二连三的冲击,多罗特汗到底做不到面对千夫所指而处变不惊。
一个人对几十个人,每句话都会被那么多只耳朵和脑子仔细分辨解读,一着不慎便被抓住破绽,帐内闹得不可开交。
策棱并不关心多罗特汗在强压之下,是否会供认当年血债。
分明是捅破天的人,此刻却悄无声息离开。
他望向巴依尔的帐篷,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日申时初。
塞外天际已现暮色,黑压压一片,暴雪骤降,扯棉搓絮。
多罗特汗终于暂且了结官司,从大帐里脱身,未来得及擦一把汗涔涔的前额,便立刻有心腹凑上来急声道出噩耗。
多罗特汗听闻过后,呆在原地片刻,毫无预兆喷出一口血,仰面倒地时,看见漫天风雪,喃喃道,“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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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时辰差不多了,臣便先行告退了。”
齐御医笑眯眯冲容淖稽了一礼,拎着药箱离开。
木槿跟去相送,顺便安排回人来接容淖回她自己的寝帐,看棚只能暂歇‘治伤’,不方便过夜。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木槿回来时神情莫名。
“外面出什么事了?”容淖漫不经心问道。
木槿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家公主不太待见策棱贝子兄弟,最好别提。
但这事儿攸关公主自身,不提不行。
“策棱贝子承认是他强塞的三眼铳给公主您,还有……”木槿爱与人交际,她们目前所处的看棚与皇帝一干人等所在的大帐相距不过百步,那边又没刻意封锁消息,竟还真让她把来龙去脉探听到了七七八八。
包括策棱领去一群小首领目前正在御前围攻多罗特汗。
容淖听罢,淡淡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并不太意外的样子。
确实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她决定射出那一枪时,她便有了对策。
所以在察觉到齐御医是策棱的人后,她趁木槿不注意,让齐御医借要柳条和热鸡血机会,给策棱递出四个字——“内外夹击”。
然后交代哈斯一番,让她去找布和,两相配合。
若无意外,这两日或能听见多罗特汗会主动请求和谈,尽快归附朝廷的好消息。
这一夜,对御营里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夜。
多罗特汗从御营脱身后骤然得知噩耗,气血攻心吐血晕厥,到夜里才悠悠转醒,呆望帐篷穹顶片刻,忽地一拍榻沿,厉声喝道,“谁死了,再说一遍!”
侍从跟随多罗特汗多年,这个抢来的汗位亦有他的功劳,他并不如何畏惧多罗特汗,安抚道,“木已成舟,大汗且放宽心,咱们得从长计……”
“放宽心,你让我如何能放宽心!”多罗特汗咬牙切齿回忆晕过去听见的消息,“策棱那黄毛小儿使计把我拖延在皇帝的大帐内,闹出雷声大的动静,故意让巴依尔那边听见。然后借机使人暗中鼓动巴依尔,说我丑事败露,今日或许会被那群漠北小首领激动之下群起而攻之,让巴依尔给出手令秘调朝鲁和斡其尔各自领兵赶来救驾。”
朝鲁和斡其尔乃是多罗特汗的心腹大将,为防此次和谈有变,他是率领大军过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进御营前,他安排朝鲁与斡其尔各率一路兵马,据东北与西南,与他亲率的两万骑兵呈犄角之势。
万没想到……
多罗特汗怒极反笑,“巴依尔伤了脑壳不清醒,朝鲁与斡其尔也是蠢的吗,竟当真受令领兵跑回来,一个被埋伏斩于马下,一个挨了内奸的冷刀。”
侍从纠正,“是调朝鲁救驾,令斡其尔扩大巡视范围,加强警戒。”
“有何区别!”多罗特汗眉目阴鸷,握拳恶狠狠砸在榻上,厉声道,“事发突然,不管是巴依尔中枪还是我被那群小首领围攻,事先皆是毫无预兆。仓促之间,策棱那小子手伸不了那么长,肯定是多罗特部有人配合他,可有查出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话是这样问着,多罗特汗脑中却不由浮现出一张怯懦的脸。
布和。
“是世子。”侍从无奈叹气,“也只有他了。”
布和不仅握有蛰伏多年的先王旧部,还有母族扎萨克图部的势力。
从前布和背靠这两方势力却只能苟活于世,是因为部族内有多罗特汗镇着,大家习惯顺服这位手段狠厉、说一不二的大汗,不会违逆他去讨好一个朝不保夕的世子。
今日先是多罗特汗独子巴依尔被当众崩成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出御营至不远处的多罗特部驻军大营后,不免人心惶惶。
要知道多罗特汗不年轻了,若他后继无人,未来多罗特部肯定会回到布和手上。
那众人就得重新衡量布和这个世子的分量了。
紧接着,又传出多罗特汗疑似被当众围困攻击,生死未卜的消息。
本来朝鲁与斡其尔及众将士对多罗特汗危在旦夕之事将信将疑,因联系不上多罗特汗,只好加强防守不敢擅动。
谁知很快又收到了伤重的小可汗传出的手令,秘密调兵救驾。
凭巴依尔这封危机密令,知情人等几乎都认定多罗特汗父子处境堪忧。
朝鲁也顾不得分辨这是不是计了,与斡其尔通过气后,匆忙点兵出发朝御营去讨要自家大汗父子。
路上被布和带人埋伏,死无全尸。
至于斡其尔,他死得更冤枉。他在布防时嫌冷,躲在马后喝酒暖身,随行的以个小兵是蛰伏已久的先王旧部,趁其不备,毫无预兆出手一刀抹了他脖子。
布和直接带着朝鲁和斡其尔的脑袋返回多罗特部的大营接掌权柄。
他不仅有名正言顺的世子身份,还有先王旧部与母族势力撑腰。
就算众人都看出今日多罗特汗父子两接连出事不同寻常,也不会刻意点破。甚至还会因此更畏惧布和,因为他今日上演的这出夺权大戏明显少不了御营那边操作配合,这证明布和身后还有朝廷势力。
草原上的权利更迭大多伴随兵戈血腥,你死我活屡见不鲜,成王败寇。
人人自危的时候,顾好自己的性命最紧要。
多罗特汗一想到自己一着不慎竟被两个黄口小儿愚弄夺权,恨不得立刻冲回多罗特部的大营,让众人看看他是死是活。
“安排一下,我要尽快回去!”多罗特汗冷声命令。
趁布和位置没坐热,趁他的势力尚未被血洗打散时,他得尽快回去召集旧部。
侍从知道多罗特汗的意思,低声道,“我打听过了,御营这边并不禁止大汗出入。”
多罗特汗惊诧,“为何?”
在他看来,今日是朝廷帮着布和夺权。
既如此,自然该趁他病,要他命才对。
岂会轻易放他离开。
侍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只能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密语道,“或许是太子为您出的力?他还指望您替他办事,当然舍不得您折在此处。”
-
容淖是第二日上午听说多罗特汗一早回了多罗特部大营的。
这消息是梁九功告诉她的。
皇帝让梁九功来给她送一种叫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药。
梁九功笑得像个弥勒佛,转述皇帝的话,“皇上让奴才给公主包了六两如勒伯伯尔拉都,说这洋药虽治不了断骨,但放在肉汤茶水里混服能舒心提神,补气安内,养身体康健。”
自皇帝前些年患疟疾被洋人传教士的金鸡纳霜治愈后,皇帝便对洋药起了兴趣。特地让西洋传教士在养心殿造办处研制西药,如勒伯伯尔拉都便是其最出色的研究成果。
如勒伯伯尔拉都制作用料十分昂贵,光是东珠和宝石就不知道填进去多少,还有些水果香料等。且此药产量极低,皇帝不仅自己爱用,平日偶尔还会赏赐给患病的心腹王公大臣。
容淖目光扫过那六两西药,淡笑冲梁九功道谢。
六两。
出手如此大方。
想必她这次办的事很让皇帝满意。
要知道前两年皇帝出征在外时,想要服食此药,也不过写信回京让太子给自己封送十两。
-
皇帝确实很满意容淖此番行事。
他冷眼看着太子和多罗特部越搅和越深,心烦至极却又不想亲自动手坏了几十年的父子之情。
索性示意与和谈事宜息息相关的女儿。
他这女儿确实有本事,也够果断。
很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谋划太多更容易露马脚痕迹,毫无预兆的发难反倒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她借坠马这个契机,毫不犹豫当众废掉巴依尔,并故意传出消息作乱多罗特部军心,然后又联系策棱与布和趁人心不稳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内外夹击多罗特汗,打了多罗特汗个措手不及,没费朝廷一兵一卒,直接掀翻桌子。
把带坏太子的人拔除牙齿与手脚,往后再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还顺便让这次和谈结果变得毫无悬念。
所以当太子过来献策让多罗特汗回去多罗特部大营与布和相争,届时朝廷坐山观虎斗,待他们两败俱伤再行收服之时,皇帝只当听不出其中的冠冕堂皇,直接同意了。
在皇帝眼中,太子有野心与心计从来不是错。
毕竟守东西比抢东西更操心,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皇帝是想要掌握孩子的野心在哪个尺度。
索性借此机会摸个清楚。
至于多罗特汗被放回去一事,皇帝确实不太在意。
权利是世上最好的补药,壮人胆气,养人精神,男女不外如是。
布和窝窝囊囊十几年,好不容易一昔翻身,无须朝廷过分插手,他会比任何人都紧张自己的权利。
像守财奴看紧自己的每一个铜板儿。
而且,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走眼了。
那个表面懦弱可怜的世子布和,实际上是个狠的。
他手握策棱弄给他的巴依尔密令,分明有无数办法调走两名大将,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难的方式——杀!
-
容淖再见到策棱,是四日后,御驾回銮当天。
多罗特汗杀回部族后,发现已经变了天。他力挽狂澜收拢了不少旧势力,勉强能同抖擞起来的布和打个平手。
他十分忧虑朝廷这个变数,唯恐他们不知何时又暗中支持布和与他作对,像前几天那样冷不丁给他一击,让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局面再受打击。
哪怕他心里朝廷推波助澜令他失势,可他并没有任何明面上指责朝廷的证据,布和这次夺权简单粗暴且毫无预兆,看起来分明是内部之争。
思索再三,多罗特汗决定暂且忍气吞声,尽快签下和谈正约,赶早把朝廷这帮瘟神送走。
至于容淖废了他儿子,目下更不是追究的好时机,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权利,没有权利,讨不来公道!
皇帝此次北巡驻跸此地为的就是与多罗特部和谈。
既然和谈事定,蒙古王公们也接见得差不多了,皇帝政务繁忙,索性不在御营过多耽搁,当日便定下了归期。
回銮前一日,御营四下都是惜别之声。
容淖的帐篷里也来了两位客人。
哈斯领着表兄布和,熟门熟路进帐。
哈斯依旧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明媚模样,布和倒是有些变化,他并不多张扬,可是能从神色间看出春风得意。褪去懦弱伪装,那舒展的眉目竟有几分温润书生气。
他们身后的随从们手中捧了不少托盘,揭开盖布,华光璀璨,哈斯道,“这些都是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托我赠你的,全是中原商队从买卖城的老毛子那里运回来的好东西。她虽然没见过你,但听说过你曾当众为她驳斥那对倒霉玩意儿,十分喜欢你。”
“敖登哈敦近来可好?”容淖礼貌问候。
“好,当然好了。”哈斯笑弯了眼,“我表兄掌权后,已恢复她的哈敦身份,她终于不再是部族里的尴尬人,日后会更好的。”
容淖颔首。
她并不是能与人闲话家常的性子,三两句场面话应付完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哈斯倒像是有许多话要与她说的样子,别别扭扭问容淖能否遣退宫人们。
几次相处下来,容淖没觉出哈斯有什么坏心,反倒是个有些意气行事的姑娘。几日前她坠马时,哈斯根本没考虑到两人身份尴尬,直接风风火火冲过去想要救人。
宫人们遣走,布和也识趣地退去帐外,容淖问,“要说什么?”
“呃——”哈斯做贼似的往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磕磕绊绊问道,“那个,往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容淖诧异抬眸,望向哈斯的目光充满费解,“你我性情并不相投吧,我在你眼中不就是个除去出身一无是处之人。”
“…………”她把话点得这样透,哈斯反倒不尴尬了,理直气壮道,“以前我是觉得你惯会仗着身份张扬跋扈,可经过前几日你策划替我表兄夺权后,方知你是有点成算的。我父汗也同我分析了,能做到有仇当场报的人,要么性情暴躁冲动不计后果,要么就是自信有应对冲突的能力。”
“我虽不知你从前在宫中什么样,但观你在御营的作风……”哈斯上下打量容淖,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干巴巴夸道,“你能长这么大,我确实心服口服。”
容淖:……
“……你莫不说话啊,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给你写信?”哈斯依旧压着嗓子追问。
容淖挑眉,“你做贼呢?”
哈斯翻了个白眼儿,又朝帐外觑了一下,“我这是为你省事,免得你被不识趣的缠上也要给你写信,你别不识好歹。”
“……”容淖不确定道,“你说布和世子?”
“……那难道我还能骂我自己?”哈斯没好气嘟囔,“你不喜欢布和,上次在西坡松林,他想把自己的干净马鞭换给你,你明显不乐意要,后来那马鞭无意中碰过你手背一下,你立刻喊来了女教习。你当时那副如避蛇蝎的形容,恐怕恨不得把手砍了吧。我当时离你们那么近,又不瞎。”
哈斯啧了一声,又意味深长道,“就布和瞎,只是不知他是真瞎还是装瞎。”
哈斯嘀嘀咕咕说完一大堆,终于让自己在外面喝雪风的表兄进来了。
布和捧着茶盅,端坐在炉火边,听哈斯叽叽喳喳讲话,容淖偶尔应上几声,女子淡漠的腔调不娇不柔,如清雾般冷冽寂然。
使人想拨开重重迷障,探究其中可曾氤氲出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感。
几经踌躇后,布和决定开口,他低声道,“公主,我今日来,是受人所托,不知可否与你讨个人?”
容淖微不可察蹙眉,“你先说因由。”
“我手下有个贵族出身的副将,年岁正好,并无正妻,昨日他顺路替我给公主送药材时,正好碰上木槿姑娘。”
容淖望向布和。
这哪里是问副将婚事,分明是想探听皇帝对他们二人婚事的看法。
因为朝廷与多罗特部在和谈上占据的主动权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条约自然会随之改动。
容淖也是在签订正约后才知晓,里面内容剔除了许嫁和亲公主这一条。
定下了和谈,却没有定下婚约。
皇帝态度暧昧,无怪布和着急。
如今正是他与多罗特汗争权的关键时期,利用婚约争取到朝廷的支持至关重要。
容淖知晓布和言下之意却不清楚皇帝此举又在盘算什么,四两拨千斤道,“木槿虽是包衣出身,但家中父兄官做得还不错,也是疼爱女儿的,将来前程差不了。”
前程差不了,那就是不必到塞外来吃苦受罪了。
布和不太确定这话单指木槿将来会被放出宫留在京城嫁人。
还是暗指容淖不可能嫁到塞外多罗特部,木槿自然也不会来。
又不好问得深了,讪讪无言。
不远处听见一星半点的木槿不由悄悄撇嘴,心底有些反感。
她们公主连猫儿狗儿配种都要仔细管一管挑一挑,怎么可能随便作践人。
第二日清早启程回京时,容淖感觉自己才躺下便被宫人们挖起来了。
她慵懒靠在车内小榻上,迷迷瞪瞪没睡清醒。依稀间听见男子清越嘹亮的歌声十分悦耳,以为是送行蒙古王公们弄出来的热闹,没太在意,继续打瞌睡。
木槿偷偷掀帘看了眼,轻声告诉她,“公主,是布和世子在唱草原长调。”
“……”容淖疑惑,稍微打起点精神。
御驾第一日抵达御营时,布和也在台上唱歌,任人品头论足。
但那时布和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窝囊世子爷,反抗不了多罗特汗的刻意羞辱。
此一时彼一时,布和手握权柄,为何还来做这种在众人眼中不甚体面的事。
容淖掀帘望过去,发现布和似乎也在看向自己马车所在的方向。
二人遥遥相望,布和颔首示意。
容淖依稀记起,自己似乎曾经夸赞过布和的嗓音。
容淖不过一恍神的功夫,西北方向有道身影御马而过,飒沓矫健。
距她不算远。
容淖脑子迷迷蒙蒙的,顺口叫住他,“策棱。”
驭马的人肩背微僵,有些不可置信回头。
容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有话说。
周围已有人明里暗里往他们这边瞟。
容淖不以为意。
众所周知前几日策棱救过她一命,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说两句道声谢是应当的,偷偷摸摸相见才是真有问题。
策棱到距容淖马车车窗两步远的地方勒马停下。
规规矩矩颔首行礼,下敛的眼皮遮住所有情绪。
“公主有何吩咐?”
容淖示意他再靠近一些,以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悄然问,“你早在巴依尔身边安插了眼线?”
那日被策棱及时救下后,容淖百思不得其解。
从前策棱能神出鬼没找到她那是因为策棱在宫中领侍卫职,监守自盗嘛,确实方便。
可出宫到御营后策棱为何还能及时关注到她的情况?
直到她听说策棱为了拖延时间直接揭穿了多罗特汗做过的恶事,以及让人从巴依尔处顺利骗到密令交给布和,这才恍然大悟。
巴依尔身边有策棱的人。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难怪策棱消息通达。
但是……
容淖目露探究,她更疑惑了,策棱为何会在巴依尔身边安插眼线。
就目前来说,策棱在漠北都没完全站稳脚跟,总不能心大到已在垂涎隔壁的多罗特部了吧?
容淖之所以叫住他,纯属是因为他救过自己一次,想提醒他一句近来低调些,最好赶快清理干净他在多罗特部留下的手脚。
太子勾连多罗特部究竟能搞出什么事她目前不清楚,但她很清楚皇帝对待这事的态度。
皇帝一定会宽宥太子,便意味着有其他人必须为太子承担怒火。
所以能不沾多罗特部尽量别沾,免得引火烧身。
策棱没有立刻回答容淖的问题,他高居马背,垂眸看人时显得格外凌厉。
容淖不怕他,微微扬首与他对视。
两人目光相接,清亮与深沉,像是在无声角力。
良久,策棱似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公主当真想知道?”
他态度极恭敬,可那极黑的瞳仁里分明有几分若有似无得挑衅,仿佛在说——你敢听吗?
听他自初冬入京时,听闻她可能和亲多罗特部,便开始四处扫听多罗特部的消息,甚至往里面安插人手。
听他的所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容淖迟钝地从那双锐利深沉的眼中,读出了些不太正经的内容。
她张嘴欲要说什么。
策棱先她开口,“属下粗愚,自不及金声玉质的长调悦耳,公主定是不爱听的。”
第49章
连日大雪,拖延行程。
御驾比预定的时间晚两日抵达喀喇沁部。
皇帝先前说回銮时要绕路去探望三公主并非虚言。
御驾在端静公主府驻跸。
前些年皇帝北巡时也曾驾临过公主府,府中上下有迎接御驾的经验,是以办起事来有条不紊。
除皇帝外,容淖等一干与三公主血脉亲近的女眷等都被安排在公主府内。
其余随驾人等则在公主府附近扎营。
容淖既对外称摔断了腿,这一路在人前现身时她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穿过人群无声打量三公主,许多年没见过这位三姐了,记忆中只剩下个沉默不起眼的单薄身影。
今日再见三公主,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三公主面容似乎与从前在宫中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在褪去少女的稚弱纯粹后,有种柔婉的妩媚,眼眸清澈明净,并不见几丝姻缘不幸的消沉暗淡。
只是可能人在病中的缘故,看上去细若新柳,也格外多思善感爱哭。
三公主从御驾刚至,一直哭到众人各自分开安置。
以前的三公主似乎没这般爱哭弱气。
容淖不由想起那日在冰蹴场上四公主同她说起的,有关三额驸噶尔臧的闲话。
“六姐,你说皇阿玛为何不接三姐回京城啊?”安顿下来后,与容淖毗邻而居的八公主迫不及待找到容淖讨论。
三额驸荒唐至极,三公主和亲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整个宗室皆知的事情。
八公主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宫廷,不知道正常夫妻如何相处,但她在宫中见过许多嫁人后“不好过”的女子。
那些位卑无宠的娘娘们周身透着疲惫的从容,仿佛一面被落在地上反复磋磨过的西洋镜,你望向她时,恍惚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得到一个虚朦消沉的影子。
饶是如此,娘娘们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如三公主一个人多。
这心里得多苦啊。
容淖知道八公主只是感慨,没扫兴地说什么和亲外藩的公主不能长居京城,婚后一年内必须归牧,回京城探亲需要请旨征得皇帝同意,若在京城停留六十日以上,还需另外请旨之类的话。
条条框框太多了,皇帝不会为了一个三公主去破坏早年定下‘北不断亲’国策时附定的和亲规矩。
果然,八公主自顾叹息一番后,便不再纠结了,转而说起,“我若嫁人,定要从备指额驸里挑个长得最顺眼的。秉性脾气可以装出来,只有脸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日后能回京的日子少之又少,多半还是对着他过。长得好些,就算婚后现了原形,看着脸也能消消火气。”
容淖不以为意,“如果真厌上一个人了,长成天仙也能挑出毛病。”
八公主愣了下,抿唇冷不丁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有看不腻的。”
容淖微眯了下眼,敏锐问道,“你又跟宗室格格偷跑去看那些备指额驸了?还相中了个皮囊不错的?”
容淖记得这次出巡前,皇帝便曾谕命理藩院通知蒙古各旗,令旗主把未婚儿孙们的名字、生辰八字、生母地位、以及前三代祖先的生平呈报于宗人府,由宗人府对一干蒙古王孙子弟进行甄选分类,列出名单,报送皇帝。
这些入选的男子可以统称为备指额驸,同八旗秀女差不多的意思。
在皇帝今年这一轮指婚未结束前,一般不能自行婚配。
先前容淖正和多罗特部纠缠不清,没分心关注过什么备指额驸。
若非前段日子被拉去为宗女们出头,她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
如果她没记错,当时在松林西坡大放厥词的那一群人正是漠北诸部的备指额驸们。
容淖面色古怪,实在不解八公主她们怎么想的。盯着一群腌臜玩意儿反复琢磨,难道还能在其中挑出个带雕花的。
“不是啦……”八公主被容淖直白的审视目光闹得羞赧不已,“不是先前在御营那一群人,是在来三姐府邸的路上,沿途过来了一些请安的部族,里面也有备指额驸的。”
原来如此。
容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皇帝那边没人知会她。
这意味着皇帝不会给她在这群备指额驸里挑人,可是皇帝先前也没定下她与布和的婚约。
比她小两岁的八公主已在暗中挑额驸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却突然之间全无动静。
皇帝在想什么,或者说皇帝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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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背后不能说人,容淖隔日被召去御前时,碰上了八公主口中‘看不腻’的备指额驸,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班第。
因为皇帝在接见外男,容淖坐着轮椅进入院子后没急着过去请安,被小太监推到西屋游廊边的绿梅树下等候。
依稀能看见皇帝此刻正闲闲倚在正屋檐下鹿角椅上,似乎刚考校过恭立庭院中的班第,言语间十分满意,接连夸赞了好几句,并说要为班第赐个更威风的名字——苍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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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津’在蒙古语里寓意很不错,能得皇帝赐名更是恩宠,杜棱郡王诚惶诚恐谢恩。
容淖听得若有所思,似乎不只是八公主看中了苍津,皇帝显然也很中意苍津。
那么多备指额驸里,不乏与苍津家世不相上下的蒙古王孙在皇帝面前露过脸,唯独这个苍津在考校之后得了赐名。诚然,可能有‘班第’之名与大公主的额驸重名或许令皇帝想起不虞旧事的缘故,所以才给他改了。
但天子赐名到底是头一份的殊荣。
苍津八成得配这次选婿宗女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八公主。
还真让八公主如愿了。
容淖有点兴趣,在苍津垂首告退时,透过绿梅枝丫悄无声息打量。
及冠之龄的男子,沈腰潘鬓,轩然霞举,有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澈气息。一身赤色如意云纹缠金丝的袍子鲜艳夺目,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女气,反倒衬得人愈发挺拔出众,倜傥不羁。
只是……
那张意气风发的俊脸似乎在施施然迈出庭院后越来越淡,剑眉拧起,忧心忡忡。
或许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面圣的压力罢。
苍津踏出门槛后,容淖过去向皇帝请安。
皇帝待会儿还要接见旁的蒙古王公,百忙之中抽空见她,开门见山说起召她前来的用意,“明日御驾将离开喀喇沁,你也看到了你三姐的情况,那日接驾都是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被抬去门外的,一身公主冠冕几乎能压弯她的腰。正好你这断腿也不适合长途跋涉赶路,你可愿意在她府上多留些日子,陪伴她说说话,有亲人在侧,她心里慰藉,想必能早早好转起来。”
容淖眨了下眼,试探问道,“只女儿留下吗,八妹可要一同在此与三姐作伴?”
“小八不必了。”皇帝摆手,“她生性天真散漫,说话有时百无禁忌,静不下心陪伴久病之人。”
容淖闻言,心底越发狐疑,皇帝为何单独把她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喀喇沁部。
“塞外多草莽,不如宫中戒备森严,你腿伤着,进出都谨慎些。”皇帝叮嘱道。
容淖从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切中,嗅出了一点不正常的苗头。
心念电转间,容淖抓住了那一丁点异常的地方——皇帝既然怕她不安全,何必把她留在塞外?
本来把一个未婚公主单独留在塞外就是个很出格的决定。
哪怕披上腿伤和陪伴病重皇姐两层皮,说出去依然会遭某些古板朝臣叨咕几句。
除非,宫中更不安全。
容淖想起了那日自己坠马。
利用飞睇诱她坠马,这手段几乎与上次故意祸害她身边的宫女闯她帐篷是一个阴毒路数。
巴依尔鲁莽,不太像是会多做遮掩功夫的人,她一早便怀疑里面有太子的手笔。
只是碍于有皇帝压着,不敢贸然去查。
若那时太子已对她起了杀心,后来她趁坠马废了巴依尔帮助布和夺权,估计会让太子愈加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毕竟她这横插一杠子,弄得多罗特汗权柄不稳,焦头烂额,肯定也算间接坏了太子的事。
皇帝非局中人,冷眼旁观估计早洞悉了太子待她的恶意,甚至可能去查证过。
故而决定把她暂时远远留在塞外,以免身在一处方便了太子再次对她出手。
大概皇帝认为,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爱重保护了。
可这份爱重里,皇帝连一句当心都说得半含半露,明摆着维护太子,不想道太子的是非。
还真是亲亲相隐了。
容淖心中讥诮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保护,以及‘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可笑。
面上毫无破绽冲皇帝恭顺颔首,“女儿白,会照顾好自己和三姐的。”
-
第二日,御驾再次启程,容淖被打着养伤和陪伴病人的名义留在了喀喇沁的公主府。
起先几日,容淖做戏做全套,每日都会准时前去探望三公主。
三额驸并不同住公主府,三公主一个人居住在偌大的公主府,冷清得很。是以容淖每次过去,三公主都高兴得眼眶红红,不打湿一条帕子绝不肯收了哭声。
还会在容淖回去时塞上许多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并命人无微不至照看容淖,一应待遇简直比三公主这个府邸主人还好。
容淖看着屋里成堆的礼物,后知后觉,三公主并不知道她的腿伤是假的,以为她是拖着断腿每日风雨无阻前去探望,可不是感动汹涌。
这……
误会大了。
为防三公主哭出个好歹,隔日容淖再去探病时,决定不用轮椅,走着过去。
反正多罗特汗此时正专心内斗,大概无暇追究她是真伤还是假伤。她肯在御驾未回銮时于众人面前装瘸,已经算是全了双方颜面。
走路比坐轮椅被人推进推出速度快,容淖到三公主院子里时比往日约摸早上一刻钟。
塞外风雪漫天盖地,冰寒刺骨,守门的婆子们聚在抱厦烤火闲话,见容淖来走着进来只顾暗自惊讶她的腿去了,根本没注意到时辰不对。
以至于容淖走进院中时,迎面撞见了一个挺拔青年从三公主寝殿出来,男子的侍卫服前襟还有点滴清晰未干的水痕,不知是药汁还是眼泪。
三公主的贴身宫人和玉跟在后面恭敬相送。
乍一碰头,双方面面相觑。
俊朗青年泰然自若朝容淖行礼。
容淖暗自纳罕一下,镇定转眸,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仿佛并不觉得一个外男出现在公主内寝有何奇怪。
比起她二人的坦荡大方,三公主显然是个脸皮薄的。
她被先容淖一步进屋的和玉悄声告知了方才屋外情形,直接呛了口气猛咳不止,又想哭了。
容淖进门后,发现她半卧在拔步床上,眼神闪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息,看上去很难捱。
容淖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幼承庭训长大的姑娘,外人眼中高贵无垢的公主,冷不丁被未嫁人的妹妹撞破了自己不容于世的私密,羞愧难当。
这种事拿到明面上说开好像更容易惹这位既胆大又胆怯的三姐感到不安。
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位三姐看起来是敏感多思的性情,会揣摩旁人的言语态度反复折磨自己。
所以容淖只能隐晦道了一句,消除三公主一二恐慌,“阿玛十分关心三姐境况,总盼着你能长乐无忧。”
意思是皇帝知道你的事,从没想过追究你,别担心。其实不止是皇室,整个宗室都有点风声,容淖也曾听人嘀咕过,不过她觉得真真假假,没太当真。
没想到三公主竟然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作为关系平平的小妹妹,容淖点到为止。
至于剩下的安抚,容淖觉得方才出去那个侍卫可能比她有用。
虽然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从那侍卫的从容态度便可窥出不是个简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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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确实比容淖有用。
在容淖走后,他又回到了内殿,不出意外看见了美人倚床颦眉的一幕。
“你还敢来?”病西施一样的公主,斥人也是轻轻柔柔的,带着怨嗔,“都怪你。”
“怪我。”他指腹轻轻擦过三公主红红的眼尾,果然摸到半干的润意,无奈叹息一声,挨床沿坐下,静静垂眸凝视三公主。
“我有些担心六妹她会……”三公主轻咬唇瓣,羞惭得说不下去。
“不怕。”男子温言细语安抚,“你是公主,不会有事。”
“那你呢?”
“我啊。”男人一本正经道,“应该是直接死了。”
“让你胡说……”三公主恼得拍他一巴掌,打的胳膊。
男人笑起来,捉过她软绵绵没什么力道的手,总算正色道,“六公主看起来并不在意你我有什么。退一步说,假如她真上告京城,那也无事。”
“怎会无事?”三公主皱巴着脸,恼道,“昔年圣||祖在八角殿以贞顺训诸女,我与你……算是公然违背祖训,一旦泄露出去,不但令皇室蒙羞,还会遭天下辱之,狼藉声名流传后世千百年。”
“傻不傻,世人视贞洁为道德,那是因为皇权为愚民顺民率先推崇了三纲五常。”男子含笑理顺三公主蹭乱的长发,意味深长哄劝,“你是公主,是依附皇权存在的。这世上,岂有人握着无上权柄却给自己做笼子的道理。”
男子的话放荡不羁至极,三公主听罢却逐渐冷静下来,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平日乖顺的面庞显出异样沉凝。
男子弯唇一笑,知道自己下对了药。
她虽柔弱爱哭,本质依然是位耳濡目染赫赫皇权长大的公主。
只不过她是在困宥塞外之地许久后才缓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也曾手握过“利刃”拥有过权利,可惜为时已晚,错过了能争能夺的契机。
她只能彻底沦为名副其实的“和亲公主”,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
她无力反抗命运,于是只能渗透进去,做一条沉静无波的河流,细细看清风雨的方向。
为过得好一些,无奈以冠冕做盔甲,眼泪当武器,把自己放在一个引人怜惜的弱者位置。
但很显然,比起如何做一个贞洁烈女,她更适应当一位公主。
是以总是嘴上怕得不行,实际上恨不能称王称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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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心结稍解,看见容淖却依然不甚自在。
容淖敏锐察觉出来后,便极少过去了,只吩咐身边的宫人隔三差五过去探望送点东西。
闲来无事,容淖又大着胆子把学习骑术捡起来。
经历过上次坠马,她知道自己弱点太明显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人,旁人起心害她可能只是随便动动手的事。
学会骑马不能保证她下次遇险一定会转危为安,但能让她更敏捷健康,多一丝自保本事也是好的。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给予的‘幸运’上。
很自然的,容淖分神想起这个旁人。
上次莫名其妙被策棱阴阳怪气一通,她忍不了气,把需要提醒的事情三两句交待完,当场与其不欢而散。
自那以后,御驾回銮,漠北诸部王公则相继回返部族,二人再未见过。
这般不欢而散的情形和从前没差多少,只不过从前容淖会自然而然的把人抛之脑后,唯独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容淖摸摸悬挂腰间的三眼铳。
除去学骑马外,容淖还会练练火铳准头,这是她能最快也最容易掌握的力量。
起先她想要一把新火铳。
因为她不喜欢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但朝廷的火铳都是登记在册严格管制的,最厉害的燧发枪不可能轻易流到关外的蒙古部落来。
火绳铳她觉得危险又麻烦,不太敢随便上手。
最后只能退一步,使用策棱当时塞给她的三眼铳。
还好这把火铳看起来崭新,没什么使用痕迹,让她觉得舒服不少。
如果策棱的三眼铳也像布和的马鞭那样被盘得油光发亮,她大概是碰都不乐意碰的。
容淖每日握着三眼铳,感受那份沉甸甸的金属重量,以及子弹迸射而出后由枪管传至指尖的强势颤栗。
呛鼻的硝烟味中,容淖静静凝视远处几乎拦腰断裂的立靶,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想到它的原主人。
第一个让她掌握切实力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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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府内没有骑射场,自西门往河边去倒是有块宽阔空地,奴仆们每日都会清扫积雪。
每逢雪晴,容淖便跟女教习在这处练习。
小太监春山见她有心骑射,特地把山骨也带来附近驯养放飞。
意在让容淖与这海东青多处处,往后海东青驯出来了才会听她指令。
容淖对海东青听不听指令没什么想法,她又不是真的喜欢玩鹰,当时求来不过形势所逼。
她早打算明年放山骨回辽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出于对神鹰的重视,每年到海东青繁衍季节时,宫中会主动放归一批。
容淖沿着上冻的弯曲小河跑完两圈儿马回来,歇气时,看见春山正往空中抛肉,山骨起跃接食,配合默契。
倏地不知起了什么变故,令原本十分和谐的一人一鹰狂乱撕吧起来,动静之大,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
最后,还是另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上去帮忙,与春山合力,两人费了牛劲儿,才勉强把吃饱后发疯,又挥翅又叨人的海东青按住。
“发生何事了?”容淖走近一点问。
春山头上顶着根灰白鸟毛,喘得十分狼狈,“奴才在给它喝汤,它不爱喝,闹脾气反抗呢。”
“海东青也喝汤?”这是容淖闻所未闻的新奇说法,踢了踢马腹凑过去想看,“什么口味的汤?”
“呃……不是厨下熬制的,是天鹅的脑汁。”春山避了一下,讪讪解释道,“是奴才朝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章翼领打听到的,那日他来向公主赔罪后,奴才送他出去时顺口请教在辽东可有法子把海东青驯得更厉害些,他说许多渔民驯鹰时,必在海东青吃饱饭后给它喝汤,喝不惯便强迫喝,直到它习惯为止,如此驯出来的海东青中用些。”
春山躲得快,容淖没看清那木桶里的东西,只隐约嗅到了一股怪异呛鼻的气味,听见春山说是天鹅脑浆,更觉一阵反胃。
她嫌弃后退,将信将疑对春山道,“还有这种说法?他莫不是胡诌逗耍你。”
说完,容淖自己先在心里否认了这个猜测。那个章翼领分明是个谨慎人,连伤到不起眼的小太监都会特地跑来向她赔罪,怎会随意拿御赐的山骨玩笑。
“公主,奴才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跟随容淖左右的女教习轻声开口。
容淖略略意外侧眸,示意她说下去。
“相传辽东有种蚌类内生长有珍贵珍珠,冬季珠蚌成熟时,水面冰层厚重,人为凿冰下水采珠困难。但当地有种天鹅喜食蚌类,它们在吃完蚌肉后会把珍珠藏在体内。”女教习思索道,“渔民为取天鹅腹中珍珠,或许会专门驯养海东青捕杀天鹅。”
难怪要从一开始便训练海东青接受天鹅脑的气味。
容淖觉得女教习的推测很有道理,颔首表示赞同。
春山挠挠脑袋,同样被这番说辞说服,不免埋怨道,“那位章翼领可真是个耗子胆,咱公主没骂他没罚他,他倒是吓得不轻,不光离去之时丧魂落魄一张脸,连我问他这般简单的问题他都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这冰天雪地里弄来天鹅脑不知花费我多少功夫,还害山骨也跟着白遭一场罪。”
容淖蹙眉,想起那日情形,认为那位的章翼领确实有点古怪。
不过那一面之缘大概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
没有寻根究底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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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日子悠然平静。
容淖除去练习骑术与射击外,几乎无甚正事可做。
不知是否与坚持跑马有关,容淖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精气神比从前好上许多,不再总是易乏易累。最重要的是面上不上妆时有了气血,头发掉的少了。
有此意外之喜,她对骑马更是热衷。
已经骑术娴熟的年轻公主一袭青色骑装,放肆在雪地中催马扬鞭时的身影凛凛如寒木春华。
容淖唇角牵着一抹自己都未发现的笑。
可这笑很快隐去。
——身后有迅疾追赶的马蹄声。
有过上次的坠马经历,外加皇帝曾经隐晦的叮嘱,容淖心头不安一跳,自后传来马鞭甩在空中的气响仿佛在催命。
她猛地转头。
在看清来人被霜雪刮得红彤彤的面庞时,容淖心下一松,接着又涌起一股被人戏弄的不悦。她扯慢玉花骢,冷淡的嗓音被呼啸朔风吹得破碎,削减了其中的不耐烦,“你来作甚?”
“找你算账,谁让你不给我回信。”哈斯骑术精湛,很快与容淖齐头并进。
可她并未就此减慢马速,反而再次甩鞭加速,顺手往玉花骢臀上也狠抽了一记,让马儿再度扬蹄狂奔起来。
玉花骢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倒是不亏神驹之名。
好端端的莫名变成了双人双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狂野赛马。
女教习平时从不敢让容淖骑这样快的速度。
容淖经过最开始的忐忑紧张后,心神逐渐松弛下来。
她望向超出自己两个身位的姑娘,烈烈雪风吹得水红衣袍翻飞招摇,似一蓬细弱又劲韧的野蛮红草,有种血脉旺盛的蓬勃。
容淖目光追逐那抹醒目的红,好似也被引出了股为人之初未被驯服的蛮性,迎着刺骨的风刀霜剑,主动扬鞭加速。
一场酣畅淋漓的跑马结束,容淖心中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她领哈斯回到公主府,再次询问来意。
她可不信哈斯冒雪跑了几百里路真只为算她不回信的帐。
再说,她其实回信了。
只不过是回得简单了一些。
哈斯视线扫过正为容淖按摩酸软双腿的宫人,意思很明显。
容淖摆手让人退下。
哈斯这下不扭捏了,叉着腰豪气万千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同我父汗表明我想当未来的扎萨克图部首领了,他同意让我与小弟公平竞争!”
容淖挑眉,诧异道,“你动作还挺快?”
上次在草原上时,容淖戳破哈斯对四公主的百般厌恶可能是出于嫉妒。
嫉妒四公主有去掌握权力的自由与能力。
当时哈斯怒发冲冠,甩袖离去。
很快又折返来来回回往容淖周边转悠,分明是被突然戳中心事后,想找人说道几句的模样。
不过后来出了容淖坠马以及多罗特部内乱这些事,紧接着和谈成功,御驾回銮,一桩接一桩,两人再没找到机会私下说这事。
容淖本以为哈斯还会磨蹭一阵子,毕竟此事重大。
没想到她倒是爽利。
容淖当日能精准戳中哈斯,并非偶然,全因从四公主那里了解过札萨克图部的情况。
当年噶尔丹作乱时扎萨克图部是漠北三大部里受创最重的,王族亲眷中只来得及送出札萨克图汗的三个嫡出儿女当火种。
也就是哈斯及两位同胞兄长。
哈斯二兄在逃亡时意外掉队,许是死在了铁蹄之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兄倒是熬过了艰苦的逃亡生活,结果因一场风寒死在境况好转的时候。
札萨克图汗痛失聪明能干的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
在大局勉强稳定后,他想同患难与共的爱妻生个新的继承人,哈敦却因与噶尔丹军队作战马背上流产过一次,生养不易。历时几年勉强受孕再度生下一子非但没能养住,自己还元气大伤。
哈敦不愿意用命再去拼儿子,让札萨克图汗去了女奴的帐篷。
十月后,得一子。
便是哈斯的小弟。
一个稚弱小童,资质未定,只因多长个物件儿便能理所当然继承自己父母的一生心血。
哈斯作为被札萨克图汗夫妻捧了十几年的掌中珠,能甘心才怪。
哈斯意气风发报过好消息,又飞快垮下脸道出烦恼,“我父汗虽同意让我与小弟竞争,但他有个条件,他日我若继位,掌权前必须成婚。若皇帝不招布和为婿,女婿首选已握有半个多罗特部的布和。若布和不成,则在漠北三大部里挑一个背景强势的男人。”
“……”容淖愕然抬头。
竟不知是先惊讶看起来率真洒脱的哈斯有心权位,还是意外那位看起来浮躁冲动的札萨克图汗摒弃成规旧俗赞同女儿上位。
亦或是先疑惑哈斯继位与成婚有何必然联系。
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我关系没这般要好吧?”
