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行商的白蛮族小伙计佐信和妻子美静很是不解,说先生为何不仅不澄清流言,怎还故意听之任之? 叶轻舟笑,说你这就不懂了,传言里的我越是深不可测,越是与庙堂纠缠不清,底下的人就越想和我做生意,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探皇家秘辛,而是觉得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不倒的靠山,有人替我担保,这便是最大的信誉。 佐信使劲点头:“是啊!先生说的是!尤其是我们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就被美静狠狠敲了下,嗔骂:“你怎么说话呢?先生做的是正经生意,什么投机倒把!要不是轻舟先生,诏国的那些药材啊、茶叶啊、奇花异果啊,那么些好东西,全都烂在泥里,无人理睬!jsg好不容易有人帮扶我们,你还说这昧良心的话!” 美静性子急,小两口拌嘴是常有的事,叶轻舟已经见怪不怪,只佝偻着从窗沿下来,转到一楼,和前台伙计要了壶米酒,边走边饮,十分潇洒。 店铺外面就是商业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受暴雨影响,没什么客流,有些店家干脆在门口倚着剥坚果吃。 再过几天就是元正,但这条街上没有丝毫的喜庆氛围。 西南这边本就对中原的节日不太敏感,一是这里民族众多,大多过自己本民族的传统节日,二是还在国丧期,不宜张灯结彩,打着过节名义大肆叫卖。 叶轻舟也在门口倚了会儿,等米酒饮尽,他拿袖子抹了下嘴巴,伸个懒腰,撑了把油纸伞,出去溜达。 雨势渐小,临近黄昏,有种朦胧的美感。 前面的布告墙周围站了一圈人,举着伞,仰着头,正在看街道司的人张贴布告。 布告墙已经被贴满了各色告示,由于墙顶搭了草棚,这些金贵的纸张才不被打湿。 叶轻舟个头不高,身子又细,只得留在最后,远远看着。等街道司的人走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他这才凑到前面,看清了新张贴的布告上写了什么。 是在全国范围通缉一名女子。 他收了伞,又走近几步,抬手触摸上面的字迹,还有那个清秀的画像。 恍惚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背后有人议论道:“看样子这小女娘也没犯什么大错,全国通缉有点怪啊!” “你没见上面写的吗,手握朝廷机密,多半是个叛徒。” “可她有父母夫婿,怎么会是朝廷叛徒呢,况一女子能有啥本事让人这么抓?” “唉,朝廷的事哪是咱们能猜测的?” “这印是……定安王府?可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来着?” “正是,如今这位战神新封了王,一年来,平了西北的朔方,眼下又赈济中原的雪灾,可谓尽心竭力,新帝荣宠正盛,前途无量啊!” 那人还是不解:“这样的大人物,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做什么?高额悬赏,真是令人费解……” 叶轻舟听着听着就笑了,是啊,这世间过客匆匆,何必在一件事、一个人上费尽心力,连自己都替他不值。 他默然转身,不再像来时那样走得轻快,而是步伐沉重走回店铺,又和前台要了一壶烈酒,拿着上了三楼,将自己锁进寝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地面,蒸腾起烟雾。 他坐在铜镜前,使劲擦拭镜面上的潮气,镜子里逐渐清晰出他的面容来。 病态的怪相,看上去很不好惹。 于是抬手撕掉额头和眼角的贴布,用湿毛巾擦掉脸上黄粉,解下幞头,让乌发柔顺倾泻下来…… 铜镜里的人,和画像上的女子,不差毫分。 她便是许清如。 有时她嫌麻烦,好几天不洗脸,不卸妆,只顾忙生意,甚至忘了之前的样子,她希望他也能像她一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彼此,没想到,他却抓得更紧了。 “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 许清如回想海捕公文上的话,笑了,他这人,总是对她下不了狠心,他的残忍从不呈给她看,可她却总是对他残忍。 新帝继位,时局不稳,又遇自然灾害,更是雪上加霜。 想来,他平叛乱,顾民生,该是忙不过来的,竟还有心思抓她? “傻子。”清如双手掩面,手肘撑在桌上,以她现在的身份和模样,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片刻后,她重新上妆,拿出纸笔,将这一年度的盈利算了算,抛去维持日常的开销,剩下的全部用来支援中原受灾的地区。 她一边开了钱粮的单子,一边又写了陈情书,望尽些薄力。 心里算着,已经过了一年半,还有一半的时间就熬过去了。等到三年后,她就可以回长安了,那时,国丧已过,李佑城会顺利娶陆虞欢为妻,等木已成舟,便什么都不怕了,过往云烟,会随着遗憾消逝在各自的生命里。 他继续当他的王,为朝廷效力。 而她,也将继续做她的生意,如一叶孤行的小舟,顺流而下,过尽千帆,览尽世态。 人生快哉!要在适合自己的岗位上,拼尽全力恣意地活。 世事苍茫无须忆,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65章 065. 