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 待走近了,方见他的手上与袖口沾满鲜血。 静昙瞧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担忧的唤:“君上……” 谢玹一动不动,睫羽上落满碎雪,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石像。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而庞大的东西击垮一般,惯来淡然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措的仓皇,整个人失去了端庄沉静的气度。 他死死地拥着昏迷的容娡,鼻息沉乱的不成样子,双目赤红,眸中情绪决堤,眼尾隐有泪光。 静昙仔细想了想,能令谢玹悲恸到几近落泪的,确实只有那一回。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而后愕然发现,自家君上为数不多的失态,皆是与容娘子息息相关。 譬如谢玹为她破了杀戒,因她动了心念,染上俗世的红尘,做出诸多违背他清风朗月的行事准则之事。 曾有一段时间,静昙也如魏学益、迦夜等人一般,不怎么赞同谢玹将容娡留在身边。他也认为,自家君上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 只是他将想法藏在心中,并未表露出半分。 然而一路走来,静昙看着他们历经波折,至今虽仍不大赞成谢玹某些不顾性命的举动,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们二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万丈红尘,这情路坎坷,携手踏遍之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容娘子愿意为君上挡剑,君上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不会再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往事浮现在眼前,静昙不免有些唏嘘,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诸多滋味,最终化作无边无际的怅然。 稍稍平复了情绪,他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正欲将手里拿着的信放好,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静昙侧目扫过去,未见其人,先听到一道甜润的声线:“静昙,你怎么在这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音才落,与此同时,容娡那张秾丽明艳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春晖和煦温暖,容娡褪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春裙,眼下身上正穿着一件修身的妃色曲裾。 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裙裾随着步履,翩翩摇漾,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方一进门,容娡的目光,便被静昙手里的信笺吸引。 “你们君上正忙,我闲来无事,不想打搅他处理政务,便过来随意逛逛。”她的视线仿佛沾在了信笺上,眼眸亮晶晶的,折射着明灿的春光,走进门后,笑着又问了一遍,“静昙,你手里拿的信哪里来的?是写给谁的信呀?” 静昙心知躲不过,暗暗叹息一声,无暇去想谢玹是否愿意让容娡看到这封信,权衡一瞬,一咬牙,心一横,索性将这信笺递给容娡。 他心道,给了容娘子总不会出错,哪怕日后君上追究起来,也不好挑他的错处。 “这信笺是属下整理书案时,无意间翻出,应当是君上写给娘子的。” 容娡伸手接过信,瞧见信封上书写着的“与吾妻书”这几个清峻的字,目光微顿,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展露出笑意,神情很是愉悦。 然而,待她轻手轻脚的拆开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看清楚信中所写,眼睫忽地颤了颤。 一旁的静昙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谢玹在信中写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下。 容娡盯着谢玹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乃至消失,神情也变得渐渐凝重,眼眶悄无声息的变红了。 …… 谢玹在这封《与吾妻书》中写道: 姣姣,见字如晤。 快雪时晴,春寒料峭,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自吾与卿别,已三日又三日。 山寺阒寂,长夜霜冷,明月照彻孤影,风抚檐铃,奏音泠泠,如见卿卿。吾甚是思念,辗转不能眠,遂成此书。 今毒性入骨,解药无觅处,吾虽不舍卿卿,但身染沉疴,终不能长伴身侧。 窗下新雪初霁,月影浮流银,吾见之,则忆卿卿甚爱雪,欲与卿于明岁雪时,共赏新雪,然时日无多,寿数将尽,恐不得见。 思及此,忽难以继书移,数次搁笔。 待明月雪时,姣姣展信之际,吾盖已赴黄泉、入阴司,往生归寂,不复再见姣姣笑靥。思卿不得相见,此乃吾生之一大憾事也。 吾常念冀州某日,是夜微雨,卿卿枕我膝,笑语不知憩。及寐,东风卷挟桃花,渐暴雨如注,檐上若有飞泉,窗外疏枝乱舞。卿为之惊扰,于梦中呓,声声唤我名姓。吾观你睡容,心遽生欢喜,竟忘时之流转。 少顷,倏闻莺啼,昏昏晨起。棂外雾正浓,金乌渲红映,清露滚落英。 卿卿未足觉,呼吾阖窗牗,而后卧于吾怀。吾拥卿卿眠,卧仍不寝,于心中暗思,若能恒与卿同,则甚为美哉。 吾生于霜华十月,为洛阳人士,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一脉。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夫贺兰者,宗室之族也。 吾幼年则钦为太子,得以为皇嗣,食馔奢靡,衣冕饶溢,处尊居显,听从傅训,学为政,学守礼,学百家,学典籍,学经文,学六艺,学焚香,学品茗,学兵书,学抚琴,学对弈,兼以学太上之忘情,修身养性,超脱六欲。 其后社稷倾覆,我固当为一孤魂野鬼矣,然阴差阳误,冒为谢氏者,受谢氏规训,冠谢氏名姓,为谢氏行事。言行举止,视为一表。 然趋行学之半生,虽超然物外,处尊居显,达官显赫,昼锦之荣,却是随波逐流,未尝有一事从于己心,皆庸庸而度。 唯思慕卿卿一事,是为吾之心意,方得入红尘,尝情爱滋味,乃知我谓何求,何谓生而为人。 吾知汝好权势,好钱财,好繁华,好美衣,爱之遥胜于爱吾。然吾孰审之,吾甚爱汝,爱之胜于吾之性命。 吾常记汝言,恨不能同吾生同衾、死同穴,若吾身死,汝当不得独活。 然历经情爱,生死攸关之际,吾却惟愿卿卿善生于世。 情蛊一事,乃吾慨然赴死。玹不敢为鳏寡,不能视卿卿玉殒离世,故宁为己死。日后若卿卿知之,当宜不以挂心。 提笔至此,概以言讫。然,又思及卿卿或忘我、及别嫁他人,心存不甘。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唯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多于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故而,待吾身死后,吾愿吾妻姣姣,若待吾有半分情谊,当为我守节足年,方可再另嫁于他人。 然,若吾妻展信过后,心有不悦,不能遂吾遗愿,吾亦当早已身死,为地府阴司一孤魂野鬼,无可奈何,莫能知晓也。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谢玹于心。 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当安排。吾欲搁笔,却仍觉言之未尽,思及吾妻笑靥,无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总以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万语,不过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岁,犹春于绿之际,长于江东,生性甚爱观雪。 吾犹有一恨事,尚未与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逢明月雪时,吾当再与卿卿共赏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阑秉烛,谢玹诀书。 临别神驰,书不成字。 若复重逢,相晤梦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绪皆被信上的字迹牵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谢玹留给她的这封诀别书,心中的弦被用力拨动,眼尾不由得滚落一滴滴清泪。 不知不觉间,待她将全信看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谢玹将断魂之毒引入体内之后不久。 那时这人假借政务之由,消失在容娡身边,搬进云榕寺里养伤。 容娡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的笔迹,柔荑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带动着信纸窸窣发颤。 她设身处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谢玹提笔时神姿高砌的模样。 却有些无法想象,长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谢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字字陈情的诀别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然而痛心之余,却又有些庆幸的想,还好谢玹如今安然无恙。 一时又哭又笑,泪珠落得更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的细小呜咽。 听见哭声,静昙心中一咯噔,无法再若无其事的旁观下去,慌里慌张地看向容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唤:“……娘子……” 容娡哭声一顿,这才记起身旁有个静昙来。 当着旁人的面失了仪态,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背过身去,掏出帕子飞快拭净脸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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