这事一听便有私密内容,是能张口便对她说吗!
“呵——”哈斯被容淖真情实感的疑问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是啊,可不是关系不好。否则岂会我给公主殿下写三封信十三页纸,公主殿下只回半页纸打发我。其中除去抬头一句问候,剩余的还全是挑我的错别字。”
“……”容淖从无与人深交的经验,更是第一次与外人通信,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看哈斯态度太热切,干脆圈出她信件上的错字,回信告诉她正确写法。
实话实说,容淖觉得纠正错字比自己波澜不惊的日常琐碎更值得书写分享。
哈斯显然不是如此作想。
容淖对哈斯口中的继位更感兴趣,无意和她在小事上争辩。
强行转回话题,哈斯既不遮遮掩掩容淖亦言语直白,好奇问,“你父汗可是真心想给你继位的机会?”
“自然是真心的。”哈斯翻个白眼,问,“你知道我小弟今年几岁吗?”
她自问自答,伸手比划了个数,“六岁。”
容淖了然。
让六岁小孩儿跟十七八岁的哈斯公平竞争,本身就不公平。
年龄差距带来的能力与阅历是最无赖的优势,同时也是最现实的优势。
哈斯即使做不到永远都比那小孩更优秀,可她比那小孩儿至少早优秀十几年,占尽先机。
容淖愈发不解,“既然扎萨克图汗是愿意顶住重重压力支持你的,为何又要以安排你嫁人为条件?难道是他忧心你坐不稳位置,想给你强强联合?可是这样做利弊皆有,一不留神你可能被强大的夫家掣肘或架空吞并。”
草原部落间互相倾轧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什么道义可讲,强是道理,弱为原罪。
为了权力血脉父子尚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利益夫妻。
扎萨克图部因当年老可汗引噶尔丹入境作乱,自作自受,受创最重。如今沦为作为漠北三大部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不仅两个大部对其虎视眈眈,那些小部落同样满怀觊觎,想分一杯羹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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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父汗是怕我继位后被逼走上三娘子的老路。”哈斯饱满的圆脸挤满纠结,慢吞吞道,“他说女人拥有权势后处境会更危险,别人不只会惦记她手里的权势,更会试图榨取她作为女人本身的利益。所以他得在我上位前,替我找个背景强势镇得住妖魔鬼怪的男人。”
容淖微怔。
她固然认为一个女首领在打破世俗取得权利前,必须解决婚事十分荒谬。可现实如此,三娘子教训在前,令人无从反驳。
前朝的三娘子本是齐喇古特部首领之女,九岁被其父献给土默特部俺答汗为哈敦,之后的几十年里,三娘子积极辅佐丈夫处理政务,为蒙古与明休战,友好往来通贡互市出力不浅。
后俺答汗被明廷封顺义王,她为忠顺夫人。
俺答汗殁,三娘子成为部落里实际掌权者,帐下精兵数万,与明廷奉表往来及赴关内者所携文书皆以三娘子主名。
后来,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想遵习俗收继婚权势在手的三娘子,以此顺利继承王位。
三娘子不喜黄台吉,嫌其相貌简陋,不愿再嫁,率众远遁。
时值贡市,因王位悬而未决,贡市迟迟不能落定。
明使前去说项。
在那个已经裹足守节以贞节牌坊为荣光的世道里,明使直言三娘子若再嫁归属新顺义王黄台吉则朝廷恩宠仍在,否则不过草原上的一个普通妇人。
三娘子遂同意再嫁黄台吉。
黄台吉死后,三娘子三嫁孙辈扯力克。
与扯力克成婚后,三娘子仍牢牢掌握大权,曾多次受当时的明廷封赏嘉奖。
一个历经三次王位更迭仍手握大权的女人,绝非俗物。
可强悍如三娘子,也会在权势面前被掠夺榨取女人骨头缝里那点油水。
札萨克图汗让哈斯上位前选个背景强劲的男人以防万一,可以说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了。
人家父女两的拉扯,容淖自觉没资格点评此举对错是非。
好在哈斯也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哈斯虽然一来便述说了自己在继位与嫁人上的左右为难,但绝对没有找容淖讨主意的想法。
她只是单纯倾诉烦恼。
她很清楚,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一开始便能被人随意指导,那这就不是她的人生了。
两人默契不再深入讨论,容淖只问哈斯,“你不愿意?”
若是愿意,便不至于在数九寒天顶风冒雪跑马数百里来她这里。
先前她看见哈斯下马时裤子都冻在马鞍上了,衣料下的双腿情形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哈斯叹了口气,坚定摇头,“我不想嫁给布和。”
“怎么改变主意了?”容淖记得先前御驾刚抵达御营时,哈斯为一个布和争得像乌眼鸡。其中虽与男女情爱无关,但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哈斯明显是愿意亲上加亲的。
“况且,也不一定是布和吧。”容淖意有所指道。
皇帝对待让她和亲一事态度不甚明朗,说不定明日便降下赐婚圣旨了。
那哈斯肯定得另行在漠北三大部落择婿。
哈斯闻言怔了一下,抬眸看向容淖,难掩惊讶,“你不知布和近况?御驾回銮后,他与多罗特汗相斗,闹出动静不小。周边的几个部落起先还会帮他拉拉偏架,近来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周边部落早已内附朝廷,是听朝廷授意办事的,如今朝廷不爱搭理他了,我父汗由此推测他很可能当不上额驸,才会将他列为首选。说好歹是自家血脉,若有朝一日真被反噬,也不至于祖宗基业落于外人之手。”
哈斯有时候其实很难理解,她父汗在血脉这事上究竟是开明还是固执。
容淖天天在公主府好吃好睡好玩,当真全不知情,闻言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布和做了什么让你看不上眼?”
哈斯皱巴脸满心纠结,想起那什么为尊者讳。布和是她表兄,两人性格虽不甚相投,但从小到大布和对她还算可以。
她在背后说人不太好。
可转念一想。
她难道是什么好人了。
她本是嫌许多事情看不过眼,待在部中烦闷,才来找这位不算无聊的六公主说话的。
遮遮掩掩也太没劲儿。
哈斯心一横,开始竹筒倒豆子。
“布和自从一朝得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闷声不出气,如今是一开口便要杀人,他甚至连阿滕花都杀了。”
“哦,你肯定不知道阿滕花是谁,那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奴,追随他十几年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皆是忠心耿耿,从前为了护主没少受磋磨。”
“他掌权后阿滕花亦水涨船高,巴结的人不少,一着不慎结交错了人,被他以窥视权柄,与多罗特汗手下过从甚密给杀了。”
到底是血亲表兄,哈斯只讲了个大概,没把细枝末节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杀戮说出来。
容淖顺手给她递了杯清茶,分神回想,她其实是知道阿滕花,还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抵达御营当日,阿滕花替布和深夜传信。
一次是阿滕花阻止发狂的敖登哈敦去狩猎场丢布和的脸。
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安静看哈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破口大骂。
容淖一心二用。
心想她大概知晓皇帝当时为何改变主意拖延赐婚了。
布和失意多年,陡然得势。
不是谁都能做到顺不妄喜,逆不惶馁。
世上更多的是得意忘形之辈。
皇帝故意冷着布和,便是想看他会不会现形。
毕竟专胜者未必克,哪怕多罗特部如今明面上只剩下布和一个健全的继承人,未来仍充满变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若是得意轻狂到直接折在内斗里,确实没有和亲的必要。
第50章
哈斯在三公主府一住半个月,她与容淖相邻而居,但两人并非时时刻刻腻在一起。
她们经历不同、性格迥异,却有共识——不会为了迁就对方而勉强自己。
谁都无须改变。
是她们最自然和谐的相处方式。
哈斯是典型的草原姑娘,架鹰跑马射箭样样来得,她闲不住,但她从不要求容淖一起外出一起野。
她只会在征得容淖同意后,背着女教习和三公主带容淖去冰湖上学她改良过的‘转龙射球’。
‘转龙射球’集冰上滑行和骑射一体,既满足了容淖学习骑射的需求,还能顺便玩玩冰上滑行。
兴之所至,哈斯会向容淖炫技,侧马飞跨、马背翻飞、打滑挞等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她做起驾轻就熟,并毫不吝啬传授诀窍。
每到这时,她的海东青朝鲁与容淖的山骨便格外兴奋,连架都不打了,只顾在她头顶盘旋唳鸣不止,落她满脑袋打架打掉的羽毛。
容淖看得失笑,哈斯便使坏打口哨让朝鲁去轻轻撞她,害踩不稳冰鞵的容淖东倒西歪。
轮到哈斯叉腰嘲笑贵气高傲的公主摔得四脚朝天。
容淖身为初学者,哪怕得到哈斯的倾囊传授,也不敢直接做她那些危险动作。
不过,不知不觉间,容淖的骑射确实精进不少,套上冰鞵亦能如履平地,算是意外收获。
在容淖不愿意出门的日子,哈斯也能自得其乐。她独自在喀喇沁部乱逛,早出晚归,完全不畏霜雪严寒。
容淖看她整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知肚明她在探索什么。
她在探索喀喇沁部日益安稳的原因。
哈斯作为一个有心权位的女子,她的路注定比寻常的继位者更难走。否则就算有札萨克图汗的支持,她也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想继位,必须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本事与手段。
而非性别。
喀喇沁部近些年还算安稳。
安稳,于每个草原部族而言都是不得了的成就。
安稳意味着他们有应对雪灾、干旱或瘟疫的能力,他们有足够活命的口粮,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去杀戮、去抢夺。
儿郎们得以存活,妇孺与牛羊财物才能够保全。
喀喇沁部作为皇帝选择以公主和亲的部落,底子必然不薄,他们能日益安稳与朝廷扶持不无关系,但更多肯定还是自身原因。
安稳是强盛的基石。
哈斯没想一口吃撑胖子,短期内让扎萨克图部恢复昔日风光不现实,她目前只想把这块基石在日薄西山的扎萨克图部垒起来。
容淖看哈斯连续多日丧气而归,在她带朝鲁来找山骨玩时,浅浅提点一句,“你不妨看看三公主的陪嫁人口。”
“……那些嫁妆满洲人?”哈斯皱眉不解,“他们惯会仗势嚣张,实在令人不喜,有何值得探究的。”
公主宗女们出嫁蒙古时,会根据自身品级带上一定的陪嫁人口。
和硕公主以下,陪送的只有汉人、蒙古人、高丽奴等。
和硕公主以上,除去汉、蒙之类,还可以陪带满人,满人多为护卫作用。
这些人在关内多属末流,到了关外却很容易抖擞起来,自诩关内而来,背靠公主,高人一等,仗势圈地,嚣张害民。
蒙古当地人蔑称其为‘嫁妆满洲人’,其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满人。
当年漠北被准噶尔攻破后,哈斯随族人附居在一个部落外围。
那个部落里有位老公主,哈斯是亲眼目睹过她老人家及一干‘嫁妆满洲人’平日是如何嚣张跋扈的,他们这些附居的无根浮萍最是深受其害。
没什么好印象。
昔日经历甚至影响到了后来她对嫁到漠北的四公主的判断与态度。
当然,四公主也是真强势。
哈斯满嘴牢骚,但还是把容淖的话记在心里了。
隔日便开始暗中观察三公主陪嫁而来的五百户人口。
两日后,哈斯带着一身风雪步履匆匆冲进容淖房内。
“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了。”哈斯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道,“他们才是三公主真正的嫁妆!”
这两日,哈斯尽量摒弃自己的偏见,正视陪嫁户。
然后她发现,那些在关内微不足道的人,实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宝藏。
因为陪嫁户们各有所长,有医士、花匠、粮农、菜农、石匠、木工、瓦工等。
医士能治病;粮农菜农能种地;石匠木工能造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创造力。
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十余年,除了自身享受外平时并不怎么爱用他们。处在如此冷落情形下,他们亦能自如的因地制宜发挥出自身所长。
喀喇沁部现今的安稳与他们息息相关。
容淖放下手中的书,毫不吝啬夸奖,“不错。”很敏锐踏实。
哈斯得意哼哼,转而又疑惑道,“为何三公主的陪嫁户与那些老公主的陪嫁户如此不同?”
容淖言简意赅给她解释。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们和亲那会儿,朝廷才刚入关,皇帝对待嫁娶的思维和从前在草原上差不多,认为和亲只有那一个作用,遂打发公主们十来岁出嫁,早早去做满蒙亲善的象征。
当今皇上幼承帝位,长在关内京师,又深受汉学熏陶,他对待子女们的教养严厉得多,不像先辈们那样任孩子们野蛮生长。
有培养,自然有期望。
皇帝把女儿们好好养至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再行和亲,并仔细选上一干各有所长的官吏与陪嫁户,是希望她们将来有所造化的。
“欸——”哈斯听罢,想起那位没见过几次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人,原来是一位复杂的父亲。
这样的感叹转瞬即逝,哈斯更关注自己的‘大业’,她揪揪颈边的小辫子,苦恼道,“我知道路该往何处走,可有封关令堵在前面,我身为蒙古人,连带领族人踏上那条路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不能接触关外人,更遑论是学习技的,总不能偷偷把三公主的嫁妆户弄走吧。”
封关令是清廷为禁锢蒙古而设。
禁止蒙古人学习汉语汉字、限制蒙古人入关相交汉人等。
使生活在蒙古这片草原上的人如同他们放牧的牛羊,看似天高地阔,悠游自在,实际自己它们眼中所见只有永远的一成不变,也永不会想着改变。
毕竟没有哪一只羊会想着今日先不忙吃草,要去雪山那边看看。
哈斯不会天真到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撬动封关令,弄来医士和匠人,也不相信容淖能做到。
抱怨无意义,反而会让身份隐隐对立的两人陷入尴尬,她们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就好。
容淖以书闲敲手心,挑眉淡淡道,“你都能想到偷三公主的陪嫁户,没想到其他办法?”
“哦,你是觉得喀喇沁部离我漠北太远,让我换个人近处的人下手?”哈斯装傻充愣,“偷四公主是吧,她手段比三公主厉害多了,偷起来肯定作难。”
容淖轻哼一声,只盯着哈斯,似笑非笑不说话。
哈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哎呀行了!”哈斯往紫檀小几上一趴,蒙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我去给四公主道歉,去求她施以援手行了吧!”
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与扎萨克图部比邻而居,想搞点小动作很容易,不会轻易惊动监管各部不得私下往来的理藩院,确实是最合适的。
哈斯在自己胳膊上磨蹭好半天,心中安慰自己能屈才能伸,这才顶着炸毛的脑袋,抬头冲容淖讨好笑道,“哎,你喜欢华光璀璨的首饰是不是,我记得我额吉有几颗绿宝石,不仅个头大,色泽还十分纯粹。据那个买卖城的商人说,那些宝石与罗刹鬼女皇冠冕上所用的宝石是同一批开采出来的,我回去了让人送来给你。”
容淖一眼看穿她打什么主意,“不用我说合,只要你心够诚,四公主会帮你。”
四公主比哈斯更有野心也更坚定。
漠北再出一个女首领,于四公主而言是好事。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例最是显眼也最容易被取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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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虽从喀喇沁部取得了‘真经’,但她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喀喇沁部,请容淖偷偷给自己讲讲那些离她十分遥远的关内文字与经史。
她前十八年浑浑噩噩,立志太晚,若非容淖当日激她一下,她至今可能仍然不敢直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踏不出这一步。
逝去的十几年无法追回,她得另辟蹊径弥补一二。
比如说,开智。
哈斯现今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觉得读书习字能把自己变得更厉害,关内皇帝选出来的当官的都是要读书习字的。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哈斯才真正明白自己在追逐什么。
她渴望突破这混混沌沌的世道,成为清醒而坚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答应背地里教导哈斯,没有什么理由,愿教便教了。
不过起先几日,倒是常有一种突破禁令的隐秘刺激。
直到后来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容淖看着聚在抱厦描花样的侍女们,不经意想起了宫中的妃嫔们。
能入选宫妃的,出身不会太差,其中不乏有擅文精武的出挑女子。比如她的母亲通贵人,据说刚入宫时不仅艳冠六宫,还精通文墨,一手馆阁体不输举子。
可那些鲜活女子最终只是泯然众人,日常能做的不过三三两两扎堆刺绣消磨光阴。
从此容淖每每看见认真学文习史的哈斯,总免不了想起那些困在绣花针上的凌云壮志与永恒不见的山海月明。
哈斯如此幸运,她亦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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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转眼将进腊月。
容淖接到宫中传来的信件,皇帝让她回宫过年。
哈斯这才恋恋不舍收拾包袱,向理藩院报备之后,准备打道回漠北。
她来时不过一个小小行囊,归去却装了满满一大车。
全是三公主为容淖安排时顺手给她添置的。
“我算是沾你的光享受了过了何谓富贵窝。”哈斯金钗华裙自有英气逼人,却没出息地感慨,“塞外的公主府已是安逸至此,宫中肯定愈发豪奢,难怪人人都向往关内,可惜困宥封关令寸步不成行,也不知我此生能否去看看京师繁华。”
离别在即,容淖不扫她的兴,认真道,“待你袭爵,每岁年班自能入京。”
哈斯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真心实意道,“承蒙你不计前嫌,愿意提点我,来日京中重逢,我给你带最漂亮的宝石与最醇香的驼奶酒。”
容淖轻哼,“先把你上次说要送我的绿宝石拿来。”
哈斯讪讪一笑,猛地一拍马臀冲出去老远,回头高声冲容淖吼,“回去立马帮你偷!偷不到就当我没说!”
容淖目送她呼呼喝喝地跑远,回身与三公主行礼道别。
“这五十侍卫是我为你添置的,护送你进关后便会折返。”三公主笑意盈盈道,“一路平安,回宫替我向阿玛额娘磕个头。”
容淖谢过,启程回京。
寒日浅薄,三公主从送走容淖后,便一直坐在支摘窗前看庭中绿梅,透亮的窗纸衬得那张消瘦的面庞几无血色。
男人见状忍不住安抚她,“病才刚见好,这样长坐窗前又该倒下了。六公主自有她的命数,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三公主攥紧手指,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单薄的信纸上。
一封自关内而来,安排容淖归程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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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入关共有五个关口。
容淖一行准备走有‘上谷之咽喉,京师之右臂’之称的独石口入京。
几年前皇帝自独石口亲征挥师漠北伐噶尔丹回来后,容淖曾听皇帝说起过独石城中有一精巧的独石庙,庙中有四大景——无梁殿、无孔桥、无影塔,无耳钟。
其中尤以无影塔最为机巧,据说天晴之时,从日出到日落都不会有塔影投于地面。
容淖慕名已久,早想要亲自一观探其究竟,难得有个机会。
是以回程路上心情不错,哪怕雪路艰难,她上路后第四日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每日依旧能沉静自处。
甚至例行五日一封去信给宫中报平安时,顺便弄出了点新玩意儿自娱自乐,消磨难捱光阴。
她在洗笔时发现可以用笔尖残墨混水在笔洗内壁作画,色泽亦浓亦浅,静置晾干后自然若静湖之缘,群青天成。
因为不同品质好坏的墨条,残墨挂壁的效果不同。
为此,容淖特地大张旗鼓要走了随行所有人的墨条。
当然,多数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并没几个人携带这种华而不实的物什。只有侍卫们带了两块,以防中途传信用到。
“这些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贵人,没受过俗气沾染,于风雅之道上是有些心思。”扎营时,几个身着三公主府侍卫服的护卫暗中嘀咕。
有个心思深些的忍不住问,“头儿,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何必借故弄走我们所有人的墨条,这是想切断我们传信吧。”
“她若真发现了什么,应该设法弄走我的武器。”被唤作头儿的络腮胡男人不以为意道,“墨能写字,炭能写字,血也能写字,有什么区别,别疑神疑鬼吓唬自己。你只要想着完成主子的交代,回去后你我便能过上富贵日子就成。”
进关的路差不多百里一驿,喀喇沁到独石口设有三驿,车队在没膝暴雪中每日顶多行进二三十里。
这日天气愈发恶劣,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车队的护卫首领请示容淖,称明日恐有暴雪,不便成行,或会困顿几日。询问能否多赶一段路,最好今日能绕过前面这座矮山,到围场厅去扎营,图个心安。
容淖颔首同意。
暮色四合之时,车队还在矮山脚下,预计要再行一个时辰方能出山抵达围场厅。
在护卫统领的吆喝下,众人歇了口气,顺便准备赶夜路要用的火把。
正是忙忙乱乱避风生火之时,兵戈声突起。
一阵箭雨过后,打山上冲下来一群壮汉,手提弯刀舞得虎虎生威,见人便砍,转眼地上便横尸二三十名侍卫,那群刺客却几无伤亡,在刀光剑影中越战越勇,呈包围之势直逼容淖的车驾而来。
护卫统领见状毫不恋战,连忙集结人手护住容淖的车驾朝杀机最薄弱的西向突围。
终于突围成功后,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刺客,一行人只能慌不择路往前跑。
眼看将跑出矮山范围,至在一处拐角时,一直被护卫们护在中心的车驾里突然传出尖利哭嚎。
紧接着,马车车门自内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疾驰的马车上滚落,狼狈扎进深雪中,溅起一路白屑。
众人皆是一惊,忍不住朝大开的车门张望。
容淖手中握着三眼铳,秾艳眉目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平静道,“少些拖后腿的,速度更快。”
护卫们恍然,她这是用火铳逼两个大宫女跳车了。
一时间,车队内的气氛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凝滞。
络腮胡的护卫统领深深望了车内尽显高傲的女人一眼,高声喝道,“加速!”
至于那两个宫女,公主舍弃的累赘,旁人自不会再带上她们。
木槿与云芝见车队疾驰离开后,立马收了哭嚎。借由地利优势遮掩身形,赶在追杀的刺客到来前,按照容淖所说,直接一头扎进路旁矮灌木处的深雪中隐匿。
果不其然,那些刺客只在意追逐前方车驾,根本不曾留意周遭。
待声响断绝,二人才哆哆嗦嗦从雪里扒出来。
木槿抹了把睫毛上的冰渣子,带着哭腔道,“公主让我们先逃,说她自有应对之法,究竟真的假的?”
云芝抿唇不语。
给不出答案。
过了片刻,缓缓道,“按公主所言先去围场厅,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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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穷追不舍,容淖一行狼狈向西逃窜数日,期间被追上过两次,护卫队折损过半,仅剩二十六人,从装扮来看,活下来的多是公主府的侍卫。
这一路上还零星遇上过几个牧民,他们没来得及求助,人家见势不对,远远打个照面便赶紧跑走。
护卫队只得先行乔装身份扮成普通富户,再从自己紧巴的人手里挑出两人绕开追兵往独石口守兵送信求救。
络腮胡的索统领询问容淖是否要顺便往关内宫中去信,并向她解释舍近求远求救的原因。
“此处虽离多伦诺尔更近,但那些刺客使弯刀,弓马娴熟,对冬日草原作战也甚是熟悉,一看便是蒙古人。咱们无法确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部族敢对皇族下手,索性都不要轻信,直接求助关隘守军更为稳妥。”
容淖病得昏昏沉沉,深以为然,拖着病体提笔写了封信,简单说明自身境况。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送信的两人迟迟未归,也不见有守军来救。
一行人被追杀得已出了独石口守军能涉足的范围。
趁着难得的修整间隙,索统领沉声同容淖商量,“咱们索性再往西去一段,届时可再向张家口守军求救,走张家口入关。”
折腾了快一个月,容淖的风寒硬生生拖好了,整个人却依旧蔫巴巴没什么精神,表示自己不懂关外地形,让索统领全权做主。
九日后,又是一场厮杀。
终于全歼追兵。
护卫队也减员至九人。
容淖从质朴的木色车窗望出去,目光掠过雪地里的断臂残肢,遥遥落在远处于飘雪中时隐时现的金色塔尖上。
“进察哈尔了,再走该到多罗特部了吧?”她问。
先前御营驻跸的察哈尔地区也有类似景色,白桦雾凇,银装素裹。
“是。”索统领从始至终一直护在容淖左右,听她能辨出方位先是惊诧莫名,循着她目光望去,又立马了然。
区区一座小庙塔尖能用上镀金,放眼整个蒙古也只有‘深受皇恩’的察哈尔部喇|||嘛有这份手笔了。
昔年察哈尔部虽在太||宗时期早早降清受亲王爵,实则自负黄金家族血统,一直不太安分。
先帝时期,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八年不进宫年班请安,甚至连先帝葬礼都不参加。后被下狱盛京,改其长子布尔尼袭爵。
布尔尼为父不平,对朝廷愈发仇视。趁朝廷平三藩时趁火打劫,联合周边两大部落举兵反清,被朝廷调科尔沁漠南蒙古军队讨伐,布尔尼战死,察哈尔部二度降清。
朝廷接了降书,却对察哈尔这种反叛之心不死的部族再难信任,遂对其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改。
大力推崇和引入黄||教,崇释以制其生便是整改政策之一。
规定‘三丁抽一’去当喇|||嘛,喇嘛不能娶妻,亦不参加劳作。
朝廷为此特地从战后不太充裕的国库里拨出了大笔银钱进察哈尔修筑寺庙,并设粮庄,供养喇|||嘛。
是以察哈尔部寺庙林立,喇|||嘛众多。
用皇帝原话来说,佛教之兴,使人迁善去恶,阴翊德化。
但此举究竟是善是恶,是苦是甜,各自心中有数。
索统领视线落在那镀金塔尖上,目色幽幽,“公主,今日除夕,不若我们去那小庙借宿一宿吧?”
“这就除夕了。”容淖挑眉,“我们后面的尾巴不知扫得干净不干净,新年大节的不去给人惹祸了吧。”
“不妨事的。”索统领看似劝说实则强硬做下决定,“属下让人前后都探过,未见可疑之人。再说兄弟们上路快一个多月了,人困马乏,是该舒展歇歇,明日好精精神神的转道护送公主入关去。”
最终一行人去了前面金光璀璨的小庙借宿。
奔逃月余,容淖很累,可她睡不着,自从发现进了察哈尔后,她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思索。
寺庙寂然,只剩风雪敲窗,容淖却从这份暌违已久的安宁中觉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索性起身离开厢房。
容淖漫无目的在檐下走着,能感觉到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
这一个多月,她对这种看似保护实则监视的目光太熟悉了。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索统领。
不知不觉循着来时的记忆走到寺庙大殿。
里面灯油滚炙,煌煌如日,却只有一个矮小身影在佛前蒲团上跪着,面前摊着本书。
小沙毕似乎被容淖的脚步声惊到,急慌慌回头。
看清来人后才浅浅松了口气,不太好意思地冲容淖笑,露出一口没换齐的牙。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容淖用蒙语轻声问,宫里的皇子公主皆能掌握多门语言,总被皇帝数落不务正业的九阿哥最擅此道,不仅掌握的语言种类最多,还会根据俄文与拉丁文创新满文。
“嗯,我要背完经文才能睡。”小沙毕迷迷打了个哈欠,答得有些羞赧。
容淖了然,“被罚了?”
“没有没有!”小沙毕正色解释,“是我想早日背下经文,早修来生。”
黄|||教能在蒙古迅速传播,与它宣扬的宿命论不无关系。
——既视层层盘剥带来的苦难为命运安排,反对抗争,主张诚修来生。
如此愚民,王公贵族自然欢迎。
而普通牧民则因黄|||教亦主张贵族‘好生戒杀’,对平民仁慈,觉得看见了改天换地的希望,同样对其推崇备至。
都认为自己是受益人,因此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任由黄|||教扎根生长。
没料想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容淖呼吸一窒。
小孩儿的眼黝黑明亮,笑微微的写满对来世所有美好憧憬。
过了片刻,容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天太冷了,早些回去休息,我走了。”
小沙毕贴心叮嘱她回去时避着风雪。
容淖站在大殿门外阴影处,眼见是高耸璀璨的塔尖,耳边听着磕磕绊绊的诵经声。
直到小腿冷得麻木了,才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厢房。
第二日,天色微明,容淖从混混沌沌中被人吵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粗噶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容淖本是和衣而眠的,惊醒后立马翻身坐起,把三眼铳带上,谨慎把门打开一条缝观察。
以索统领为首,一行九人直奔她所住的厢房。
容淖扣在门扉上的手握紧一瞬,在他们走近时,主动推开房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淖面色微变,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死死盯着他们身上的血迹,以及手中鼓囊囊的包袱。
提包袱那几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格外兴奋,一步一甩,弄得里面金银相击作响。
“公主醒了。”索统以前所未有的随意腔调冲容淖扬扬下颚,笑容意味深长,“正好咱们该上路了。”
容淖目色冰冷,“这是不打算藏了?”
“公主心中有数就好。”索统领拉长声音,不以为意道,“听说那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脑子发昏犯下大错,竟派刺客谋害公主,故意半追半放,欲逐公主入多罗特部自投罗网,好生折磨一番。”
“我们一干兄弟俱是舍命护主,可惜天不垂怜,被追杀至察哈尔边境时,不甚暴露身份。这地方的人身有反骨,又念旧仇,恨朝廷与皇族入骨,趁公主安置在一小庙中时,连夜血洗小庙,杀害了公主一行与庙中四十七名大小僧人,并以烈火焚之……”
容淖静静听罢,怒极反笑,“昨日你要求来寺庙修整,还没见人,便已经在想要他们的命了?”
索统领眯了眯眼,觉得这位公主临死之前还在为一些名姓不具的贱种讨公道十分滑稽,看高高在上的公主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很有趣,男人用逗弄猫狗的语气轻慢道,“是又如何,公主你待如何?早修来生,早修来生,先死方生,我这是帮他们啊哈哈哈哈……”
连带着后面一群护卫也跟着笑得猖狂。
容淖冷冷注视着这些人,裹在狐裘下的手刚动了一下,便被索统领用带鞘的刀按住。
“同样的招数耍多了便不灵了。”
“不是火铳。”容淖寡淡道,“但比火铳更能要你们的命。”
索统领微怔,将信将疑。
容淖嗤笑出声,扯下腰间荷包扔到众人面前,松开的系带处露出黑黢黢的物什,她不咸不淡道,“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要走你们这些劣等墨条是为了在笔洗上作画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望向容淖的眼神游移不定,恶意愈发明显。
容淖不慌不忙,毫不留情讥诮道,“你家太子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能随机应变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弄出一批刺客故意把我往多罗特部方向逼,任谁得知我此番遇袭都会认为乃巴依尔恶意报复所致,包括身处其中的我自己。”
“实际上,你家主子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让我中途死在察哈尔,然后由一个公主的死亡再度挑起朝廷对察哈尔的怒火,让朝廷发兵察哈尔。”
容淖条理分明道,“我猜,届时太子会暗中力推大阿哥挂帅吧,最好再让明珠随军督运粮草。”
明珠有明相之称,是大阿哥的坚实拥趸。在裕亲王亲征噶尔丹那一战里明珠因未及时追击噶尔丹被连降四级,直到两三年前,御驾接连两度亲征之时,明珠随从大军督运粮饷,叙功官复原职。
前几年稍见颓势的大阿哥因此又重整旗鼓抖擞起来。
太子对这相辅相成的两个人可谓恨之入骨。
“你家主子早和多罗特汗暗中有勾结,赠送金银无数,说到底,那些钱正是大阿哥的买命钱。料想他们原本是计划让多罗特汗故意在临近的察哈尔地唆使引乱,让朝廷误以为察哈尔再次叛乱。”
“这种不大不小的战事最适合积累战功,大阿哥正是以战功封爵郡王,成为光头阿哥里头第一人的,他如今正想更进一步,肯定会主动请旨北上平乱。一旦朝廷发兵,必然会联络刚和谈成功的多罗特部与其两相夹击其中的察哈尔。战场上刀剑无眼,背后盟友或许比当面的敌人更危险。”
容淖笑意嘲弄,“他们本来计划得很好,可因为我无意中废了巴依尔,令多罗特汗猝不及防陷入内斗,慌了手脚,无力再兼顾筹谋引乱察哈尔。他只能临时调整计划,打算弄出一场‘顺理成章’的意外,逼得察哈尔不得不乱。”
一个公主莫名其妙惨死察哈尔,不管背后原因为何,察哈尔肯定要流不少血才能平息朝廷怒火的。
不会有谁愿意束手就擒做倒霉蛋,左右不过一死,不如一搏,察哈尔可不得乱。
容淖说得越细致周密,索统领一干人等心下越是惊惶不安。
他们不过是专为主子做脏事的狗,让咬谁咬谁。
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何做事容不得他们置喙。
可不容置疑与不知情是两回事。
陡然得知这桩足以让他们全家陪葬的皇家秘辛,众人皆是心神俱震。
索统领定定神,勉强挤出个冷笑,恶声恶气道,“说墨条,你究竟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谁让你废话了!”
容淖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自喀喇沁出发,路上我给宫中去过三封信报平安。第四封信是遇袭后写的,不知你们有没有替我送进宫去。”
容淖答应留在公主府小住时,特请皇帝许她回宫前每隔五日一封信入宫问安与报平安。
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还是允了。
父女两心知肚明只是不点透,问安什么的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用这般紧密的联系震慑心怀不轨的太子,让他忌惮。
“我送去宫中的书信你们肯定都细细检查过,手里说不定还有誊抄件以备万一,你们不妨看看我那几封信的第二行、十行、六行的最后一字写的什么。”容淖好心解释,“二月十六是我生辰。”
护卫们面皮发紧,索统领顾不得那么多,僵着脸从手下那里拽过一只包袱,粗鲁翻出誊抄信件,飞快检视过去。
“东、宫、杀……”
四封信的二、十与六行的最后一字一模一样。
索统领面色大变,几乎把几张薄薄的信纸捏碎,咬牙问,“你怎么动手脚的?”
容淖慢吞吞踱去房中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后方慢条斯理地答,“也没什么,只是让墨脱胶,令字易散,无法长久保存罢了。”
索统领头皮发麻,他是个粗人,却也知晓贵重的墨条价值千金,可保千年不腐不散。劣等墨条没有这等效用,平时写个东西放久了便容易花。再加上被刻意处理脱胶,烟灰不再凝固,字迹更加不易留存。
索统领惶惑恍惚,截至昨日入察哈尔之前,他们为了把‘巴依尔谋害六公主’这一出戏唱逼真,也是为防沿途有牧民发现异状今后会暴露给前来调查‘公主之死’的朝廷官员,一路上待这公主都以正常侍卫对待主子的态度,恭恭敬敬。
哪怕在侍卫队几次‘浴血’,死得只剩他们自己人后,亦丝毫不敢露出端倪。
可……
不知何处漏了陷,这六公主竟然从上路开始便在防备,甚至早早留下后手。
算算时间,那几封信肯定早送到了宫中皇帝御案。
一旦六公主身死塞外的消息传回京城,父女一场,皇帝必定翻出她身前痕迹缅怀一二。
索统领呼吸发紧,哪怕这次侥幸,时间尚短,字形未散,下一次呢?
今日正月初一,六公主生辰在二月十六。
两个半月。
这种脱胶墨汁写出来的字肯定撑不到二月十六。
万一六公主生辰当日,皇帝悼念爱女,再把信件翻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若只有一封信上有暗语,还可以让主子想办法掉包。
可是每封信上都动了手脚,掉包四封信太明显了,最后怕不是自投罗网。
他们兄弟这一次算是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容淖坐在案前,抿着隔夜茶水安静欣赏索统领一行变幻莫测的脸色。
良久,索统领终于涩着嗓子强装镇定开口,“公主既知我主子是谁,那便该知道,他在宫中比宫外有手段。”他把誊抄件用力一团,恨声道,“只要我这边消息传入宫中,这些东西怕是不能过夜。”
一番话不知是意图压制容淖的气焰,还是安抚手下人。
“什么手段?藐视君威使唤乾清宫的人?还是堂堂储君亲自去众目睽睽下做鸡鸣狗盗之事?”容淖似笑非笑,“那你不如祈求天降惊雷,令乾清宫走水把那些信件烧个一干二净,反正从前朝至今,宫中三大殿没少受灾天火。”
索统领噎的说不出话,容淖乘胜追击,悠然笑问,“我那两个宫女没死吧?”她自问自答,“肯定没死,留着她们可以作证我遇袭时的情状。算时间,她们这会儿该到宫中了吧?”
索统领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瞪大眼,“你故意赶她们跳车?”
容淖不答,只慢悠悠道,“她二人都是乾清宫出来的,在皇上面前是熟脸,有个家中还有官身算是体面,不知你那千般手段的主子能否一次在宫中处理掉两个旗下女?”
索统领眼前发黑,底气骤然泄去大半。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把柄。
这还只是六公主摆在明面上的车马。
她既早有察觉,没准儿还留有其他手段。
他不傻,知道自己现在若敢动这六公主一下,他的主子就得‘挨一刀’。
主子破一点皮,他们这群人以及家中老小都不得好死。
索统领面色青白变幻,一时定不下主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偏偏这六公主是当众说出那些蝇营狗苟以及心思算计的。
他手底下的人这会儿已如油锅下水,炸得一塌糊涂。
性命攸关,性子急的恨不得抓耳挠腮,“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弄啊?”
这六公主现在是个烫手山芋。
把人杀了,太子一旦暴露他们必死无疑。
不杀,坏了太子的谋算,他们亦无法善终。
“头儿,要不我们跑……反正这草原上天高地阔。”有胆小的出馊主意。
立马有人反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儿老母不要了?再说,你当这莽莽草原谁都能活得下去?当一辈子流民?”
“都闭嘴!”索统领脑袋嗡嗡的,暴呵一声把人镇住。他在一干手下面前威势足够,众人偷偷交换个眼神,哪怕仍旧心中惶惶,也逐渐安静下来。
索统领深吸一口气,走到容淖面前长施一礼,低声下气道,“公主与我家主子兄妹一场,既然现在点明,应是不想与我们主子当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请公主原谅卑职等方才粗鄙无礼,指条明路。”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他一个小小侍卫能够掌控。
身在塞外,他不仅暂时无法请示主子示下,还受制于人。
他拿不了主意,也不敢拿主意。
索性让别人来做决定。
容淖定定看他两眼,慢条斯理掏出三眼铳,在众目睽睽下以厚重金属手柄砸他脸上。
她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显得多粗鲁,却是用了十足狠劲,几乎立时,那张左脸比右脸肿了一圈儿。
索统领能屈能伸,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维持谦卑告求的姿势。
倒是他手下几人神色莫名,有人还哀哀低喊两声“头儿”,想冲上来,被他摆手制止。
容淖掏出帕子,无视屋内诡异压抑的气氛,细致擦拭三眼铳手柄,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昂着下巴睥睨开口,“送我回京,我与太子的事,我只同他说。”
索统领低眉顺眼应喏。
确实得主子们自己解决。
包括那几封信。
这世上,唯有六公主自己活着去要回那几封信,方不至于引出风浪。
得到索统领的应承,容淖冷着脸进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背过人后,她悄无声息舒了口气。
她若当真身死,皇帝岂会不知她命丧何人之手。
换句话说,皇帝若真想给她讨公道,无须任何证据。
而太子那里,他都敢妄起兵戈残害兄长了,再杀她一个小小公主不过添头。
她故意留下那么多把柄,从一开始便只为了在关键时刻辖制这群亡命之徒,为自己争取喘息甚至反杀的机会。
也只有不明宫中风云变幻他们,才会被她暂时唬住。
在入关之前,他们之间该有个了断。
-
一行人再次冒雪上路,往张家口入关。
不同的是,这次容淖坐在马车内气定神闲,换外面的人寝食难安了。
索统领是个识趣人,会看碟下菜。
他知道现在惹不起容淖,便牢牢压住一干心思各异的手下,唯恐他们哪里冒头凭生事端。
可男人在面对一个紧扼自己喉管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姑娘时,起先或许会畏惧一时,绝对不会龟缩一世。
特别是这一群顶风冒雪赶路辛苦多日的男人,本以为能靠这一趟赚得荷包满当,结果事与愿违,钱没到手,命也可能难保。
心中躁意攀至顶峰。
休憩时间,他们忧心忡忡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之言与刻意拱火交杂。总之,每一句都可能滋长兽性与恶意。
这一日夜间扎营,众人生火造饭时,容淖独自倚在车中发呆。
车门突然被人敲响。
容淖以为是索统领来给她送饭,开了门闩。
映入眼帘的却是年轻男子还算出挑的一张脸,面庞须髯修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像奔波劳累多日的粗糙模样。
年轻男子捧着一盘滋滋冒油的烤肉不请自入,壮实的身形突兀塞进狭小的马车中,有些压人。
容淖眼皮一跳,明白这是一种试探。
“公主,我来给您送饭。”男子笑得眼眉璨然,仿若邻家少年,“从牧民手里买来的新鲜羊肉,您看看可合胃口。”
容淖慢吞吞握起那把用来分肉的小刀,指着烤肉边角,皱眉问,“脏的东西也呈上来?”
