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通常的待客方式不同,清如不会被请进东宫安排的各种宴席,听曲看舞,吟诗作赋,而是直接被接入太子妃的寝殿,在其殿内聊些女子话题,长安八卦,云云。 清如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每次都能让太子妃听得如痴如醉,仰天大笑。 “阿如,你真是太有才了!我好羡慕你,可以去大顺各地游历,可惜我就只能像个金丝雀般,被困在这宫殿里,还要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女流之辈。” 清如苦笑:“太子妃,你我也是女子,可不能这么讲啊!” “是是是,我又酒后吐真言了!”郭念云执起金盏,一饮而尽,随手抹掉嘴角的酒迹,用杯口对准前面的正殿,嘟囔道:“李淳这厮,就爱同那些矫情文人一起谈天论地,殊不知,这帮人里头,有几个像阿如一样,走遍南北,广识各地风物的?” 清如赶紧打住她,再这么下去,自己会背上教唆太子妃礼仪不端、口出狂言的恶名。 “小人乃一介商贾,年年都得去各地采购,不然不及时上货,这生意很难维持啊,太子妃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召见朝臣才俊是常有的事,也是正事,还请您宽慰啊!” “哼,正事?”郭念云拖着长长的绸纱裙摆来回踱步,“那些歌姬舞姬,你当我是眼瞎啊?还有那些名门贵女,一到快选秀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往我这里送东西,一个个弱不禁风,连打个马球都哆嗦,真不知道整天琢磨什么!” 她这虽是气话,但也不无道理。 清如来的这几次,临走前都要陪郭念云打场马球,就算人手不够,她也要玩几局,尽兴即可。看得出来,郭念云是真的喜欢她。 可皇家的所有事宜都如雾里看花,她是否与她真的交心,清如说不好。 只是这次,郭念云是真的动了气。远处廊下的歌舞笙箫阵阵入耳,女子的欢声笑语也时不时传来,看来都是陪太子消暑的。 太子李淳对郭氏是极好的,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所以才纵任她到如此地步,不去赴宴,口无遮拦,召见商女,嗯,也是无奈到极致了。 自太祖以来,皇室的历代继任者都有个特点,就是与发妻的关系十分融洽,当然,她们出身高贵是一点,但更为重要的是,她们都是与皇子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所以就算性情上有点不羁,但毕竟情分在那,更了解彼此,所以都能善终,且嫡子也能顺利继承大统。 郭念云便是如此。 清如跟在她身后,只听她忽而感慨道:“阿如,要是他没死,你我就是妯娌了,你进宫也不会如此麻烦。” “是小人无运无命,不配嫁入皇家。” “别这么说,他们,那些搬弄是非的宦官群臣,都拿你身份挑事,可我却始终觉得,你与明澈是真的相配。” 她回身,裙摆被卷在一起,清如俯身,为她整理好。 “他太累了,从六岁开府那年,就背负了太多,加之后来又出了那种事情,他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死也是预料之中,因为先帝对他的独宠是致命的,如今宦官势力之大,就连皇帝也难以与之抗衡,杀死他的不是什么母妃叛国、疾病猝死,而是众多无形之手,他死了,那些手才会安心。” 郭念云很少与自己谈及这些,尘封的往事总是泛着苦水,清如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自己算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暗处为他哭泣而已。 “眼下,你就要启程了。”郭念云握住她手,眼神幽暗,“你去到那边,一定要保重,圣上的旨意,我与太子也无能为力,只能愿你此生平安,我会常去大慈恩寺为你祈福。” 清如连连叩谢,自己何德何能,让如此高贵之人惦念至此。 后来,郭念云喝醉了,躺倒在榻上,近身侍女来服侍,被她一一屏退。 她拉着清如的袖口,清如则跪于榻前,听她嘴里小声嘀咕。 “……李淳这厮,也不来陪我……打马球,不像明澈,天生爱跑动……他呀,小时候最闹腾了……”说到这,她眼里有了精神,一把拉住清如手腕,像发现秘密般,道: “你知道吗,他年少打球,用力过猛,从马上摔下来,肋骨断裂一根,满脸的血……御医当场医治,把他上衣脱干净,我那时穿着胡服,像个男人一样,御医便没有赶我走……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郭念云眼里发光,清如确定,那只是震惊,而非垂涎。 “他……他……他胸口有道长长的疤,一直到腰腹,像是开膛破肚后缝上去的。” 清如眼睛瞪圆,这个情形确实很难想象。 “可御医说,那是母胎里带的,自然而成。但我家里养的一位宾客曾与我谈起,相传身体有如此迹象的人,是犯错的天神下凡历劫,被雷电所击而致……且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好笑吗?是不是很好笑……”郭念云嘴角勾起,笑着笑着就大声咳嗽,喘着道:“也许,这是在咒他,让那些人畏惧他,于是,他长大成人,崭露头角,便联起手来,将他害死……害死……” 清如在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感受到,郭念云哭了。 “明澈,他那么好的郎君,那么好……” 这世上好人那么多,为何只挑他一人受尽折磨呢?清如觉得空气潮湿得很,这暑气真是太难消了。 才发现,是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泪。 就像现在,她躺在他身侧,只能抱着他哭,心疼他的前世今生。 她抬手去触碰那条长长疤痕,由于衣物格挡,只能摸到一半。就算他后添了许多旧伤,可胸前那道长疤是掩饰不了的。