茶叙 开春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定安王府瀚海湖碧波荡漾,岸边垂柳染上鹅黄,水鸟飞来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转眼已快两年,还是没有许清如的任何消息。 李佑城坐在矮榻上,支开轩窗,让外面新鲜的空气透进如意阁来,窗子开阔,从外面看去,能窥见他半个身子,绵绸质地的麻灰色交领素衣,衬得他更加淡静清瘦。 他常在此处居住,连正殿都快荒废了。 想起那时,自己刚沐浴完,她便慌张闯进来,告诉他她所知道的,与他在榻上缠绵。那些美好的瞬间挥之不去,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 这时,侍女端来汤药,轻声道:“王爷,该服药了。” 李佑城轻咳了几声,指了指门口的小几:“放那吧,我自己来。” 为了让新帝放心,他硬着头皮安置了这些赏赐的婢女,允许她们出入寝卧,做些简单的洒扫。 “景护卫说,让奴婢亲自为您侍药,否则会处罚奴婢。”她声音越说越小,头低下来。 李佑城这才看过去,见她低头端着木托盘。 去年冬,他去南方赈灾的时候,染了病,总是咳嗽,也查不出病因,回来后便从太医院领了药,一直吃着。 “拿过来吧。”他说。 侍女欣喜,小步过来,将木托放在一旁案上,端起碗,在他脚边跪下来,舀了一汤匙,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李佑城迟钝一瞬,没张嘴,目光落在她脸上,盯了半晌。 小侍女以为被王爷看上了,羞涩转了转眼珠,朝他弯唇一笑。 李佑城也浅浅笑了,音色柔和道:“你与她确实很像,但可惜,你不是她。” 侍女惊恐,忙道:“王爷恕罪,奴婢真的不知缘由,只……只是景护卫让奴婢……” “罢了。”李佑城捏起碗,饮尽汤药,“你退下吧,告诉景策,就说谁也替代不了她,别再费心思了。” 小侍女觉得两边得罪,委屈地挤出泪来。 也不知是什么让他生了恻隐之心,竟心头一紧,缓缓道:“以后,你来侍药吧!” 小侍女喜出望外,跪下来磕头,哽咽着退了出去。 这一瞬,他只是想到,若阿如流浪在外,一个女子家没有人庇护,是否也会受人冷落,遭人欺负,遇到委屈的时候,是否也流眼泪。 但又摇头,笑了笑。她才不会呢,她机灵得很,古灵精怪,随机应变,哪是俗事能奈何了她的?想当年,她和亲遇险,被他救了,那副死皮赖脸软硬兼施求着他保护、照顾的样子,让他一度觉得,她是个奔放不羁的男儿郎。 后来,他许诺她,要给她想要的生活,要天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狂妄。 今日是休沐第一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从马厩挑了匹中意的白马,出了王府,往西市而去。 休沐的时候,李佑城一定会来上善书肆,现在的老板是许府的落缨,他手下的人金川是落缨相好,也常来帮工。 他们都熟悉李佑城的脾性,也明白他的用意,特地在二楼为他设了雅座,他一来,就不让闲杂人等上二楼了。 那里有许清如的画像,有许清如的私家收藏,是他睹物思人的隐秘之地。 李佑城刚坐定,就听书肆一楼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嚷: “我跟了一路,我知道他在上面,让我上去,有些私事必须说明白!” 是陆简祥。 李佑城听了会,太过聒噪,索性起身,对着楼梯下面的人,道:“陆公子,二楼有好茶,请上来一叙。” 二人在窗前坐定,李佑城为他点茶。 陆简祥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与他父亲的私密关系,按理说,他是没有资格在李佑城面前吆五喝六的,但那些都是官场利益,不关涉感情。 任何利益只要掺杂了儿女私情,都会从目的降为手段,最后被情感牵着走。 所以,陆简祥眼睛含泪,气恼道:“定安王,你权势熏天,可有什么用?你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来搜寻阿如下落,你可知,就算找到了她,也会让她背负骂名吗?你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过?” 李佑城不回应,垂着眼,纤长有力的手指紧捏茶筅,搅动茶汤,不一会儿,茶末上浮,逐渐形成粥面。 他点茶的技艺极好,茶汤颜色鲜白,茶香瞬间飘散,让人闻了神清气爽。 “陆公子,请。”李佑城朝他做了个手势。 陆简祥真是佩服他如此沉得住气,无奈笑笑,遂执起青花瓷盏,轻啜一口。 李佑城看着他jsg喝茶,问:“陆公子怎知我找的是她,海捕文书上标明了是长安光德坊的许清如吗?” “就算不写,也很明显了吧!那一字一句,哪个不是关于阿如?” “那我问你,她有夫婿吗?” “她……她当然会有!”陆简祥回得没有底气,毕竟他们的婚事搁置了,确切而言,是结束了。 新帝前段日子下诏,让陆执退了与许家的亲事,理由还是那个,门不当户不对。又顺带给他指婚了长安巨富河东裴氏家的四娘子。 陆简祥气不过,发誓般说:“她若一直不回来,我就一直不娶,只要她回来,我就娶她。” 李佑城轻笑,故意问:“你可有胆子,舍下家业,不顾你父兄反对,与圣上对着干吗?” 陆简祥沉默,身上的那种少年意气也偃旗息鼓,但毕竟还是年轻,禁不住挑衅,只怒视李佑城,道:“阿如就是被你逼走的,你一点都不了解她,她那么爱长安,那么喜欢长安的生活,怎么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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