年轻男子闻言眸中暗光一闪,立刻低头凑近些去。
容淖趁机发难,手中小刀毫不留情刺入那人颊肉。
“嗷——”一声哀嚎响彻营地,把原本竖着耳朵听车内动静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飞速聚去车旁。
容淖正拔刀扔出车外,殷红鲜血溅了她满手满脸。
“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看都懒得看。”容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挨个打量过那几张惊怒交加的脸,笑意未达眼底,“偏你们要争着来我眼前露脸,也不是不行。”
人群中的索统领呼吸一窒。
摸着还未完全消肿的左脸,心中悔意翻涌。
他不该因为那一点私心放任手下兄弟动这个歪脑筋的。
眼前这个不是能随意能用贞洁拿捏短处的普通的姑娘。
莫说她没中‘美男计’,她就算中了,那又如何。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这位公主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阿猫阿狗,若就此让她记恨上了,以这位的心思手段,回到京中就算肯太子饶他们,这位也不会轻易放过。
得不偿失啊。
“公主,是卑职手底下的人昏了头。”索统领硬着头皮上前,蒲扇大掌扇开那捂着脸哀嚎不止的男人,讨好道,“这一路上尽顾着赶路了,一个个累的眼睛发直莽撞得很。实是委屈公主随吾等粗人受奔波之苦了,公主有何要求可以提,吾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只要公主能消气,莫跟吾等不分四六的愚人计较。”
容淖冷笑一声,“当真?”
索统领保证,“不敢诓骗公主。”
“记住你的承诺。”
闹闹腾腾一番,等心事重重的众人睡下时天已黑尽。
容淖歇在自己的马车上,这架马车不是华丽阔大的公主舆车,是当时索统领一行带她佯装逃命时随便置办的,空间狭小逼仄,唯独暖衾软枕还算安逸。
可再舒适的马车连续待上一个多月也会如同牢狱。
容淖睡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睁开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病了,大抵是上次的风寒没断根。
她摸摸滚烫的额头,并未声张,撑着身子翻出两粒药丸咽下。
车内物什都是当时从舆车上搬下来的,一应俱全。
在药性的作用下,她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即将坠入梦乡时,倏地听见一声尖哨划破寂静冬夜,紧接着是巡夜的人几声大吼,“夜袭,有人夜袭!”
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人吼马嘶,兵戈交击的锵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容淖勉强支起身,小心掀开车窗一角,打算依据形势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待在马车里,还是下车找地方躲起来。
“公主!”
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正趁乱悄悄往马车靠,冷不丁捕捉到车窗内的小动作与少女沉静的半边面庞,急忙低喊一声,表明身份,“公主,我们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特地前来救驾。”
容淖透过窗缝,迷蒙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缓缓吐出记忆里那个已经褪色的称呼,“章翼领?”
“有人摸去马车边了!”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章翼领根本没来得及回应容淖半句,便被一把虎虎生风的大刀缠住。
他回身以长刀格挡,奋力砍退来人后,直接跃上马车把容淖扯下来,拖着容淖猛冲十余步,将人托上马背。
“公主,得罪了。”他粗喘一声,翻身坐到容淖身后,调转马头猛冲出交战正酣的营地,路过伤亡惨重的同伴时,大呵一声,“走!”
他的同伴们似乎完全不是索统领等人的对手,闻言纷纷找准机会脱身。
容淖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高热再加上风寒药的功效,马儿没跑出几步,她整个人便意识不清地歪过去。
右手却一刻也未从三眼铳上移开。
她本能防备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
哪怕章翼领事先已表明了身份,可她不会轻信。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早该回东北了才对,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附近,又恰好救驾。
索统领那群人对她而言也十分危险,这群人同样不简单。
“人在前面,快追!”
索统领等人见容淖被人劫走,不再恋战,二话没说直接上马拦截。
能被储君选中做脏活的人,旁的不论,身手是个顶个的好。
哪怕刚遭遇过一场夜袭,他们依旧以最快速度整合队伍,穷追不舍。
容淖被带在马上跑了小半夜,身下马儿负重踏雪行进累得直哈气。
后面不时传来殒命前的绝望凄嚎。
大抵是章翼领押后的同伴被索统领等人追上,不敌受戮。
容淖被连声哀嚎惊得稍微清醒了几分,半梦半醒哑着嗓子问,“不救他们吗?”
先前章翼领带她冲出来时,击退沿途阻碍的招式迅猛,料想身手应该不弱。
章翼领默然一瞬,“救不了。”
男人声音被飒飒雪风撕得破碎,仿若从天边传来,“此行的兄弟都是自愿来救驾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容淖恍然间觉得自己听岔了。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为何在此处?”容淖没有精力兜圈子,有气无力问得直白。
章翼领后知后觉品出了容淖的不信任,余光扫见容淖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强忍悲痛尽量详细讲述以打消她的怀疑,免得一不留神捱她出其不意的冷枪,那才是真冤枉。
“三月万寿节打牲衙门要往宫中进贡一批玉带海雕,打牲丁在黑龙江和吉林没抓够数。总管大人遂命属下把贡品送去御营后,顺路西行,带人往漠北与漠西交界的山脉去一趟捉几只品相好的回去,玉带海雕爱在那边繁殖,黑龙江过夏。”
“吾等返程路上途径察哈尔,正好撞见有人焚毁庙宇。”章翼领道,“属下以为是贼人作乱,欲让手下去禀报当地理事札萨克,却意外在人群中认出了公主……”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本该待在富贵窝里打滚儿的高贵公主莫名出现在察哈尔边境,还与一群杀人放火,看起来同亡命之徒没两样的人待在一起。
那群人貌似还对这位六公主十分恭敬,俨然是忠心随扈。
章翼领的下属几乎都认定六公主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劝章翼领莫要多管闲事,闹开公主的丑事保不准会倒大霉。
唯独章翼领坚持认为六公主一行状态不对。
他出身京师,见识过八旗贵女出门的排场。堂堂公主就算在私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不可能连个丫鬟都不带。
独身与一群大男人同行,诸多不便。
双方没法说服彼此,商量一番,最终选择了个折中做法。
暂时不必惊动察哈尔的理事札萨克。
只由他们自己的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护送贡品返回打牲衙门,章翼领则领一小队人偷偷跟踪,探明六公主一行人究竟有没有猫腻。
若果真发现猫腻,再去理事札萨克处搬救兵。
打牲衙门里的人常年在林海雪原穿梭,为皇家捕猎最神骏难缠的猎物,飞禽走兽可比人更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奔逃。
是以别看他们个个身手普通,却练就了一身极高明的追踪与隐匿功夫。
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他们跟了五天。
见六公主一行径直往张家口去,路上风平浪静。
有沉不住气的人自觉得到验证,提出该折返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了,章翼领也动摇了,答应明早返回。
结果,当日夜里,那群人现了原形。
晚食时分发生的事章翼领一行隔得太远没能探听仔细,只知道扎营地里爆发了争执,见了血。
最终结果是六公主暂时压制住了那群人。
他们勉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心中打鼓。
六公主与那群恶徒双方气焰此消彼长,明显并非正常俯首帖耳的主仆关系。
正当犹豫该不该去找当地理事札萨克求助时,轮值探听消息的兄弟急报。
那个被六公主伤了脸的男人大半夜与另外两人鬼鬼祟祟说了半天话,一直在往六公主马车里张望。
蠢蠢欲动。
都是男人,龌蹉心思一眼洞明。
甚至连晚食时的风波缘故都顺带猜出了七七八八。
容淖从章翼领细致的讲述中理清了来龙去脉,奈何头脑昏沉得厉害,她张张口想说什么,章翼领突然猛抽马臀加速,凶猛的‘白毛风’迎面袭来,裹挟得她如孱弱浮萍,眼皮完全睁不开,意识溃散,软绵绵陷入昏厥。
再度睁眼,容淖迷迷瞪瞪发现自己处境很诡异。
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男人油臭的羊皮袄子,蜷卧在死去的马腹里,借着马儿已经僵直的尸体取暖遮风。马儿腹部中了两支箭,动物鲜红的血液流到她身边,与她散乱的发丝搅在一起,黑黑红红交杂着被上面一层白冰覆盖,冻结出诡异的痕迹。
容淖费力抬头,万幸头皮没被冻住。
她缓慢半坐起身,发现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冰河上,仰面朝天躺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剥了外衣,木僵僵的,约摸早已断气。
另一个……
容淖认出那是章翼领。
她没办法砸碎冰层扯出冻扎实的头发,只能奋力从马儿尸体上拔出一支箭,削断那几股头发,跌跌撞撞挪过去。
正要试探章翼领是否还有生机,男人沉沉呼吸一口,掀起眼皮露出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你怎么样?”离得近了,容淖发现他身上血腥味异常浓重,灰黑的貂皮冬衣湿漉漉的,她下意识掀开想检查他的伤口,结果看见了细微蠕动的一片白白红红。
一道狰狞刀口从左至右大喇喇敞开,让他像个破口的烂袋子,肠子顺着往外流。
容淖眼瞳微扩,抑制不住干呕两声,抖着手扯下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冬衣,要去捂他伤口。
“没用了。”章翼领声音很轻。
容淖还是不管不顾按了上去。
然后问,“你的火镰和药放在哪里了?”
他们这些在外行走的人,肯定会随身携带这些物什。
章翼领似乎累极了,微不可察的摇头表示不必,气息奄奄交代,“公主,打牲衙门的人除我以外都死了,我也无力再护送你往安全的地方去。你的高热已退,带上我的行囊,自己沿着这条冰河一直走吧。最多两日,可至丰川卫,那里的道台是个忠正之人,让他调兵送你回京……”
容淖不吭声自顾四处翻找,终于在马鞍边掏出一个皮囊,隐约能闻到里面苦涩的药气。
她抓起一瓶外用伤药往章翼领腹部伤口上倒。
药用完了,血依旧没止住。
她丢开药瓶,试图在皮囊里再翻找出更强劲的伤药。最终却是攥着皮囊,无力跪坐在原地,整个人钝钝的,像因过度收紧而崩断的弦。
章翼领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在那个脏兮兮的皮囊上,再次开口,“里面有洋金花,我们用来放翻羽虫用的,你带着上路,以、以防万一。”
容淖愣了片刻,这次没再忽视他的交代,闷不做声掏出一个油纸包。
章翼领见状,似乎终于觉得心安,眼皮缓缓耷拉下来,无声无息等待生命的终结。
容淖看得喉头发紧,没话找话,“你眼睛那么红,是喝了洋金花吗?”
原本悄无声息像个死人的章翼领闻言好像笑了一下,唇角却只能勉强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他睁开眼,像是突然被勾起了谈兴,精神头竟然比先前好上两分,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我们兄弟没出息,和鸟兽羽虫打了半辈子交道,从未正经上过战场,握着刀对上活生生的敌人不一定敢砍,喝一点洋金花汤可以壮血气,生胆气。”
容淖心间发梗,这群人马上死绝了,她不觉得他们还能算计自己什么,终于道出一直滚在口齿间的问题,“你们明知艰险,为什么要来救我?”
如同章翼领自己所言,他们是打牲衙门的人,安安生生供给皇家贡品便能得到应有的赏赐。
救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必强出头。
“我们都是皇上与朝廷的兵,而你是皇上的公主。”
只是在打牲衙门蹉跎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配也只能与鸟兽羽虫为伍。
可他们始终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那句黄口小儿都知道的话。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不过,比之我那一干兄弟的赤诚,我多一点私心。”章翼领目光落在容淖身上,平静悠远,像是看她,又像是在越过她在看遥不可及的远方。
容淖怔怔然与他对视,不明所以。
她不懂章翼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为何有那样深浓的失望。
直到她从章翼领口中听见牛头不对马嘴的下一句,“听说你的狗死了,很可惜。”
狗!
容淖灵台一清,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章翼领去她帐篷外请罪那回的情形,先时周全恭谨,后又莫名失魂落魄。
中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除了,飞睇冲到门口冲他狂吠。
他认得飞睇!
不,飞睇多半时间养在皇宫,准确来说,他应该是认得出飞睇身上穿的小衣裳。
那繁复到夸张的颜色与盘扣。
容淖记得,哪怕时隔多年,简亲王福晋也曾在见到飞睇的小衣裳时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小佟贵妃之手。
难道是他?
简亲王福晋曾三言两语提起过的,那个小佟贵妃未入宫前定下的未婚夫。
应该是他。
容淖忍不住仔细打量章翼领。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应该与小佟贵妃年龄相差不大。
可他这张沧桑面庞看起来与小佟贵妃像是两代人。
不知是关外霜寒催人老,还是岁月待他格外刻薄。
“你可真机灵。”章翼领从容淖的打量中意识到了什么,费力牵出一抹笑,他问,“宫里的日子什么样,孩子能这般机敏?”
根本不需要容淖的回答,他又自顾自低语道,“我夫人也给我生了一对女儿,她们不如你灵透,最爱疯打疯闹,有时却又十分贴心,惦记我在外趴雪窝子捉羽虫,亲自下厨给我做肉干,烘得像木柴,难吃得要命。”
喃喃自语间,他突然没了声。
容淖心头一跳,连忙凑上去查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只是不知为何不再说话了。
天上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扑簌簌飘雪。
章翼领仰望那抹纯白。
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余年前那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
那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突然成了遥不可及的贵妃,为防瓜田李下,宫中贵人猜忌,他不能待在繁华京城了,不能去宫中当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了,不能由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了。
父母决定送他避去关外打牲衙门,并用最快速度为他娶了一位妻子。
妻子贤惠温柔,心甘情愿随他迁居苦寒塞外。
可他的心里充斥了太多委屈与不能宣之于口的愤懑,对待妻子不冷不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离京前夕,他浑浑噩噩,父亲带他出门跑马散心。
无意捕到了一只前爪受伤的小白狐狸,巴掌大的小东西,杀了取皮嫌麻烦,放走又有点不甘心。
总之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
最终看它长得可爱讨喜,还是决定带回去养着。
他没有逗弄狐狸的好心情,仆人们自然也不上心。
离京那日,父亲让他去看看那只小狐狸。
短短几日功夫,小狐狸消瘦了一大圈,前爪的伤势愈发严重,估计往后治好了也会瘸腿。
在小狐狸怯生生的注视下,他下意识去顺小狐狸打结的毛发。
父亲问他,要不要把狐狸带着一起上路。
他直接拒绝。
若是可以,他不想带任何有关京城的东西离开。
但不可能。
只能尽量少带。
父亲却一反常态,强势要求他一定要带上狐狸。
“当你拥有一样东西而你不知珍惜时,你已犯下两个错误。”至于哪两个错误,父亲没点透,只指着小狐狸说,“北上路远,闲暇时仔细想想答案吧。”
章翼领终于再次开口,说起那只小狐狸的伤势与打牲衙门平淡安然的日子。
他的宅邸位于江边,他喜欢坐在江边垂钓发呆,看平静的江面被那灼目金阳肆意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日忘了时辰,妻子与邻居夫人出游时顺便亲自来给他送饭。
他坐在树下,看着妻子与邻居夫人说说笑笑,眉眼飞扬。直到与他视线相触,那笑容突然变得拘谨不安。
他用冷待塑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
那一刻,他模糊知道自己犯了哪两个错误。
——该爱的没有爱,还剥夺了她被别人爱的机会。
她又没有错,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他也没有错,他已被委屈对待。
被权势压成了战战兢兢的废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自那日后,他用父亲的话鞭策前行。不敢辜负别人,更不愿辜负自己,放任那份陈年的委屈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开始认真当值,三十七岁升任打牲衙门四品辅堂。用心与妻子举案齐眉,养育两个伶俐女儿。
那个曾经受尽父母与家族宠爱,渴望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他,到最后能为父母做的仅是借由职务便利往京城家中多添一道时鲜好菜。
足够了,他对自己说。
过往一切仿佛风流云散。
年岁渐长,他连午夜梦回都不会再惦念从前鲜衣怒马的日子。
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
直到昨夜他拔刀冲出去救人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还记得。
甚至连曾经最讨厌站在紫禁城的堆拨里值夜都记得。
更记得那年担任御前侍卫,陪皇帝于南郊演武场练习刀枪,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朗笑大赞‘可造之材’。接过御赐乌金长枪时众人艳羡的目光,以及那满腔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热血。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摘莲蓬,被蚊虫叮肿了鼻头,回首时仍笑得鲜灵灵的姑娘。
记忆被压抑得太久太实。
直到临了,于浮光掠影间翻检出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惦念京城故人,还是那份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
总归是想再看京城一眼的。
“京城……”他的瞳仁不知何时溃散,嗬嗬呼出一口浊气。
容淖读出他的未尽之意,茫然四顾,暴雪翻飞的天气,天上也没有太阳指向,她一时慌了手脚,开口时像是有千金巨物坠在她的舌尖上,声音不自觉染上哭腔,“我分不清。”
话音落,章翼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散去。
容淖呆呆跪坐在原地。
久到下半身冻得僵木,她狼狈起身。
没有依循章翼领给她指的方向,沿着冰河去往丰川卫找道台。
而是安静回到马腹边暂时躲避风雪。
待暴雪放晴,她取出三眼铳,冲天上鸣了两枪。
第51章
天将擦黑,索统领一行循声终于找到了容淖。
“公主!”索统领激动得络腮胡乱颤。
他心里有多恨这个阴险狡诈的六公主,就有多怕这六公主遭遇不测。
容淖病态写在脸上,没心情应付他,冷声撂下一句,“挖个坑把人埋了。”
索统领面上作难,“我们还得赶路……”
心里实则暗唾一口,他们有两个兄弟折在了这群人手中,其余人也没少受伤遭罪,任其曝尸荒野进了秃鹫饿狼的肚子正合心意。
容淖面无表情道,“领头那个是京城八旗子弟,打牲衙门的四品辅堂,曾随父赴宴在宫中见过我,所以才会想着救驾挣功。”
索统领闻言一惊,忙吆喝着手下埋人。
这样的出身与官位,失踪后家人肯定会循着线索来寻。
他们既把人杀了,索性做干净些,把尸身处理了,免得哪里露了痕迹又多惹祸事一桩。
一行人重新踏上入关路后,索统领等明显察觉到这位六公主脾性日益暴躁。
不知是人在病中身体不爽利的缘故,还是上次被人劫走遭了一场罪心里不痛快。
总之,所有的火气都是朝他们身上使的。
从前是不爱理人。
如今是处处挑刺,看什么都不顺眼。
甚至包括她自己。
有天早起赶路,索统领给她送早饭,久久没有等到车里应答,以为是人病厥了过去,忙踹开车门一看,发现她正用火铳抵着自己腹部。
面上是一了百了的安然。
这种平静的疯狂吓得索统领几乎肝胆欲裂。
初时索统领不理解她为何性情大变,突然发疯,后来转念一想,堂堂金枝玉叶莫名其妙吃了这么多苦,回京后可能还会遭遇储君刁难,前途渺茫,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索统领不管这六公主回京后是什么下场,他只需要保证交一个活人给太子殿下。
是以,接下来的一路上,索统领都尽量哄着捧着容淖,唯恐她哪里不顺心真寻了短见。
眼看只剩约摸五日路程便能进张家口范围,索统领松了口气的同时愈发不敢大意,时时关注容淖情况,细心程度堪比大太监,早中晚的问安,“公主昨夜休息得如何?今日胃口可好?”
“烦。”容淖摔下硬邦邦的馕饼,似笑非笑,“你们就拿这个敷衍我。”
索统领熟练安抚,“公主再忍忍,明日遇上牧民属下便立刻去采买新鲜肉食。”
“万一遇不上牧民呢?”容淖骄横指向不远处那座山,“我不想等明日,你现在就去给我狩猎。”
她不是第一次提出无理要求了。
之前有次她夜里看书,发现眼睛有点花,闹腾着让人找一副西洋叆叇来,说是之前索统领曾承诺她有要求尽管提。
索统领做不到凭空在塞外给她变出宫中的珍奇玩意儿,见她气过一阵后又继续看书便没怎么在意,谁知后来她竟趁人不备直接在营地里放火,吓得有两匹马发疯伤人,弄得四下一片狼藉。
索统领指挥人收拾残局后气急败坏找过去,发现她正敞着车窗手捧书卷,面对质问很干脆承认了,并理直气壮道——亮堂些正方便她看书。
那次事后,索统领重新审视了这位六公主的癫狂。
再之后几乎是有求必应。
只是狩猎而已。
他十分果断应下,还十分识趣问容淖想吃什么。
左右兄弟们整日除了埋头赶路便是收拾六公主搞出来的烂摊子,憋屈得紧,只当顺便打猎散散。
容淖点过‘菜’,又补充道,“我想要一只狼崽子。”昨夜歇在山脚,她听见那座山上有狼嚎了。
索统领皱眉,正想说什么。
容淖截断他,“我的狗死了,到底怪它太弱,活不长久,狼崽子肯定比狗中用。”
索统领听她话音又有点要发疯的苗头,立马识趣闭嘴,不再试图劝说。
索统领留下两人在营地里‘保护’容淖,自己带着其余人上山行猎。
容淖在他们走后,从马车里出来,颐指气使让两人烧一锅热水,她要沐发。
只是烧水而已,比起她先前闹过的事不值一提。
两人忍气吞声,一人生火,一人去装雪。
容淖在灶边转了一圈儿,挑剔积雪不干净,嫌里面有杂草和沉淀,垮着脸回了马车。
雪烧化成热水后,两人正要舀水送进去。
容淖从车窗探出头,是等得不耐烦的腔调,“这么慢,我都不想沐发了,少打点热水,我洗个脸算了!”
章翼领等人满载而归时,见锅里有大半锅滚水,问明情况后,没做多想,示意饥肠辘辘的手下们把掏来的鸟蛋打进锅里煮汤暖暖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己则抱着两只小狼崽子去献宝。
容淖接了。
没说满意不满意。
索统领看她亲自喂两只小狼崽子喝蛋汤,觉得她应该是满意的。
脚步轻快告退,呵着气去与手下们分食热汤。
一行人收获颇丰,捧着热汤唏哩呼噜喝着,不忘说起自己弯弓搭箭的英武之姿,嗓门压不住,你吹我捧好不热闹。
只是不知为何,一碗热汤下肚后,眼皮越来越沉,骨头也越来越软。
“咚咚——”几声闷响,接二连三有人栽倒在地。
索统领有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隐隐看见女子摇曳的裙裾。
容淖从车里漫步出来,冷冷检视东倒西歪的一群人。
洋金花,正是那些民间话本里的蒙汗药原料。
用极少量能让人热血沸腾。
过量则会使人陷入昏厥麻痹,只是昏迷时间不如话本里写的那样长。
最好能与酒同用,增强药效。
从章翼领手中得来的洋金花不多,也没有酒,不足以一次放倒这么多人。
容淖特地从药包里翻出马钱子,是她先前装断腿时随便准备的药材。
马钱子专治跌打损伤,骨折肿痛。与洋金花合用,却能使洋金花药效更甚。
灶上锅里还在化雪,滚滚直冒热气,是准备煮肉用的。
容淖跨过那堆草草处理过的猎物,捡起边上那柄用碎布包裹刀柄的短刀。
不算大,但很沉。
容淖提刀走至一人面前,呼吸不自觉变得促急。
上一次面对‘美男计’时,她刺伤了那个男人的脸便立刻罢手。
不是她心有顾忌不敢下死手。
而是她受不了利刃刺穿皮肉后牢牢卡在骨头间进不得退不得的煎熬。
很恶心。
那仿佛是人身上的最后一道屏障在无声质问,他和你一样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当真要杀他吗?
可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他们手上那么多无辜的鲜血。
刀和火铳不同。
用火铳不必离得这样近,不会那么恶心。
可若现在用了火铳,她的弹药会不够。
接下来她得靠自己走出去。
容淖提刀愣愣站在原地。
耳畔仿佛有无数人在绝望哀嚎。
眼前是察哈尔小庙里小沙毕羞涩的脸与章翼领那破布口袋似的肚腹。
最终,容淖选择举起刀——
“你还真敢。”男人的嗓音像是喉咙被刀子搅动过,又破又哑,还有点大舌头。
容淖转头,对上索统领耷拉的眼,里面有怨毒的凶光。
药效持续时间竟然这么短!
容淖先是一惊,又极快镇定下来。
索统领仍然趴得像条死狗,证明药效未过。应该是他送狼崽子进去耽误了,喝的汤少。
可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犹豫。
她承认,她确实不敢亲自动刀杀人。
可今天,不是他们死便是她亡。
容淖目光微转,在索统领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木着脸挑开他的冬衣,露出赤|裸胸膛,然后舀了热水泼在他身上。
极寒时节,滴水成冰。
热水在索统领身上迅速冻霜结冰,瞬间失温的胸膛令他恐惧。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感受自己的身体发木变僵,原本怨毒的一双眼被恐惧侵袭,只剩下癫狂的绝望。
容淖如法炮制处理了其他人。
最后去车上把仍在昏睡的两只小狼崽子抱出来放在地上,浅浅用刀往它们身上划了一道。
从一开始,她故意装疯卖傻就只为两件事。把他们的戒心引到她发疯自伤上去,以便找机会下药;以及顺理成章发疯索要狼崽,由此引来狼群处理这些人被药到半死不活的人。
母狼护崽,会领着族群循着气味去找寻被偷走的狼崽,并疯狂撕碎伤害它们的人。
这里离山上挺近,狼群应该来得很快。
容淖不再耽搁,迅速在索统领等人的行囊里翻找,凑足她独自上路所需要的物什。
牵走两匹马时,发现索统领一直目不转睛锁定自己,里面的怨毒似毒蛇黏液流淌,她脚步微顿,不避不躲同他道,“你会有来生吗?”
-
容淖独自上路的第一天,风平浪静。
只是扎营时遇见了一点小问题,铲雪太难了。
可晚间马匹歇息的地方必须把雪扒干净露出下面的草皮,如此有利于保暖,防止马匹冻出好歹。
第二天,容淖吸取经验,早早开始扎营铲雪。
天边现出幽蓝之时,雪也铲得差不多了,她在歇气时发现百米开外有大批秃鹫在积雪间翻啄食物。
这般情形,从前与索统领等人同行时曾遇见过。
据说是积雪下面有动物尸体才会引来秃鹫。
等秃鹫把尸体翻出来后,气味扩散,可能还会引来狼群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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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警惕起来,顾不上歇气,套上马车立刻离开这个可能即将发生危险的地方。
残星幽暗,隆冬时节的无垠草原千里冰封,好像一成不变,又好似藏着千变万化。
容淖披星赶了许久的路,困累至极时草草倒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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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再度准备出发时,她对照舆图一看,发现自己昨夜情急之下好像走错了方向,彻底迷失在茫茫草原里了。
天地纯然一色,容淖茫然四顾。
根本辨不清自己从何处而来。
无法绕回正轨去。
最终只得咬咬牙,安慰自己无论怎么走错这一片都属草原外围了。
只要认准往南方向,总能走出去。
如此又过了两天。
依旧没有遇见人烟。
厚重积雪覆盖苍茫大地,寂静而安详,仿佛万物静止。
可容淖心中静不下来,夜间翻来覆去总睡不踏实。
两匹马儿不知为何也焦躁难安,在原地不安喷鼻踢踏,发出低低嘶鸣。
容淖警惕起来,推开车窗谨慎观察四周。
这一看,直接被吓得一激灵。
茫茫暗夜中,有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大的小的,搀着扶着,骨头架子似的干瘪僵直,幽灵一样静静从她马车东面包围逼近。
仅凭那一点残星微光,容淖实在辨不清那是一群什么东西,抓紧火铳,正犹豫要不要在情况未明下先声夺人。
“砰砰砰——”一连五六声火铳炸鸣。
不是她发出的。
容淖瞳孔微缩,忙从另一边车窗望出去。
几十骑人马破雪而来,仿佛从天地交接处降下的神兵。
西边那群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听见响动后,似受到了震慑,于原地徘徊几瞬,如出现时那般行迹诡秘,悄无声息退去。
容淖提着的那颗心依旧不敢放下。
车门被敲响了。
容淖抿唇拨开门闩,与来人四目相对。
“姑娘,我们是当地驻军,你独身露宿在此,是迷路了吧。”壮实男子手持火把,朗声问道,“你被那些疯女人盯上了,可要同我们回营地去,我们营地距此处不算太远,不会辗转麻……”
容淖盯着这张醒目的大方脸,曾暗中去探望通贵人亡父寡母那段记忆复苏,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容淖记得他。不过这人要和她装,她便也不动声色看他究竟卖什么药,“好。”
“……”塔图准备的一腔劝说腹稿硬生生堵在嗓子眼儿。
怎么回事?
不是说这个六公主为人多疑,从不轻信吗?
还是说,这位六公主眼睛没长在天上,其实还记得他这个驾车送过她一程的小人物?
他憋了会儿气,讪讪道,“随我来。”
天凝地闭,雪路难行,塔图一直护在容淖的小马车窗外。
容淖听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眸光微闪,倚在厢壁上得姿势算得上闲散,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窗问,“方才那些是什么?”
“逃跑的军户或军犯婆娘。”塔图说完,又兀自更正,“也不一定都是逃妻,有些是男人没了,不愿被保甲再度强卖只能流浪草原的。她们都打关内而来,在塞外无根无系,逃到草原上东躲西藏度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饿绿了眼便会抢劫行人。方才若不是我们去得及时,你肯定也要被抢。”
听说都是从关内而来,容淖恍然,向他确认,“佥妻?”
塔图愣了愣,点头憨憨一笑,“对,朝廷说她们这种叫佥妻,不过我们塞外很少这么正经称呼。”
佥妻制是从前朝传至本朝的。
前朝时为防边军卫所军户逃兵增多,朝廷强制军户妻子必须随夫迁居塞外同住安家,也就是佥妻制。
尚未娶妻或者妻子孱弱的军户在赴边之前,按规定需买个军妻同行,若实在家贫,则由里甲强买。
佥妻制一直发展,至前明正德年间,甚至还出台了‘不可以无妻之军充伍’的规定。
连发配塞外充军的犯人都必须妻子随行了,若碰上没有娶妻的犯人,朝廷会给他们强制配一个妻子上路。
这些女人多半身世坎坷,为娼|妇女奴或是女乞之流。
本朝循前朝旧制,佥妻一直存在。
容淖知晓‘佥妻’,便是从前在乾清宫的折子里见到的,掌印都司上表称逃兵屡禁不止。
军户军犯想逃的一定会逃,强行配上妻子也不可能拴住人。
只会让军户军犯逃走前赚上一笔,把军妻转卖当做盘缠。
容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看见活的佥妻,甚至差点打上交道。
回想起那群人鬼难辨的女人,一时谈兴尽失。
大半个时辰后,容淖被塔图安排在一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帐篷里,炭火燃得很旺,干燥舒适。
营地周围有五人一伍的兵士巡夜,防守严密,比之容淖独自在外风餐露宿安全许多,可容淖没能因为这份踏实而感到放松从容。
她从矮榻上爬起来,盘坐在小案前慢吞吞喝水。
帐篷毡顶搭得低,团团暗影落下,笼了她满身,她静静坐在万里雪飘的深夜,像是无端被那虚缈暗影摧击了光芒,消耗了心气。油灯明明灭灭,照出年轻姑娘明显游离的一张脸。
一盏清水心不在焉喝了半宿。
容淖再度提壶倒水时,灯油耗尽。
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衣袖将茶盏拂了一地,叮铃哐啷在暗夜里格外刺耳。
容淖摸索了一下,才想起火折子放在了马车上。
正要起身出去,帐篷矮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零星月光与刺骨雪风只灌进来一瞬,便被一双大手按实木门阻隔了去。
稳健的脚步声迈至案前,把带来的油灯点上,容淖注视那摇曳的烛火,眼风都没往来人身上扫一下,轻嘲道,“敢露面了?”
“上次你很生气,怕你不想看见我,所以才让底下人出面。”策棱相信她能认出塔图,把选择权放她手里,若她想见他,自会告知塔图。
可他等了许久,看帐篷油布上她的身影枯坐半宿,似乎宁愿憋死也不愿同人多说一句。
只能他自己来了。
策棱问,“床褥不舒服,睡不着?”
容淖抿唇不想理人。
策棱坐她对面,耐心再问,“哪里不顺意,你给我说。”
男人面部线条有棱有角,是很锋利的长相,因此一双黑亮的眸子认真看人时显得格外专注。
容淖在那份专注里起了微妙的不自在。
她拢紧斗篷,随便找理由,想把人敷衍走,“头发太臭了,熏得睡不着。”
他总不能半夜让她沐发。
不适合,更不方便。
“……”策棱面上果然浮起无奈之色,嘴里出来的话却是,“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容淖看他长腿一迈,径直走了。
整个人呆了一下。
不久,策棱提着两桶冒烟的热水进来。
两人对视。
策棱轻咳一声,厚脸皮似乎终于后知后觉起了不自在,“自己洗,还是要我帮忙?”
容淖面无表情盯着两桶热水,本来是故意刁难他,这会儿看见热水还真十分意动。
她自从被‘追杀’开始,一直独身与一群恶徒待在一起。
除了动手那天,往常沐浴沐发这种带着隐秘遐想的事她从来不提,怕勾出男人的兽性。
平日她顶多自己躲在马车里擦几把身体,头发却是没办法。
当真一个多月没洗了。
脏到现在她自己都嫌恶心,扎成大辫子死死盘在头顶,许多天不用梳头。
看到两大桶热水,容淖感觉头皮痒得出奇,迫不及待想要洗净上面的血与泥,终是抵不住诱惑,“你帮我。”
太脏了,她不想碰。
反正宫里也用太监,有些娘娘还让太监伺候洗澡,太监和男人也没差多少。
策棱似乎读出了容淖的嫌弃,噙着笑特地去马车里取来容淖的胰子玉梳之类。
帐篷里要什么没什么,干脆从简。
容淖半躺在案几上,策棱蹲在边上笨手笨脚替她解开固发的簪子。
打绺的长发团团散入水桶。
先时策棱还有点手足无措,不时扯得容淖生疼,倒吸凉气。
容淖咬牙指导几句,他便慢慢掌握了力度,边洗边拿玉梳顺。
容淖盯着帐篷毡顶,逐渐放松下来。
“怎么弄的?”策棱突然开口,手上堆满胰子沫,指尖按在容淖几绺参差不齐明显短了一大截的头发上,来回摩挲。
容淖眼眶蓦地发热。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好好的,仿佛突然压不住这一场委屈。
好像摔倒的孩童,无人注意时自己爬起来便是,若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那一定要大哭一场。
她抿唇压抑古古怪怪的情绪。
下一刻,一块拧得很干的热帕子搭在她的双眼上。
听见策棱的声音,“我没给人洗过头发,别把胰子沫溅你眼睛里。”
接下来,策棱洗发顺发,换水清洗拧干,手忙脚乱做完一切,再没出过声。
直到容淖自己扒下面上的帕子。
露出红彤彤的一双眼,里面水光潋滟。
策棱依旧不发一言,倒是出去了一趟,倒掉脏水,并多搬来一个火盆让她烘头发。
容淖拽着帕子,偏头看看沉静作伴的青年,自嘲一笑,“我每次都把你弄得很难看,难得见我出次丑,你不该幸灾乐祸?”
“难看是指被拒绝?”男子黑漆漆的眸子直直平视容淖,答得很干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我没觉得自己坦诚心意多难看,不过那当下有点难受是真的。”
“但我并不会因此记恨你,我只会为你高兴。”策棱思索后,看着容淖眼睛缓缓道,“好像世间女子总比男子更在意情爱,不过是因她们只有被爱才能活得更好,她们的一生皆系旁人之身。”
民间许多苦地方,女子不被爱,出生便可能被丢进弃婴塔。
若侥幸长大成人,嫁人后不被爱,又可能被休弃流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于他男子的立场看,更像是一场绞杀与逃杀。
“你不在意那些情爱痴缠,因为你有本事独自得活。我会难受被拒绝,更会庆幸你没有陷在泥淖里,生死喜乐皆寄托由人。”
她遇见困境,总能自己走出来。
他会遗憾没能保护她,心疼她的遭遇。
最终,却更为她高兴。
容淖不自觉歪头看向神情郑重的青年。
发现伟岸的男子不仅有凌厉的锋芒,也有动人的眼眸。
他知道她在低落什么,是在变着法子安慰她。
看他良久,容淖方吐出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那你以前是故意讨我嫌?”
策棱被问得怔忡一瞬,看向容淖的目光却像在发光。
她好像在试图了解他。
第52章
翌日。
草原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雪虐风饕。
容淖迷蒙转醒,伴着呼呼狂啸的风声,脑袋下意识往被子里钻,清淡的发香融在暖烘烘的被衾里。久违的安生日子,驱散昨夜梦中纠缠不休的死亡与血腥,舒服得她想赖床。
直到帐篷的小木门被敲响,容淖方揉着眼睛恹恹起床。
穿戴整齐,临去开门前,动作突然踌躇。
她能猜到门外站的是谁。
雪夜暗室催出千般愁绪,顺理成章与人互诉衷肠。隔日青天白日再见却如梦方醒,梦中种种皆化为羞恼尴尬。
容淖闭闭眼,若无其事打开门。
策棱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半句没提昨晚,早起的嗓音暗哑带倦,再自然不过道,“你先洗漱,一盏茶后我再给你送朝食过来。”
容淖应了一声,望向策棱的目光欲言又止。
策棱领悟到了她的未尽之言,简单道,“过会边吃边说。”
容淖洗漱后,策棱端上来几个馕饼和一碗肉汤。
“条件简陋,将就一下。”
容淖在外风餐露宿久了,倒不挑剔吃食,她更关心,“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遇刺失踪的消息传到我这里,矛头皆指向巴依尔复仇。”策棱顿了一下,未做隐瞒,“可布和借由我埋在多罗特部的探子之口告诉我,你遇刺前多罗特汗曾收到过一封关内密信,隔日便秘密派出一队人马往独石口方向去。布和没能打听出密信具体内容,只是顺手给多罗特汗添堵,没让多罗特汗手底下的人出得了多罗特部。”
意思是容淖遇刺虽非多罗特汗父子的手笔,却与多罗特汗父子息息相关。
真正的凶手能使唤动多罗特汗,只不过多罗特汗没机会下手。
容淖一个深宫公主结识的人少,结仇的人更少。
能满足以上条件的,也就东宫了。
根据容淖一行奔逃的轨迹,再结合从前太子种种暗中联系多罗特部的勾当,策棱大概猜出太子在布局什么。
特地避开耳目暗中潜伏进察哈尔之地探个究竟,但他偏居漠北,得到各方面的消息太晚,理出头绪赶去察哈尔更晚。
他到时,距察哈尔边境那座小庙惨遭‘劫匪’,失火烧死几十僧侣已过去六日。
策棱直觉小庙灭口与容淖一行有关,可是所有痕迹都被理事札萨克门下收尸时清理得一干二净。
又是花费许多功夫,才能避开理藩院与当地札萨克的耳目,再度探查到容淖一行的踪迹,一路追逐南下。
想到前日在一座山下见到的遍地破烂尸骸,策棱问得很肯定,“你在进察哈尔确定他们的意图后,设法骗他们送你南下入关?”
