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在药效的发作下,蜷缩着颤抖,唇齿间溢出一点似哭非哭的轻吟。 她如同才从温水里捞出一般,鸦羽色的鬓发湿透,如同几笔湿墨勾在细嫩的脸侧。 谢玹抬起手,挑开勾在她唇角的那缕发,修长的手指尖泛着清透的粉色。 容娡的眼睫在不自然的颤动着。 在他的指腹触及她的一霎,她便本能的、抗拒的,想要闪躲,躲开那种庞大的危险。 但她只是轻微而艰难的动了动,便引来两道同时的吸气声,如同在忍耐着某种挤压的痛。 容娡的眼尾有新的泪珠滑落。 她意识不清的嘶着气,哆嗦着胡言乱语:“你……你别动。” 事实上,谢玹根本没有动。 他撑身凝望着她,眸色幽邃,鼻息沉乱潮热,开口时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口耑息,说出的话语内容却是: “姣姣,你还记得曾问过我的‘血河之役’么?” 吐字很慢,却无端蛊的人心尖发颤。 闻言,容娡找回了一点因玉璋而四散的魂魄。她咬着唇,睁着湿漉漉的杏眼,略带不解的看向他。 此情此景之下,容娡如何能有心思同他讨论这些。 不适的饱月长感令她额角突突直跳,她抽泣着随口敷衍了一下。 下意识想要合拢自己——像一只柔软的蚌合拢蚌壳那样。 却因强悍的阻碍而并不能如愿。 她滞了下,恼怒的瞪视始作俑者。 谢玹坦然的迎视她的怒气。 他气息不稳,面色倒还算温雅平静。因他垂着眼帘,于是容娡能清晰的望见,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甚至因此而显出几分淡漠的悯色。 痣的周围,似乎泛着点朦胧的红意。 光线有些晦暗,她看不太清。 谢玹了然的轻轻颔首,薄唇微抿,继续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话题。 “十七年前,三月初三,上巳——容娡!别……夹,”他突然极轻的嘶了口气,额角青筋暴涨,攥住她的腕骨,片刻后,慢慢松开手,喉结滑了滑,缓声道,“上巳节,屠杀起。” 容娡难捱药效,哭哭啼啼,抓着他的手背抹眼泪,努力将思绪凝聚在他的言语中——而不是他这个人上。 她吸吸鼻子,鼻音浓重道:“上巳节……然后呢?” 谢玹垂着眼帘,有一阵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容娡望见他清峻眉梢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她抿抿唇,抬起发颤的手,细致地将那些汗珠拂去。 片刻后,谢玹缓慢的眨了下眼,沉声道:“边防尽破,匈奴的一支军队南下,夜袭洛阳,铁骑踏破宫墙,宫中总计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尸骨遍地,腥臭漫天,血肉堵塞河道,数日不曾清澈,故称之为‘血河’。”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竟还分出一丝心神,抚琴作画一般挑拨着她,如同他从前每一次,清心静气的做这种高雅之事一般,轻柔缓慢地动作。 他太熟悉如何能触动容娡了。 稠润的潺潺声越发明晰。 容娡咬着唇,屏息凝神—— 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想,十七年前,谢玹尚且年幼,应当不该记得如此清楚。 然而为何会对此如此熟知? 仅仅只是因为学识渊博么? 他口中所述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展开画面,神思恍惚间,似乎置身于尸山血海间,亲眼看见了血色的河水。 尚不及她深思出结论。 下一瞬—— 微张的唇瓣倏而被含堵,肩头亦在同一刻被攥住。 容娡混沌的思绪里,隐约窥觉到一丝毁灭般的危险。 然而她被死死的钉着,根本避无可避。 紧接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庞大力量袭来,势如破竹的深入,她脑中兵刃交加的惨状画面顷刻间被顶撞的破碎。 却仍要肆无忌惮的刺入最深处,要将一切摧毁。 躯壳似乎都要被这力量撞飞出去—— 又被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摁着扯回。 史书中的文字,在他徐缓温和的讲述中,逐渐有了具象化的实质。 却又在眨眼间天翻地覆,楼阁倒塌,骤然毁灭。 少女绷紧如弓的脊背,终于重重垂落下来。 史书染血,如泣如诉。 她似乎听到了几近崩溃的哭吟,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姣姣。”谢玹的嗓音低而柔,指腹拭去她的眼泪,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看我,看着我。” “——我是谁?” 这种与他极其不符的、温柔款款的,如同在诉说的情话一般的语气,反而如同冰面下隐藏的深渊一般,流淌着极致的疯狂。 容娡睁大双眼,大口大口的吐息着,胸线剧烈起伏,思绪恍惚还停滞在前一刻的凄惨历史中。 链条哗哗作响,眼前与脑海里的画面,皆被烙撞出深刻的痕迹,紧接着如同破裂的冰面般倏地向四面扩散开,水流汹涌而出,水下的浪潮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思绪。 “云玠……哥哥。” 思绪混沌,现实与幻想交织,她失神的望向他。 颤抖着、像是害怕失去他一般,哭腔着唤, “谢玹——” 最后一个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唇瓣仍张合着,尾音尚未落地,却没由来的骤然止了声,好似药效忽然发作,指尖痉|挛着。 