她见过刀伤,那不是刀伤,那是条天然而成的暗线,犹如他的生命线,前一半是邕王,后一半则是校尉李佑城。 而她,跨越了这条线,连接起两个人的宿命。 李佑城,李明澈,李源。 这一次,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第40章 040. 提亲 在热海的几日,他们片刻不离,这种关系难以言喻,像失而复得,像久别重逢,像惜日偷欢。 相互沉沦的日子,让彼此更加难舍难分。 李佑城总是在每一次结束后,让她吻他。清如感觉自己像一只猫,正在舔舐绒毛,舔舐伤口,她的吻从下颌滑到喉结,再到那条疤上,她能感受到,李佑城浑身都在颤栗。 等到终于要分别的时候,清如也断的干净。 他们在暖风中相互告别,清如的身后,是白蛮王室特地调派送她回长安的护卫军。 此时,白蛮长公主已取得战役的绝对优势,觐见大顺皇帝也是迟早的事,护送和亲公主回京便是一个谋求和平的表态。 “去吧,多保重。”李佑城将她从夜风背上抱下来,为她系好披风。 “你会忘了我吗?”清如眼睛发涩,问道。 李佑城淡淡一笑,点头:“嗯,会忘了你,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你也忘了我吧。”他说,果断干脆,没有任何藕断丝连。 阴云密布,似要下雨。 清如抬头看天,说:“候鸟总是飞到南方过冬,天暖之后,还会飞回来,它们总能顺利找到家的方向。” “我要回家了,李佑城。若是你累了乏了,记得回家。” ****** 回长安的路很是顺利。 也许是思乡心切吧,清如想,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看看风景,倒是脑海里不停翻涌着与李佑城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他是她的风jsg景,永远都是。 清如掏出临走前李佑城递过来的东西,是一封厚厚的信笺,用的是蜀锦,褐色云龙纹样。 是他从王宫宝龙寺翻出来的,舒王写给滇王的密信,滇王本想以此要挟舒王继续掏钱养兵,也想以此来谄媚太子一派,制衡舒王。 本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只可惜,李佑城快了一步。 “我想,你到了长安,这些东西应该会用到,你背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拿到这重要密信的过程,并不轻松。 他没有告诉许清如,他在滇国王宫做下的事情。 实在太过血腥。 大开杀戒,捉拿当年叛党,押送俘虏……才几日,他便成了嗜血的魔。 王宫如一滩肉泥,贵族和禁军混战,世子和二王子双双殒命,无数人死在白色高墙之下。 李佑城留了滇王,那是长公主特意交代的,她要亲自取下郑墨司的头颅。 他快马扬鞭,向着热海而来,过无量山的时候,带兵屠了神花教的主力,遣散了还算识大体的花农。而那些拒死不降的,一律问斩。 他如此杀戮,如此疯魔,他的阿如是绝不会喜欢的。于是他缄口不提此事,也知道自此之后,两人再无可能续前缘。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天,管他什么伦常理法,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终于释怀,也庆幸,她同意了。 马车轮轧在扬尘的驿路上,风声变紧,树木萧瑟,天高云淡。 已经过了十日,看来,离长安不远了。 清如抚摸着信笺,就像感知他的心跳,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她心里清楚,这一次他们真的不会再相见了。 其实,在热海的时候,她好几次想问出他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又停顿。 她只好试探:“你有没有想过,去长安看看。” “没有。”他回得爽利,暗自鄙夷,“那地方有什么好?不如这里自在。” “繁华、便利、富足……美女如云!”清如脱口几个自认为不错的理由。 李佑城笑笑,刮了刮她倔强的鼻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贫富悬殊……还有,人情淡漠。” 他顿了顿,回头看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乱猜的。”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在此处隐居,不是要建功立业,而是保护自己,长久活下去,不再去趟皇室的浑水。是啊,他若是真回去了,算什么呢?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享受的是塔尖待遇,回去看见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只能触景伤情,悲从中来。而且,谁又识得他呢? 何况,他是如何从长安来到滇地的,清如并不知晓。 “我有我的计划,你有你的生活。白蛮归顺,你回去后,圣上定会嘉奖你,将你优待起来,到那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也会有官家子弟求亲,圣上定会为你谋一个好婚事……” 他微微叹息,却不是因为不舍得,“是我负了你,阿如,此生终究是我负了你,我竟还卑鄙到留你在热海,我……” 四目相对,清如吻住了他,“我愿意的,也不会后悔。”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他们拥有过彼此。 车马忽然停下来,侍女来报:“公主,前面就是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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