容淖颔首。
策棱既是追着她的踪迹来的,肯定大概知道她这一路的经历,正好她不想再提。
“你还和布和有联系?”容淖神情古怪转移话题。
御驾回銮当日策棱阴阳怪气的态度,只差没明着说他看不惯布和卖弄。
“现在没了。”策棱一脸平静告诉容淖,布和虽暗中联系他告知了容淖的消息,却也趁他动用探子去深查多罗特汗密信的契机,利用他那些还未完全撤出多罗特部的钉子搞事。
整顿多罗特汗一番的同时,还让他的钉子折损大半。
鹬蚌相争,布和渔翁得利。
明面上得志便猖狂的蠢货,用愚鲁包裹凶性,实际上是头狡猾的饿狼。
圈定的领地,半点容不得旁人伸手。
“这……我失踪了他为何要联系你。”容淖有点匪夷所思。
不知该惊讶布和的敏锐,还是感慨布和太会做戏。
先前对她的一腔热忱装得可真像。
结果转过身立马联系‘情敌’攫取最大利益。
策棱点到为止,并不想和容淖一起深入探讨布和。
借着明朗日光,他不动声色仔细打量眼前有一搭没一搭吃饭的姑娘。
明珠跌出宝匣在混乱尘世中打滚两个多月了,明面上无伤无恙,但仔细看她,会发现她整个人仍如草原上覆雪的劲草,坚韧中透出被风霜摧折过的黯淡。
那股尊贵出身蕴养出来的浑然天成的冷傲更是被消磨出裂痕。
策棱一时看出神,直到容淖觉察出他的目光。两人对视,策棱干咳一声,转而问起,“要不要同我出去办点事?”
容淖不解蹙眉,“你办事为何要带上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是做你想做的事。”
容淖恍然,回想昨夜自己哭哭啼啼的悒郁模样,头皮发麻,眼神发飘。
策棱眸中闪过星星点点笑意。
策棱直接驾车带着容淖出去,身后只有一小队人马。
容淖问,“她们在草原上东躲西藏惯了,真能找见?”
无垠雪域让人犯愁。
“能。”策棱道,“昨夜安排了人尾随她们离开,已探得落脚之地。”
容淖眨了眨眼,没明知故问策棱为什么要跟踪她们。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鲜少和平相处的两个人,其实早在一次又一次纠缠中或多或少熟悉甚至是了解了彼此。
策棱看穿她爱管闲事的本性。
她会隔着千里之外插手那素未谋面的两三百塔里雅沁回子死活,撞到她眼前的佥妻她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晌午时分,策棱示意车夫停车,遥遥指向一处背风坡同容淖道,“大概六十多人,在里面挖了雪窝子住,贸然靠太近立马会惊动她们,你可想好如何安排她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知道策棱的意思,得她先拿出章程,他们方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那群佥妻,她敲敲手指头,低声道,“我只见见她们的领头。”
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种地好手,身家十足清白,救他们无须顾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群佥妻固然可怜可叹,其中却不乏掺有真正的作奸犯科之徒。她们在草原上更没少干劫掠害人的勾当,哪怕是有苦衷为了活命不得已为之,可枉死的人何其无辜。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容淖不觉得自己有见一面所有人便能辨出苦衷善恶的能力。
既然如此,何必去强融那份她无法切实体会的感同身受。
尽力而为便是。
正好策棱也不想让容淖接触佥妻太多。
她有锋利的棱角,更有柔软的心肠。
看得多了,伤身伤心。
策棱亲自带了一小队人过去,不多时,领回三个衣衫单薄,形容枯槁的女人。
然后站去一边,像普通护卫一样护在容淖身侧,没有半点要干涉容淖的意思。
三个女人挤在一起,互相搀扶,拖沓脚步慢吞吞往前挪,像是不甘被围捕的兽类,眼神警惕生怯。
注意到中间那个女人走姿略微奇怪,仔细观察会发现她腰胯间有种颤颤巍巍的摆动弧度。
容淖不由问道,“你是缠足?”
女人抚开蓬乱的发,露出两只发黄的眼珠子,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容淖,似审视又似探究。
她不懂这个带着一群体面健壮护卫的姑娘找上她们意欲何为。
却隐隐觉得是个机会。
反正除去烂命一条,她们根本无甚值得旁人图谋的。
不如配合一些,万一就此博个机会,再不用过这种凄风苦雨,不知明日生死的无望日子了。
女人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悦耳温柔,慢条斯理的官话吐字像是受过调|教,“现在放开了。”
“你是何出身?”容淖嘴上在问,实际上心中自有猜测。
本朝以骑射得天下,明令禁止八旗女子裹脚。
可兴于前朝的三寸金莲风气并非说禁便能禁,民间许多地方依旧以小脚为美。
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有条件缠足。
比如说贫困农女,她们要抢天时下田种地,灵活的双足很重要,裹足等同裹自己的生路。
能毫无顾忌裹足的,要么家境尚可无须女儿做什么活计,正好亲长又视三寸金莲、闭门不出为贞洁德行。
要么是娼||妓出身,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
这个女人看起来并无浮艳之气,大抵是好出身落了难。
女人却说,“本为乞女,嫁了一薄幸读书人,做过几年官太太。后受男人官场牵连,沦为罪人,由保甲强配于军犯。军犯恶劣,呼朋引伴入我门中,我不堪受辱,趁其酒意上头,醉杀四人逃命。”
乞女不清楚面前这个姑娘意图拯救‘好人’还是需要‘坏人’,索性和盘托出。
总有一半的机会去撞运。
而且,她更偏向需要坏人。
容淖挑眉,似信非信,“乞女会缠足?”
“我是丐头女。”女人眸中似有怀念,三言两语讲出自己生平。
乞女的丐头爹爹只是名声不好听,实则十分富贵,为她延请女夫子,当做大家闺秀养大。并择了一前途无量的穷书生为婿,用钱财扶持女婿读书入仕。
后来书生高中,正好丐头病故,乞女随夫赴任途中,书生自负已鱼跃龙门,心嫌乞女低贱不堪为配,途径山林遇虎时故意推了乞女出去。
后又在任上大书特书怀念亡妻‘义举’,以此搏名。
乞女侥幸虎口脱身,听闻书生此举,赶去任上当众与书生夫妻重逢,两个相互防备的人硬生生演了几年恩爱夫妻,直到书生丢官丧命。
容淖听得心中百味杂陈,嘴上不咸不淡地问,“他害你性命,为何不去告他,反倒要继续与他做夫妻?”
“告他让他丢官?”乞女自嘲一笑,笑中带泪,“姑娘,他丢了官于我有何好处。他有官位,我大可捏着鼻子做高人一等的官太太。他丢了官,我只能是如今的下场。”
世间夫妻,若能举案齐眉固然令人称羡。
若是不能,有利可图当为‘良配’。
容淖默然片刻,再问,“那些女子是你组织起来的?”
“是。独身走在草原上,管他是人是兽都能欺你辱你。成群走过草原,那我们才是人。”乞女浑浊的双目中有种邪性的坦诚,一字一顿补充道,“当然,也可当兽。”
自荐之心昭然。
冬阳赤白耀目,似蕴藏着稀疏温情,容淖迎着三双充满希冀的眼眸,平静道,“我不用你们。”
有凄冽雪风刮过,三个女人如被有形的失望压垮,肩背比先前更显佝偻。
“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要你们能去漠北扎萨克图部找到哈斯格格,替我给她带句话,她会酌情安顿你们。”
乞女听得直发愣,“去漠北,这般远?”
她们多半活动在漠南草原,这边离关口近。关内虽没有她们的家,却总有一份难灭的羁绊。
容淖八风不动问,“做不到?”
乞女与同伴交换了眼色,咬牙应承,“能做到。”
“不知姑娘要我们带什么话?”
她虽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却能猜到其出身贵胄,而非普通的富贵。
因为能在封关令下进入关外草原的本身只有两种人。
拿度牒的商人与为朝廷办差的人。
这个姑娘连丐头都不知道,明显不是会在年节庆吊给丐头们‘责钱’‘捐钱’的富商大户。
那只能是朝廷的人。
并且是鲜少接触民间的贵人。
若错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这辈子可能等不到第二双手拉她们出泥坑了。
容淖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我在等她的宝石。”
乞女与同伴相携离去。
容淖望着三人背影出神。
能把一群穷途末路之人团结起来,这已是一种出众的能力。
让她们一群逃犯佥妻在没有理藩院及各部札萨克的同意下,躲躲藏藏行数百里路去往漠北,更是一场残忍的筛选。
她们一路上或会遇见艰险无数,令现在还算团结的一群人忍不住在看见曙光前互相厮杀。
她们一直是同伴,最明白彼此的凶性与软肋,太恶的人注定被所有人防备甚至是围剿,难能长久。
六十多个佥妻,说不好会被她们自己料理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顺利抵达札萨克图部。
还有哈斯……
这群经历复杂的女人拥有超乎常人的耐力,又自关内而来,必然通晓一些关内工农之事,哈斯正需要这样的人。若能降服她们,引上正途用起来肯定顺手。
只是不知哈斯能不能把人降住了。
策棱见容淖出神,走过去挡在风口,垂眸催促,“回去了。”
“你们可带有吃食?”容淖看向策棱,“匀一些给她们吧。”
策棱对容淖的要求不算意外,示意手下人去送干粮。
容淖收回视线,问起另一桩一直忘记问的事,“接下来由你送我回京?”
“得先问过皇上的意思。”策棱告知容淖,皇帝按下了她遇刺失踪的消息,只秘令理藩院与几个深受皇帝信任的蒙古扎萨克,命其暗中搜寻六公主下落。策棱不在其列,是他自作主张南下寻人的。
京城众人现在只当六公主是雪路难行返回喀喇沁部的三公主府过年了。
昨夜策棱已经让人连夜暗中传信入京,告知皇帝已找到六公主的消息。
不过为防容淖行踪泄露再度招来危险,策棱没有大张旗鼓使用加急驿传,而是选用他素日递折子入宫的渠道,装成是他自己循例上表问安。
容淖觉得策棱的做法很稳妥,没有意见,只是,“没等到皇上回信前我们该往何处去?”
她记得策棱说过他此番南下寻人乃秘密行事,未找理藩院报陈。
那在得到皇帝回信宽恕其罪前最好不要前往关口或是附近部落去,免得被人觉出身份,多出诸般是非。
总之,他们二人的身份都不宜暴露。
“我会把手下化整为零分散在附近,至于你我,尽量往草原深处去找单独的牧民人家借宿吧。”策棱思索回道。
先前他们一行打漠北而来,直穿草原深处,一路追踪,行动迅疾,再加上有暴雪掩藏踪迹,方不至惊动各部理事札萨克和理藩院。
现下已身处草原外围,距离关口不过四五日的路程,各处巡守严密许多。他们要在此地等待皇帝回复,因为走的普通驿传,怕是得徘徊半月左右方能等到回信,是该谨慎些。
单独扎营惹眼,并非长久之计,最好能与当地牧民混在一起。
容淖虽已在塞外流落一遭,但对草原委实不算熟悉,全听策棱安排。
两人商量得差不多,正好去送干粮的侍卫回来了,容淖正准备上车离开,忽见不远处低矮雪坡上零零散散冒出几个蓬垢人头,然后显出枯瘦如柴的身影。
她们手里捧着馕饼肉干,争先恐后冲马车所在的方向磕头。
容淖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遥遥感受到这一刻她们的欣喜与感激。
容淖脚步一滞,险些踩空,策棱及时扶了一把,撑她安全上车。
见她面色不好,策棱不由心内叹息。
她是个聪明姑娘,她明知道自己对这群被流浪生活逼出劣性的佥妻做出了最好安排。
容人之过,绝非顺人之非。
此时前途未卜的她帮不了这群身有罪孽的逃犯更多。
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
做不到坦然接受对方的感激与称赞。
策棱轻声询问,“再给她们留些银钱?”
容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
就怕银钱帮不了她们多少,反倒弄巧成拙把她们接下来的厮杀催化得更残酷。
人性经不起考验。
八成会有人意图卷走所有银钱,以保证自己有更大几率活着抵达漠北。
-
根据先前与容淖的商量结果,策棱领着人去附近扫听一趟,回来后立刻着手安排。
二十多名随从化整为零散开在附近草场,他此行带的属下都是蒙古人,众人散入草原同鱼儿如水一样自然而无痕迹。
他自己则带上容淖,去往偏北一处人口简单的牧民人家准备借宿。
孤男寡女不方便,身边多留下个塔图做支应。
三人装作兄妹同行。
借宿的草原人家帐篷西边上生长几棵秀挺榆树,裹垂霜雪冰晶,远望似月宫仙树,披着的天地间最澄净的冷光。
容淖最初以为树旁那片低矮起伏的形状是缓坡,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积雪给蓬蓬灌木丛做的调皮伪装。
三人借宿的牧民主人是个年轻的鳏夫,名叫阿润,独自带着四五岁的三胞胎儿女生活。
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待容淖‘三兄妹’十分和善。
听策棱胡扯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策棱递过去一块茶砖当做见面礼,并装模作样道,“我们本是来走亲戚的,记得以前他家是住这一片,现下不知转场到何处去了。我们四下找了许多天,小妹跟着到处跑冻病过一场,瘦得像把骨头架子,实在不宜再在外风餐露宿,不得已前来叨扰。”
阿润看了看裹着厚袄子依旧显出孱弱之躯的容淖,她的两位兄长感觉有她四个大,心生同情。
二话没说邀他们进了帐篷,并仔细询问亲戚名字。
策棱随便编了个生僻名字。
阿润按按尤登帽,仔细思索一番,摇头说没听过。
“不过,我认识部落里的努图克沁,能带你们去百里外的冬牧场问问。那里人多,或许有认识你家亲戚的。”
蒙古轮牧,牧民们居所不定。
任何水草丰茂适合放牧牛羊的地方地方都可以被称为——努图克(家乡)。
努图克沁则是部族里负责为族人们勘探草场,寻找下一个努图克的人。
策棱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情,奉承阿润竟和努图克沁有交情,肯定也是个本事人,顺势同阿润攀谈起来。
话题很质朴,问问冬日里骆驼生产顺不顺利,小骆驼全站起来了吗,牛粪够不够烧之类的。
任谁来了都无法把这个满嘴牧人琐事的青年与战场杀伐的贵族将军联系起来。
容淖和憨头憨脑的塔图盘腿排排坐在一旁,用袄子毛领遮住自己呆若木鸡的脸。
大抵是聊得投缘,阿润撸撸袖子,决定给策棱三兄妹炸一锅新的饽饽吃。
这毡包看着不算富裕,策棱忙把人按住。
阿润却很热情往容淖身上一指,“你这小妹妹弱气得连话都不怎么讲,合该多吃一些养养膘。诶,对了,你小妹叫什么名字?”
他不好总叫个年轻姑娘小妹,又不是亲的。
容淖抬头望向策棱。
她的真名一听便不是草原女儿。
先前也忘记商量假名。
她怕露馅没吭声,只以目示意策棱看着办。
策棱揽着阿润,望住容淖笑道,“茉雅奇,她叫茉雅奇。”
容淖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不明显抽搐。
阿润有注意到‘兄妹两’的眼神交换,以为是妹妹害羞才让哥哥开口,不由哈哈笑,“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不像我家这几个,见天打架。”
“……”容淖闻言不由心想,能不打吗。
刚才他们进来后,看见阿润给了三个儿女两块饽饽。
三个小孩儿没法均分,立刻拔拳相向,草原儿女的剽悍刻在骨子里,差点打出狗脑子。
容淖本想把自己的饽饽分给小孩儿消弭这场大战,被阿润笑着制止。
阿润说,“故意只给两块的,让他们在帐篷里抢饽饽,免得跑去外面玩雪。”
入夜,三人在阿润的热情招待下吃了牧民人家还算的丰盛的一餐。
之后便是安排休息。
阿润家只有一顶大毡包,策棱和阿润商量过后,在角落拉上绳索,搭上一块有两个小窟窿眼的油布,隔出一个小间单给容淖住,免得她和一群男人挤在一起。
容淖趁阿润几个不注意,悄声质问忙里忙外替铺设被衾的策棱,“你取那么个假名有意思?”
茉雅奇,满语寓意长寿草。
策棱,蒙语意为长寿。
策棱抬头,要笑不笑道,“名字是大哥对小妹的祝福。”
因为容淖一直心情低落不吭声,险些被阿润的三个孩子怀疑是小哑巴。
后来她特地开口与策棱说话以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因为没有称呼对方,三个孩子又觉得她怪没礼貌,叽叽喳喳问她是不是打架输了不愿意叫人。
容淖僵硬一张脸不情不愿喊了句‘大哥’。
策棱和塔图在旁忍笑差点憋死。
策棱看容淖冷下脸,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手上动作半点不停,展臂几下铺好毡毯床褥,在大开大合的状态里,他抬眼直截了当道,“不必想太多。”
青年面上不正经的坏心还没收干净,双眼却始终温和且包容。
容淖摩挲指尖。
一时不知他是在说名字,还是在安慰她别再困扰对佥妻的安排。
第53章
在阿润家的日子过得平静却绝不安静。
三胞胎精力充沛,能从早吵到晚。
前一刻还在团团笑,转个眼立马混战叠罗汉。
容淖嫌吵不太爱跟小孩儿玩,但小孩儿们挺喜欢这个漂亮得与众不同的大姐姐。
尤其是最小的女孩儿乌兰。
起先陌生的时候,乌兰总是藏在自家阿布的羊皮袍下摆后面歪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容淖。
每次容淖察觉望过去,她便立刻像受惊的小鹿猛缩头,隔一会儿又悄悄冒出尖尖角。
后来熟悉一点,她会拿自己从草原上捡来的棕红石头送给容淖。
容淖接过,越看越觉得这是玛瑙原石。
算能值一点钱的东西,容淖不要,乌兰倔着小脸硬要塞她手里,风一样被哥哥姐姐喊出去了。
容淖只好把石头交给阿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润笑着让容淖收下,并告诉她,“往西北方向走,有块草场上有很多玛瑙石头,因为品相不好,过路商队嫌没赚头不肯收,摊在原上没人要。大人放牧过路都嫌弃硌脚,只有孩子们爱去那边捡来玩。”
容淖闻言不再推辞,转头从车里翻出丝线打了个络子回送乌兰。
她针线女红不通,但十指灵巧,络子打得繁复又精致。
乌兰捧着憨态可掬的金鱼络子,爱不释手,冲容淖甜滋滋地笑。
黑红脸蛋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旧旧的小孩儿看起来像到处胡拱过的小狗,乱着衣领,翘起几缕头发,有点脏兮兮却并未因此削减她本身的柔软可爱。
容淖摸摸她的头,让她去跟哥哥姐姐玩。
乌兰开开心心跑出去,哭哭啼啼跑回来,手里抓着被抢散的金鱼络子,肉眼可见‘战况激烈’。
后面还追着两张同样哭兮兮的小脸,眼巴巴都想要金鱼络子。
容淖无奈,再去车里翻出两条丝线。
“我不想要这个!”姐姐鼓着脸蛋儿说。
哥哥立马点头,“这个颜色不好看,我们要一样的。”
姐姐强调,“一模一样!”
“没有金色丝线了,用这个颜色是一样的,或者我用这两个色给你们变个花样,编蝴蝶行不行?”容淖安抚道。
她话音刚落,两个小孩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乌兰,战意再起!
容淖抓着一红一紫两条丝线,在小孩儿此起彼伏的哭叫声里,倍感无助。
她左右看看,想找个人帮自己。
后知后觉想起策棱二人去马圈里帮阿润给骆驼接生了。
听说母骆驼生产很困难,很多时候不仅需要主人在旁帮忙,紧急的时候还得伸手进去掏。
容淖不好去打扰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拉开三个小孩儿。
“别打了,我有办法给你们三个一模一样的金鱼。”
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在三个小孩儿期待的眼神里,抓起那条‘罪恶源泉’金鱼络子迅速扔进火盆里。
火苗窜上来,眨眼把络子烧个精光。
“哇——”
容淖一下子看到了三个喉咙眼儿。
闭闭眼,立马道,“快来,我编金鱼了,这次编个大的,顺便教你们。”
三个小孩儿脸上还挂着泪,似信非信。
终是受不住‘金鱼’诱惑,凑去了容淖身边。
容淖用毡包里现成的捆草绳,编出三个比她拳头还大的金鱼。
然后用阿润给羊做标记的红色草汁将它们均匀涂成红色。
三个小孩儿人手一个大红金鱼,终于破涕为笑。
立马拿出去找自家阿布炫耀。
小骆驼已经顺利生出来了,母骆驼给小骆驼舔毛喂奶结束,阿润看着孩子们得意的笑脸,从三个孩子口中知道过红金鱼的曲折来历,啼笑皆非。
和策棱一起把刚出生的小骆驼抬进毡包,看见盘坐在条案后的容淖,立刻出言感谢,“茉雅奇你可真有办法,我是带了几年才知道怎么治他们三个,你一下便摸索出了关键。小儿缠人,辛苦你了。”
容淖微微颔首表示不用客气。
三个孩子也凑上来围着容淖转圈圈,大夸特夸容淖,他们用词匮乏且直白,认为会用随处可见的草绳编出大红金鱼的容淖简直是仙人神技。
容淖很少面对这样直白的称赞,她接触的人多半含蓄,辞藻华丽的夸赞流于体面少了真诚。
冷不丁被夸到天上去,她无言以对,勉强扯出个发僵的笑脸。
转过身对上又一双含笑的眼。
青年一身普通羊皮袄子,个高肩宽的缘故,并不显得臃肿,反而有股张弛有度的自如之感,冷峻面目显出柔和,望向她时满眼是笑。
两人对视,有些尴尬情绪反倒在熟人面前更敏感,容淖自后颈向面颊漫起热气,正想别开眼,发现他的笑容实在真诚,仿佛他也认为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为她自豪。
容淖微微怔,在他欣然的注视中,好像坦然了一点。
-
幽蓝挂上天幕,人间入夜。
阿润为了庆祝家里平平安安添了两头小骆驼和三只羊羔,特地从门口的雪坑里挖出储藏的半边羊肉,打算大展身手做一道石头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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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孩儿闻弦歌而知雅意,争先恐后窜出毡包,运进来几块拳头大的扁圆石头。
孩童们嘻嘻哈哈为彼此拍雪,大人忙着料理鲜嫩的羊肉,灶孔上是烧得泛红的炉子与轻袅的炊烟。
在白茫茫一片静穆的天地间,人似乎不会再感到多少孤独,如被雪原用阔大收留。
容淖置身热闹中,捧着下巴歪头看,好奇该怎么用这几块小石头烤肉。
只见阿润把擦干净的石头放进热烈的炉子里,待石头烧得滚热泛红后,用火钳夹出直接放进已经在底部铺了一层肥肉的锅里。
锅中‘滋滋’猛窜白烟,溢出浓香的油脂气,然后再在上面铺上肥瘦相间的肉块。
小孩儿们陶醉凑在边上嗅鼻子。
容淖也倒吸了一口气,咽咽嗓子。
不是馋了。
是……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炉子里的燃料是牛粪啊。
把扔在牛粪中烧过的石头直接放锅里!
和肉一起煮!
容淖张张嘴,但看帐篷里众人面不改色,似乎习以为常的样子,最终没有吭声。
炉灶火旺,锅上热气,肉香滚滚,阿润翻了一下锅里的肉,以免糊锅。
小孩儿们见状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像嗷嗷待哺的小雀鸟。
阿润笑着夹出一块小些的肉,让他们分食,尝尝可熟透了。
容淖见状立马不动声色缩回脑袋,生怕小孩儿们想起自己,让她也试一口。
坐她边上的策棱似乎洞察到了她的想法,起先装得一本正经,后来实在憋不住,侧过头笑弯了腰。
容淖面无表情看过去,策棱勉强绷住上翘的嘴角,凑近她用笑意未散的腔调低声解释,“牧民们认为牛羊吃牧草粪便很干净,应该不碍事的。”
牛粪是草原上牧民的主要燃料,要是用其烤肉有问题,牧人哪里能传承不绝。
容淖认同策棱的说法,但不代表能接受。
阿润朗笑喊开饭时,她正要找个说辞推拒,策棱先她开口,“小妹体弱,不能吃太燥热的食物,待会儿我给她煮点肉粥便是。”
阿润一家闻言,很是替容淖惋惜她错过了美味。
容淖笑得假惺惺。
策棱让阿润一家与塔图先吃,自己拿着空出来的锅去外面装雪刷锅。
刷了许多遍,边刷边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笑得容淖懒得看他。
见又要把人得罪了,他见好就收,一脸严肃开始煮粥。
塔图想来帮忙,被策棱嫌弃赶走。
其实他自己也笨手笨脚的,不时搞出叮里哐当的动静。
众人肉足饭饱之时,粥也差不多稠了。
小孩儿们闻着锅气眼巴巴看他。
策棱第一次做饭,还是依阿润昨天做饭的步骤照猫画虎,掌握不来分量,本就煮得不多,再给每个小孩儿分去一点,只堪堪剩下大半碗,还不够他三两口的,估计容淖也刚刚够吃。
看小孩儿没什么特别反应,他便没有再试味道。
热腾腾的肉粥装进木碗里,放在容淖面前,青年锋利的眉眼被热气渲出平淡的欢喜,温声道,“尝尝怎么样。”
容淖吃了一口,再吃一口,良好的宫廷教养让她面不改色舀完了大半碗粥。
抬头迎上策棱眼中明晃晃的期待,以及他面上那两道黑黢黢的锅灰,滚到嘴边的评价打了个滚儿,自觉委婉道,“我没敢嚼。”
策棱:……
他缓缓转头看向捧着碗喝粥喝得正高兴的三个小孩儿。
原来阿润说小孩儿傻乎乎,对着粪坑也吃得津津有味是真的。
第54章
隔日雪晴,天光明好。
容淖从毡包里出来,发现少了风雪碍眼,雪原上竟遥遥可见一脉远山,雄浑中带着苍凉。凝神细看,又会发现它有舒缓的起伏,似无限延伸向春的希望。
有人打马自前方草场而过,稳健的马蹄踩出一路飞晶。
容淖抬眼望去,下意识以为是策棱的人前来传递信息。
可那一人一马只是远远冲他们帐篷吆喝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跑远。
容淖看向策棱。
策棱冲她微不可察摇头。
不可能这么快,除非中途出了意外。
阿润正在圈里喂牛羊干草,听见吆喝声立马冲出来,高兴对策棱几人道,“有商队过路,附近草场的人闻讯多半会赶去交换货物,说不定你们的亲戚也在集上。”
“如此甚好。”策棱同样含笑相对,侧头问容淖,“要不要去集上看看?”
容淖不答反问,“可以去?”
他们起初选择向牧民借宿便是不想暴露身份,贸然去集上人多的地方岂非增加暴露风险。
策棱笑笑,大掌忽然按上容淖的脑袋,把她毛茸茸的帽檐按下去几分,正经模样还挺有‘好兄长’派头,“你想去就能去,三个孩子估计也想出去玩闹,我们正好领他们同行。”
容淖看看三个小孩儿,心下了然,调整了帽子和毛领,遮住大半相貌,只隐约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
阿润留在家中照顾怀孕的牲畜以及刚生的小家伙们。
容淖‘三兄妹’则领着三胞胎坐上骆驼爬犁出发去集上。
爬犁不算大,策棱骑马带上三胞胎里的哥哥,塔图负责驾车,容淖与两个小姑娘坐在一堆皮子中。
是阿润拜托他们带去换盐与粮食的各色皮子。
硝制储存得不太好,味道很重,但胜在能挡风很暖和。
三大三小坦坦荡荡出现在集上,任由哪一方寻人的都不会把‘拖家带口’的他们往六公主或贝子爷身上联系。
一到集上,三个小孩儿便如同泥鳅入地,东窜西瞧,滑不留手。
专在卖小玩意儿那一片穿梭,对陶响球、摩罗之类爱不释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提出给他们买一些回去,他们又纷纷摇头。
孩童眼里闪着渴望,但已从辛劳操持生计的父亲身上懂事地悟出了克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干脆让塔图跟着他们三个,自己带上容淖去用皮子换粮食。
容淖看他自如的混在商贩中讨价还价,谈笑风生,半点不见富贵骄气,只是健壮身姿隐隐透出行伍之人的板正。
无端想起那句,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
一个小小年纪经历变故由云间掉进泥坑,又靠自身本事硬从泥坑中站起来的人,腾云驾雾飞上天后并未忘却或是刻意涂抹曾身在泥淖里的日子,反倒因此修出了谦和与包容。
无论是对待下属塔图还是阿润等人,他从来不矜不亢。
策棱若有所觉,在他转头回望时,容淖及时扭开头去看卖脂膏的摊子。
策棱换好阿润家所需的物什,又额外采买了一些当做他们三人借住的口粮,整整两麻袋加一大捆,交给看孩子的塔图一起守着。
然后偏头示意容淖,“逛逛?”
容淖颔首。
两人边走边看,商人逐利,带到草原上来的好东西早同贵族们交易过了,拿到集上来卖的其实都是关内外淘换下来的滞销货物。
二人长于宫廷,什么好的新奇的没见过,没什么能入眼的,直到再次走回刚才容淖看过的脂膏摊子。
“刚才在看什么?”策棱问容淖。
“没什么要买的。”容淖淡声道。
策棱看看她,却掏出钱袋,顺手在最角落拿出一盒脂膏。
容淖看那小小陶盒上花纹十分粗糙,果断道,“我不要!”
策棱怔了一下,喉间溢出几声笑,“不给你用。”
摊主听见两人交谈,搓着双手用不甚流利的蒙语笑着搭话,“姑娘,那脂膏是给男人刮胡子用的。”
容淖:……
摊主又调侃道,“不过他用了也是为了取悦姑娘你,和你用的没什么区别。”
摊主常年在塞外行走,知道这里的儿郎粗糙得很,习惯眉毛胡子一大把,认真修面的才是异类,他每次只带一两盒修面脂膏出关都不一定能找到买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估计也只有年少情热时会百般注意自己在姑娘眼中俊不俊了。
容淖僵住,被憋笑的策棱按着帽子领走,没让摊主继续调侃她。
回去的爬犁上,容淖木着一张脸。三胞胎玩累了倚在她身边昏昏欲睡,她无所事事,认真玩起那块玛瑙原石。
总之就是不想和策棱说话。
她还记自己被策棱掌着脑袋带走时,无意碰触到了青年发颤不止的胸膛。
笑笑笑!
爬犁穿风破雪行在原上,远远看见毡包长长的烟囱,理到家还有一段距离,爬犁却在一处很平常的地界突然停下。
容淖抬眸,以为是骆驼出问题了。
结果看到策棱翻身下马,神神秘秘冲她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容淖看看迷迷瞪瞪的三胞胎,皱眉压低嗓音,“你做甚?”
“去个地方。”策棱凑近她小声道,“不带小孩去。”
容淖不情不愿爬上马背,策棱替她牵马,朝那座仅在晴天时能窥出几分威仪丰茂的远山方向而去。
当然没有走到山脚,顶多一刻钟时间,策棱便把缰绳交给容淖,他自己蹲下去随手扒拉原上积雪。
容淖眼睁睁看他从积雪里扒出几粒玛瑙原石。
“是这里了。”策棱示意容淖下马。
容淖置身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脸莫名,“你缺玛瑙?”
策棱知道她这话是刺自己,好脾气道,“我们在这里找石头,最后如果对方手中有自己想要的石头,就以一个要求做交换怎么样?”
没等容淖质疑这个赌局根本不成立。
因为他两可能都翻不出好看的石头;也可能为了不输一个要求,放弃一颗想要的石头。
石头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策棱满面揶揄补充道,“你的要求可以是封我的口。”
容淖此刻正恨不得把他的脑子拽出来把集上的记忆洗干净。
“……来。”立马答应。
容淖隐约有一点底气,相信不管自己翻出什么破烂,策棱都会照单全收。
策棱快速用刀鞘清掉一块积雪,露出下面光秃秃的草地,深深浅浅镶嵌着不少大小石头。
策棱让容淖在这一片翻找,他自己去了稍远的地方。
不多时,策棱回来了。
容淖下意识问,“这么快?”
策棱看刚才不情不愿的人,这会儿在石头堆里像老鼠掉进米缸,一手抓一块石头正对比品相,勾着唇角道,“快入夜了,该回了。”
容淖望向远方紫蓝的瑰丽天幕,把最满意的一块草花玛瑙递出去,强调道,“无裂。”
“你知道我的要求。”容淖指指他的嘴。
策棱接过她的石头端详片刻,爽快收下。
并摊开大掌让容淖挑选自己的石头。
容淖迎着最后一缕天光仔细打量一番,怀疑对方是故意戏耍自己,“这难道不是随便在地里捡来的?”
策棱手心躺着四块大小差不多的玛瑙石,除去颜色各异,其他的完全一样——一模一样的开裂起纹品相差,小孩儿捡着玩都不稀罕,还想在她这里骗一个条件!
“确实没找到好的。”策棱示意容淖,“好歹我找了一场,你挑个最顺眼的。”
“这算什么?”容淖不肯,质疑道,“耍赖?”
策棱抛抛手中石头,弯着眼角还真似模似样地开始耍赖,“我看你这石头也没多好,无裂但有纹,草花又是最不上价的玛瑙。这样,你的条件我照应,但我不用你答应条件,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成。”
容淖似笑非笑,“你先说。”
看他又是捡石头,又是打赌,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先选石头。”策棱这时又像是守约君子了。
容淖不耐烦地从他掌中抓走一块最顺眼的绿色石头。
策棱眼底划过笑意,示意容淖,“边走边说。”
容淖挑眉跟上。
两人并肩慢吞吞走在雪原上,冷风送来他的声音,裹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你一开始那么反感我,是因为我们长大重逢之时,我正好遇上你在做不那么好的事?”
容淖闻言蓦地转头看他,被他两指按着帽子推回去,“只是随便聊聊,又不是找你算账,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淖抿唇,过了最初的诧异,她回得十分坦然,“我没想过。”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
她是那么讲道理的人吗?
策棱瞟了瞟身边认真走路的姑娘,像在意料之中。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外表看起来张扬倨傲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大而自信。
佥妻们的感激涕零她不敢坦然接受。
阿润一家真诚夸赞她时,她亦隐隐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当然,受过良好规矩教养的公主殿下不至于慌到手足无措,可优雅行止下鲜少流露出的那一丁点不自信已足够让人深思。
比如说——
她不是讨厌他,是讨厌他见证了她不愉快的曾经。
她几乎粗暴的判定他一定会讨厌‘真面目’的她,先声夺人摆出厌恶姿态,以免落於下风。
这很合乎她的性格。
乃至后来她对同样可能与之结亲的布和态度不错,并不意味着布和多好,只是布和从未撞破过她无法启齿的难堪。
而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了错误的时机里。
除了这一次。
“还讨厌我吗?”策棱轻声问。
他觉得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容淖忍不住再度偏头去看他,就这么一个小小走神,脚下没注意,踩进了水泡子里,草原上有些小片湿地冬天不会完全结冰,容淖左脚陷在软泥里,轻崴了一下。
她的小皮靴是索统领之前随便采买的,有点大。
陷这一下脚踝没事,只鞋没能一起拔出来。
策棱反应敏捷扶住她,把人抱去一边的矮雪包上坐着。
确认她没受伤后,自己去把鞋捡了出来,见小皮靴内里有防寒防水的衬毡,策棱直接抓了雪替她把表面脏污擦干净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
在不可言说的静默里,只能听见雪原呼啸而过的风声,吹过远山河流与劲草。
策棱没选择把鞋还给容淖,而是单膝跪在她面前,捉过她左脚为她穿鞋时,一边抬眸以目光紧锁容淖,再次认真问,“茉雅奇讨厌我吗?”
他太专注观察容淖的神情,以至手上有点失了轻重。
容淖感到有一丝疼,待鞋穿好后,顺势一脚轻踹他肩上。
天上最后一抹霞光烧尽,艳冶的姑娘仿佛多受霞影一分偏爱,睥睨眉目间笼着神秘的余韵,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偏又清清淡淡吐出一句,“你以为很了解我。”
兔子蹬鹰的力气,策棱几乎一动未动,只是丢魂般看着她。
第55章
自从上次捡石头回来,最初那阵子,容淖觉得二人之间好似横亘着一条淌满尴尬的河流。
谁也没再执着得到所谓的答案。
却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不必讲太透。
分明关系正式缓和,二人相处反倒不如从前自然。
容淖事后想破脑袋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踹策棱一脚似乎还把他踹兴奋了。
当时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黏自己身上。
忆起青年黑眸中压抑不住的喷薄暗涌与几乎探出爪牙的烧灼欲|望,容淖起先是有被冒犯的气恼与别扭。
后来略一思索,很快便释然了。
色迷心窍,丢人现眼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觉得难堪尴尬!
生得漂亮才不是错!
大抵是她的自如影响了策棱。
策棱眼神躲躲闪闪几日后,很快恢复常态,甚至还隐隐带上“反正窗户纸捅破了,我干脆给它掀掉”的坦然!
不,也不算恢复如初。
近来策棱总是神神秘秘的。
古怪到容淖都怀疑自己那一脚是不是踹他肩膀伤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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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再一次冒雪出门,消失大半天,然后顶着一身寒意从冬夜里走回毡包,容淖趁阿润一家没留意,主动悄声问起,“宫里有消息了?还是漠北出事了?”
不然没法解释他近来频繁外出的古怪举止。
容淖猜测他是在秘密召见散在附近的下属,布置安排。
“雪路难行,消息来不了这么快。”策棱反问,“待烦了?”
容淖摇头,她长于宫室,禁中森严,最习惯‘待着’。
换个地方待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是铺陈享用的优劣区别罢了。
策棱还想说什么,小乌兰哒哒哒跑过来插进两人中间,扑在容淖胳膊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成弯月牙,“姐姐,你瞧!”
容淖接过一看,发现乌兰在自己编的红金鱼络子下加垂了一枚约摸小儿拳头大小的冰球。
冰球明显是她特意打磨过的,孩童手艺,不太齐整。
但最显眼的并非是不规整的冰球,而是冰球里挨挨挤挤绽放着两朵红黄交错的野花,在这般时节,竟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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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的?”容淖颇为意外,乍一眼会觉得络子花里花哨,仔细琢磨又有点乱七八糟的好看,粗放质朴,尤其是那冻花冰球好似野趣横生的晶莹琥珀,属于阔大草原可贵的细腻温情了,让人在漫漫寒冬里为之眼前一亮,心生惊喜。
“是我在阿布拉回来的冰里发现的。”乌兰高高兴兴道,“我和姐姐哥哥一起在那边玩儿,只有我看见了它。”
牧民冬日用水并非完全依靠门前积雪,有时也会去附近冻实的河面凿冰,再用爬犁拉回家储存。
这两朵小野花不知怎么长的,到河水结冰时节竟依旧绽得热烈,便被一起包裹送进了冬天。再由牧人无心凿取回家,逗出小孩圆团团的惊喜笑脸。
容淖对光翻转仔细瞧了瞧这抹难得的长冬亮色,把络子还给乌兰,不吝夸奖。
乌兰对冰球络子爱不释手,想要一直留在身边又怕毡包里的热气化了冰球,挂去门外更担心兄姐悄悄摸走她的心头宝。
容淖看得好笑,让策棱去帮她把冰球高高挂在毡包外略支出来的一截乌尼杆上。
乌兰方才放下自己的小羊皮袍子安安心心去睡觉。
容淖目光落在策棱身上,刚才他去帮乌兰挂络子时,衣袖落下来,她清楚看见他手上有几道未干的血痕,像是被利器划伤所致。
应和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外出有关。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多问。
守好彼此的界限。
翌日。
容淖一早起来,牵着乌兰推门出去,到乌尼杆上取络子冰球。
“哇——”乌兰惊呼,“是我的冰球生孩子了吗!”
一夜之间,乌尼杆上多出六七个冻花冰球,浓紫浅朱,圆圆滚滚,悬于半空,由雪风晃晃悠悠拨出悦耳脆响,煞为可爱惹眼。
阿润正在做饭,被女儿的笑声惊动,小跑出来瞧热闹,见檐下这一出,似乎想起了什么,顺手撸过自己的长子。
“小子看看,这才是哥哥对妹妹的态度。”阿润话音微妙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教训儿子,“你别整天净想着捶你两个妹妹。”
容淖心中一动,几乎立刻转头去找策棱的身影。
青年抱臂半倚在毡壁,不知他是何时跟出来的,肩上飘了三两细雪,黑漆漆的眸子正平平直视她。
面上端的是好兄长正气凛然的皮囊,可容淖分明看见他冲自己悄悄挑眉,那样隐秘的眼神,令容淖想起自己当日踹向他时他压抑不住的露骨神情,显然又藏着什么不正经的坏心。
这人……
容淖别开脸,拒绝看他开屏。
直到吃饭的时候,容淖才佯装漫不经心问起,“你的野花哪找来的?”
策棱半真半假笑道,“我就不能是连夜去挖了半条河的冰凿出来的?”
