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越听越熟悉,某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连忙追问:“你说的这位李大人,可是去岁被举荐为大中正的李复举?他的妻姓许?” 宫婢歪着头回想,点点头:“正是。” 容娡心中一沉:“李大人既然深爱其妻,不愿尚主,又为何愿意了?” 宫婢叹息一声,唏嘘不已:“或许是情深不寿吧,李大人的妻室,三个月前外出游玩,惨死在荒郊野岭。据说李大人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听人说,缺的那部分肉,是被饥民煮着吃了……”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干呕一声。 而容娡亦是不禁皱紧眉头,有些恍惚。 她与李复举之妻许蕙,在暖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还算聊得来。她记得,那时骊华公主便对李复举威逼利诱,闹得很是难堪。 哪知再闻故人名,竟是以这种方式。 许蕙之死未免太过蹊跷。 旧事一幕幕浮出脑海,容娡忆起暖寒会上的那场大火,以及贺兰铭发现被掳来的人是她后,暴跳如雷地说掳错人了。 他本来要掳的是谁? 她记得,她与许蕙走的是同一方向…… 容娡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悚然一惊。 莫非那时他们便对许蕙起了杀心?! 容娡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忍不住将许蕙之死与贺兰铭联系在一起。 她无心再听下去,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宫婢,独自坐着,缓了好半晌,仍是不寒而栗。 皇族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惨无人道吗? 容娡简直无法想象,贺兰铭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接连听闻了两桩死讯,她实在是惶恐交加,接连灌了两盏凉茶入腹,才勉强驱散了心头的惊惧与不安。 —— 宫中近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贺兰铭成日忙的不见人影,顾不上逼迫容娡。 这反而正合容娡心意,她趁机同灼华殿里的宫婢亲近,巧言令色数日,终于取得大部分宫婢的信任,不再如从前那般寸步不离的被监视着。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的某日,容娡说了些甜言蜜语哄人,蓄意引着宫婢带她出殿赏花。 一回生二回熟,容娡并非第一次被拘禁起来,自然有许多应对的法子。 原本她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想着没准能找个人救她出去。 怎料一出门,竟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不禁一愣。 贺兰铖瞧见她,亦是无比惊诧:“容……娘子,你怎么在宫中?” 容娡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谢玹。 她无法控制地鼻尖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含泪行礼:“三殿下,民女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民女想先行同殿下求证一件事,谢玹他如今在何处?” 贺兰铖默然。 半晌,他看向别处,神情悲戚,艰难道:“云玠……去了,娘子节哀。” 一听这话,容娡不由得心跳一滞,身形微晃。 一旁的宫婢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娘子没事吧?” 容娡面色发白,竭力维持镇定,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贺兰铖是谢玹的挚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 容娡从前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贺兰铭不过是在骗她,欲将她作为牵制谢玹的把柄。 可谢玹真的死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谢玹分明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他说过的,会护她周全,要与她共枕同穴。 没了他,她被困在宫中,日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历经波折后,容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哪怕她曾恼恨过谢玹对她的掌控,恼恨过谢玹偏执的性情,无数次想过要摆脱他的掌控,想要另觅良人—— 可这一切皆因她的贪念而起。 落到如今的境地,难免是她自作自受。 世人多各谋其利,人情冷暖,拘泥于利害得失。 如谢玹那般渊清玉絜、如似神祇的人……极难得见。 容娡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谢玹待她用情至深,是她曾经精挑细选的最好的选择。 他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 可他却死了。 天地之大,再无她的庇身之所。 也不知怎地,容娡听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忽然满心茫然。 无措而悲戚地想——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谢玹更好的人了。 不会再遇见了。 不会再有了。 —— 元嘉十七年,八月庚午,帝薨。 尊庙曰神宗,谥哀武帝。 举国服丧,满宫缟素,恸哭不绝。 哭声遥遥飘入灼华殿,空气仿佛也被泪水浸透,满殿弥漫着咸腥的潮湿气息。 天幕雾蒙蒙的,风声潇潇,仿佛随时能落下一场雨。 容娡穿着一身白衣,独立在殿后的水心亭上,面颊上垂着未干的泪水,宽大的白袖被风鼓的猎猎作响。 然而她的眼底却冰冷一片,毫无哀伤之色。 