如同一尾缺水的鱼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 以为这样唤他之后,会引来神明慈悯的垂怜。 却不曾想,引来的是更为暴戾疯狂的妖异。 浪潮的力量变本加厉,冲击着她脑海中最脆弱的深处。 容娡鼻息剧烈而破碎。 谢玹的气息同样不稳。 他清峻的眉眼勾挑出锋锐而潮润的弧度,昳丽的眼眸,如同两团沾湿的浓墨,直勾勾的凝视着她。 胸腔中横冲直撞的怒火与冷妒,渐渐平复,趋于消散了。 缠连的冰凉发丝,逐渐沾染上潮热的温度。 容娡如同置身于汹涌的汪洋,在浪潮的冲撞与吞没里,只得死死抱住他这根浮木,染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挠出几道血痕。 意识沉浮间,春雨忽至。 淅淅沥沥,潺潺溶溶。 雨势渐急,狂风卷起细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半掩的窗牗。 雨水冲刷瓦片,雨滴在屋檐下凝聚成一缕缕绵延的水线,被风一吹,浇在檐下娇嫩的海棠花蕊之上,花瓣间,渐渐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风雨飘摇,容娡诃子上的粉白菡萏,亦在盈盈晃颤。 粉端的荷花,被潮热的雨丝一润,晕开云雾似的薄红,似是承受不住。 却也逐渐体会到新生的、萌发的欢愉。 那些残存在容娡想象之中的,血流如海、尸积如山的历史残卷,似乎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色渐渐减淡,变得空白。 脑中白茫茫的空白之际。 容娡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手,挑开她被按在头顶的、蜷缩的手指,用力同她十指相扣。 她的发梢如同淋过雨一般湿哒哒的垂散,指尖还在不自然的颤抖,像是才经过兵刃交接的争斗。 又好似,奏过乐的琴弦的余颤。 ——只不过要比那明晰的多。 微蹙的眉心,似乎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容娡的呼吸尚未平复。 她也听到,谢玹的呼吸,并不似以往那般沉稳。 与此同时,她还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侧,搭在她的心脏之上。 他像是在聆听她的心跳。 容娡平复着呼吸,逐渐在空白的脑海中找回一丝清明的思绪,若有所感的看向他。 谢玹亦在凝视着她,薄唇嫣红,眉眼低垂,眸色翻涌,眼尾的那颗小痣汗湿。 单看他的神情,恍惚间,似乎仍是那个悲悯众生、无欲无求的,圣坛上的神祇。 然而,容娡听到,他用气息不稳的、近乎呢喃的气声道。 “听。” “你的心,因我而这般跳动。” “你是我的,姣姣。”
第63章 禽兽 日禺归墟, 天幕沉暗。 谢玹回居室时,天色还算明亮,将要暮色四合。 但如今早已是寂寂人定。 黄昏时的那场春雨, 悠悠停歇,檐下尚残留几分淅淅沥沥的潮意。 窗牗半开, 烛火摇漾的居室内, 飘摇着暖融浓郁的冷檀香, 空气里满是潮热而黏连的气息。 垂落的青玉色帷帐, 在不久之前, 被整齐地束好, 以便帐中能有更多明亮的光线, 更方便帐中人视物。 谢玹衣襟松散,露出的一截峻峋锁骨,泛着温润的玉色,长发泼墨似的披在平阔的肩头。 他像是出去淋过雨一样,发尾沾湿,霜白的衣料上横斜着褶皱,直裾的下摆湿漉漉的晕开潮湿的深色。 此时他正松直地跪坐在帐内, 汗湿的眼睫低垂, 面容在暖黄烛火的映照下, 如同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这人一贯清冷自持,极少有这种衣着不端的时候。 一旦与平日的清正稍有不同, 便显得有些俊美如妖魅。 原本冷湛淡漠的一双眼眸, 如今眼尾微微上挑出一点薄薄的绯红, 冰雪消融, 湿润含情,好似春风化雨, 尽数凝入他的瞳仁中。 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捧起一条纤细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臂弯间。白玉色的指骨微微蜷缩,轻缓的按压着小腿肚。 借此来缓解—— 先前他难以自抑时,容娡的腿,因为无法承受骤然施加的力道,紧紧绷直而造成了抽筋。 属于男子的手臂,覆着薄薄的肌肉,秀致有力。 衬的那条小腿分外纤细,像褪了皮的梧桐枝似的,细腻又白嫩。 仿佛微微用力一折,便能够轻而易举的折断。 抽筋的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每按揉一下,指腹下的肌肤便战栗着抽|搐。 容娡感觉抽筋的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哭的一抽一抽的。 “你好了没?” 大多数时候,谢玹只抿着朱红的薄唇,专心致志地动作,并不应声。 有时候,他会半阖着眼,低声道:“应该快好了。” 嗓音温磁,落入容娡的耳中,像隔着烟波浩渺的雨幕。 如同他那时,说,她是他的,是如出一辙的语调。 容娡忍无可忍,抬足踩他。 “……出去。” 谢玹面色温雅的说,好。 但却丝毫不付诸行动,依旧雪松似的端直跪坐着,屹然不动。 — 良久之后。 抽筋的腿终于恢复正常,能够自由行动。 容娡飞出的七魂六魄回窍,脑海中茫茫的空白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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