容淖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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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身处底层,越爱用自我牺牲表达爱意,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策棱装寻常庶民装得再像,也不至于真做到这一步。
饭后,策棱拉容淖去草料棚边给她解了惑。
牧民会在秋季草原丰茂时收割大量牧草晒干储存,以此作为牛羊过冬的草料。
策棱昨夜在草料棚里翻找牧草里夹带的干野花,身为毡包主人,阿润心中是有数的。
“你收敛一点。”容淖想起阿润那突兀停顿的话音,忽然道。
策棱挑眉,“这是何意?”
“你我现在是兄妹,我不想别人怀疑我——”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字可能会被安到自己身上,再想想自己那些要人命的血亲兄长,容淖难以启齿,头皮发麻。
策棱看她面色古怪,后知后觉笑出声。
两人在草料棚边细细说话,三个小孩儿显然也从阿润口中得知那一溜漂亮冰球的来历,奔过来想多找一些干野花去玩点新花样。
草料被捆草绳绑得很实在,分量不轻,垒得也高,直抵棚顶。
策棱担心小儿胡打胡闹弄塌草堆砸伤人,按住三个小孩儿没让进去。
他自己撑着栏杆跳进去,在里面翻翻找找。
三个小孩儿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一时左一时右,偶尔高抑或低,看每一捆草料都觉得里面藏有花中千秋绝色。
棚子里还有几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羊,见他来来回回走动碍着自己吃地上草料了,不时用黑角顶他的腿,绊得他一趔趄。
容淖幸灾乐祸,看得想笑。
直到三个孩子心满意足抱着野花跑走,策棱才一身狼狈从栅栏里跳出来,用力拍打身上的干草。
容淖转身正想和孩子们一起走,被他叫了一声“茉雅奇”。
回头。
只见策棱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小把五颜六色的干花,朗声问她,“要不要?”
容淖怕干草堆里有虫子跳自己身上,一直站得稍远一些,没看清他是如何在三个孩子的‘搜刮’下暗度陈仓攒出一把花的。
可她没觉出多少惊喜,反而紧张地朝毡包方向看去。
阿润领着三个孩子正在门前扫雪。
策棱走近她,黑眸里笑意荡漾,故意配合她的谨慎一般,垂头压低嗓音问,“兄长顺便送妹妹几朵花难道也算居心不良?”
容淖很想翻白眼,但教养不允许。她冷哼一声,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挑眉玩味睨向策棱,意味深长轻嗤,“就怕兄长不是顺便。”
她嘴上应得硬气,可在阿润看过来时,想也没想立刻伸手往策棱那微垂向自己的脑袋上去,摘下一根杂草扔掉,并欲盖弥彰道,“好了!”
策棱捏着那束小花,得逞失笑。
第56章
又一个晨起,暴风雪袭卷莽苍雪原。
策棱与塔图各拿铲子铲掉毡包顶上压了一夜的厚重积雪,阿润则在修补昨夜被压坏的穹顶木头顶窗覆毡。
一通忙活后,总算闲了下来,素来笑容满面的疏朗男人半仰躺着,盯着不时晃动的柳条包壁,愁眉苦脸开始叹气。
“就这天气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门了。”阿润后悔又心疼,“早知道前几天该往草原深处跑一趟,去看看骆驼,带它们把水喝饱。去年也遇上过这么一遭,晚了快一个月去看它们,好些骆驼瘦得皮挂在骨头上,毛都翻出来了。”
牧人在冬季时会把家养的骆驼放入草原深处,隔一段时间过去探望,带上一些草料投喂,再顺便凿开冰河,领着骆驼们饮水。
看着愁眉锁眼的阿润,容淖想起草原上那句谚语,“英雄敌不过一支暗箭,富户敌不过一场灾难。”
草原天气寒冷,牧民最害怕的便是雪灾,一场暴风雪可能让一家的牲畜死绝,人自然也没了活路。
小孩子最是敏感,感受到阿布的沉郁,也不追打疯闹了。
乌兰趴在容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
实在闲得无聊,容淖干脆教乌兰认字,顺便教她学写名字。
蒙文繁复,再加上没有纸笔,甚至连个炭块都没有,全靠容淖以指代笔在掌心虚写,小孩儿学得格外吃力。
左右无事,人全被裹足在毡包里,容淖有耐心反反复复去教。
到乌兰勉强学会用帐篷里所有人名字的那一天,暴风雪停了。
阿润从羊圈里抱出一只昨夜冻死的小羊羔,心疼得直抽气,念叨能多挺上一晚就好了。
容淖看了策棱一眼,这是他们在这处牧民人家借宿的第十九天,算起来皇帝的回信早该到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次暴风雪的缘故,竟迟迟没有收到音信。
策棱显然和容淖想到一起了,饭后独自往外跑了一趟,留塔图守着容淖。
至天暮时分,一人一骑顶着满肩雪回到毡包,面色如常地同阿润与三个孩子打招呼,可容淖却觉得他身上气息更沉,似萦绕着未散尽的寒意,望向自己的目光欲言又止。
“出意外了,没收到回信?”他吃饭时,容淖递给他一碗热奶茶,凑到条案边低声询问。
“收到了。”策棱声音发闷,盯着容淖看了片刻,缓缓道出回信内容,“皇上体恤你奔波辛劳,让你不必冒雪赶路回京,可暂去喀喇河屯行宫小住一段。待夏日御驾去往行宫避暑,再与御驾同返宫中。”
容淖闻讯不由失笑,却没有多少意外。
喀喇河屯行宫是本朝在塞外建造最早、规模最大的避暑行宫。
暴雪纷飞的天气让她去喀喇河屯小住,皇帝这哪里是体恤她赶路辛劳,分明是怕她回去裹乱,赶她先去冷静一段时间。
皇帝太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咽不下险些被人算计至死这口气。
太子这回有那么大的把柄落她手里,她一旦回去,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单把太子勾结多罗特部意图在察哈尔地引乱的消息放给大阿哥,便足够太子焦头烂额了。
正好喀喇河屯行宫远离京中,有千总驻守,既能盯着她别随意耍手段让太子喝一壶,还能保证她的安全,免得再次重演此番公主落难的闹剧。
两全其美。
“还笑得出来。”策棱恶狠狠咬了一口肉干,梆硬,差点磕到牙。
气得把牛肉干往条案上一拍。
真是欺负人!
容淖觉得好笑,她的事自己都不觉得有多委屈,他先气红眼了。
“别拿东西撒气。”容淖提醒,转而问起,“你私自南下这事儿怎么说。”
“因为救助公主有功,功过相抵暂不追究。”策棱语气比牛肉干还硬邦邦,“让我护送你去喀喇河屯行宫后,即刻返回漠北塔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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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吃完气鼓鼓的一餐,去找阿润说明他已寻到亲戚音信,三人明日即将离开。
阿润不算意外,却挺舍不得,草原上寒冬熬人,毡包中多几个人谈天说地他不知多高兴。不过他并不强留客人,只张罗着要给他们烙饼做干粮。
几个孩子从忙碌的阿布口中得知消息,围着三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的不舍,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去睡觉,困到第二日没能起来送行。
阿润送他们离开,热情送出好几里地。
容淖从车窗回望,冰河波澜不惊,一人一马安静伫立在白雪荒原,仿佛装在画轴里的景,说不出多寂寥。
-
近晌午时分,三人转过一道弯月牙冰河,与等候在此的策棱下属集合。
一行二三十人转向往喀喇河屯行宫去。
按他们的脚程,只要途中不遇上意外,十日内必能抵达。
无奈偏偏遇上了意外。
启程不过两天,未及宣化府,策棱便接到漠北急信,哈绥何流域异动,探子探得那一片的冰河有马蹄踏过痕迹,疑似准噶尔军自纳马纳山往额金河一一代潜入,目的不明。
当地驻军粗狂,根本没当回事,是策棱帐下副将带人过去巡视时无意间发现的。副将欲调集当地驻军加强戒备,驻军不从,要他拿乌苏雅里台将军的手令来。
双方立时闹将起来,双方都见了血,最终哈绥河畔异动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策棱必须赶紧赶回去主持大局。
哈绥河下游便是塔米尔之地,策棱的故土。那一片早年遭过白骨露野千里的战乱,方才休养生息没几年,再经不起丝毫意外摧折。
策棱同容淖商量过后,决定明日一早分道。
塔图率人往东继续送容淖去往喀喇河屯行宫,他自己带上两名兵士回返漠北。
当夜,一干人等距宣化还有一程子路,只能在雪原扎营。
或许是赶路辛苦,又或是惦记着漠北不稳,众人草草填饱肚子后便倒进帐篷休息。
容淖躺在小榻上,裹着毡毯出神。
趁风雪作伴,终于有心思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前些日子不想,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去继续当她的六公主,想多了徒增烦恼。
现在一想,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皇上万万岁,至少一定要活过她。
否则太子上位她必倒霉。
人家太子都和她撕破脸了,再无粉饰太平的余地。
正迷迷糊糊想着回去后要不找个机会偷偷摸一摸皇帝脉象,容淖忽然听见帐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有人在给篝火添柴,噼啪几声,雪松枝丫烧出沉浓香气,丝丝缕缕潜入帐内。
容淖翻了个身,赶了一日路的疲惫冒出来,枕着香气正要入眠,临睡前似乎还隐约听见刺啦刺啦的声响,细碎但规律,催得人头脑昏昏。
大概是风雪在摩挲万物吧。
她想。
夜半冻醒,容淖迷迷瞪瞪往毡毯里缩。
耳间再次分辨出临睡前那道细碎但规律的动静。
好像并非风雪捉弄。
为何有点像她平日凿木头的动静,但又清脆些,似乎琢磨的东西质地较之更为坚硬。
难道有谁撒癔症,大半夜不睡觉坐在皑皑雪中琢石头?
容淖觉得不可能。
下一秒,蓦地睁开眼。
她大概知道这个有病的人是谁。
记起乌兰有次趴在她耳边说过的悄悄话,小孩儿眼尖,小探子一样刺破别人的秘密还无知无觉。
以及策棱开始神神秘秘外出,手上频繁出现伤痕。
这些事,都发生在策棱拿了几块颜色各异的破石头给她挑选后。
容淖翻了个身,闭上眼。
很快又再度睁眼,烦躁地瞪着篷顶。
也不知策棱在外面烧了多旺的篝火,她身处帐内,竟莫名觉得焦渴,刚被冻醒的身体仿佛也突兀感受到了那份灼人炽热。
冷热交替,扰人清梦!
容淖猛地起身,把毡毯一裹,帐篷小,几步便掀帘迈了出去。
策棱垂首认真专注手上活计,但基本的警惕性还在,听见容淖那座小帐篷有响动,大掌一缩,飞快把东西包进掌心,一派自然转头望向容淖,见她冷眸含霜,不免诧异她睡个觉怎么还睡生气了,“怎么了?”
寒风刺骨,策棱身边那堆篝火和最开始没多大差别,没有想象中炙火焚焚。
容淖裹紧毡毯,冷声问,“绿石头?”
策棱微怔,从不意外她的敏锐与聪慧,爽快承认,“你生辰快到了。”
言辞间没有半点被撞破的尴尬。
宝石是他在察哈尔那座失火小庙所在的小城买来的。
当时正等下属从当地理事札萨克处弄来相关事发文书以及尸体证录,他站在行人往来的街上,不确定会等来什么消息。
尸体里会不会有一具年轻女尸?
不敢细想,边上商贩卖力吆喝,他顺势望去。
是宝石摊子,货物品相都极其一般。
可他还是走过去,鬼使神差买走了铺子上所有绿松石。
都称它为天国宝石,是能带来吉祥好运的圣物。
他希望能有机会亲手把这份吉祥好运交给她。
可是又怕她不喜欢,所以后来故意捡了几颗颜色各异的玛瑙石做幌子。
最后,她竟然真选择了那枚绿石头。
绿松石比绿石头好看千百倍。
她应该也会喜欢。
容淖未料得到这个答案,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生辰,抿抿唇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朝他左手望去,“刻的什么?”
青年面色微僵,搪塞道,“到时候就知道了,快回去睡。”
容淖都从帐篷里出来了,岂能就此打住,霸道逼近一步,“我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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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本坐在距篝火较近的地方,被她直直往面前一挡,姑娘身上微幽的暖香裹在风里,融于鼻尖。心上有个地方痒得厉害,他咽咽嗓子,站起身下意识想退,可惜身后篝火跳跃,退无可退。
“刻的什么?”容淖昂首看他,年轻姑娘散着一头如瀑长发,篝火勾出秾艳生辉的一张脸,双唇丰润似枝头的樱桃,鲜灵灵诱人采撷。
策棱闭闭眼,以免再次泄露其中的欲|念纠缠,嗓音卷在雪风中,暗哑得厉害,“穿心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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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心莲,又名一见喜。
是味药材,他曾在不经意间听伊吉身边的嬷嬷说起这味药。
或许是因为那嬷嬷是她送去府中的人,他无意识多落了一丝关注。
其实迄今为止他仍然不知穿心莲的效用,只觉得这名字意外贴切。
那时候每每见她,次次犹被一箭穿心,夜间回想起来都气得辗转反侧。
可下次一见到她,照样压不住隐秘的欢喜。
在容淖明澄澄的眼眸中,策棱缓慢抬起左手,露出里面两枚小小圆圆的绿松石,上面有明显的雕琢痕迹。
那一包宝石被策棱挑挑选选,只剩这两个小东西品相尚能入眼。
雪夜无月,策棱又太高挡住了身后篝火红光,容淖微眯着眼,想要看清上面的纹路。发现只是徒劳,索性伸出手去拨弄翻转。
青年体温浸在石上,容淖指尖划过那还算平整的草木刻痕,有很微妙的停顿。
她在雪原凛凛如刃的朔风中,触碰到了情爱的温度。
第57章
抵达喀喇河屯行宫次日,正是容淖生辰。
塔图与策棱一样,故地塔米尔河流域,他挂念漠北形势,休整一日便要率队返回。离去之前,他将一只雕花匣子交给容淖。
“这是我家主子命属下务必要在公主芳辰当日交给公主的。”
容淖挑眉,颇为意外,未料到策棱在赶路途中还能拿出第二份生辰礼。
因为那夜看过两枚小绿松石上粗陋的刻纹后,容淖硬是将其提前‘笑纳’,不理策棱满脸无奈推说尚未完工。
倒不是对东西有多爱不释手,而是以容淖在宫中奇珍里浸淫出来的眼光衡量,这两个丑玩意儿已然是废了!
再精心琢磨也于事无补,平白做工扰人清梦罢了。
容淖回到寝殿,直接打开木盒,只见里面安静躺着一只信封。
表封上书——喜乐永日。
拆开,里面倒出两张薄薄的纸页。
容淖执起其中一张,看清抬头两个字,唇角极轻扯了一下。
欠条。
——兹有策棱欠茉雅奇纹银万两。
下面是签字画押及印章加盖。
落款是她的生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张欠条写得像模像样。
另一张纸则备注还款方式。
欠债人策棱表示爵低位卑,每月俸禄除生计开销外,只能还款二两给债主茉雅奇,他会按时让信使转交。
并一本正经附上两个‘催债’地址,称债主殿下若不满此等还银方式,可寄信漠北重新商讨。
一个大概是他的府邸,另一处是当差的衙门。
容淖哼笑一声,玉白指尖点点那欠条二字,和那两颗小绿松石一并收在妆匣里。
-
在喀喇河屯的日子还算安逸,毕竟是帝王几乎年年都会驻跸一段的行宫,一应建造享乐不比畅春园差多少。
再加上木槿云芝等容淖用惯的宫人全被皇帝从宫中遣至行宫,继续伺候她。
众人一见容淖平安无恙,激动不已,春山甚至忍不住抱着山骨落下泪来。
那次山脚遇袭时,他跟在后面的车,险些被刺客一刀了结。
关键时刻山骨唳鸣不止,拍翅俯冲抓爆刺客一只眼球,他得以勉强逃脱却一时不慎滚进了死人堆里。
后面那群刺客只顾追捕容淖,没有及时收拾战场,他方侥幸苟活,半路遇上了同样去往围场厅求救的木槿云芝,一同辗转回到宫中。
别后重逢,几人较之从前更加活泛殷勤些,但一句也不曾问及容淖这三个多月流落塞外的经历,应是提前被敲打过。
三月末,行宫枝头鸟雀来去,争抢春意之时,容淖接到了两封来自漠北的信件。
一封来自哈斯。先前策棱回漠北时,容淖便让他顺便转告哈斯,让哈斯若要找她可寄信至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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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是‘身负巨债’的策棱践诺还钱,随信还有一只大匣子,里面装些零零碎碎的精巧小玩意儿,有贵有贱。漠北那边的商队出入买卖城、罗刹国等地,手中少不了新奇玩意儿。
策棱说匣子里的东西是打点债主用的,免得债主嫌他巨债碍眼给他涨利息。
另有二两碎银被他齐齐整整以纸包裹,放在正中。
纸上书写一行小字。
——康熙四十一年,三月十六,风雪无踪。
是在记录信件送出当日气候。
容淖想了想,把纸取下来,与他的来信放在一起,收入妆匣。
策棱的信件总共九页纸,没有半点尤花殢雪,所书所写全是日常琐碎,看得出并非一气呵成。
因为他前一页纸还在痛斥行商把他当傻子,早晚没生意。
竟然拿个一圈底座两瓣叶子的金器称其叶片能缓缓合拢,随着蜡烛成泪自动熄灭烛火,实乃新鲜玩意儿。
策棱阴阳怪气评价本末倒置,知道的是灭蜡烛,不知道的以为是射日。
然而下一页,口风急转。
策棱说昨夜他试用过那个金器,把它固定在蜡烛上,躺在榻上想事情,随着叶片缓缓收拢,烛火一点点暗淡,瞌睡也逐渐上来了。
最后眼一闭直接倒头便睡,不用再起身熄灯。
实在是好东西,有巧思!
容淖唇角挂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在匣子里翻出信上所说金器,放在一旁,继续翻看策棱乱七八糟的信。
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分享了他的喜怒哀乐。
甚至还能知道三月十六的漠北塔米尔,有个不错的天气。
从前和哈斯通信的时候,容淖深觉日常琐事无聊,总是无从下笔。
自看了策棱的来信后,发现似乎有点意思。
已想好了等会儿看过哈斯的信件后,该如何回复她。
哈斯在来信中很隐晦地提及了那群佥妻已经抵达扎萨克图部,路上折损过半,活下来的人足够聪明坚韧心思更不少,驯服不易。
好在哈斯并不觉得作难,傲气少女野心蓬勃,只想迎难而上,尽快啃下这块硬骨头收为己用。
部族里顽固派太多,致使她在改革上总是束手束脚,政令落不到实处,她正打算引入一股新势力去冲击部族僵化的格局。
可巧打瞌睡时碰上递枕头的,容淖给她送了一批得用的狠人过去。
草原上奉行弱肉强食,这群流亡千里与虎狼为伍依旧顽强活下来的佥妻,往后绝对是她的一大助力。
哈斯没有在信件上把部族事务写得太明白,毕竟这样通讯不算多安全,很可能泄密。
她顺便向容淖分享了两则父母为她择婿的笑话。
因为她坚持不想选布和,她父汗无奈只能退步在三大部落里物色。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她额吉先去摸了摸底细,回来说不行。那人长得太丑,睡丑男人的滋味谁睡谁知道,她不忍心让她闺女也去吃这个苦。
一个‘也’字,差点没把她父汗鼻子气歪。
她额吉见状又赶紧换个花样安抚她父汗,说若是儿郎长得太丑,往后她大权在握必定见异思迁,生出花花肠子。人家出身不弱,男儿家家的哪里忍得了这个。
届时夫妻必然闹将起来,此乃隐患。
容淖看得发笑,无意从支摘窗望出去,穿过院中老青檀繁盛的枝丫,发现暮色四合,天际有新星冉冉升起,光含锐意。
-
在喀喇河屯的日子,千总把着门户,容淖不能随意外出,与京中的联系更是寥寥,她像是被遗忘在孤岛上。
不管外面如何风云变化,她的这方世界里只能见行宫不变的风物美景,光辉灿烂。如一眼无声无息的漩涡,一日日,一寸寸,不知何时便会将人溺毙其中。
饶是容淖一个喜欢独自待着的人,在觉得闲逸之外,偶尔也难免对这种耳目闭塞的日子生出郁躁。
与漠北二人通信算是她接触外界的唯一渠道。
四月末,又先后收到漠北两封信。
哈斯的先到两日,开头便臭骂四公主一顿,说四公主暗地里捅刀子挖她墙角。
那些佥妻是她花费大力气才驯服的!
容淖隐约知道哈斯与四公主两人结盟共商大事,约定互为掎角,替对方撑腰在部族里夺权。
哈斯说幸好她机灵又待人以诚,佥妻们及时上报了四公主的‘险恶用心’,才没让四公主得逞。
而且她现在不仅将佥妻们收为己用,还火眼金睛在其中发掘出了明珠,有个佥妻出身南方,擅长机杼,或可把羊毛纺织成布再转卖于行商,如此便不至于被行商狠狠压价。
草原上牧民家中皮子羊毛泛滥,因为关内并不热衷此物,行商每每以廉价到欺负人的价格买走大批羊皮羊毛。
可牧民又不能抵价不卖,他们需要银钱去储备过冬的盐茶和粮食,那些皮子皮毛放太久坏了更不值价,还拖累他们轮牧转场。
从信上看来,哈斯眼前形势大好,一派蒸蒸日上。
策棱的信件到得晚一些。
同上一次一般,一封信,一个装满小物件的匣子。
正中照样用纸板板正正包着二两碎银。
上书——四月十六,须眉皆绿,春已附骨。
信件内容也一如既往的随性散漫。
他甚至还嚼舌根,说人家塔图自上月娶了新媳妇后,军饷由小厮直接领取送回家中交给夫人,自己身上连个铜板儿都没有。
就这样还有脸喜滋滋冲他乐呵。
策棱向容淖嘲笑塔图——“驴低头还能看见草料呢!”
容淖这次是直接笑出声。
笑过之后,拿着那厚厚一叠信纸坐去窗前书桌前,慢慢陷入沉思。
她不知该不该回信。
上月,她只回了哈斯的信,并未回复策棱。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临别那夜的情绪缠绕她至今。
一个总会守在她身旁,只要扭头便能看见的人,能有多讨厌呢。
或许如他所说,她排斥的从来都不是他,是性格里的骄傲令她排斥出现在不愉快过往里的所有人。
落难塞外一趟,走过更灰头土脸的一遭,事教人一试入心,释怀不少。
她现在不讨厌策棱。
可能还有一点喜欢。
没什么羞于承认的,他又不是什么糟糕的人。
情绪没有大起大落到一眼万年,或许是生根于他陪在她身边的某个不起眼瞬间,谁都没有察觉。
直到被那夜溢满雪松气息的篝火猝不及防点燃。
可是前途未卜,她还是更习惯独自上路。
容淖扔下玉管笔。
-
五月,策棱照常还钱送礼过来。没有哈斯的来信,可能她最近很忙。
容淖先粗略翻看策棱的信件一遍,见内容没什么出格的。
他很有耐性,完全没有催促她要个明了答案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心下微松,正要仔细阅读内容,木槿再次递进来一封信。
同样来自漠北,策棱。
容淖微微愣,心想人可真不经夸,刚说他有耐心,转眼便来催命。
倒是要看这第二封信写了什么!
第二封信只有一页纸,容淖却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
“怎么会……”她喃喃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木槿看她失魂落魄的,忙上来问她怎么了。
不经意瞟见信上内容,眼瞳不可抑制瞪圆,惊道,“哈斯格格死了!”
第58章
策棱信上说哈斯被误杀于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交界处。
凶手孟恩台吉出自土谢图汗部,为求脱罪,投奔朝廷,意图说动理藩院出面,以哈斯无理藩院批陈却私自离开封地潜入土谢图汗部为由,先定哈斯之罪,以此顺理成章逃罪。
朝廷对蒙古奉行三大国策,该宽纵的地方宽纵,从严的地方却绝不含糊。
规定蒙古各旗牧民严禁越过本旗牧地游牧,更不得私下交往,违者直接以该部王公领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各部王公更是不得在无理藩院批条下,无故越境,违者从严处理可直接以反叛论处。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理藩院也并非全然不仅人情。
譬如有时候相邻的两个部落王公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总不能人家给亲戚送点吃食都得先山长水远的往理藩院跑一趟得到批陈,然后再回去走亲戚,那可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微末小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如哈斯这种只是在部族边界活动又不惹事的,完全可以声称自己是在巡边,理藩院就算怀疑其实也懒得管。
可若理藩院执意要插一脚,较真起来,想给哈斯定个‘无故越境,其心可诛’,同样并非难事。
若哈斯当真被理藩院定下反叛罪名,那她就是‘该死’。
凶手保不准真能全须全尾脱身。
容淖气息沉沉,抓起信件反复斟酌,研究策棱可有在其中透露更多内容。这种往来信件并不周全,策棱不便明言什么,或会在字里行间隐晦暗示一二。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矛盾之处。
什么叫凶手‘投奔朝廷’?
自从十几年前漠北一系遭遇兵祸,早已内附朝廷,何至于再用上‘投奔朝廷’四个字。
容淖脑中灵光乍现。
凶手或许不是投奔朝廷,而是投奔朝廷的某股势力,由那股势力出面为他撬动理藩院,纵其脱罪。
漠北有谁代表朝廷势力,又能直接接触上理藩院?
容淖想到唯一身在漠北的皇族。
四公主。
可她不是哈斯的盟友吗?当时还是她指点哈斯去找四公主的。
容淖记起先前哈斯痛斥四公主挖她墙角之事。
当时容淖只是觉得两个素有旧怨且性格不合的人为了利益绑在一起,初时有所摩擦再正常不过。
现在想想,会不会那已是二人崩裂的前兆。
好巧,哈斯正好死在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的边境。
莫非是死在与四公主会面时……
容淖将信纸抓皱成一团攥在手心,指尖泛出用力过度的白。蓦地起身,快步朝殿门去,半道又折回内殿,把三眼铳装弹调试带上。
“备车备马,我要去漠北。”嗓音里有股压抑的静。
木槿呆了一下,盯着那把曾废过一个可汗独子的三眼铳,慌忙跟上劝阻,“公主不可,没有皇令外面千总是不会放行的。”
她怕容淖直接射杀千总。
千总不过微末小官,自然不如巴依尔汗王独子尊贵。可千总奉皇命驻守行宫,伤他便是伤皇帝的颜面。
后果只会比射废巴依尔更严重。
容淖没有理会追了一路的宫人们,径直走到行宫门口。千总早被里面的动静惊动而来,率众堵在门口,不卑不亢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公主莫要让属下为难。”
容淖亮出手中火铳,冷静道,“给你两个选择。我给你一枪后再用枪指着我自己脖子逼你放我出去,皇上念你负伤或会免你失职之罪。”
“要么你直接放我走,稍后我会立刻上书皇上,揽下所有罪责。皇上最知我的性情,怪不着你。”
气候宜人的行宫五月天,千总硬是冒了一脑门儿的汗。
火器不像刀剑,你碰它才可能被误伤。火器是会走火的,万一六公主把膛管抵上脖子时刚巧走火了,那他全家的命都不够填的。
这可是三眼铳,危险翻三倍!
最终,千总把心一横,咬牙摆手示意手下让路。
他是听过这位六公主狂放恣意、我行我素的名声的,据说连皇帝都拿她没什么办法,可能是又惹了什么祸事,才给赶到行宫来禁闭一段时间。
但千总私下揣度,皇帝大概心里还是爱重这位公主的。人还没到,先把她用惯的宫人物什全送来布置妥当了,还严令他必须护卫公主周全,不容有失。
千总哪里敢让这六公主出事。
眼睁睁看着六公主上车离开后,立刻点了两队人马,一队去往京中送信,一队由他亲自率领,跟在车驾之后护卫行程。
容淖只带了木槿和春山,一行人轻车简从,自南向北疾驰赶路。
草原的春日来得比关内晚一些,四五月份有些地方还在落雪。
她们一路见过春意烂漫的青浪原野,也踩过雪后初霁的斑驳草皮,在鼠洞里陷过马,冰水洼里叹过气。
最终,于六月下旬一个天高云低的日子进入漠北扎萨克图部。
千总很有眼色,提前派人去通报了札萨克图汗。
容淖进入王帐领地时,见到了一个圆眼睛的中年妇人。头顶蒙古已婚妇人的红绡罟罟冠,上面堆满各色珍奇宝石,穿着打扮富贵非凡,可面色蜡黄憔悴,人也干瘦得厉害,若非眼珠子还算活泛,定然让人疑心她将被那一身华服珠宝淹没。
哈斯的额吉忽兰哈敦上次没有去往御营朝奉,是以容淖没见过她。
可看见眼前这个妇人第一眼,容淖几乎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公主。”忽兰哈敦迎上来,扯出个疲惫的笑,冲容淖深深躬腰施礼,感激涕零,“多谢公主不远千里来送哈斯一程。”
容淖避开,木槿已经知机的把人扶起来。
“哈敦,我想先看看哈斯。”容淖轻声道,顺便抹了把面上的尘沙。
忽兰哈敦眼中含泪,强撑着笑脸微微摇头,“天日热了,放不住。那股味儿她自己想必也不喜欢,我与她父汗商议过后,已于六日前将她亲手火葬。”
容淖面色微凝,惊诧道,“火葬了?”
哈斯的死牵涉颇多。
容淖相信她的父母一定会为爱女讨回公道,不会让她带着不光彩名声往生的。
既然肯让哈斯入葬,必然是……
“解决了。”忽兰哈敦沉沉叹息,“都解决了。”
“凶手躲在四公主府里寻求庇护,寸步不敢出。被我儿麾下几名忠心女子借故潜进去,割下头颅扔到理藩院门口。”
“理藩院见对方潜藏护卫森严的公主府依旧毙命,即知我部报仇决心之坚,心知不妙,唯恐此事闹大引来朝廷追责,遂以真凶已然偿命再纠缠毫无意义为托辞,各打五十大板便轻轻放过。不敢再趟这趟浑水,强横要求定下我儿罪名。”
没了理藩院插手拉偏架,那便是双方自己私下解决了。
忽兰哈敦回身望了望高阔的王帐,“她父汗前几日率部去往土谢图汗部讨要公道,又带了几颗头颅回来做酒器,以慰我儿在天之灵。也是在作战时受了伤,老家伙方没能起来致谢公主的深情厚谊。”
听到当真牵涉四公主,容淖一时寂然无言。
想与忽兰哈敦说点什么,忽兰哈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为难,体贴地让人带她先去休息。
-
进到忽兰哈敦预备下的毡包,容淖躺在矮榻上顶着柳条包壁上的黄羊头骨怔神。
连日赶路的困乏冒出来,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认为哈斯之死有疑点。
因为忽兰哈敦的表现很奇怪。
忽兰哈敦对爱女之死的悲切伤怀显而易见。
可奇怪的是,里面没有怨恨。
一个连折三子的妇人,唯独剩个宝贝女儿。这女儿年纪轻轻便枉死了,哪怕凶手为此赔命、其家族亦因此付出了惨烈代价,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能消弭她的怨愤才对。
人的心又不是天平,只要双方流出的鲜血相当,便能立刻平衡。
而且,有关四公主的一切也十分古怪。
凶手藏在四公主府中,竟被几人轻易潜入翻出。
简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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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没见过四公主府的格局,但她见过五公主府的烫样甚至亲自去过五公主府邸。
五公主府修建在寸土寸金的京师内城,依然是高堂广厦连宇,占地颇巨。
四公主府建于辽阔塞外,少了许多限制,料想规模只会更加宏大。
在这样的府邸里藏个人和往河里投一条鱼有什么区别,岂会被人轻易捉出取命。
还有四公主出嫁时带那么多护卫,难道都是摆设不成,任由旁人入公主府行凶如过无人之境。
是了,忽兰哈敦对四公主的态度也透着微妙的怪异。
忽兰哈敦提起四公主藏匿杀害哈斯的凶犯时,同样没有怨恨,只是很平静在讲述。
-
翌日。
因为哈斯已经火葬,一应祭奠也早已完成。按他们这里的风俗,次月方能捡骨安置。容淖心中有疑,在扎萨克图部闲呆不住,所以同忽兰哈敦打过招呼,请她遣人带自己去哈斯遇害的地方看看。
也是从领路这人口中,容淖方得知哈斯是如何死亡的。
——一支暗箭穿喉。
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当场毙命。
“是这处了。”跋涉三日,在一个晚霞似打泼胭脂的瑰丽黄昏,领路人示意容淖看前方的界石与旗杆,“就在那片坡下。”
容淖踢踢马腹,冲上坡上,发现沟坳里竟然有人!
容淖心中一动,回头示意随行人等不许往上,只在原地等候,她自己驱马朝那人影小跑过去,“四姐。”
四公主的黄骠马在一旁吃草,她站在地上,仰头望向逆光而来的一人一骑。
她微眯着眼,目光在容淖疲惫的面容上逡巡,良久方吐出一口气,莞尔一笑,“还真等到你来了,看来是她赢了。”
容淖不理她奇奇怪怪的话,拽着马缰,开门见山问,“哈斯为何而死?”
四公主已经在正月里生产,滚圆的肚子扁了下去,人也清瘦一大圈儿,看起来不如在御营那会亲善和煦。收尖的桃花眼光华流转,眼神湛然,笑意里有藏不住的精明锐利,“我说了你信?”
“我自会判断。”容淖居高临下,以一种审视的角度看人。
四公主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又笑了声,大大方方直视容淖,缓缓吐出一句,“她是自杀的。”
容淖眼瞳微缩,没有做声,只目不转睛盯住四公主,似乎是在审判她言语里的真假。
“她染了波浪病,第一次发作便很激烈,我私下派御医给她看过,是最严重的情况,本也活不了几个月。”
四公主又笑了一下,不过这次的笑脸比哭更难看,想到确诊当日,热烈少女忽然沉静起来的脸庞,目光平直望向她,提起那句草原上人尽皆知的谚语,“英雄敌不过一支暗箭,富户敌不过一场灾难。”
她坚定道,“我不会倒在暗箭里,太窝囊了。”
“我要让这支暗箭,变成敌人躲不开的明刀。”
在查出波浪病前,她们这对同盟正商量着先合力打击掉在土谢图汗部里兴风作浪,明里暗里与四公主为难的孟恩台吉。
孟恩台吉是四额驸的小叔,往日看着还算老实,却趁正月里四公主难产,无暇他顾之际,笼络走不少部族势力。
并多次暗中怂恿四额驸与‘牝鸡司晨’的四公主离心,还把前些日子四额驸因溺职弄丢了汗位,并被朝廷降爵为郡王之事全部怪在四公主身上。
称是公主固执不肯向皇帝转圜,才害四额驸嫡系变旁枝,土谢图汗汗位落去了二叔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估计是看着自己生了个儿子,起了扶持幼子的心思,打算借朝廷之手先削弱四额驸。
孟恩台吉不愧是四额驸的亲叔叔,每一刀都扎准在四额驸的心头上。
四额驸与四公主的关系一度跌至冰点。
连带着四额驸的祖母与母亲两位遗孀哈敦也开始与四公主为难,疑心她要扶子上位,意图夺走她的儿子。
就这样,孟恩台吉犹嫌不够,筹谋着再搞一场刺杀。
孟恩台吉打算对四公主下手。
当然,他肯定不敢真的杀死朝廷的和亲公主。
他的目的是把谋杀手脚引到四额驸身上去,让四公主夫妻二人彻底离心,破镜难重圆,再斗个两败俱伤。
他坐收渔翁之利,谋取王位坐坐。
凭什么一母所出,长兄家袭了汗位还封了王爵。
坏事弄丢了汗位也被次兄捡个便宜。
唯独他,忙活一通什么都没有。
幸好四公主棋高一着,手下有人提前探听到了孟恩台吉的计划。
按常理行事,四公主应该告知四额驸孟恩台吉的野心,一起在刺杀当场戳破孟恩台吉的嘴脸,夫妻二人就此前嫌尽消,重归旧好。
可是四公主没打算这样做。
一个能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得离了心的蠢货夫婿,她太在意显得她也挺蠢,反正她儿子已经出生,这男人的用处她已榨得差不多了。
什么夫妻情谊她才不在乎,她只想顺势而为,借机除掉孟恩台吉,永绝后患。
土谢图汗部的大权,只能有她这一个觊觎者!
无奈孟恩是老哈敦的老疙瘩小儿子,是新任土谢图汗的亲弟弟,是四额驸最信任的小叔,一家人感情十分不错,这三个人都在土谢图汗部握有不弱的势力。
她若亲自出手,就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恐埋下祸患。
所以她暗中找来哈斯,这是她与哈斯结盟之初达成的共识与承诺。
各自部族里不方便出手的脏活,都交换由对方来做。
两人尚未商量出对策,哈斯突然高热倒地,大汗淋漓,喊着浑身骨头疼,被御医确诊为波浪病,也就是草原上俗称的‘懒汉病’。
再之后……
哈斯当场提议,一脸平静说出,“让孟恩在行刺时杀死我。”
四公主似乎很累,提了提裙摆顺势坐到草甸子上,她仰头看向高居马背的容淖,“接下来你应该能猜到了吧。”
容淖抿唇,半响才喃喃道,“难怪要选在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的交界处动手。”
她们是故意引理藩院入局的。
孟恩台吉杀了札萨克图汗当继承人培养的王女哈斯。
万幸哈斯并未正式登位,身份贵重但又没那么贵重,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老哈敦为了心爱的小儿子,肯定得想办法活动。
譬如先定罪哈斯越境‘叛乱’,以此洗干净孟恩台吉射杀哈斯乃保卫部族,正常行径。
蒙古王公受理藩院辖制,直接去求理藩院帮忙拉偏架难免失了底气,她肯定会找上自己的公主孙媳出面。
这时候四公主再拿出孟恩原本谋划杀她,不慎误杀哈斯的证据。
这些东西不仅是孟恩的催命符,还是土谢图汗全家的把柄。
四公主不直接交给理藩院,而是拿给老哈敦,用意十分明显。
大家都是一家人,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只要老哈敦不傻,便该知道他必须拿出足够的利益‘弥补’四公主,与请求四公主出面找理藩院拉偏架保下孟恩绝对不是同一个价码。
至于为什么不用孟恩台吉意图刺杀和亲公主的证据去请求朝廷做主,或者直接威胁四额驸一家夺权,而要迂回搭上哈斯一条命引来理藩院。
因为四公主是想谋夺土谢图汗部的大权,而非掀了土谢图汗部的桌子。
土谢图汗部毕竟是别人家经营数百年的地盘,她目前的实力不可能做到与土谢图汗一家子完全撕破脸皮,撇开他们自成气候。
‘和平’移权是最优选择。
当然,也是怕‘刺杀和亲公主’这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也打不住。万一闹出来太大引得朝廷与漠北兵戎相见,得不偿失。
所以,明面上找来理藩院是在拉偏架压制札萨克图部,实际上也是四公主在挟势威逼土谢图汗一家子移交权柄。
“你故意泄露消息让人进公主府杀了孟恩?”容淖低声问,“不怕老哈敦认为你出尔反尔,和你为难,你现在应该位置不够稳?”