容娡很清楚的知道,国君一死,贺兰铭即位,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祸端。 贺兰铭执着于娶她。 成为一国皇后,似乎是安身立命极好的归所。 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去处了。 可容娡却莫名如鲠在喉。 她从,还是不从? 前夜—— 贺兰铭为了逼迫容娡答应嫁给他,强行将她带入国君的寝殿,桎梏着她,亲眼目睹了国君的死亡全程。 这位年轻时野心勃勃、手腕狠厉的君王,到了风烛残年,却沉迷于神佛之道。哪怕是苟延残喘地躺在龙榻上时,仍不忘修仙问道。 容娡站在屏风后,隐约能望见榻上形如骷髅的身躯。 殿外,电闪雷鸣,雨下如瀑。 方士与僧弥挤满寝殿,诵经声低沉悠扬。 国君垂死挣扎,嗓音如同含着无数砂砾,却不住嘶吼着:“圣女……寻天命圣女来……朕奉天命加冕……朕……朕的皇位……名正言顺——” “朕要天命圣女……朕不甘啊,朕不甘!朕……要续命……!” 倏而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幕,容娡被贺兰铭掰着脸,面向龙榻,清楚地望见老国君不成人样的脸庞。 她吓得险些尖叫出声,死死咬着唇,拼命挣扎起来。 而贺兰铭站在她身后,死死将她摁在原地,逼迫她睁眼看着。 容娡看的心惊肉跳,不由得瑟瑟发抖,用力别开视线。 贺兰铭举止疯癫,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道:“很快便要结束了,容娡。” “很快我便要继位登基,而你必须成为一国之后,成为我唯一的妻……” 纷乱的、嘈杂的声音不断钻入容娡的耳,使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她却从这荒诞而可怖的场景之中,品出国君这父子俩的相似之处来。 ——如出一辙的疯癫。 贺兰铭这副疯样,显然是又吃了五石散。 一种莫名的愤恨与无力,袭上容娡的心头。 战乱不止,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 而统领他们的皇室,安逸的享受着荣华富贵,却是这副颓靡昏庸的模样。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贺兰铭没回答,只是掐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出屏风的遮挡范围。 烛光猛地晃动起来。 贺兰铭死死钳制住她,推着她向前走,哈哈一笑:“父皇,您要的天命圣女,儿臣为你找来了!” 容娡悚然一惊,心跳的简直要挣出胸膛,下意识地想躲避。 方士与僧弥见状,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容他们通过。 容娡浑身汗毛竖起,拼命反抗,却还是被推到了龙榻前。 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在哪……” 贺兰铭笑眯眯的,拍了拍容娡的肩:“她就在儿臣手里。” “只要父皇下旨传位给我……” 老国君“嗬嗬”两声,迫不及待地召来黄门,颁下传位的旨意。 贺兰铭松开容娡,附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而后自一个方士手中接过丸药,喂入国君口中。 烛光忽明忽暗,容娡惊恐万状地发现,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在吃完丸药后冒出诡异的光亮。 她吓得两腿一软,贺兰铭拉着她后退几步,扶她站稳后,拍了拍手。 不多时,成排的女子被黄门带入寝殿,一个接一个地靠近龙榻。 老国君又问:“圣女……在哪……” 贺兰铭将容娡挡在身后,温声道:“她们在这里。” “每一个都是父皇您要的圣女。” 殿内很快响起古怪的声响,交叠的人影,被烛光打在垂落的帷帐上。 容娡看见有黑血自龙榻上蜿蜒流下。 她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浑身难以遏制的发抖。 贺兰铭却神色癫狂,亲密的贴在容娡耳边,低喃的话语里充满警告之意。 “容娡,你瞧见了吗,这便是惹恼我的下场。” “嫁、还是不嫁,你好好想想。” …… 电光诡谲,雷声轰鸣—— 远处,忽然响起噌吰激越的钟声,敲碎了宫城里的死寂,猛地击破脑海中诡异的场景,将容娡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出。 容娡心有余悸,额角突突直跳,面色惨白,扶着柱子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何处传来的钟声?” 宫婢踮脚张望:“回娘子,似乎是迦宁塔上传来的,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容娡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没再多问。 宫婢见她心事重重,主动搭话:“娘子并非洛阳人士,可知这迦宁塔的来历?” 容娡摇头:“不知。” “这是先皇……前朝的那位先皇,为太子瑄所建。” 宫婢小声道:“据说太子瑄降生时,天降异象,漫天祥云不说,分明是孟冬,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蝶飞来,环绕着皇后的寝殿,千蝶朝拜,三日方散。” “后来匈奴兵临城下,年幼的太子瑄不愿降,抱着玉玺自迦宁塔上一跃而下,百名宮侍堆成人山,接住了太子殿下……” 容娡循着钟声,看向宫婢说的那座塔。 她想象着那场景,缓慢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怎地,胸腔里忽然溢满酸涩的钝痛。 痛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痛得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喘不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婢悄悄觑向她的脸,吓了一跳:“哎呀,娘子,您怎地哭了?” …… —— 八月甲戌,帝葬,入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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