“不是我,是敦多布多尔济。”四公主笑容讽刺,“你说巧不巧,他刚好知道了孟恩在他身上做过的好事,正巧又无意中听见孟恩意图杀死他的儿子。会与他夺权还险些害他不得好死的小叔哪里有牙牙学语的可爱儿子亲热。”
容淖听罢,却是心知肚明,这些消息肯定是四公主故意泄露给四额驸的。
四额驸愤慨之下引人杀死了孟恩,从此他与老哈敦两再难祖孙和乐了。
老哈敦八成还会挟自己的新任土谢图汗次子压制四额驸。
四额驸之母听说出身不弱,不是个好相与的,定要帮着儿子斗婆婆和叔子。
往后他家四口人只管窝里斗,四公主便能趁机发展壮大。
天际最后一缕胭脂色褪尽,小巧的铃兰花被身下马儿不耐烦卷进嘴里,喷出个响亮响鼻,容淖安抚摸摸白马鬃毛,再度开口,“她的波浪病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在张罗改造织机以羊毛纺线织布吧,她闲不住,经常亲力亲为。许是有人算计她,见不得她一个女子争权,故意掺了病羊毛之类的去接触她。又或许是她真倒霉,吃了没熟透的羊肉,挨了蜱虫叮咬……听御医说波浪病多半是从羊身上来的,草原上每个人都可能染病,不分高低贵贱。”
四公主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草原上人人自危的恶症,“而且波浪病有潜伏期的,短则六七天,长至数月,她当时没查,说时间不多,不能浪费。现在更难查了。”
容淖闻言不由去看四公主,正巧两人目光对上。
一个清冷,一个锐利。
在已经暗下来的原野上,四公主缓缓站起身,盯着容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过,同盟一场,她敢以命践诺,我自不会负她。”
“我会查明她的病因。”
容淖垂眸,不再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保重’,扯缰转身离开。
容淖相信四公主的保证,并非姐妹情深。
而是她选择相信哈斯。
哈斯只有足够信任四公主,信四公主的为人,信四公主的能力,信她自己的眼光,才会以命践诺为四公主争权。
因为她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以命托付自己逐渐年迈的父母与她一心筹谋发展的部族于四公主。
一个没能侥幸躲过暗箭的姑娘,却在临死之前把自己锻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弯刀。
锋利刀口对准敌人,圆润弧度包裹不舍。
回去札萨克图部王帐的路上,容淖踏着漠北晚来的春意,模糊听着牧人悠扬的归家长调,在一片空阔悠远的壮阔草原里,只觉得累,很累。
好像这连番赶路近一个月的疲乏争先恐后全冒了出来。
进去毡包,她倒头就睡,醒来时看见枕边摆着一只匣子。
打开,里面华光璀璨。
满当当一匣子硕大宝石几乎晃花了容淖还未完全睁开的眼。
她想到什么,唤来木槿。
“忽兰哈敦先前亲自送来放在此处的。”木槿一五一十道,“说是哈斯格格曾请她帮忙转交的。”
事关故去的哈斯,木槿没敢擅自移动。
容淖抱着那只匣子,垂头久久不语。
饭后,她站在毡包前远望出神,春山故意放了山骨过来逗她开心。
山骨围着她打转一圈儿,忽地低掠出去一段,在一匹黑马背上神气站定,然后歪头望向容淖,豆豆眼里似乎满是疑惑。
容淖跟过去,见了那匹马不由惊愣一瞬。
没想到山骨竟然还认得哈斯的马。
当时在喀喇沁部,哈斯总爱架鹰跑马找她一起玩,山骨自然同行,每次都被那只叫朝鲁的壮年白羽海东青按住打掉一身毛,下次还是蠢兮兮地凑上去。
山骨在马背上踱了几步,再次歪头看向容淖,并低唳一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容淖走过去,摸摸它的头。片刻后,嗓音模糊在草原的风里,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你也没有朋友了。”
哈斯生前放走了朝鲁。
第59章
孟秋七月,容淖等不及参加哈斯捡骨,便被千总催促着启程返回喀喇河屯行宫。因为他接到消息,御驾已自京师前往喀喇河屯避暑,他们此时就算快马加鞭冲回行宫也赶不上接驾了,但态度得摆出来,不便在外逗留太久。
扎萨克图汗与忽兰哈敦闻讯怕耽搁容淖见罪皇帝,也开始‘逐客’,容淖无法,带上二位长辈大包小包的礼物返程。
草原四时之景不同,七月的旷野没有疾风暴雪,只有深草野花在微风中舒展出婀娜韵致,一弯玉带小河天连水尾水连天,羊群如云,马儿嘶鸣。
容淖一路走着看着,精神却越来越差,人总是恹恹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病了,却又没具体看出是何病症,没法对症下药。
来的路上,一行人为节省时间,横穿了扎萨克图部外围的阿济山,夏日里穿行山林的滋味并不好受,蛇虫鼠疫满地窜,需得格外留心。
归途容淖不打算走阿济山,决定绕路至鄂罗克泊方向。
千总没意见,他着急催促行程是一回事,但也看得出来这六公主最近消瘦得厉害,浑似一盏纸糊的美人灯,让人疑心一阵风便能把人刮不见了去。
他同样忧心六公主在路上累出个好歹自己回去要跟着吃挂落,顺势提议先在阿济山脚下歇息一晚,明日再往鄂罗克泊去。
入夜,奔波一天的众人纷纷睡下,只有三人成行的两支巡夜队伍在扎营地附近巡逻警戒。
漠北常年战乱,他们来时尚算一路平安,但也不得不防,需得警惕些。
容淖躺在简陋的矮榻上,总感觉耳边有脚步声在响,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她迷迷糊糊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山脚下,自己提刀走向索统领一行的时候。
她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破开了所有人的肚腹,红红白白流出一地的肠子。那两条小狼崽子趴在她脚边,疯狂啃食现成的血与肉。
她嫌恶心想走远一点,被一只死人胳膊绊了个趔趄,低头,看见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赫然是察哈尔小庙里那个一心早修来生的小沙毕。
是她……杀了他吗?
容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呆坐了片刻,木着脸正要下去倒杯水喝,隐约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还恍恍然陷在梦中,慢慢才听清真的有人在低声争执。
应该是巡夜的守卫,他们似乎发现了异常,又不太敢确定,正激烈讨论要不要禀告好梦正酣的千总。
容淖按了下额角,不知道侍卫们怎么想的,不会以为隔了一层帐子便能隔音吧。
记得几年前皇帝出巡,也曾有侍卫在帐外吵闹,一晚上闹三四次。气得皇帝第二日下旨申斥,好一通整顿军纪。
容淖整理好衣衫走出去,那三个凑在一起的侍卫立刻察觉望过来。
容淖招手把人叫到面前,询问具体情况。
“一炷香前,属下看见阿济山西边忽然林叶急晃,鸟雀冲天,又很快静寂一片,属下怀疑里面有巨物作乱……”高个侍卫眉头紧锁,踌躇半天还是鼓足勇气道,“当然,也可能是藏进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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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袍认为山林有羽虫过道乃常见之事,疑心偏僻林中藏人实在杞人忧天,并不相信他的判断。
容淖闻言倒没怪高个侍卫太多心。因为她本身性格同样谨慎,深山野林,小心驶得万年船。
“去把你们千总叫起来。”
高个侍卫应声忙跑去叫醒千总大人。
千总抹了把没睡醒的肿脸,走到容淖身旁时已听手下讲清楚了来龙去脉。请示过容淖后,立刻安排人手摸去大山西向刺探情况,并吩咐手下悄悄把所有人叫醒。
并命令众人不得喧哗,不得点灯。
七月初的月亮不过尖尖角,扎营地昏暗又压抑,一旦没了光亮,好像周遭所有蚊虫都爬到人身边嗡嗡讨嫌了。
捱了约摸两刻钟,去刺探情况的侍卫终于摸黑小跑回来,羞愧又凝重地禀告,“属下一路摸过去,发现一溜断草丛处,顺着痕迹走,能闻见一股驱蚊草气味,料想当是有人故意涂抹在身上以便钻山林的。会残留那般浓重的气味,人手定然不少,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再继续深入查探。”
千总摆摆手,转身望向容淖,详尽请示道,“公主,阿济山乃阿勒坦山延绵,而阿勒坦山多处科布多境内,峰峦层沓,亘数百里。几年前皇上亲征噶尔丹,噶尔丹便是败走科布多,这附近虽然并非当年战场,怕是也不太安生。还请公主示下,我们是要加强巡逻继续在此地扎营,还是连夜远离是非之地?”
容淖瞥他,“你才是千总。”这人能替皇帝守最爱去的避暑喀喇河屯行宫,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容淖不觉得自己看过几本兵书便能胜过他。
千总愣了一下。
这位六公主主意有多大他是领教过的,身为女子竟敢违抗皇命独行千里,深入常年战乱的漠北之地。
所以他才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因为她年少又是女儿身而轻视她,尽量顺毛撸。
未曾想放权倒是挺干脆。
千总决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得了容淖的默认,立刻安排人手往原定的鄂罗克泊方向撤离。
因为阿济山西麓形式未明,他们只得连夜赶路,以图尽量远离那处。
至天色将晓,引路星辰逐渐黯淡时,一群人正要停下歇口气,竟清晰听见身后有火器震天响,遥遥似乎还有喊杀声传至耳畔。
本来身心俱疲的一干人等吓得立刻收拢整队,在千总的急声安排下以最快速度进入一座名为额尔德尼的小城外围,立刻被一列披甲执锐的守城军拦在外面不得再进半步。
千总顶着一脑袋的汗灰去与领头小将交涉,容淖高居马上,抬头打量这座小城。
看起来竟然似模似样,靠山绕水,与关内小城差不多,城门城墙与箭垛哨台样样俱全。仔细看又会发现每一处都透着崭新,像是迫于战事一夕之间新修筑起来的工事,从前约摸只是草原上最寻常那种栅栏寨门,防防野物偷掏小羊羔还行,防不住铁蹄弯刀。
再看城门上深刻的文字——额尔德尼。
是个满蒙通用的名字,满语中意为‘宝’。
容淖猜测这座小城或许是朝廷授意新建起来的。
正漫无边际想着,千总领着那小将一起过来了,他们倒是很谨慎,没有当众暴露容淖的身份。
小将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科布多方向有噶尔丹余孽作乱,战事将起,上面有命令必须严格盘查过路行人,不得已冒犯了贵人,卑职这就带您进城。”
容淖微微颔首,一行人进入城中。
城内街道倒是出乎意料的宽阔,只是来来往往没有半个百姓踪影,所见皆是手提大刀的绿营兵,纵队跑动不间断巡逻,有股风声鹤唳的沉凝肃杀。不像是寻常小城,更像是新建起来的军镇。
千总细问小将,“昨夜我们听见阿济山方向有火器兵戈之声,战场是在那边吧,不知战况如何?战火可会蔓延过来?”
他往容淖身上落了一眼,意思很明显,若这座小城也算不得安稳,他们便要立刻启程离开,以免公主身陷囹圄。
噶尔丹余孽绝对不会放过皇帝的公主。
就像当年噶尔丹身死后,朝廷软硬兼施逼得现任的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先后奉上了噶尔丹的骨灰与女儿。
小将明白千总的顾虑,但他不得不实话实说,“现在出城往京城方向去更可能会被冲撞,此次战事乃科布多余孽联合察哈尔余孽作乱,就从前投降朝廷被安排在察哈尔八旗那些准噶尔余孽。他们一西一东互为支应,额尔德尼离两地距离差不多,我们将军特地在此临时设城屯兵以便调人支援两地,使三方呈三角相抗之势。你们现在出额尔德尼,若想避开察哈尔的动乱,只能选择先穿山再横穿大片戈壁滩,绕开察哈尔走包头回京。”
千总不由深深叹息。
酷暑时节又是爬山又是横穿大片戈壁滩,莫说身娇肉贵的公主受不了,他们这些行伍粗人八成也是吃不消的。
一行人只能暂且在额尔德尼住下。
安全起见,小将特地安排他们住在齐齐格纳山山脚,若遇意外,可直接进山前往扎克拜达里克城避难,那里有不仅有朝廷驻军,还有漠北两大部共五旗环绕。
入住额尔德尼当夜,听见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似乎是在连夜调兵。
容淖从帐篷中出去,站在高处眺望,看见最后那一溜绿营兵竟无一人披甲,只裹着头巾穿着最单薄的兵字服。
按容淖那点浅薄的纸上谈兵的兵法知识,知晓清军在野外作战时,最爱用步兵炮兵居中射击吸引炮火,骑兵两翼迂回包抄的战略。
绿营兵乃打头冲锋的军队。
最易死伤的兵,竟然没有披甲!
那不是冲上去给人当活靶子!
容淖面色大变,第一反应是军中有巨蠡。
又极快冷静过来,若边军当真克扣到如此地步,估计早闹出动乱,京城不会没有丝毫风声。而且这些兵士气势昂扬,训练有素,实在不像是长期遭受虐待的散兵游勇。
她唤来千总。
千总先时也是对绿营兵不穿甲感到惊骇莫名,观察片刻后,思索着很快给出答案。
“自太|祖以来,我朝军队披甲者十之八九,八旗军盔仿照前朝的棉布铁甲做出来的棉铁复合甲,里分明甲暗甲,一般的火|门|枪是打不穿这两层甲,但一身棉铁复合甲下来,重达四十斤左右,委实沉重不便。”
“昔年噶尔丹能那般狂妄与我朝叫嚣,背后没少仗罗刹国的势。他们从老毛子那里弄来了不少长|枪|短|炮,据说威力巨大,十分了得,远非寻常火|门|枪可以比拟。”
“棉铁复合甲既挡不住外来的强势枪|炮,又因过于笨重阻碍兵士战场出击或是躲避,被弃之不用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现在这个天气,棉铁复合甲穿在身上非常热。若行军到戈壁滩,热死人也是常有的。”
容淖听得沉默。
上次被迫流落塞外那一路,她太知道人命有多脆弱。
第三日黄昏,前夜调出去那支军队换防回城修整。
容淖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忙碌穿梭的人影。
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输赢,最忙碌的永远是军医。
容淖在东倒西歪的兵士中,看见一道十分眼熟的人影。
箭袖轻甲,深眸沉冷,浑身肃杀之气,正听边上副将模样的人禀事。
许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人五感过于敏锐,目似鹰隼直直朝容淖所在的方向望来。
两人遥遥对视,于人潮中面面相觑。
策棱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面色蓦地难看起来。
沉着脸处理完副将报来的军务,立刻驱马赶去容淖面前,浑身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与硝烟气息。
一开口,更是怒气冲天,“你怎么回事,跑这里来了?”
“……”容淖好端端突然被凶,念在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没同他计较,轻描淡写说明自己回京途中遭遇波折,然后理直气壮质问,“这边战事将起你为何不告知于我?害我们一行险些撞进战场附近去。”
容淖这趟来漠北纯粹是事发突然,临时起意。
她没告知策棱行程,是策棱听说她至扎萨克图部的消息后,忖度她的脾气,担心她为哈斯之死闹出什么风波,自己不便往扎萨克图部去,便悄悄遣了一小队人马过去保护她。
直到容淖离开扎萨克图部回京,才把那些人打发回塔米尔。
策棱被反将一军,有点讪讪然解释,“你把那队人打发回塔米尔时,我已出来领兵平乱了,根本不知你如此着急启程回京之事。”
明明先前传出来的消息,是容淖预计待到哈斯捡骨后再回京。他估算时间,那时候业已平乱结束,便没传信告知于她。未曾想她会提前出发,正巧撞上战事。
翻这种通信不畅的旧账毫无意义,又不是她的错。
策棱很快调整心绪,黑眸仔仔细细打量容淖,见她那削减的下巴上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儿,整个人透着股浓浓的倦怠,像是连多说一句话都厌烦极了,不由蹙眉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近来夜间还做噩梦?”
容淖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睡不好?”
“我们在阿润家一起借宿共十九日。”虽然中间隔了一道帘子,但她夜间不时会低呓几声,策棱听着,偶尔能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多半是听不清楚的。
但那出自梦中的压抑困顿他辨的分明。
策棱心中十分清楚,于他而言,阔大草原是生他的故地家园,有他尚未实现的野心与功业。
于容淖而言,这苍茫塞外,留给她的只有漫天风雪里罪恶的杀戮与生民如煎的噩梦。
当时他本试图找机会开解她,可她好像很快便调整过来。在阿润家后来的日子,他午夜梦回,只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几乎没再听过那些泄露脆弱的梦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微微弯腰与容淖平视,认真再问,“最近又睡得不好?”
他不知道哈斯为何暴亡,但观容淖抵达扎萨克图部后一切风平浪静,也能猜到里面定然有许多不得已的隐情。
以至于以狂恣闻名内外的六公主都选择息事宁人。
这定然又是一次令她不愉快的塞外之行,以至于勾起了她深藏的噩梦。
容淖在青年关切的眼眸里,意识到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被人放在眼瞳里细细观察,潜心琢磨的感觉。
这种滋味让她别扭又难堪,可在别扭难堪之余,油然再生出一股坦然。
反正他早知她。
不管是从前一直帮她收拾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还是后来那群佥妻,他从未表过赞同,但也没有坚决反对。
更不会在心里讥讽她多管闲事。
她知道的。
是在他每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得来的答案。
里面总是堆满珍惜和欣赏。
他之前大概不是随便说说,他真的会高兴她生死喜乐不寄托由人,甚至更会骄傲她去帮助那些陷在泥淖里的人。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大概是怕由此助长她的‘气焰’,让她往后愈加无所顾忌会去插手一些危险事宜。
被人看透的滋味不算好,特别是对一个精明自傲的人而言。
可容淖并不想让自尊拖着,把正常的路走向曲折。
她抿唇开口,不过不是回答策棱的关心,而是问他,“绿营兵不穿甲当真比穿甲伤亡更少?”
策棱凝在她面上的目光微怔,再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城中街道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轮战三日,人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哪管身下是石板还是马腹,咬着馕饼直接歪过去的不在少数,没有及时归圈的马儿一拱头叼走他们的口粮。
伤兵营里,哀嚎更是不绝于耳,隔得这般远,仿佛都能看见无数烧灼扭曲的皮肉。
策棱深深看了容淖一眼,柔声道,“随我来。”
容淖稀里糊涂被他带至一处守卫森严的处所。
推开门,容淖被里面整齐排列几门子母|炮镇住,“军械库?”
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策棱示意容淖走近一些仔细观察,“可看出什么了?”
“……”容淖面无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威远大将军’,少卖关子。”
策棱似乎笑了一下,带她朝几口大箱那边去。青年利索打开锁头,掀去包裹其上的油布,掏出一柄型制古怪,浑似琵琶的长铳递到容淖眼前,肯定道,“你会使三眼铳,这个应该能看出门道。”
容淖接过,摆弄这把古怪家伙的筒身与扳机几下,没觉出有多与众不同,直到她敲开铳背弹夹,细细点数。
容淖不敢置信,“二十八枚,这种连珠铳能连发二十八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这会是当今最厉害的连珠铳,什么佛郎机老毛子拍马也及不上。还有那边的子母炮,也是重新改进过的,威力较之从前足以翻倍。”策棱答得肯定,笑盈盈凝视容淖,眼中是很直白的欢喜,“它们能问世,你居首功。”
容淖眨眨眼,蓦地反应过来,惊疑不定,“你真把戴老弄过来了?”
之前策棱让她借由山骨不动声色赦免了一个打牲丁,容淖事后模糊知道那人姓氏,认为此乃天大的麻烦,没敢深思,更不欲深究。
她当时想着,策棱想方设法赦免了被流放辽东的戴老,顶多私下询问他一些火器改进方法,以用在战乱频繁的漠北,未料到他竟胆大至此。
不仅改造了皇帝赐名的‘威远大将军’子母炮,还造出了二十八发的连珠铳。
戴老乃火器这一块不世出的天才,那些令传教士自豪甚至自得的火器,他看过后不出几日便能仿造出来,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皆是如此。
昔年他不仅向朝廷进献了连珠铳,还奉命造出了威力巨大的子母炮。
皇帝亲征噶尔丹时,子母炮曾立下大功。
戴老才干冠世,只是不擅为官之道,终被流放辽东。
“有了它们,我会很快结束这关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青年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自容淖手中接回连珠铳妥善放好。
然后抬头,直勾勾望着容淖,深邃又强烈,“塔米尔河畔有种小野花,在我幼时随处可见,长大后回去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是绝种了,直到今年雪化草长,又重逢了它们。本来是要写到给你的信中的,但我提笔时方才想起一直不知它叫什么名字,问身边人说出来的也都是他们自己杜撰的名号。个个粗人,不堪入耳。”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去给它们取个名字可好?”
策棱知道容淖两次塞外之行都极不愉快。
她如走在金楼玉阙中,无意被一本掉出来的书绊了脚。
翻开一看,满纸触目惊心的‘人相食’。
令她行怕回头顾,坐似火焚身。
在收拾好这片破碎地域前,他不会让她再次踏足噩梦。
但他希望,若有朝一日,一切好起来后,她是愿意来的。
容淖迎上青年盛满期待又紧张的眼。
漠北没有第二个哈斯值得她不顾皇命再行一遭。
她若要去看漠北塔米尔河畔盛开的小野花,给它们取名字,除非她嫁给策棱,然后按照朝廷规矩,归牧塔米尔。
他不是在询问花的名字,是想得到她的答案。
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
容淖回望策棱。
很想泼他冷水。
可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呢。
说他在白日发梦。
关外的乱世他暂时平不了。
以戴老之才二十八发连珠铳必不是这两年才研究出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半年时间便让策棱造出如此数量。这样厉害的武器,戴老流放塞外时为何不早早进献于帝王免罪。
因为戴老知道,帝王不需要。
皇帝不需要一个汉人能造出这样厉害的火器。
昔年满人以骑射得天下,太过厉害的火器对敌人有用,对八旗军队同样有用,会大大削弱了八旗军的优势与战力。
骑在马上让人当活靶子么,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人已经去见了阎王。
容淖缓缓开口,“先前,听千总说起绿营兵的盔甲重达四十斤左右,我特地去拿了一件来看,其实不如想象中笨重,你知道是为何吧?”
策棱当然知道。
因为绿营兵的棉铁复合甲里面没衬铁。
因为绿营兵多为汉人,皇帝要防他们造反,有意削弱。
以少驭多,总有操不完的心,防不完的人。
皇帝会防被打断骨头的汉人,也会防被圈成牛羊的蒙古人。
若是蒙古人和汉人‘勾结’,弄出个了不得的东西,于皇帝而言,并非幸事。
可是……
“我想试试。”策棱双目湛然生辉,装着盛大的期待。
赌一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皇帝或许会动心,改变想法。
装备上这些厉害的火器,朝廷必定军力大涨,锐不可当。
届时什么准噶尔、和硕特、罗刹国,再不必诸多顾虑。
容淖闻言,只觉得青年当真是不了解皇帝。
这些东西,不如现在立时毁了,他还能少遭一场祸殃,继续顺顺当当领兵作战,前途无量。
可她说不出口。
他也不会听她的。
最终,容淖只是说,“回吧。”
策棱为她拉开门,人站在阴影里,目光与身影一样黯淡。
第60章
一连几日,容淖未曾再见过策棱,听说是在那天同她交谈完便被紧急军令催走了,察哈尔方向军情紧急。
军械库里的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
容淖依旧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景象。
她看见无数换防回来的兵士东倒西歪躺在城中大街小巷。
有百姓听见自己门口有□□声,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查看情况,见是一群浑身浴血的受伤兵士正坐在阶前相互包扎,吓得连忙拍上屋门。
过了许久,一盆清水被从屋中重重推出,又飞快合上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瞬,飞快扑上去抢水。
滚热七月,从血与火咆哮的战场撤下来,又一路奔波回城,谁不是口舌焦渴。
一番抢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咂咂嘴,遗憾往屋门瞅上两眼,又自然别开视线,继续与同袍包扎说笑。
容淖平静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这一刻,她方有些相信,意气风发的青年并非单靠一腔赤诚热血便信誓旦旦要平了这塞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
他是真的有在用心去做。
当一支疲累的嗜血军队躺在大街上,而秋毫无犯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才会有可能相信太平即将到来。
正漫无边际想有的没的,千总行色匆匆跑至容淖跟前低声道,“行宫传来消息,五公主在侍奉太后去行宫途中,不幸因暑热薨逝。公主,我们需得立刻回去。”
容淖惊怔片刻,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
“你去安排吧。”容淖人依然有些恍惚,依稀记起五公主才二十岁,那般芳年华月,同行的太后与皇帝哪个不比她衰弱老迈,偏她热死了。
千总去与城中留守的小将耳语一番,希望他能与察哈尔那边通个气,顺便再调拨一队人手护送他们过察哈尔。
小将作难归作难,却也知晓这种丧吊大事委实不好耽搁。
他让容淖一行暂且在城中打点上路事宜,自己跑去安排。
次日容淖一行出发时,天际尚有启明星引路。
沉重的城门缓缓吊开,他们走过焰光熊熊的城门灯炬,没入昏沉沉的黎明。
一路往南行。
或许是知道附近有战火的缘故,人更焦灼,温凉的塞外夏日也不那么宜人了。
为了尽快越过战区,他们一路赶得很急,鲜少正经歇息,单人双马轮换上路,容淖感觉自己耳畔是从不断绝的哒哒马蹄。
以至于有几十骑打西南战场方向疾冲而来时,她第一时间听出了异常,心念一动,微微卷起一角车帘。
在炙阳灿灿的午后,目光掠过葱葱青绿,容淖与来人对视。
策棱勒马停在车窗外。
几日不见,他消瘦不少,眼窝深陷,面目线条显得越发冷而锐,下巴青茬没有打理,整个人再淹上骑行而来的尘沙与汗水,狼狈不堪。
明朗的日头下,容淖清晰看见一条醒目刀口自他右耳后方斜着往下延伸进脖领里,随着他扯缰勒马的动作,盔甲领口处依稀露出一圈包扎白布,零星有几点红。
看起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而且情形十分凶险。
策棱见容淖打量自己,略有窘迫。
他知道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是战场来去,实在无心也无力拾掇自己。
虚握成拳低咳一声,策棱哑声交代,“我带了一支通晓察哈尔战场形势的人给你,他们会护你尽量避开战区走。”
容淖“嗯”了一声,从车窗里侧头望他。
她那天在军械库是没有直言不讳泼他冷水,可她从头至尾的冷淡态度无一不在强调二人之间存在巨大分歧。
他欲分享真心,而她只在意安心。
那天的策棱是失落而遗憾的,容淖知道。
乍然再见,双方对视的眼神里,其实藏有很微妙的不自在。
说实话,容淖以为他们最近不会再见。
至少在那批火器前途未明前,他们不会再见。
再见也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徒增口舌,不如就此冷在一旁,事缓则圆。
容淖见策棱交代完一切后并不告辞,只是略显沉默地立着,斟酌一下干脆主动开口,“你当我怯弱也好,冷漠也罢,总之莫要想着说服我。”
策棱闻言眼角荡漾出一圈笑纹,凝视容淖缓缓开口,“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而且,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有问题。”
容淖哑然一瞬,难得生出茫然,“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要弄出那些东西?”
“不破不立,先破再立,旧例陈规必须有人不厌其烦去敲击,总会破的。”策棱依旧在笑,不过这次的口气更加坚定,“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是我。”
青年双目熠熠,意气风发,昂扬如一柄刚出世的奇兵,蠢蠢欲动要荡清天地。
容淖了然,“宁鸣而死?”
她在心里哂笑这竟是个天真之人,又隐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策棱摇头,黑黝黝的瞳仁里是十足的坦诚与野望,“我不过是一个自私与良知并存的普通人,并不无私更不高洁。”
他平静道,“选择去做,不过是因为行善需要成本,功业需要累积。”
他怜塞外苦命人,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这批火器或许很快便会被皇帝下令毁掉,但至少在这一次规模不小的平叛战役中,它能尽快平息战火,救下无数性命。他亦能由此多收拢部分军心,把根在漠北扎得更深些。
至于皇帝那里,他知道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另辟蹊径’与急功近利无异,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可是在皇帝没有培养出下一个只能倚靠朝廷出头的漠北王族血脉前,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彻底放弃。
顶多坐几年冷板凳。
还算值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万一就是这一次,正好能敲开皇帝的固执。
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许自己缩回去。
容淖听罢,一时无言。
“我方才是在想你如此反对这批火器,会不会破例接受它。”策棱勾起马鞍旁悬着的皮囊,约摸是带在马上奔波太久的缘故,皮囊系结绞紧,他干脆掏出匕首划断牛皮绳,自里面掏出一物,“请托戴老改造过的,远比寻常火铳轻巧灵活,三眼铳太笨重了,你用应该不算趁手。”
他说着,刚想把东西递给容淖瞧瞧,又在半途顿住。
铳身不知在何处溅上血,现已干糊成大片血渍。
策棱下意识伸手抹净,可那些血渍干在精雕细琢出来的纹路里,仿佛跗骨之蛆。
他身上没有手帕,尝试用甲衣下的中衣去擦,结果同样不如人意。
容淖从他的窘迫中发现了这点小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犯傻,策棱像是明了什么,放下甲衣,苦笑一声,“看来是天意了,本想着那批东西恐怕难能长久,若有一件能留存下来护你周全亦算小得圆满。”
说罢,他一派自然地把东西塞回去。
没有坚持让容淖过过眼,也没再深聊的意思,见千总在前方回身张望,隐含催促之意。
策棱再看看容淖,收起自己那些无用的心思,牵出一个笑,只是很平常地叮嘱,“南下路迢迢,多识草木少识人,好好睡觉,一路保重。”
车队重新上路,容淖放下竹青窗纱,余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渐渐甩在身后。
可容淖眼前,始终浮现策棱方才努力想要擦拭干净火铳那一幕。
青年发躁的眉眼里,有股极致且稚拙的真诚。
容淖恶劣地在心中点评,比起明确自己喜欢一个人,相信别人的真心其实更难。
在权衡利弊之后,为这种无望且显得可笑的爱意去清醒沉沦更是难上加难。
容淖陷在软枕里,耳畔是哒哒马蹄。
早习惯的动静,这一刻却感觉聒噪无比,车厢里闷得发慌,她不由卷起车帘想透口气,鬼使神差往回落了一眼。
青年仍然立在原地目送,背顶着草原七月的烈日,那份赫赫炎炎似乎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以至于,那种“你回头看我一定在”的眼神太炽热和直白了。
只一眼。
容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轰然点燃,蓦地升起一股冲动,“停车!”
冲动之后是满心茫然。
春山还在外面等待容淖的下一个命令。
容淖静静坐在车中。
听着有马蹄快速靠近车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沉默中,一只大手自外面微微挑起窗纱一角。
然后,那柄血迹斑驳的火铳被握着膛管递进来一半。
这几年的从军生涯教会策棱,‘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总是清醒的公主愿意为他停留片刻,足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戴着串珠软镯的细手轻轻搭上火铳手柄。
他们没有触及彼此身体,却于无言中得到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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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容淖一行终于回到喀喇河屯行宫。
祭奠过五公主后,容淖去探望了太后。
五公主是在太后的寿康宫长大的,祖孙两情谊深厚非旁的孙辈能比,自五公主急病薨逝后,太后成日以泪洗面,还算朗健的老人家不几日便病倒了。
皇帝亲奉汤药,日日晨昏问安。
将进九月万寿节时,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皇帝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准备为太后操持一场盛大寿宴。
太后以宫中奉勤克俭为由婉拒,皇帝无奈,只能从简,只让随驾至行宫的大臣与妃嫔皇亲为太后贺寿。
名义是小宴,场面却一点都不小。
行宫中人造出来的水景堤岸、山峦岛屿仿佛一夕之间披上喜意。
太后众星拱月坐在紫光阁中,被众人祝寿的奉承话逗得眉目生辉,合不拢嘴。
这种时候,大孝子皇帝定然在旁作陪,不时凑趣几句,颇有彩衣娱亲的意味。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又是大病初愈,不多时便口称乏累,回去歇着了。
皇帝今日兴致似乎不错,恭送太后回去后,换了个叠风亭继续听戏,偶尔还会与臣工们点评一二。
容淖坐在女眷席中,听得妃嫔们讨论皇帝心情愉悦的原因。
“听说是漠北叛乱已平。这次噶尔丹余孽闹得那般汹涌,两地联攻,皇上索性从漠南调去援军,谁知漠北的将士们竟那般争气,援军尚在路上,他们直接血战科布多两日拿下最终胜利。”
叠风亭那边似乎也正说起漠北平叛之事。
臣工们正在齐声恭喜皇帝,大拍马屁,称乃皇帝庇佑此战才会如此顺利。
容淖面无表情饮下一杯杏花酿,不知喜从何来。
高兴平叛迅速么?
可是本应该更快的。
甚至根本不必征调漠南军队。
不用最后血战取胜。
若非皇帝在察哈尔大捷后,从主将处得知大捷‘真相’,秘密遣使出京直奔漠北,禁用了那批火器,这场平叛之仗早该落下帷幕。
正因皇帝这‘神来一笔’,改变了战场局势,令原本顺利的战局陷入胶着,以致于往后漠北送来的八百里急报中,战死人数一日比一日更多。
皇帝估计也是看烦了,才会决定调漠南铁骑前去增援。
当然,这些皆属朝廷机密,许多人并不清楚。
容淖是凭借已知的信息与战报里的战损人数推论出来的。
毕竟没火器与有火器时的局势与战亡人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眼分明。
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这场仗越打越艰难,最后侥幸大获全胜实乃祖宗庇佑。
容淖垂垂眼,扔下酒杯离席去外面透气散散酒意。
她特地挑了一处偏僻幽微的湖边假山闲走,垂柳茂密,水瑟泠泠,宫人也被远远打发在身后。
听见暗影里有男子压低声唤‘六公主’时,容淖吓得浑身一激灵。
张口正欲喊人来,恍然看清自昏黑山洞里探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恭格喇布坦。
容淖嗓音压在喉咙里,蹙眉斥低他,“这是作何?”
“冒犯了公主,听闻你才从漠北回来不久,还途经过战场,我只是想问问你可知晓我兄长那边的情形。”
恭格喇布坦现出全部身形,冲容淖歉意施礼。
容淖方才看清,这个在繁华堆里养尊处优的弟弟竟比他身在战场上兄长更加憔悴枯槁,双目无神,锦衣华服披在身上,仿佛包裹着一具行尸走肉,令人触目惊心。
对于恭格喇布坦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容淖心里有点猜测。到底是不熟,她没有多嘴,只是说,“你兄长的情形你不知晓?”
“自御营一别后,兄长再未与京城家中通信。”恭格喇布坦烦躁道,“但我听说兄长是上了平叛战场的,可是朝廷战后叙功封赏却没有兄长名字,我与伊吉都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恭格喇布坦是跟在自家兄长脚后跟长大的,最知道兄长的雄心与抱负。怎么可能上了一趟战场,寸功未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兄长当真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凭借兄长的漠北王族出身与长在宫廷的背景,主将只要不傻便该知道兄长是皇帝为收服漠北特地养出来的。
忖度着皇帝的面子与心意,主将再怎么也会分点小功给兄长,岂会在叙功奏折上对其只字不提,仿佛漠北没有那么个人。
容淖闻言,心知肚明策棱为何许久不曾联系家人。
定是怕自己私揽戴老打造强兵的祸患牵连到家人。
忙活一圈,最终就落得个‘查无此人’的结局。
真是可怜又可笑。
容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外面转悠到宴席结束。
借着酒意,头脑一热去瀛台求见皇帝,得到准允入内。
她懒得婉转试探,直接道明来意,“女儿想知道漠北那批军械您如何处置了?”
皇帝并不意外她会知道那批军械,毕竟她在漠北的一举一动都曾由千总呈报至御前。
“毁了。”皇帝回得平淡。
容淖鼻尖嗅着裕暑丹清凉的香气,压下腾腾上窜的火气,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它们很厉害,连佛郎机人都比不上。”
皇帝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容淖扯扯唇角,似是难以理解,“百川东到海,谁掬起一捧水能分清它来自哪条河域。深流静水与滔滔不绝最终不过殊途同归,何不修以阔大,载千帆,渡万民。来日史书工笔,天下传唱,亦为德风昭彰,千秋福祉。”
皇帝轻笑,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看天真的稚子,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胸怀。”
转而又带上几许怜悯,幽幽道,“也不怪你。”
容淖反应了一下,才大概知道皇帝在暗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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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皇帝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氏不假,可这天下基业绝对不可能落到她一个女子手中。
所以,她可以想当然地施舍给天下人,不管此举会不会分薄皇家的利益。
反正,又不是她的东西。
求见之时,容淖本有一肚子话要与皇帝争辩,陡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那点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头脑异常清醒。
她怎么就忘了——家天下。
家在前。
保家族延绵、祖宗基业在前。
天下昌平在后。
再争下去不过强逞口舌之快。
反正东西已毁,策棱也已遭受暗中惩处。
若是再度激怒皇帝,让已要平息的风波又激出浪花来就不好了。
容淖面无表情寻了个理由退下。
待她走后,皇帝拿起案几上得书翻了两页,突然开口,“梁九功,去把信找给朕。”
梁九功作为追随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哪怕皇帝语焉不详,他依旧第一时间奉上了皇帝想看的东西。
——几个月前,千总自行宫誊抄送至御案的信件。
在禁宫里,主子们无论大事小情的来信,一律必须先经过皇帝的眼。当然,皇帝不是每封信都有那闲心去看。
可底下人必须这样做。
哪怕容淖身在外面行宫,千总也严格执行这项规矩,曾把她的信件抄送转呈皇帝案头。
皇帝一目十行,搁下信纸后蓦地嗤笑出声,又悠悠然继续捡起书翻。
先前看着多罗特部的布和不成样子,策棱又委实出色,本想睁只眼闭只眼……
男女情爱,交心缠绵,走进去乃人之常情,就怕走不出来。
到最后,分不清自己姓什么。
第61章
万寿节后,御驾回銮。
浩大延绵的队伍逶迤铺向京师。
容淖昏昏沉沉上车下车,彻底醒神时人已在寿康宫的佛日楼中。
自万寿节那晚见过皇帝后,她便病倒了。先是高热,应是当日酒后去湖边吹风所致。后来高热渐褪,人依旧病歪歪,几乎见风就倒,大抵那场高热只是诱因,令她身体里这大半年累积下的隐患猛然爆发出来。
太后许是念着骤然早薨的五公主,颇觉人生无常,待她这个养在寿康宫的孙女倒比从前真切几分,时不时会让人去送点东西,看顾一二。
容淖一直断断续续养病,从落叶以未尽枯黄的面容跌入秋晕,一涡半转,跟随秋水流去。直到万木寂寥,积雪倾覆,枝头麻雀顶着蓬蓬毛冷到叽喳跳脚。
年关将近,各部蒙古王公已经入京年班。
容淖去向太后请安,正好遇上太后娘家漠南科尔沁的使者给太后送节礼来,使者是太后娘家直系晚辈,太后问问故乡故人,很有的聊。容淖跟随陪客,无意听得使者提了一嘴,今年不止漠北照例献九白之贡,多罗特部世子布和也献上了九白之贡与不菲贡礼。
据闻布和这小半年里进益不小,已由从前与多罗特汗两家大的局势发展出西风压过东风的苗头。
否则,年班这样的好机会岂会轮到他头上。
许久没听见布和的名字,乍然听人提起还有点恍惚。
自从回到宫中,容淖每次在病中醒来,嗅着满室泛苦的气味,远眺紫禁宫墙里一重叠一重的飞檐山歇,都会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那些独自走过风刀如刃的莽莽雪原或是在满目青绿的草甸子上跑马的记忆,与她现处的环境过于割裂。
使者告退后,容淖拿出给太后调配的药包。
老人家喜欢礼佛念经,从年轻时起便定下习惯,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去佛堂念经焚香。在阴暗佛室待的年月太久,又总被焚香烟雾熏着,眼神难免不济。
容淖投桃报李,身体舒服的时候会替太后调配一些药包过来敷眼。太后起先不怎么相信她的三脚猫医术,将信将疑试用一次后,觉得视物依然重影但眼角不再发涩,清爽许多,这才乐意。
太后不是很爱说话,但喜欢听旁人说话逗趣。
容淖并非能说能聊的性格,祖孙两算不得投契,一般是敷完眼睛便提出告辞,免得硬凑在一起两人都不舒服。
回佛日楼后,容淖一直在想漠北的九白之贡。
策棱已经‘了无音讯’数月,不知这次是否在入京年班的蒙古王公里。
容淖猜测,应该是在的。
上次他‘捅出篓子’,皇帝碍于那批火器的缘故不便张扬,估摸是让使者去暗中训诫过他。
但他的出身及自身能力到底对皇帝收拢漠北至关重要,皇帝不会轻易荒废他,肯定会趁着年班再把人叫回来亲自敲打一顿,顺便再考察一下他是否反骨未消,配不配得到谅解,给与第二次机会。
这日午后,天边挂着点点白惨惨的冬阳,容淖正在窗前作画,熏笼里燃着暖烘烘的鹧鸪斑香,木槿小跑进来,身上的寒意驱得轻烟向上的姿态愈发袅娜。
容淖为之侧目,“出什么事了?”
木槿双目粲然,未语先笑,“皇上召见公主。”
容淖闻言了然。
无怪木槿这般激动,自从上次她去瀛台请见过皇帝后,皇帝再没见过她。
甚至连后来她重病卧床,乾清宫也只派个小太监过来探望了一次,按照定例送了点东西。
这下,连傻子都知道六公主又受万岁爷冷落了。
容淖被木槿打扮一新扶上暖轿,抵达乾清门时,梁九功出来迎她,笑盈盈道,“里面都等着呢,公主进去吧。”
一个‘都’字,明显不是单指皇帝。
那,里面还有谁?
容淖呼吸漏了一瞬。
转眸望向梁九功,希望得到一个答案。梁九功借由引路的动作,巧妙避开她的注视。
容淖见状,心不住发沉,慢慢抬步踏入殿内。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皇帝一袭家常锦袍,似乎兴致颇好,闲坐在榻上亲自沏茶,不时与对面青年说笑,仿若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清矍老者。
容淖上前请安,目光佯装不经意扫了一下那青年。
原来是他。
布和。
容淖向皇帝问安时,布和也起身向她行礼。
皇帝端茶啜饮,含笑让他二人莫要多礼,并对布和道,“你与朕的六公主也算旧相识了,不必因为身处宫阙便过于拘谨。”
之后,皇帝让二人入座,一起谈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的茶经。多半时候是皇帝在说这茶的‘六绝’,什么青翠多毫、叶嫩匀齐、香凛持久之类的。
又是一杯清茶下肚,布和咂摸滋味,依旧没品出什么高远余韵,只觉得寡淡无味,不如草原上的奶茶醇香甜蜜,不由赧然,自嘲笑笑,“不敢欺瞒皇上,臣委实愚钝,全程都是云里雾里的,劳您对牛弹琴一遭。待臣此番回去后,定然以勤补拙,希望下次再有机会听您赐教时,至少能搭上一句半句,而非全程都在想这茶苦味儿真浓。”
皇帝闻言忍俊不禁,像是极欣赏布和的实诚,顺嘴打趣道,“非也,你如此这般,岂不是正好投了这云雾茶的名字,还称不懂。你说是吧,小六?”
容淖从进门伊始见到布和,察觉到皇帝今日唤她前来的用意后,便格外沉默。这般被皇帝点名问话,不可能继续装哑,言简意赅应了一声,“是。”
皇帝似对她的冷淡态度不以为意,继续同布和道,“六公主聪慧,于茶艺一道上颇有所得,你在京城还要待上一段日子,你们可以趁机多交流一二。”
话音落下,良久没有得到布和答复,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静默,只有壶中余烟无知无觉自在晃荡。
皇帝自己最先愣了,面色微变,目似鹰隼直直射向布和。
他幼年登基,这辈子就没人让他的话掉地上过。
特别是这种饱含深意的暗示。
容淖也禁不住抬眼偷瞥布和。
在余光中,容淖看见布和径直起身,朝皇帝重重下拜,“请皇上饶恕臣不敬之罪,臣想请问皇上可是有意让臣尚公主?”
“你不愿?”皇帝眯了眯眼,喜怒难辨。
布和立刻表忠心,“能做皇家女婿,臣自然千万个愿意,不过……”
皇帝往后一靠,好整以暇看着布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不过什么。”
布和吞吞吐吐,中途甚至还暗暗瞥了容淖两眼,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尚公主臣愿意,只尚六公主不行。”
容淖瞠目。
她沉默这一程本在琢磨该如何应对皇帝随时可能出口的赐婚。没想到,她没来得及抗旨不遵,布和先跳出来了。
她心道这个布和果真是个千变万化的人。
难怪每个人口中的布和都不一样。
谁也说不清哪一面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为何?”皇帝更是直接气笑了,似是觉得荒谬,目光在布和与容淖二人中间来回游移一圈。在他印象中,当时在御营时,这个布和分明一心想赢得六公主青睐,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不能这般快变卦,“莫非你二人之间生了龃龉?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许是能给你们解开误会。”
“没有误会。”布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是觉得不合适。”
皇帝心中有气,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
布和被问急了,心头一横,咬牙道出一句,“臣听闻六公主曾被一群恶徒挟持,流落草原,为策棱所救。后来公主远赴漠北,身边跟随的亦是策棱亲信。”
言下之意……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皇族!”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布和竟敢当面嫌弃他的公主不贞。
这和直接掴他脸上有什么区别。
自打容淖从草原上回来,皇帝从未问起过她流落后的经历。
是不关心,也是不在意。
都投胎成皇家的公主了,女子中的头一份,那些身外之名根本不值一提,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便算雨过天晴。
见皇帝怒不可遏,布和连忙伏地叩首,“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臣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嫌恶公主,而是……”布和似乎难以启齿,一句而是在嘴边咀嚼好几回,才硬生生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而是臣母有过同样的流落遭遇,甚至因此被王叔废除哈敦之位,此乃莫大羞辱。”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臣很心疼额吉。”布和深深吸气,面色扭曲,眼神挣扎,缓了许久方艰涩出声,“可是,那些因为额吉而加诸于臣身上的污言碎语臣照样忘不掉,七尺男儿,谁不想抬头做人。”
“六公主落难一事在漠北并非瞒得密不透风。若臣尚她,臣心中这道跨不过的坎儿恐如关山难越,又谈何携手百年。”布和说罢,似羞愧不已,朝皇帝重重磕头,眼泪‘唰’的淌了一地,“这桩婚事,于臣不豫,于公主更是不幸,请皇上仔细思量!”
皇帝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没藏好的扭曲。
心头火起,想发作吧,奈何布和太真情实感了,甚至不惜剖开自己的卑劣。
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介意。
更遑论是别人的女儿。
公主也不能例外。
话已至此,若执意要把六公主嫁给他,皇帝自己都觉得荒唐无比。
皇帝按按狂跳的眉心,同为男子,他其实是能理解布和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去看自己始终垂首立在一旁,安然静默,形如一尊姣好泥塑像的女儿。
容淖知道,这个时候她或许该掉两滴眼泪,以此博得皇帝的怜悯。
毕竟她一个未婚姑娘,竟被人这般当面作践羞辱。
而且,这份羞辱的来由非她咎由自取,若说她被挟持流落草原太子占七分责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纵太子的皇帝至少该摊剩下三分。
可她哭不出来。
最终,在皇帝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容淖似方从百般冲击里回过神,提裙轻盈跪倒在地。
或许是她表现得过于冷静了,皇帝心念一动,原本对她那些隐秘看法沉压下去,反倒有些不忍心看。
“小六,这是作何,快起来!”
容淖不起,她目色坦荡而澄澈,静气从容道,“我与世子并非一路人,还请阿玛体谅他罢。”
“唉,你……”怎就闹到这一步了,皇帝深觉今日失策。
这个布和是不是有癔症啊,这小半年他冷眼看着像是立起来了,岂料又突然抽风来一出!
布和仍然哭泣不止,可是那双浸着泪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平静。
余光瞟见一角绮丽的裙裾跪在自己不远处,恍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她,她也穿着一身鲜艳的裙裳,那么繁复的色泽,却没有压住她面上的清冷孤傲,纤弱身影往人前一站,硬把狡诈多智的多罗特汗驳斥得抬不起头。
那时不知多少双眼落在她身上,她依然强大沉静如天上冷月,不见悲喜,只伶俜高远地悬着。
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围绕太多强势的人要指指点点教他做事,布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强势的女子。
但那一刻,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对他笑一下,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可惜,没有如果。
高傲的公主从来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再后来,他很突兀地掌握了部分权柄。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那点遗憾,逐渐被掩埋在权势底下,咂摸不出滋味。
以至于当着她的面说出那样一番混账话,并未觉出多少难堪。
可是……
布和晃了下神,又极快镇定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答应了那人的条件,那人也在履约暗中扶持他的母家扎萨克图部,以助他掌军,可不能坏事!
容淖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起身。
这乾清宫她没再留下的必要,从容行礼告退。
绯红裙裾飘过布和身旁,仿佛无意沾染一片尘埃。
无足轻重。
拂去便是。
容淖缓步踏出殿门,方知外面飘起了小雪。
有伶俐的小太监跑来给她撑伞,她接过描绿梅的油纸伞,自己撑着往乾清门外走。
走出几步,下台阶时,不经意抬高伞面,发现朱红飞檐下有人正含笑望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他似乎在那处静立有会儿功夫了,落了一肩雪,愈发衬得一身凛然气势如太行崖柏劲直不屈。
容淖握伞的手微微抓紧,慢条斯理走近,“你弄出来的,觉得我自己应付不了?”她语意含混,可二人心知肚明她是在指里头的布和。
策棱笑意不减,刻意压低的嗓腔里有压不住的朗气,“你有本事归你厉害,我不担心是我心大。”
相当于默认布和是受他排布的。
说动布和没有想象中难。
皇帝卧在无边权势里太久,忽略了饿狼的习性,是以试图拿捏一头饿狼时,只不断向它许诺来日天边那头牛将是你的,而不想想这头狼或许快要饿死了,根本等不到将来。
而策棱选择直接把肉丢给狼,让饿狼先尝尝滋味,才好谈条件。
到嘴边的肉可比遥不可及的牛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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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布和其人,利字当先。
六公主上次勾连他们夺权多罗特汗时展现出的手腕太果决了,背后又有强盛的朝廷撑腰,若与其成婚,他会害怕。
怕有人与他争夺唯一能令他挺胸做人的利器。
权利。
喜欢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眼前,红墙白雪绿梅伞,一别数月,姑娘笼在雪白风帽里的面颊似乎清减不少,愈发衬得那本就秾丽的五官清极艳极。
策棱不再继续去想煞风景的布和,眼神只肯落在容淖身上,低声问起她在殿内可有受委屈。
容淖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他似乎不知晓布和使了什么法子拒婚。
她三言两语道明方才情形。
策棱听得心头火起,面沉如水,他让布和若遇上赐婚,必须拒婚,而且得把全部责任揽在身上,不许牵连六公主一星半点,未曾想布和竟阳奉阴违使出如此辱人的昏招。
策棱强压翻涌上头的戾气,垂首小心翼翼观察容淖面色,怕她不高兴,“皇上是何态度,可有因此为难于你?”
容淖歪了歪伞,半真半假道,“询问你我可有私情。”
策棱挑眉,根本不信有布和那番做派在前,皇帝会当着布和的面问出这般令皇家颜面无光的问题。但他压平唇角,佯装信了,一本正经的面色仿佛在紧张容淖是如何在皇帝的责问下脱身的,而实际上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有吗?”
容淖面无表情盯了他片刻,盯到他心生忐忑,忍不住以眼告饶,方缓缓弯起唇角,落下一个字,“有。”
青年闻言,双眸湛然生辉,他倏然伸出手,有种很强烈想要触碰眼前这姑娘的冲动。
碰碰她的头发,脸蛋,或是……
可是深宫大内,不可如此孟浪行事。
策棱心内委实躁动,不自觉绕着容淖打转儿,像一只亲人的大狗。
容淖随着他的动作偏头,故意转动伞柄,把上面细细的雪飞他脸上,压一压汩汩往外冒的傻气。
第62章
策棱被召入乾清宫觐见时,面上仿佛还残存细雪拂面的痒意,他抹了把脸,眼角不自觉飞扬上翘。
直到与告退出来的布和擦肩而过,想起对方那些混账话,他才倏地冷下神色。
布和冲他若有似无地笑笑,目光中半是戏谑半是挑衅,压着嗓腔道,“有威风冲我摆算什么本事,你不是想娶六公主,我在万岁面前帮你一把还不好?”
策棱面无表情略过他,径直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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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快一年没见过策棱了,在青年行礼之时无声打量一个瞬息。
昔年狼狈逃入京师的丧家之犬,如今不卑不亢,已有几分如山巍峨的沉凝气度。
胆子更是不小。
皇帝似笑非笑让策棱起身,那些旧调重弹的敲打他懒得张口,左右彼此心中有数,说多了反倒腻味。
他专注问起漠北与漠西科布多及罗刹国接壤的唐努乌梁海之地的布防变动,练兵手段及将领评价,在详细了解边关形势之余顺便考校了策棱。
但凡策棱因在漠北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而生出一二分懈怠荒废的心思,都没办法过皇帝这一关。
策棱静气凝神,全程思绪流畅,应对自如。却并不以此卖弄,始终踏踏实实的。哪怕皇帝提起并不在他军职管辖范围内的多伦淖尔庙,他依然能答上几句。
明修长城清修庙。
前朝修筑万里高墙没能抵住游弋北方草原的强悍蒙古铁骑。
本朝索性一改传统,怀之以柔。不修长城,改建寺庙,崇释以制其力。
所以,兴建庙宇与塞外战事国朝安稳其实也息息相关。
如多伦淖尔庙——便是修于皇帝在乌兰布通击败准噶尔叛乱后,漠南漠北内外蒙古无不拜服,外蒙古漠北接受大清设旗划佐,正式附清。于多伦会盟时,皇帝应内外四十几部蒙古王公请求,于川衍水清的多伦草原上大兴土木,修建起来一座宏伟的喇|||嘛庙宇以示纪念。
并决定在此地设置喇|||嘛印务处,让内外蒙古各旗派品学兼优的喇|||嘛前去多伦淖尔庙常住礼拜,尽快推行‘各家一僧’的制度。
公事说罢,皇帝略往圈椅里靠,喜怒难辨,捏着茶盏似顺口带出一句,“你觉得六公主如何?”
策棱微微怔,不躲不避九五之尊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顺心而答,“无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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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了直发笑,哪怕他这亲阿玛,都不敢这般闭眼夸女儿,他说,“六公主在外的名声可不算太好。”
甚至是倨傲无礼,嚣张跋扈。
策棱也笑,不疾不徐回话,“公主若是总以良善示人,旁人就会一直良善为尺量她度她,那样很累,如今正好。”
皇帝闻言顿生莞尔,漫不经心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策棱一番,像是长者家常闲聊般点评,“既如此,她有千般好,凭你一身烂账如何能配得?”
帝王没有居高临下的鄙薄,只是在很平淡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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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自那日乾清宫见过策棱后,二人再未有机会于深宫禁内碰面。
直到年节里的元旦筵宴,皇帝大宴群臣,保和殿里摆了数百桌,从大殿到丹陛皆坐满了人,蒙古王公同在。
容淖吃一块油炸的敖尔布哈,难得没有觉得油腻,正想再进一块炉食,胳膊忽然被八公主轻碰了一下。
“六姐,能否劳烦你陪我出去一趟?”
容淖放下玉著,挑眉问,“要去何处?”
“慈宁宫花园。”八公主面有晕红,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明显不是被长桌上锅子热气熏出来的。
容淖想起前日里宜妃来向太后请安时露出的口风,隐约猜到可能和那个相貌极其出色的翁牛特部郡王仓津有关。八公主这样大大方方邀人同行,事情八成是要落定了,宫中长辈有意默许小年轻们婚前见见,相处磨合。
一年到头,禁宫里的公主能与外臣碰上面的机会也就这一两场大宴了。
容淖见一切妥当,并未深问什么,起身陪她出去。
出保和殿过隆宗门经造办处外夹道,很快便到僻静清幽的慈宁宫花园,二人连暖轿都没坐,一路低调地走了过去。
“你自去吧。”容淖停在慈宁门外,往南是慈宁宫花园,往北是慈宁宫正殿以及后面的大佛堂。从前太皇太后在时,长居此宫多年。太皇太后故去,皇帝与太后商议后,决定封存慈宁宫以寄哀思,如今的太后居寿康宫。
容淖无意去窥视人家未婚夫妻相处,随口寻个理由避开,“我去里面老祖宗香案前敬一炷香。”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容淖从灿烂辉煌但透着森森阴气的慈宁宫出来,稍候几时,便见八公主捧着一支红梅走回来,步子轻快如林中小鸟,容淖无须问她什么,见她面上原本那抹红晕将浸至眉骨了便知二人相处不错。
八公主被容淖了然的眼神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手贴贴止不住发烫的脸蛋儿,娇嗔两声冻死了,又道,“六姐怎也这般坏!”她不邀那些相熟的宗室姐妹同行,而是选择六姐,正是因为六姐冷淡少言,不像宗室姐妹们总想着打趣人。
容淖勾起眼角,心想窥人嗅梅枝,见人面红非要怪胭脂。
这约摸已算盲婚哑嫁的满蒙联姻里极不错的开端了。
姐妹两往回走,八公主始终亲自捧着那枝遒劲老梅,没有交给宫人们。
容淖瞥她冻红的手,八公主似察觉了,羞赧再起,下意识嗅了嗅最顶上那朵披雪红梅,纠结一瞬后还是把花枝递给了宫人。
八公主把手抄回皮毛袖笼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可那股冷香里却隐约混合另外一股清远深长的禅境净香,令她存心忽略也总挥之不去,最终,她盯着地面上浅积的白雪,笑问,“六姐,你知道婴香吗?”
容淖当然知道。
婴香乃宋代名香,黄庭坚甚至为此以行草书写过一副《制婴香方帖》,此帖现下正收藏在乾清宫中,容淖从前还临摹过。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容淖诧异,总不能是突然对行草书感兴趣了。
八公主笑笑摇头,始终没有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又何必问,她知道答案的。
婴香,又称神女香。
按《真诰》里标注,所谓‘香婴者,婴香也’,并非婴儿的香味,而是指少女的体香。
仓津身上为何会有那么浓的婴香呢?
适才她旁敲侧击过,仓津说自己不爱用香,连蒙古贵族常爱摆弄的鼻烟壶也不怎么爱好。
就这样一个人,却带着一身极其讲究的婴香出现在订婚前夕长辈安排他们私下会面磨合感情的地方。
容淖没有察觉到八公主不经意流露出的失魂落魄。
因为,在通往隆宗门的造办处夹道里,有人借着尚未被宫人扫走的地面积雪画了几支……穿心莲。
容淖心内莞尔,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看见雪山写了两个语焉不详的字——等、信。
近隆宗门时,容淖又瞥见门扇底下堆着两坨圆圆的雪。
起先她没当回事,走过了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似乎是一颗花生。
好事发生。
画技不怎么样,捏出来东西更是没眼看。
容淖弯了唇角,遥遥与保和殿丹陛上的人对上目光。
策棱身披大氅,昂首而站,有股大开大合的挺拔飒爽之气,以至于面上不合时宜的愧意愈发分明。
他是外臣,最多可至造办处附近,不可再往内入内宫去。
更不可能于众目睽睽之下与未嫁的公主接触交谈或是赠送礼物。
只有这样的傻办法了。
容淖不是很在意。
早在那日她决定接过那柄有瑕的新式火铳时,她便知道,静坐车中等待策棱打马送来火铳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得等。
等策棱为朝廷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那些‘狂妄罪过’。
等新页盖旧章,皇帝真正认定他,认为他于漠北不可替代,不会有人比他更强。
等他再有资格求娶公主。
很难。
特别难。
策棱或许很厉害,但漠北水深火热,战场刀枪火炮无眼,人不过区区血肉之躯。
他想博出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人都得为自己不清醒的沉沦付出明确的代价。
不过容淖没打算只是安坐静待,躺在佛日楼里等赐婚圣旨。
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从她对策棱给出回应那一刻起,余生铺就便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
出了元宵节,内外蒙古入京年班的蒙古王公该陆陆续续回旗了。
皇帝于践行宴上,亲自为八公主与仓津赐婚,婚期暂时未定。
八公主羞的不行,那一日都没好意思出佛日楼二楼。
少女羞怯面颊上的飞晕似天边红云,聚了散,散了聚。
深宫无趣,一点闲谈足够撑起无数人的黄昏静夜。
转眼一年,少女总算不是再听人一提未婚夫名讳便红了脸的生嫩模样。
在未婚夫再次赴京年班,于寿康宫两相‘巧遇’时,少女言笑晏晏,举止有度,天家贵女的端庄威仪初显。
再三年。
八公主双十年华,面上稚气褪得一干二净,一双滚圆杏眼不再总是飞扬,而是有了宫廷的端肃气象。
这一年,容淖二十二岁。
皇帝的公主虽然都晚嫁,但前面那几位公主最晚婚龄不超过双十年纪。
容淖与八公主的婚事算是朝臣与宗室尊长们的一块心病了。
八公主还好一点,至少定下人家。
可她上面的六公主,皇帝硬是一点口风都没露,推说公主孱弱多病,不忍早配蒙古,恐其瘗玉埋香。
大臣宗室闻言更是心急如焚,总不能届时八公主先行发嫁,姐姐却仍待字闺中。
堂堂皇家如此无视长幼尊卑,成何体统。
宗亲宴上,宗室宗长明里暗里多番提及两位大龄公主的婚事。
皇帝应付自如,眼底却涌起一层淡淡的霾。
隔几日,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晌午,皇帝终于责礼部为八公主拟定封号。
本朝公主一般是出嫁前夕才会赐下封号,这意味着皇帝终于松口,八公主婚期将近。
八公主养母宜妃闻讯大喜,禀明皇帝与太后后,把养女接回翊坤宫教导婚仪之事。
佛日楼只剩下容淖。
她近几年身体一般,皇帝对外的托辞其实也不尽全是假话,几年前那趟草原行到底伤到了她本就孱弱的身体底子,大病小殃不断。
她不静休养病时,常会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给太后治治身上的小毛病。
近几年,太后的眼睛视物模糊的症状略有缓和,最重要的是眼睛不再总是发干发涩,她对容淖的信任也就与日俱增。
踌躇数月后,终于摒退众人,向容淖含混说起了自己难以启齿的女人病症,询问可有医治办法。
容淖听罢,自然是束手无策的。
她师从太医院判,主攻大小方脉兼之一点针灸,为太后治眼还是特地请教过专精眼科的太医,至于其他分科,更是稀松平常
容淖不敢托大,试图劝说太后召专精的御医来,太医院有专门的妇人科。
立时遭到太后严词拒绝。
容淖不解,换了好几个问法,才从太后硬挤出来的点点滴滴难堪至极的回复中,拼凑出来因由。
太后来自蒙古。
蒙古地界乱,不止贵族乱,全是男子的喇|||嘛庙宇同样藏污纳垢,黄|||教教|义禁止娶妻生子,可多的是喇||嘛不守清规戒律。
偏这二者在蒙古地位很高,他们能很轻易得到无数女子的身体。已婚的未婚的,但凡被看上,少有能侥幸逃脱的。
如此滥||交秽乱,恶疾自生。
男传女,女传男,导致草原上不少人有患有‘脏病’,求医不得,只能硬拖着,拖到溃烂而亡那一日。
乃至于如今‘脏病’似天花一般,算是蒙古人闻风丧胆的恶疾。
太后青年守寡,在宫禁内长待几十年,日常最爱礼佛念经,免不得会接触一二僧侣喇||嘛。
她患了羞耻的女人病,第一反应是捂住,唯恐令人误会,往污秽的地方想。
容淖知道太后的顾虑后,不再试图劝说,索性请太后许她出宫去简亲王府小住一段时间。
回来后,她便着手暗中开始为太后治病。
“苦吗?”太后半抬起眼皮问,望向容淖的目光中颇有怜惜之意。
“不苦,有事做比单独养病时精神些。”容淖正在为太后上药,回话时抬起头,目色坦坦荡荡,不见丝毫怨怼卑怯。
她知道太后的意思,堂堂公主,金枝玉叶,为了讨好太后为自己婚事出力,不惜借出宫小住为由,暗地里屈尊绛贵掺合进下九流里三姑六婆的行当中,与药婆为伍,何等奇耻大辱。
可容淖当真未觉出屈辱,她甚至还根据药婆们的病例讲述与诊治手段,悄悄编撰出一本书,再结合自己从宫廷妇人科御医处所学,不时查证补充,以求博采众长。
太后像是没听见容淖的回答,自顾自道,“女子若是能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啊。”
她这辈子的享受好日子就靠率先把不能吃苦的姿态摆出来,镶进所有人的脑子里。所以啊,她一把年纪了还有同样一把年纪的皇帝儿子在她面前彩衣娱亲,嬉笑逗趣。
容淖闻言若有所思。
暗叹这位长者或许没有睿智的头脑,却有世事洞明的学问。
博山炉里檀香袅袅,太后半睡半醒,恍恍然一般又唤了容淖名字一声,“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容淖微诧。
皇家到她这一辈,男女皆是依循汉礼取名的,女子从容从水。
太后蒙古出身,一辈子只会说蒙语,嫁到宫中几十载,连满语都说不囫囵,汉语更是一窍不通,如何取得出汉人名字。
她觉得应是太后说错了,含蓄纠正,“是您从礼部备选名字里挑中的淖字?”
“不是。”太后睡得迷迷糊糊,仍坚持道,“是我取的。”
容淖这下是真诧异了,不过看太后已然要睡过去了,她没继续追问,待上好药收拾齐整,悄无声息退出去。
-
这日黄昏,余霞成绮,皇帝披着一身灼灼霞影入寿康宫请安。
太后让皇帝试试新进的燕窝红白鸭子腰汤。
母子两几乎日日见着,感情十分不错,说话甚是随意。
太后问过几句汤肴滋味,话锋一转到了容淖身上。她不是会拐弯抹角的性子,更说不来半遮半掩的话,开门见山道,“小八快定下了,小六身为姐姐,是不是该先给安排了,否则不成规矩。”
近几年,太后的寿康宫每年都会收到几封来自蒙古的信,并各色新奇有趣的小物件。
寄信人并非她的科尔沁娘家,而是身在漠北的策棱。
漠北兄弟两从前养在内廷,在太后面前混了个熟脸,但两厢关系平平。
太后起初还纳闷策棱为何会给自己写信,直到听见容淖为自己读信时的轻快嗓音。
内廷之中,每封信都要先过皇帝的眼。大抵是策棱自知自己的信送不到公主手中,便折中选择给寄信寿康宫。
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痴情一片。
起先几封信太后还跟着听听信里内容,后来便不再看,让容淖自个儿带回佛日楼去。
太后听着冷傲自持的公主把佛日楼的木阶梯踩出咚咚响,像草原上那些动人又热烈的小调,不由失笑。
笑着笑着,难免想起从前。
老人家总是爱回想过去的日子。
她少时入宫嫁给先帝。
先帝不喜欢蒙古女子,更不喜欢连满语都说不好的她,她也从无丝毫少女情思。
可她记得先帝望向那位宠妃时的炽热目光,令她这个无关人等都跟着心头发烫。
当时只道是寻常光景,可后来几十年,她却再未曾在深宫里找到过同样的眼睛。
直到去年年下,策棱回京年班,来寿康宫请安时碰上了容淖……
那是四年里,二人唯一一次相见。两人都还算擅长掩饰,眼神若即若离,却又那样密不可分。
太后在那一日,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掘出了深藏经年的艳羡。
……
皇帝放下汤匙,哪怕太后说了他不爱听的,他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增不减,拭了嘴角,从容道,“儿子知道您现在最疼她,既如此,何不多疼她些。她身子骨不济,和亲蒙古按规矩必须归牧,她哪里受得了塞外生活,索性再养养身子吧,宫中有太医院正是便宜。”
太后吃了这软钉子,沉默好半晌,再度开口,“今日还在说小六的名字是我取的,皇帝可还记得昔年我为何给她赐了个‘淖’字。”
皇帝凝眉,仔细思量片刻,终于自那遥远的记忆深处翻检出来。
年幼的六公主被带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见孩子生得可爱灵巧,眉宇间她最疼爱的五公主竟有几分相似,一时心生欢喜,听闻礼部还未为孩子拟定名字,当众赐名为‘淖’,本是取淖尔之意。
老人家来自蒙古,见过最大的湖泽便是草原上的淖尔,算是她对这个孙女的祝福了。
她以为这个‘淖’字寓意不错,也是符合皇家这辈女儿取名规矩的,本还有点得意。
殊不知汉蒙语言不同,这个‘淖’字确实从水,却在汉字中寓意很一般,甚至还隐隐有点不太好的意思。
太后后来才从通识文墨的妃嫔处隐约知晓自己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泥淖、淖弱。
都不算什么好词。
太后试着同皇帝商议改名。
皇帝彼时正年轻,满心功业,哪里耐烦为一个小女儿的名字反复折腾。
但他人又纯孝,不会把话说难听,索性笑着安抚嫡母,“淖同绰,有柔和之貌,算不得差。再说,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亲爹都不在意,太后这个嫡祖母自然也随之抛诸脑后。
因为这个‘淖’字不好,宫中后来也鲜有提及来历,以全太后颜面。
太后这把年岁的老人,忆起从前难免叹息。
“我这名字取得不好。”太后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幽幽道,“从前没养在跟前还好,如今成日看着,总担忧若她这一辈当真如了我取的这名字,坠在泥淖里进出不得。”
这几年,太后就算再迟钝也看出皇帝对待容淖与策棱二人这段关系的态度不正常。
或许是这二人哪里犯错惹了皇帝忌讳。
太后不想探究原因,她只要知道皇帝是根打鸳鸯的棒子就成。
“她不喜欢宫里。”
“她这身体寿数有限,放她出去过几日痛快日子吧。”
太后望向皇帝,一夕之间,仿佛昨日重现,“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第63章
出了年节,转进二月二。
山河春醒,金龙抬头。
二月二亦是民间的春耕节,皇帝领着一干皇子皇孙及官员宗亲前去南郊皇家别苑春耕,以表率天下万民。
傍晚回转宫中,大宴群臣之际,梁九功悄无声息上前,递给身居高座的皇帝一份火漆密信。
皇帝看罢,大喜,与群臣宗亲饮宴至二更方尽兴而归。
次日,乾清宫传来一道圣旨,册六公主为和硕纯悫公主。
半月后,容淖正式受封。
在内务府掌仪司遴选出来充作女官的外命妇宣读完册文,敬过天地祖宗神灵之后,容淖一袭香色朝袍,头顶薰貂朝冠,捧着金册金宝回到寿康宫。
太后左右看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册宝,颇有功德圆满的欣慰,“你阿玛肯给你册封,这是松口的意思了。估计不多久便能定下婚期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容淖弯弯唇角,真心实意道,“还得多谢您老人家从中斡旋。”
太后不以为意摆手,在皇帝面前递话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只不过她平常奉行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那一套,鲜少对皇帝的决定置喙什么,毕竟不是血亲母子,她敬皇帝一尺,皇帝才会尊她一丈。
“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太后如是说道。
若非容淖几年如一日侍她至诚,她岂会当这个出头椽子。
而且……
容淖在宫中这几年,并非只在她这处使劲儿,据说太子那里也没落下。
连她这般不涉朝事的闲散人都听说过,太子曾几次三番当众上奏请求皇帝尽快为六公主赐婚。
她与太子皆是皇帝身边最看重的亲人。
说句难听的大实话,这阖宫上下,皇帝除去自身,也就把她与太子当真正的主子看待,让内务府采买时蔬从来只考虑他们三人的喜好,由小可见大。
太后觉得,容淖有本事把宫中最能在皇帝耳边递上话的两个人都笼住了,说动皇帝不过是迟早的事。
容淖听罢太后的见解,唇角抽搐,憋出一脸古怪。
自从她那年她被害流落塞外,她与太子之间早已势同水火,不可调节。
近几年,她住在寿康宫,上有太后看着,下有皇帝压着,太子哪怕恨毒了她也不敢再动歪脑筋。同样,她也不找不到机会报复回去。
相看两厌的二人还不得不在人前披上兄友妹恭的假惺惺皮囊。
至于人后嘛……
容淖早发现太后性情虽温吞却自有坚毅,把人攻坚下来不知要耗几个年头。
她自然而然地想再为自己寻一份‘助力’,遂把主意打去了太子身上。
当然,她不可能为了婚事顺利便去讨好一个险些害得自己身死魂消的人。
所以她选择另辟蹊径。
容淖开始十分热衷为太后跑腿乾清宫去给皇帝送吃送喝。
每每见到皇帝,她必然顺便进进太子‘谗言’。
因近年来皇帝越发老迈,年长的皇子们愈加躁动,容淖进谗言也极讲究分寸,她只告些小节小状,从不把自己牵扯进夺嫡的漩涡中。
让皇帝认为她只是在记曾经险些死在塞外的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那年出了布和当面羞辱拒婚那一出后,皇帝本就对她隐隐怀有几分愧疚,等闲不会同她计较太多。听她不轻不重的编排储君,嘴上训斥两句,实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当回事。
容淖来回几次试探出皇帝的态度后,便着手故意把消息传去东宫,让太子知道他近来时不时被自己看不上的六公主小捅一刀。
太子年富力强,近几年被垂垂老矣的皇帝猜疑得不轻,偏他那几个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煽风点火是把好手,导致他这赫赫东宫之路越走越难。
这时候容淖还来裹乱,太子闻讯真是恨得牙痒,碍于上头有皇帝压着,一时半会儿又不好对她下手。
容淖察觉出太子对自己的忍耐将至极限后,抓准太子来向太后请安的时机,故意装模作样讨好太后,隐晦流露出想求得太后出面斡旋,让她效仿五公主嫁入京师八旗贵胄之家,不必和亲蒙古的念头。
容淖与策棱关系不同寻常是皇帝亲自压住的消息,知情人不过寥寥,御前的人不敢说,太后则是不会说。太子不知此间内情,更无从猜测容淖的盘算。当即信以为真,双眼放光,自觉抓住了她的弱点。
恨不得立刻把她嫁去蒙古和亲,让她尽快糟践死在苦寒塞外以解心头之恨。
然后便有了几次三番为她请旨赐婚之事。
皇帝一看太子跳出来请旨赐婚,便知道他是吃了容淖故意丢出来的饵,懒得管他们兄妹间的‘玩闹’。
别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算计有时看着还挺可乐。
太后闲坐安乐窝,万事不爱挂心,根本不知道小辈间的勾心斗角,只当他们二人关系融洽,兄友妹恭。
容淖自然也不会提及外面那些纷扰打乱寿康宫的安适祥和。
她照常陪伴太后,多了个封号于她的生活而言暂且没太大变化。只不过在想起策棱时会往深里想想,近来漠北并无大规模战事,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够重获圣心。
倒是太后挺激动,连续多日让人翻检库房,理出不少好东西准备为她添在嫁妆单子里。
寿康宫西座库房里的珍奇异宝尚未完全搬出来见见天日,乾清宫接传出两道旨意。
由一位年龄较长、家口和睦齐全的老大人在乾清门前宣读圣旨。
其一是为容淖与策棱赐婚,婚期定于当年五月,着礼部操持婚仪。
据闻策棱已在从漠北赶回京城的路上。
其二是册封八公主为和硕温恪公主,翁牛特部仓津赐尚公主,婚期定于七月。
接到圣旨当日,寿康宫与翊坤宫来来往往皆是前来贺喜的妃嫔与皇子内眷。
容淖婚期将近,已经不便出门。不过还是从这些往来的内眷口中知晓了八公主不慎摔伤,册封礼将要延后的消息。
太后闻讯好气又好笑,堂堂公主得意忘形提起来总归不体面,她索性背后同容淖叨叨,“小八这两年在寿康宫调||理的不错,连我身边的嬷嬷都夸她华贵威仪,不愧为天家贵女,大器晚成也非常人能够比拟。未曾想她就搭起了个花架子,一遇上事便立马现形。”
容淖为太后续上一盏热腾腾的奶茶,没有答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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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主这几年的成长有目共睹,她对未来额驸仓津的态度亦随之悄无声息变化。
近几年里,仓津这个准额驸每年都入京年班,八公主都会在保和殿大宴时由长辈安排与其悄悄见上一面。
许是开头如此,八公主每年都请容淖陪同前往,简直形成惯例。
容淖是亲眼目睹八公主由第一年的欢喜雀跃到第二年的若有所思,再到第三年的无动于衷。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容淖已不太能窥出八公主沉静笑颜下的欢喜哀愁了。
四载春秋。
足够把一个人琢磨成另一番模样。
策棱二月下旬抵达京城,恰逢次日为黄道吉日,请示皇帝过后,入午门送一九礼。
三月初,宫中举行公主定礼。
按规矩由未来额驸提前把备下的九十席,九十九只羊,四十五樽酒送入宫中,由内务府接手负责筹办宴席。
皇帝于保和殿宴请群臣宗亲及未来额驸的族人,太后于寿康宫大宴女眷。
宴毕,策棱及族人于乾清门之西向中宫方向三跪九叩,如此,初定礼方成,只等婚期。
越近婚期,容淖越忍不住回想过往种种。
巍峨皇城、辽阔草原、清净行宫、温馨王府……
一花一木,一时一景,景中旧人或许早换上新颜。
微妙的忐忑如风中潜藏的细细砂粒,不动声色把山石红绸蒙上一层浅淡的暗色。
内筒子河再次冒出荷叶尖尖角时,草木渐复葱茏,五月近在咫尺。
出降当日,容淖感觉自己前夜里还未彻底睡熟,便被太后派来嬷嬷们从床上挖起来梳妆打扮了。
耳边不时还有宫人们传信报喜,机灵的小太监站在檐下高声转述外面发生的事,绘声绘色。
譬如额驸到午门了并送上九九大礼。
九九大礼里的文马如何光彩神骏,马鞍甲胄如何精美华贵,闲马和骆驼如何高大矫健,九十席如何丰富鲜美,甚至连那八十多头九九羊都被夸了好几遍肥硕机灵。
容淖听到一群羊被翻来覆去夸肥美时没忍住,极淡地抿了下唇角,梳妆女官立刻上前为她仔细检查妆面,唯恐弄花了去。
容淖随着女官的动作望向鎏金镶红宝西洋镜,光可鉴人的镜中,女子嫁衣如火,乌发高挽,珠翠拢集,周身仿佛有灼灼喜意流动,无声融去女子面目上常年不化的冷淡。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眉眼,却有种近乎荒诞的陌生感。
她竟然要嫁人了。
嫁给他。
蒙上盖头前,容淖最后环视了一圈佛日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常她总站在三楼南边的雕花支摘窗前往外望,每个方位所见之景不同,可同样的是视线最终都会被重顶飞檐挡回来。
这一次,眼前终于不再有阻碍。
吉时至,容淖在礼乐之声中按规矩拜别太后、皇帝与皇后,以及生母。
宫中无后,空设一席。
生母通贵人患有众所周知的癔症,不便出席,由小佟贵妃代替。
小佟贵妃在容淖行礼后亲自将人扶起来,长指不经意划过容淖系挂于衣襟上的云芝瑞草帨缡,盯着花草丛间不起眼的绿松石轻轻一笑。
帨缡为女子出嫁时的装饰,宫中又用色彩及织绣纹饰来区分品秩。
看起来繁复精致的帨缡,象征着帝姬尊贵的身份,实际其上仅镶嵌了两粒花纹一塌糊涂的绿松石。
于有情人而言,却胜却人间无数。
容淖蒙着盖头,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红。
她没有察觉到小佟贵妃的目光,只在小佟贵妃柔声说吉祥话,祝福她往后“平安喜乐,相守白头”之时,想起了几月前那个晌午。
她回宫后,踌躇过一段后终于决定告知小佟贵妃有关章翼领的事。
小佟贵妃全程无动于衷,南窗高卧,像是在闲听她讲起一个无足轻重的生人寥落且悲哀的一生。
翌日,小佟贵妃去寿康宫请安时,面上的脂粉却比平日厚重。
被命妇女官簇拥坐上彩舆时,容淖还在想小佟贵妃,也想通贵人。
到底母女一场。
浩浩荡荡的出嫁仪仗逶迤铺出宫门,沿行街道早已黄土垫道,清水泼街,清新洁净。
内务府诸大臣在前骑马导从,前导仪仗队伍各司其职,举火把、持灯笼、铺红毡、鸣礼乐,后则是护军队伍高头大马相送,排场非凡。
彩舆在一片吉庆喧嚣中抵达御赐的公主府,至正庭方才落轿,容淖被命妇女官搀扶下舆。
策棱偕族人亲长候在外堂恭迎。
隔着盖头,容淖依然能感受到有无数道目光一直追随在自己身上。
或好奇或羡慕或打量。
唯独一道目光,独一无二,炽热得欲要将人烧灼。
同四年前一样。
容淖的心稍微定了定。
在内务府大臣与女官们的引导下,按照规矩,二人一丝不差的完成婚仪。
入正室,至吉时,挑盖头,行合卺礼,二人交臂饮酒。
层叠厚重的婚服袖口微微下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肌肤相触,皮肉之下跳动的脉搏仿佛在这一刻爆出共鸣。
彻底归一。
玉绳高,银河浅,正是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合卺礼成后,策棱被女官们请了出去,由内务府官员陪同去往前厅待客。
屋内有几位跟随过来送嫁的宗室福晋早得了太后叮嘱,让勿要累着六公主,见一应礼仪操持完毕,便张罗着让众人退出新房去花厅吃席,留给容淖今日头一茬的清净。
折腾整日,容淖又累又烦,见人散了,立刻召来木槿云芝帮她卸去一身繁复装束,然后舒舒服服洗浴沐发,泡得整个人晕沉沉后,才拖着一身未散的乏累从浴桶里出来。直接往喜床上一歪,脑袋半支在床沿,闭着眼昏昏欲睡,任由木槿帮她绞干头发。
面上传来因摩挲而生出痒意时,容淖混沌的脑子依旧在发蒙,身体已率先反应,猛地翻身坐起。
木槿知道她不喜欢被人触碰,帮她沐发烘发时从来都很小心,顶多会无意中碰一下她的脸,绝不会这样……流连。
“你……”容淖一腔惊怒,在看清使坏的人是一身红色吉服的青年时蓦地一松。她打量策棱半蹲在床头手持干布巾的姿势,僵硬改口,“你何时进来的?”
策棱不做声,只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眼里的灼烫疯狂蔓延。
这副神情容淖有一丝熟悉,仿佛那年被他诳去捡石头,她踹他肩膀时,他便是这样一副看掉了魂的模样。
容淖后知后觉一把拢紧因翻身坐起而散开的领口,挡住曼妙的凸起,并气得骂他一句,“混账!”
是有点别扭生疏的声气。
策棱闻言甩开布巾,把手搭上腰带,一本正经询问,“我让你看回来?”
容淖绷着脸,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眼因困意稍显烦躁,想也不想便冷声驳回,“不必,吃亏是福!”
这一幕像极了从前二人不甚熟悉时,公主殿下每次都拿眼风夹他,十足的嫌弃劲儿。
还好,四年过去,她还是她。
没有因为这桩婚事过多消磨自身。
“嗤——”策棱终是没忍住笑出声。
在他揶揄的笑眼里,容淖先是瞪他,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他浅浅勾唇。
四年的疏离在相视而笑的这一刻,风流云散。
红烛昏罗帐,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男子与女子,雄姿英秀与红粉花颤。
在爱意翻涌之时相拥交|缠,肢体收拢与攀附,激出更剧烈的心跳与最原始的蓬勃沸腾。
最终,却没有发狂沉沦时情难自禁的压制与掌控。
他始终看着她的脸,检视横波之间是潜藏欢愉还是泄露痛苦。
云消雨歇。
女子细白指尖抚摸过男人的脖颈,那里有因克制而凸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静。
很动人。
第64章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
五月初的京师尚未完全入夏,天地间漫起一层青灰的凉意。
容淖于睡梦中无意识把脑袋往锦被里缩。
一条强劲臂膀搭过来,替她把可能透风的边边角角压严实了,然后自然而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容淖感受到肌肤相触时不同寻常的燥热,思绪逐渐醒转,身体微微发僵。
大掌及时拍拍她的背,青年用晨起的喑哑嗓音压在她耳畔,轻声安抚,“是我别怕,继续睡。”
到底是新嫁,性情习性又敏感冷淡,可能还有点认床。
昨夜里,策棱能感觉到容淖的不习惯,总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困到发蒙时还会被躺在边上的他惊到,仿佛被窝里突兀钻进个臭不要脸的野男人打算玷污冰清玉洁的公主殿下。
策棱心疼又无奈,一整晚也同样警醒着,只要察觉到容淖有悠然转醒的动静,便立刻拍拍她的背,免得她真把自己吓着了。
一夜过去,容淖已习惯了耳畔有男子微哑的嗓腔与及时的安抚。
果然沉沉睡去。
待再醒来,红日高照。
火红的榴花洒金帐与三两关不住的阳光映照成趣。
容淖懒懒翻身,几乎与半拥着自己的人面贴面。
男子深眸里笑意点点,似有流波溢彩。
“睡饱了?”喜欢的姑娘眉眼生春,散着如瀑乌发慵懒软在自己怀中,策棱情不自禁凑上去亲了亲她睡出红云的脸颊。
容淖呼吸微窒,无声在心底告诉自己,正经夫妻,亲脸而已,更过分的地方这人昨夜都亲过,最过分的是亲完还想来含她的唇……
不得不说,一个既放纵又克制的夜晚硬生生将容淖的接受程度拔高许多。
不过,在策棱一直赖在她颊边,似啄木鸟一般亲个不停时,容淖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伸手,打算把人拨开。
指尖触到那片令她不适的青黑硬茬,下意识摩挲两下去感受,“一夜而已,怎么长这般快,是不是需要每日清理?”
昨夜他亲到忘乎所以时,她腿上也只有极淡的痒意,不像今早这般分明,皮肉发刺起疼。
容淖感到吃惊之余,还有些许艳羡,她头发要是这么能长又坚固该有多好。
策棱闻言眼底笼着意味不明的笑,拉过她纤细的手直接覆上自己的下巴。
食指过界,盖在了唇边,被他惩罚似的啄了一口。
容淖指尖微不可察瑟缩。
男人一改昨夜处处关照温存的面孔,带出几分恶劣,低声笑道,“昨夜你不是就知道了,男人一直挺麻烦。”
昨夜里,他埋下去时容淖震惊又羞赧,不肯就范,在挣扎时不小心踹上他脸。
他非但不生气,还一脸回味地提起那次在草原上挨踢的场景。
他记得夕阳余韵与她面上艳光以及飞扬裙裳。
还有那当下,他自己的反应。
从心至身。
并在新婚夜臭不要脸地讲给新娘听,那天他为何一直蹲在那里看她,久久不起。
因为男人有时候确实挺麻烦。
锦帐春暖,眼看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容淖把几乎腻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喘息不匀道,“该去正厅了,你伊吉和弟弟在等。”
策棱把人搂回来,含混说起自己的安排,“我昨夜让人给他们传过话,晨间不必过来公主府,改在午后见礼。”
按本朝规矩,公主出嫁后独居公主府,额驸与其家人住在自家府邸。
额驸想入府见公主,需提前传信询问公主可否。
夫妻之间尚且尊卑分明,额驸的家人在公主面上更是卑弱。
譬如民间新婚次日的敬茶礼,放在公主与额驸一家身上,则由额驸家人向公主曲膝叩安。
若是公主有赏赐下来,他们还需要下跪磕头谢恩。
“这样安排当真能行?”容淖知道策棱亲眷寥寥,只剩几个血亲,她哪怕不爱应酬也不会随意怠慢,权当看在策棱面上。
“我伊吉知晓你身体不算好,不会介意这些。”策棱回得肯定。
亲眷是他的骨肉至亲,他的态度鲜明,容淖自不再纠结。
二人不紧不慢地梳洗穿戴,膳毕正在饮茶,外间传来老哈敦与二爷前来给公主问安的消息。
容淖端坐在上首,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格楚哈敦与恭格喇布坦一同肃容向她曲膝见礼。
按规矩额驸当随公主一起受额驸父母亲眷的礼,只不过策棱不动声色离开圈椅,避受了所有繁文缛节。
容淖注意到了,无声默许,其他人自不会讨嫌点明。
待格楚哈敦与恭格喇布坦把一套繁冗的见礼一丝不苟做完,容淖回送赠礼。
格楚哈敦二人立刻下跪磕头谢恩,全程面目平静恭谨,没有半点以老侍幼的不满或难堪。
容淖目光自然地从老人家颤巍巍的白发上掠过,最终往长身而立的策棱身上落下一眼。
瞬息之事,了无痕迹。
夏日午长,蝉鸣催出困乏。
容淖没有多留老哈敦二人在公主府,让他们回去午睡,免得留在公主府彼此都不自在。
策棱亲自出去送人回来,见容淖正半躺在逍遥椅中,人随着摇板一起一伏轻轻晃动。头顶是结竹成亭,眼前是湖心假山奇石嶙峋之景,景中伴有暗流泠泠,一动一静皆如野趣乐章,闲适又安生。
相识数年,策棱还是第一次见容淖如此松弛自在。
像是一株纤细但劲韧的花,终于不再被人装在坛子里养,她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开始无意识扎根,努力生长。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片刻,眼神从姑娘舒展的眉眼开始描摹,再到挺翘的鼻尖,然后是殷红诱人的唇。
不知她用的何种口脂……
策棱心念一动,阔步上前,迅速弯腰在容淖唇上轻咬一口,有极淡的蔷薇花香。
容淖从昨夜到现在,被偷袭过无数次,依然有些不适应,冷脸睨他。
策棱笑笑,不再得寸进尺,勾个小杌子过来坐她旁边,“见礼那时你看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可真敏锐。
容淖扭头与他目光相接,认真问来,“你心中可会不舒服?”
看见衰老的祖母跪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脚下,可怜又卑微。
策棱闻言,没有立时做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容淖一个问题,“给你说说我那两个孩子的来历?”
策棱在漠北藏了两个孩子这事前几年便在京城露了风声。
未婚男人婚前有子这事儿虽不算光彩体面,但在十三四岁便有通房丫头的贵胄子弟之间其实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直到他被皇帝赐婚尚公主,这事才变得惹眼起来。
当时容淖收到过策棱一封信,暗示让她勿忧,个中情形复杂,来日必定当面致歉解释。
那时婚期将近,内务府掌仪司已把精心遴选出来的女官派往宫中操持,这场婚事基本上是木已成舟,绝无可能作废。
容淖索性不去深想,以免徒增烦扰。
无所谓信任不信任,而是她生来比普通姑娘强上太多,她有底气试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真的所托非人,完全可以将其当做人生百年里一场风月教训。
成婚后若有不妥,大不了分府而居。
自己当家做主,怎么都比宫中逍遥自在。
现下策棱主动提起,容淖手捻玉杯,清浅饮茶,好整以暇听他要说什么。
之后的一刻钟里,容淖了解了昔年策棱祖孙三人逃难的故事。
或许准确来说,是祖孙四人。
策棱有个叫阿柔娜的庶妹,被她女奴出身的额吉悄悄塞进了由格楚哈敦领队的南逃队伍里。
他们一路南下,护卫死伤无数。
到最后,只剩下祖孙四人及两匹马,其中一匹还伤了前腿,跑不快。
在下一波追兵逼近时,格楚哈敦往两个孙儿共骑的马臀上狠抽一鞭,马儿吃疼,飞奔离开。
彼时年少的策棱在奔逃中仓皇回头顾望伊吉,正好看见素来慈和的老伊吉毫不犹豫把与自己共骑的孙女丢下伤马减负。
之后,催鞭驱马,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被孤零零丢到雪地中,哭到几近崩溃的小小女孩。
从此策棱午夜梦回,除了部族亲眷垒出来的尸山血海,总有那个满脸绝望的妹妹。长成回到漠北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后,他开始暗中派遣人去漠西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被俘虏至漠西做女奴的阿柔娜。
不过他的人找过去时,阿柔娜已有了身孕。
月份很大,只能生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在产子之前把人带回了漠北。
一月后,阿柔娜生下一个健康机灵的男婴。
阿柔娜不喜欢那个孩子,却喜欢把孩子抱去策棱面前,让策棱仔细端详孩子的脸,询问策棱认为自己的小外甥究竟长得像谁一些。
她嘴里缓慢吐出一长串漠西将领名字,全是与策棱在战场上有过交锋的对手。
策棱每每听得缄默无言,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沉。
阿柔娜见状便哈哈大笑,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策棱知道,她在恨。
她不想让自己好过。
凭什么一起出逃,唯她被抛弃,沦落敌营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糟践日子。而自己却活得光鲜亮丽,高官厚禄。
当年,格楚哈敦的伤马上除了带阿柔娜,其实还带着两颗头颅。
是他们父亲与祖父的头颅。
格楚哈敦怕二人的头骨被人砍去做酒器,从此日日年年受辱,一咬牙干脆取走随身携带,打算来日找个安生地方入葬。
两个头颅的重量,比起女奴帐里抱出来的小庶女轻巧不了几分。
可最终,那两个死物却比阿柔娜那个大活人重要太多了。
只有阿柔娜永远被弃于绝望风雪中,他们却安然无恙逃离了那场追杀。
策棱理解她无法释怀,从不强求。
可她当真是个扭曲又悲哀的姑娘。
连报复人都不会,伤人伤己。
在她发现第一个男婴刺激策棱的效果不如从前时,她悄悄跑出去一趟,怀着孕又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是新一轮的猜猜谁是爹的游戏。
容淖听到最后,连呼吸都是钝钝的,轻声问,“她现在怎么样?”
其实答案容淖已有预料。
估计是人不在了,不然策棱不会顶着非议把两个孩子放到自己名下,只求掩盖过往种种。
“脏病没了。”策棱声气沉沉,把前额轻抵在容淖胳膊上。
容淖反手摸摸他的下巴,无声安抚。
两人各自沉默良久,竹亭里的近水凉风莫名生躁。
策棱略扯了一下衣襟,再度坐直开口,把话头拉回最初。
容淖问他是否介意相依为命的老祖母拜倒在新婚妻子脚边。
策棱直言自己的看法不重要,此事关键在于格楚哈敦的态度。
他直截了当告诉容淖,“伊吉不会在意。”
一部分原因是免于孙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更重要的是……
“当年伊吉丢下阿柔娜,是她打心里觉得阿柔娜只配任她摆布,她看不起出身低于自己的庶出孙女。可到京城后,她立收锋芒带我们出入宫廷示弱乞怜,并且从不许我们为此感到羞耻或是自卑。”
策棱语速不紧不慢,神色恍然似想起了曾经,“她说,我们能理所当然碾压出身低于自己的人,自然该接受出身比自己更高的人对自己的俯视,天道自然而已。”
“还有,当时筹备你我的初定一九礼时,阖府上下数她最开心。”
额驸奉给皇家的初定一九礼从前是八匹马一只骆驼,后来改为九只羊,送的东西是牛是羊不打紧,总之必须凑足最大的数字‘九’,以象征皇家至高无上。
在策棱一长串条理不算多分明的话音里,容淖若有所思。
——格楚哈敦是权势的绝对拥趸。
所以,她欣然跪拜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皇家的无上权柄。
她视迎娶公主孙媳为无上荣光的进身之阶,岂会在意些许小节。
第65章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懵懵懂懂摸索相处之道。
有画眉深浅有时无的好时候,也有冷颜含嗔不肯顾的小别扭。
到回门礼当日,容淖已在策棱的死皮赖脸之下掌握了给男子修面的技巧。
皇家的回门礼定于婚后第九日。
要入宫去,容淖晨间难得没有赖床,迷迷糊糊拥被坐了起来,双眼仍是半眯着。策棱已经穿戴齐整,见状弯腰把人抱去净房盥洗。
他习惯性地把容淖暗自在入口处不远的小妆台前。
容淖背抵西洋镜,微凉的触感令她陡然醒神几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不远处的男子身影,不免含糊轻斥道,“今日入宫,你休想再乱来耽搁功夫。”
策棱闻言失笑,把绞好的热帕子抖开盖在容淖脸上,上扬的眼尾堆积几许促狭,为自己叫屈,“我给你洗脸如何叫乱来了?还是你在想乱来的事?”
“……”容淖掩在帕子下的眼珠微微转动,也是此时不便,否则真想拍他两下。
什么叫她在想乱来的事,若非婚后每日晨起他都拉她来净房的小妆台,硬把她按坐在上面,而他自己则站她身前,微弓着腰让她帮忙修面……她岂会乱想?
起先容淖真当只是修面而已,觉得还算有趣,答应帮他,他得了甜头倒也乖觉,顶多偷亲两口蹭蹭腰肢,不会太过分。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现出原形,趁她专注之时按住她的双腿,还哄着她回身去看背后纤毫毕现的西洋镜,如此方知他竟一早便在琢磨些不正经的。
闹了这一出,容淖直上舆车前都憋着气没肯理会他。
策棱索性半途弃马硬挤上车,围着哄人,逗了半天没能得到容淖一个正眼。
他忽地蹙起眉头,怪腔怪调学陪嫁嬷嬷给容淖‘进谗言’的口气,“公主您无须同额驸一般见识,若有不忿,何不直接罚他呢!”
他学完,还兴致勃勃询问容淖,“如何,我学的可像?”
容淖定定看他一瞬,面无表情道,“不像呢!”
“噗——”策棱没绷住笑出声,容淖眼底也漫起淡淡笑意。
至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帝时,二人才算和好如初。
宫中大张筵席,往来皆是热闹喜庆的笑脸。
膳毕,容淖被太后带去说话,策棱则随皇帝去乾清宫。
太后十分关心了容淖与新婚额驸之间的相处,发现她一切平顺便止不住高兴,不由叹了句,“你比小五命好。”
五公主到底嫁的皇帝母族,太后似是察觉自己失言,没有继续深入说起五公主为何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而说回容淖,“你人是嫁对了,可惜不能长相厮守。额驸漠北出身,注定是要扎根漠北的,你住在京城公主府,相隔千里,到底也不容易。”
容淖闻言微诧,忙问太后,“我婚后不必归牧漠北?可长居京城?”
太后一愣,不答反问,“你不知晓啊,漠北近来局势紧张,据说是噶尔丹那个夺位的侄儿策妄阿拉布坦冒头了。从前他畏惧朝廷不敢妄动,只一心西征哈萨克汗国,数年下来有些积累,这不又把目光落到了近在咫尺的和硕特汗国身上。”
“和硕特汗国虽也少有安生时候,但毕竟从几十年前便是我朝臣属国了,朝廷岂会坐视不理,容策妄阿拉布坦骑到头上撒野,助长气焰,他日难说不成第二个噶尔丹。”
“你阿玛已下旨让与策妄阿拉布坦领地接壤的漠北戍边将领及外蒙诸部整装备战。”
“策妄阿拉布坦此番来势汹汹,可能不止意在和硕特汗国,而有效仿噶尔丹再度马踏漠北。眼看战火将起,不知多久才能平息。你身在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姐已奉旨南迁往呼和浩特居住,自然也不会让你这时候归牧漠北的。就连订给漠南翁牛特部的小八也是暂拟婚后留京,待何时关外得太平,你们再自去归牧。”
容淖听罢太后这番话,一时反应不及。
她不爱外出也不爱交际,在公主府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策棱不同,他从新婚第四日开始,便从未缺席过大小朝会,也时常有人入公主府外书房寻他议事。
他定然早已知晓漠北诸军整装备战,可是却没告诉她。
容淖猜测他估计是不欲令她新婚便起忧心,索性瞒着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府中,容淖只当策棱近日会前往漠北,直接把人往内殿的书房拉,“你随我来。”
容淖从翘头书案上翻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策棱,蓝色纸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命名。
策棱无从知晓书册的内容,好奇接过翻看几页,讶然抬头,“这上面的法子能治脏病?”
“我不确定,我从未见过真正身患脏病之人。不过据我猜测,九成是不能的。但一些轻微病症其实和真正的脏病大相径庭,却也被笼统归于‘脏病’,拖延日久,导致最后药石罔效。”容淖点点那本无名书,实话实说,“这类的轻症按图索骥大概能治愈个七七八八。”
策棱闻言并不失望,反倒像捡到宝一样激动发笑,“能治一点算一点。”
他曾亲眼目睹阿柔娜从病状初显到溃烂而亡,漂亮鲜亮的姑娘最后只剩下一副骇人尸骸,鼻子上的肉都烂没了。
草原上有太多阿柔娜了。
这本书很珍贵。
策棱分明不懂医术,却凝神仔细翻看许久。
最终,他把目光落回容淖身上,认真夸赞,“你能撰写出此书当真是了不起。”
能想到为脏病写书更是大善。
策棱摸摸她的脸,眼中的骄傲满得几乎溢出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个性格里带着神性的姑娘,竟然是他将要携手百年的妻子。
她是如此值得被爱。
他又是如此幸运。
激动之后,策棱不经意想到一些问题,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下,他突兀冷静下来。
正面容淖,怜惜又愧疚,踌躇片刻方道,“这书可能不方便挂你的名号。”
容淖微怔,转念想起太后生病不敢宣太医那事,明白策棱的考量。
他怕她沾上了脏病名声不好听。
还怕她这本书效果实际治疗时不尽如人意,引来无辜骂名。
容淖眼睫轻眨,不以为意道,“我写书从不是为了扬名。”
策棱知道她的性情确实如此,更不屑为此说谎。
可是……
正因为她不争,策棱才更加压抑难言。
——怕她人尽皆知,更怕她不为人知。
她是这般好。
策棱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容淖不想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推他一把,“书你可带去漠北再研究,先去看看我让木槿为你拟定的行李单子可有疏漏。对了,你打算哪日启程?”
策棱脊背微妙一僵,回身若无其事牵住容淖的手,一起坐在南窗下,“目前只是备战,未到一触即发的时候,我在京中多陪你住一段可好?”她近来身体一般。
容淖不这样想。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早日前去熟悉战场形势,来日真上战场也能多几分生机。
“现在是备战,等你赶去漠北,说不定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策棱默然不语。
容淖后知后觉发现了他似乎一直在逃避回答何时启程的问题。
容淖隐隐明白了什么,望向他须臾,不疾不徐问出一个问题,“策棱,你是哪年生人?”
二人生辰写在合婚庚帖上,这才成婚几日,策棱不信容淖不记得。
可融在容淖清凌凌的目光中,他还是如实答了,“丁巳年。”
“丁巳年。”容淖轻声重复,忽地伸出手指抚过策棱那道自耳后延至下颚的长疤,四年前容淖亲眼见过那条狰狞伤口。四年过去,疤痕依旧显眼,足见彼时凶险。
细柔指尖来回摩挲,有缱绻意味,出口的话却理智冷静到近乎无情,“在丁巳年你已是策棱,而非与我成婚后你此生方才开始铺展。”
“策棱,做你自己。”
策棱不错眼的回望容淖,似想看穿看透她为何能把新婚离别说得如此轻巧冷情,毫无眷恋不舍。最终,策棱却没在那张美人面上看出丝毫破绽。
他扯出个自嘲的笑,起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明白了。”
晓月星稀之时,策棱在公主府外徘徊片刻,终是抬步进门。
进入内殿,容淖正坐在耳房小书房的玫瑰圈椅上写字,两人目光撞上,他直截了当道,“我已请旨,明日启程。”
尔后,不等容淖说什么,他已默不作声进入寝殿收拾行李。
打开精雕细琢的仙草纹四门衣橱,看见自己置放于包袱内的衣物,策棱没什么情绪地扯唇。
这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是内务府于命妇女官们精挑细选布置出来的。
当时他搬进来,容淖嫌他的衣袍单调又丑,挂在一起妨碍她那些漂亮衣裙闪闪发光了,遂和他商量,让他先用包袱将就一下,之后会再打一个衣橱给他单独挂衣裳。
倒不是偌大个公主府找不出个现成的衣橱,而是公主殿下嫌那些现成货花式纹路和屋内陈设不配套,摆出来碍眼,所以决定重新打一个。
策棱随手把自己的衣袍打点好,越看越觉得有种随时会被扫地出门的寒酸感。
他一把甩开那个看着就不吉利的丑包袱,阔步走向外间,他走得急,绕过屏风时险些与往寝殿来的容淖撞个对冲。
“当心。”策棱眼疾手快刹住脚步,单臂顺势揽上容淖的腰,防止意外。
容淖惊魂甫定,垂头看看自己腰上搂得死紧的大手,复抬眼再看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男人。
……看到故作冷淡的一张俊脸。
容淖在他胳膊上轻拧一下,示意他放开。
策棱不为所动,像是打定主意要对抗到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好气又好笑,右手顺着他的胳膊游移,最终摸到他的大掌,在他手背轻挠两下,柔软的指尖于他指骨上流连,意思很明显……
绕指柔。
策棱脑海中蹦出三个字,一咬牙,终于松开她的腰,转而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十指紧扣。
容淖歪头看看他,牵着他往寝殿走,“还在生我的气?”
“没。”策棱回答得很快,“我气自己。”
没出息、不成器、自作多情……可气的地方太多了。
容淖觉得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哼笑一声。
策棱看她不信,气得磨牙,干脆把人扑倒在床上胡闹一番。
约摸半个时辰后,绡纱帐内红浪平息,徒留暧昧的余韵。
策棱斜倚在床头,把软成一滩水的姑娘抱到自己腰腹上坐好。
容淖腰累得慌,下意识往他怀里靠想要省力,策棱爱怜地吻过她微润的额角发丝,一路往下,停在依然泛着红意的耳朵边。
轻含耳尖一下,嗓音里有无限缱绻,“从那年你坠马我塞火铳给你时,我便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是怎样的公主,我做怎样的额驸。”
容淖心头一动,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他幼稚地用下巴压住发顶。
第66章
翌日天色微明,策棱悄然起身。
本意是不想打扰容淖睡眠,她觉浅,总是睡不太好。
可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身坐去雕花大床边。
锦衾软枕里的姑娘仍沉沉睡着,香腮似雪,乌发如瀑。
怕惊醒人,他谨慎着没有触碰她的身体,只是摸摸那铺了满枕头的秀发,指尖绕着一缕慢吞吞打转,眼睛从始至终都未从姑娘灿如春华的睡颜上移开。
时辰差不多了,策棱起身欲走,衣摆忽地被什么轻扯了一下。
低头望去,对上一双惺忪睡眼。
容淖懒懒趴在软枕里看人。
“我把你弄醒了?”策棱又坐回去,晨起的嗓音发哑。
容淖倦倦嗯了一声,伸手在枕下摸索,掏出一只宝蓝荷包递给策棱,“戴上。”
策棱眼前一亮,以为是她背着自己给求了平安符之类的,他很多同袍就随身带着妻女上庙中为他们虔诚祈愿所求来的物件保平安。
可当打开系绳看清里面内容,策棱不由紧张起来,“为何要把我送你的绿松石还回来?”莫非是还在气他昨日撂脸子离开?还是他其他哪里没做好?
容淖看他神情紧张,不免好笑,“不是还你。”
“你不是说这个还算灵验,我左右闲居京城,太平无事,索性给你了。”先前策棱发现容淖把这两枚称得上是二人定情信物的小绿松石镶在出嫁当日的帨缡上,特地把来历讲了给容淖听。
不管容淖信不信,反正他挺信天国宝石名不虚传,是真能带来吉祥与幸运的圣物。
“你自己留着。”策棱推拒,“留在你身边我安心。”
容淖以目示意他看不远处的妆台匣子里,小小打了个呵欠,“我有它自能安心,你少同我扭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把改良后的火铳。
她这脾气,策棱自知拗不过她,把绿松石妥善放进荷包,悬于腰间。见容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动作,像是最严苛的考场官。
到底还是担忧他的,才会谨慎紧张。
策棱心头蓦地发软,见不得她这般紧绷,故意逗她,“这两个东西这般小,战场瞬息万变,万一不慎遗失,估计能被人一脚踩进土里去,怕是想找寻回来都难,届时你可莫要与我生气,是你硬要我带上的。”
谁知容淖根本不受他逗,反倒一本正经对他叮嘱,“若是丢了,不必找寻。”
容淖看过一些戏文和话本子,里面总有那样的情节。
一个人逃命之时发现丢了极其重要的物件,根本不顾当时处境危机立刻便要冲回去找寻,最终难免再次遇险。
容淖从来都认为这样的行为既不能理解也没必要。
若当真是重要之人所赠,她相信那人赠物的时候,怀揣的心意定然是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抛却赤诚心意去就一死物,简直是舍本逐末。
若有朝一日策棱做出这样的事,容淖肯定不会有多感动他舍命护下了一对儿破石头,只会被气死,并且怀疑石头疙瘩是不是长到了他脑袋里。
策棱听罢公主殿下的见解,深表赞同,忍笑保证,“好,丢了我一定不找!”
“……”容淖睨他,觉得这话意思没错,可是听起来到底不怎么顺耳。
策棱又笑了起来,带茧的指腹摩挲她细嫩颊肉,无限爱怜,“好了,我该走了。”
语毕,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不带任何男女间的纠缠情|欲,只有安抚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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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上包袱,临跨出门前,却又倒回来几步,一脸严肃地叮嘱容淖,“记得敦促匠人尽快把衣橱打出来。”
听得出怨念颇深。
容淖忍俊不禁。
-
策棱去漠北的前半年里,每隔两月左右会有一封信送到京城公主府。
并非策棱懒怠,而是限于封关令,从前容淖身处口外的喀喇河屯行宫他送信方便,如今是要送信进关内公主府,多出许多辗转。
到后来形式紧张起来,各方战局纷乱,有朝中官员因怯战被打成里通策妄阿拉布坦。关内外的通信更是受阻,接下来半年多里,容淖只收到了两封漠北来信。
到年班时,人也没能回来。
扬眉瞬目,窗间过马。
容淖独自在奢华富丽的公主府看尽了四季更替,兴致来了便出门走走,不想动弹时能多日不出寝殿大门。
偶尔倒是有些宗室客人登门,其中来得最频繁的当属府邸坐落在她隔壁的八公主。
或许是身在宫外,少了许多忌讳,人也变得敞亮起来。
容淖与八公主的关系比以前稍显亲密一些。
年后,二人相约同去为一位宗室老福晋贺寿。
老福晋娘家夫家皆是体面人家,人又高寿圆融,连宫中都赐下贺礼为其添喜。
席间自是富丽堂皇,八珍玉食。
容淖嫌满室脂粉气味深浓,坐去花厅角落。
八公主爱热闹,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宗室女眷簇拥着坐在席间,有来有回的说笑。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容淖只听众人哄笑一声,似乎在调侃还算新嫁娘的八公主,问她夫妻相处,额驸可还贴心之类的话。
八公主一张可亲圆脸,面容比婚前少了几许飞扬神气,端的是大方从容,语笑晏晏地答,“吾家虞郎。”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被打趣的八公主没见什么赧然反应,那几位起哄的女眷反倒先羞红了脸。
她们虽对八公主的回答一知半解,可人前呼“郎”,何等缱绻,所谓虞郎,八成是闺中爱称了。
没人好意思再深入探问,一场促狭的玩闹就此揭过,说说笑笑另起话题。
宴毕,姐妹二人一道,由此间主人亲自相送。
八公主的额驸仓津正在门外候着。
因为八公主婚后暂不归牧,仓津又不必上战场,皇帝特许他可以暂留京中陪伴公主。
时值深冬,千枝挂雪,万物凋零。
青年一身鹤氅负手立于庭阶前,遥遥一望,当真是轩然霞举,烟霞色相,满堂光彩。
如此情形,八公主难免又被打趣一番。
八公主依然应得大方,过于坦荡却也显得无趣。
待行至仓津面前,八公主踩上脚凳,看似是由仓津扶上车,实则从始至终她那只手不过虚搭着仓津衣袖。
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不如外人想象中和美恩爱。
容淖倒是不意外,毕竟八公主似乎在婚前已经改掉以貌取人的毛病。
后来那几年她见仓津,再不复初时的欢喜甜蜜。
上车后,借由车窗间隙,容淖随意望向仓津一眼,见他似在犹豫,最终还是选择骑马而非与八公主共乘。
身侧的木槿似乎也顺势朝仓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容淖挑眉,“这是做什么?”
木槿听出她并无责备之意,讪讪笑道,“奴才好奇嘛,前几日您不是开恩准许奴才回家探亲一趟,在家中奴才可没少听闻八额驸的大名。”
容淖简单听了一下,大概是讲八额驸及其留京的家人如何在外仗势欺人,一个北京尼堪不小心得罪了其家人,那人便闹得北京尼堪居住的整条巷子鸡犬不宁。甚至引来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过问,最终由八额驸近侍出面,草草了结官司。
长着一张谪仙面孔,实际不过红尘俗人。
这种人与事在贵族之间算不得多稀奇,容淖没再继续打听。
再过一段,容淖抽了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在校场练习火铳,八公主笑盈盈登门,欣然报喜。
她怀了身孕,已过了前三个月,坐稳了胎。
容淖闻讯微讶。
八公主仿佛看透她在想什么,抚着略微鼓起的肚腹笑得眉眼生辉,“这孩子是我想要的。”
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然后试着去当一个全心全意的母亲。
不要像她的额娘那样,重长男疼幼女,中间夹个不起眼的老二。
更不要像她的阿玛那样,把生身骨肉当做抱养来的随便打发。
容淖观八公主神情愉悦自然,遂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多出一个行程——隔三差五会去八公主那边看看。
经由御医诊断,八公主怀的是双胎,产期可能提前,大抵在酷暑难耐的七月。
八公主为此还发过几次牢骚,觉得在这个季节坐月子肯定遭罪。
不过摸摸腹中已会打拳的孩儿,转瞬又把怨念埋了下去,眉目和煦安然,皆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五月尾声,宫中张罗去口外行宫避暑。
正好那一段容淖练习骑射时不甚中暑,宫中太后闻讯,难免想起五公主的死因,忙免了她伴驾塞外,留她在京中休养。
容淖也担心自己倒霉走了五公主的老路,不敢乱来,每日往结竹亭下一坐,闲赏夏花,静听流水。
“六公主!公主!我家主子要生了,她想请您过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嗓打断容淖的悠然静好。
容淖一惊。
这才六月中,虽说双胎早产正常,可八公主比太医预计的最早产期又提前了多日。
八成凶险!
容淖忙领着人前往八公主府邸。
早在御驾出京避暑之前,宜妃作为陪驾妃嫔,因不能留京照看养女生产,索性提前安排了专精妇人生产的太医和嬷嬷来公主府待命。
八公主一朝发动,各路训练有素的人马立马忙活起来。
容淖来时,见府上虽显忙乱,但也乱中有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自家府上的管事嬷嬷和云芝留在外面帮衬,自己则扭身往内殿去,准备探望正在生产的八公主。
路遇仓津,在产房门外庭院中站得像根木头桩子,往日一身洒然丰姿的青年,此刻连眉梢都写着紧绷。
容淖听着八公主凄厉骇人的惨叫,径直掠过仓津,征得里面同意后,小心入内。
床上的八公主是容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长发杂乱,巨汗淋漓,一双泪眼更是红肿不堪,唇角亦带着几丝破口血痕,应是她忍疼时无意识咬破的。
容淖几乎不能把她与记忆中那个明快又鲜亮的少女联系起来。
呼吸微窒,低低唤了一声,“小八。”
八公主听见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一开口又是令人胆寒的痛呼。
八公主是头一遭生产,容淖也是第一次陪产,三个时辰里,那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她发现太医与接生姥姥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容淖眼皮直跳,看看叫声愈来愈虚弱的八公主,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及至亥时,八公主诞下双胎女儿后,血崩不止。
轮值的太医不敢用药,也心知用药无用,只能抹着满头汗让人把八公主早产血崩的消息尽快往今岁在京值班的皇子们处上报。
容淖握住八公主的手,能感到她皮肤的温度随着那止不住的鲜血一起快速流失。
“小八……”容淖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扭头让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八公主边上。
八公主费力偏头,挨个看过两个襁褓女儿,都是瘦巴巴的小猴子模样,有一个面上还粘着一层黄乎乎的污渍,委实算不上好看,可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须臾,八公主闭目,嗓腔微不可察,“六姐,我差不多了,别让她们在我边上冲撞了。”
哪有母亲会冲撞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儿。
不过,容淖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唤人把孩子抱走。
“可要叫仓津进来?”容淖迟疑问道。
她听见屋外喧嚣,似乎是仓津听闻八公主将薨,想冲进来。
但守在门口的都是宜妃指给八公主的忠仆,未得到主子示下,不肯放仓津进来。
双方发生了冲突,已经叫嚷起来。
八公主面如金纸,虚弱但坚定道,“我不见他。”
容淖默然。
她是费解八公主夫妻之间的关系,却不会在这时候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你还想做什么?”容淖柔声问。
“六姐,往后劳烦你帮我看顾点孩子。”八公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攥紧容淖的手,泪眼里满是祈求,“好吗?”
容淖曲指回握以安她的心,认真保证,“我会的。”
“好,谢谢……”八公主面上含笑,笑中带泪,静默片刻,喘息几声,再度艰难开口,“六姐,你、你怎么从来不问我?”
她承认,她起先找上六姐相伴相看便是羞赧作祟,图六姐寡淡安静。
后来,她其实有后悔过的,她有时候真的很想找个知情人聊聊。
聊聊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美好皮囊下有多令人作呕的一滩矛盾血肉。
心有所属却跑来参选备指额驸,被指婚后又故意熏上神女香让自己的公主未婚妻发现破绽。
八公主起先以为仓津是在为心头爱故意膈应她。
后来呀,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慢慢回过味来。
不是这样的!
在仓津为了额驸的身份与权势选择抛弃那位女子开始,那位女子便不再重要。
仓津之所以故意带出那个女子的存在,无非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打压她,欺负她,从而以提升自己在他们这段不对等姻缘里的地位。
当真可笑至极。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不屑一顾,完全不符合预期。仓津琢磨她多了,竟莫名其妙生出了感情,想和她从头来过认真做夫妻。
越是相处,八公主越是看不上这人,在外还能装装和美夫妻,回到府中只剩满心厌烦。
但她一直很满意此人皮囊,决定和他生个孩子,遂和仓津装了一段时间,直到怀上身孕。
她怀着自己期待的孩儿,孕中心情不错,偶尔也会不吝给仓津几个好脸,如此日久,仓津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懒得理会,不接招。
仓津对她的时冷时热摸不着头脑,气急之下,采买了一个相貌与那位姑娘十分相似的一个丫鬟回府,想试探她的反应。
八公主见了,只觉得倒霉。
她倒霉,丫鬟倒霉,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倒霉,要被人这样作践。
或许是看了烂事心情不愉吧,不多久早产了。
容淖听罢八公主断断续续的讲述,灵光一闪想起那日寿宴上八公主说过的话,缓了缓吐出两个字,“虞郎盘马地,却怕有新泥?”
“是啊,虞郎。”八公主眼底透出讥诮。
只想享受额驸身份带来的权利,却唯恐为他带去额驸身份的公主压迫了他去。
所以,一早便筹谋着要抨垮公主。
八公主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遗言,因为她似乎只把最后的短暂光阴当做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
她躺在床上与自己喜欢的姐姐夜话闲谈,说起短暂人生里许多从未述之于口的喜与悲,或是乍喜乍悲。
譬如她获封那日,悲喜交加。
喜的当然是她有封号和胭脂地了。
至于悲……
诸多姊妹中,唯独她与抱养来的大姐姐封号是先帝时期草拟出来准备封给先帝朝公主的封号,后来没用上。
传下来给她与大姐姐了。
真够省事的。
彼时她尚且沉不住气,想找君父理论,被宜妃娘娘一巴掌扇在脸上,之后只能称伤不再外出。
再譬如,她最初喜欢六姐容淖的原因。
有一部分是因为容淖相貌合乎她的心意,其实更重要的是——她只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所以,她也喜欢自己那位至尊君父,与更疼妹妹的兄长。
她知道自己有病,所以她想试着养大一个开开心心没有阴霾的孩子。
可惜,没机会了。
容淖放下女子已经冰凉的手,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缓缓起身走出去。
仓津见她开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腿下立时一软,被家仆慌忙搀住。他一把搡开人,跌跌撞撞想朝屋内冲。
容淖示意仆从把人拦住,留下一句,“别去脏她眼睛。”
径直离开。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爆发出男人的悲鸣,声声泣血一般。
容淖心头哂笑,思绪从八公主那句‘虞郎’掠过,倒是想起另外一句诗。
——非因掩面留遗爱,自为难忘窈窕贤。
只是不知这仓津,具体是哪一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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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夜沉沉,容淖自八公主府邸回来后便浑浑噩噩的,倒头就睡,梦中来来回回有无数人的脸,说着令她莫名的话。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堪堪挣脱,窝在锦被里急声喘息许久,待睡意朦胧,再要翻身睡去,恍然想起方才脑中闪过的一幕。
她梦见策棱了。
戴着一颗绿松石耳坠的策棱。
苍老的策棱。
为何装在一起的一对绿松石,只剩下一颗了?
他是遇见了危险?
怎么老那么多?
容淖翻来覆去,在晨钟报晓之际,顶着两只青灰眼圈翻身坐起。
她独自披衣走在廊下,远远看见小湖水流潺潺,推得几朵开得正炽的睡火莲随波晃荡,漫出满眼热烈至极的金与紫。
这种花最是不讲道理,花期好几日,可是起先开得不温不火,直到凋零前才会张开触角,托举从未示人的花蕊完成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热烈的绽放,仿佛要让世间铭记它之美好。
作为花可以任性而为。
作为人,容淖觉得这样或许不太成。
明明许多话说出来便能让在意的人开心,虽然那个时机可能很普通,远不如憋成临终遗言让它镂心刻骨。
可是……
没有可是!
容淖蓦地转身,她要去漠北!
去清楚地告诉策棱,当时逼他尽快启程赶往战场,不是因为不在意他。
恰恰相反……是很重视。
因为她听闻过格楚哈敦对年幼策棱的鞭策与教导,也曾见过壮志未酬的章翼领倒在自己面前。她不相信策棱心中当真只有情爱,更不愿看他裹足不前,到最后也抱着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落寞度日。
她要去告诉策棱,在六月十七这日,她有点想他。
她姐妹们的命都太脆弱了,她很怕轮到自己的时候可能连个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去漠北吧……
宫人们闻讯而动,开始套马备车,打点行囊。
容淖站在朱红廊下,仰头看着今晨的天空,彤色朝霞如层层铺开的彩缎,绚烂之极。
看起来不适合出门。
才不管它!
容淖扭头吩咐木槿记得准备雨具,模糊听见前院有人在激动高喊。
她下意识蹙眉望去,没看见有什么。
收回眼后,余光里逐渐清晰的身影驱使她再次往垂花门投去目光。
风尘仆仆的男子衣袂带风,阔步而来,转眼已迈过垂花门。
他手里还提个皮子做成的小桶,里面仿佛装了几株个头小小的野花。
那是漠北最劲韧的春意。
他曾邀她共赏。
容淖面无表情看了从天而降的人片刻,蓦地拔腿冲了过去。
策棱第一次看喜欢的姑娘跑着来见他。
那飞扬的裙裾与熏红的面颊,是他此生见过最耀目的颜色。
六月草木正葱茏,晨间的风不急不躁。
他想,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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