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吕献之这样一个因为循规蹈矩而吃了大苦,都不曾狠心报复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她,无非是觉着她帮他,所以是个好人,收了别人的好处,还骂她一句,岂非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事,他一个克己复礼,从不为难旁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做。 利用他的身份,强嫁进入国公府,又利用他的软弱,掌控安肆院,他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极多,多到杨灵籁自己都分不清,也看不清。 虽然这讨人喜欢的话听着还算舒心,只怕是当不得真吧。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追问,吕献之的心却突然异常敏感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笑多了一抹真实,可是却也多了几分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就好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会笑一笑,然后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仿佛他好不容易在鼓励之下,爬出了那满是阴凉的泥潭,却发现原来救自己的人,从不在自己的身上奢求什么,而他所能给的东西,她会欣然收下,却不会想去真正认识他。她所求的东西,能够自己拿,也用不到自己。 他就像是一个喜欢的摆件,可以放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会常有人过来打扫,也会有主人经常进来玩赏,价值有,喜爱有,挂念有,却从不会有爱人所能占为己有的喜欢。 一瞬间的挫败冲垮了他的心头,眼神里的期盼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愁意,吕献之短暂地垂下头,有想要逃出去哭地死去活来的冲动,他不怕被人笑话,却怕被她玩笑,觉得这些都是他所能对任何一个人表现的东西。 吕献之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蛇胆咽嗓子,在胃中不断翻腾,他想把这些苦都吐掉,也想学她无所谓的表情去刺伤她,可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这一口苦涩。 他乍然仰脸,劝自己再看看她的模样,万一只是瞧错了,万一他就是笨地意会错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变得红透了,黯淡无比,又别有一番禁忌的滋味,似乎是被她欺负的哭了。 她的话说的重了? 好似也没有啊。 莫非是真在朝中被人针对,这委屈终于藏不住了? 杨灵籁有些无奈地笑笑,像是对待身边调皮的宠物一般,既是心里觉着这不能扛事的模样当真怂极了,又自觉自己该护着,却叫人吃了亏,有些心疼,想把那些不长眼的人都弄一顿。 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上挑,眨了眨,安慰道。 “郎君不用担心,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一桩小事。” “正巧,你入承敕监的事,我有了些眉目,宫中传我去赴宴,怕是与那位魏娘娘有关,届时我会打探一下陛下调你去那的意思。” 依旧跪在地上的丫鬟,见大娘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心中一松,觉着公子再给个台阶下,此事便也算过去了,受些罚,也就好了。 可被温声关切的吕献之脸上却并未见到喜意,甚至恰恰相反,透红的眼眶里早已稳不住心神,声音里染上了许多自嘲,酸涩又难听。 “确是小事,原本就不该在意我想说什么。” “只是日后能否也同样不待我好,入朝一事皆是自愿,也不想你自此受牵连。” “灵娘。” 他停顿了些,而这一声呼喊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觉得与往常都不一样,从前这声灵娘里总有些怯怯,可如今却带着些悲愁。 “别待我与众不同了,我好似受不住。” 他说完了,起身便要走,也不管眼下要落不落的泪,像是迫不及待,再也无法与她共处。 这都什么与什么,不是在说朝中同僚相处,为何又绕了回去,吕献之说她对他的与众不同,那又是什么? 这一刻巨大的疑惑罩住了本是一心一意想为人出头的杨灵籁,可打了个激灵后,她有了些许猜测,他说的,莫不是便是指她打算去宫中为他寻出路? 可即便是有了想法,杨灵籁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陌生的慌乱,甚至她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竟然有一种预感。 预感若是任由他走了,日后必定后悔万分,乱到她来不及起身,坐在那想用声音喊住他。 “吕献之!” 可他的步子没停,还是要走,杨灵籁的声调忍不住变得刺耳,只想找一个借口拦住他。 “吕献之,你还没说,懂我什么,若是就这般走了,岂非是刻意瞒我、骗我。” 这一句终于让那落荒而逃的人止住了步子。 他回首,以一种近乎疼痛的眼神看她,又低声吩咐那丫鬟以及屋中伺候的人出去,在全部离开后,却重新转头,背对着她,不看她,肩膀也随之微微下沉,像是被什么压倒了。 吕献之阖了阖眼,酸涩感占据整个心脏,还是狠心告诫自己不能再去为难她,强扭的瓜即便是获得短暂的甜味,也是结不得果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叫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他去打破。 两个人的屋中,度过了一阵几乎吞没时间的沉默,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嗓音,那里面满是遮掩不住的颤意。 “你听了,……只也平添累赘,污了耳朵。” “吕献之!你没说,又怎知我会怎般去想,当然若是你有心不告诉我,自然是随你言语,但这所谓累赘的帽子我不会戴。” 说这话时,杨灵籁喉咙里发干,她吸了口气,却还是说了,有些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 “亦或者是,你就是觉着我与那丫鬟想的一样,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人,却又不敢说,整个安肆园里怕我的人少不得你一个,只是任我待你不算差,也是白白做了嫁衣。” 而这些被她随意说出口,暗带着自贬的话,也确叫吕献之破了防。他红着一双眼睛反驳。 “从未!” 几乎斩钉截铁的回应叫杨灵籁失神,怔住了许久后却也终于提起了心神,不再如局外人一样好似整暇地看他一个人笑话,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觉着吕献之要说的话与别人并无不同。 在这世上重活一次,她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心翼翼,正如现在她问出这句话。 “我在你眼里,……什么模样?” 这样试探的话叫吕献之原本想要堵塞住的心,又像是缺了一个口,涓涓细流却再也堵不住了,他有些欣喜,却更心生绝望。 试探即代表怀疑,自我怀疑出现在她的身上,是不合时宜的,她该是这世间最坚硬的,可以伤到别人,只要不累及自己。 可这份不合时宜的出发点是他,又不禁让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一次在客栈,他去寻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临走却用尽了全心气的才勉强接纳那份拒绝。他也因此给自己下了决心,日后便守着那份界限,不要再僭越。 可灵娘却还是一次次的朝他伸手,像是无趣了逗弄一只喜爱的狸猫,也不管会不会撩拨到让那狸猫方寸大乱,只是置身事外。 如今又是一次,她想要知道的,不如便告诉她,日后赌一次肝肠寸断,纠缠不清。 吕献之憋了憋要留下的泪,从未去过赌坊的人,下了最大的注。 在杨灵籁面前,吕献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早就不见了,他彻底坠落,任由一切要说的,想做的,贪婪的,不配的,冲昏头脑。 缓了许久,杨灵籁才听到一句句破碎的声音,带着鼻音,可怜至极。 “金明湖,我见你时,便知晓,你的确有许多别人口中所谓的贪欲,会不在乎很多人,强行支取账面上的银钱,从不觉着取之有愧,会不顾我的想法,从未告知一声便将所有你喜欢的金子堆满整间屋子,长公主宴席上你会为了能够取得权势之人的喜欢而不择手段,即便那是一个坑,也能找到爬出来的梯子,你会为了在国公府内如鱼得水,骗我去听你的话,只是我却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可厚非。” “喜欢金银,权贵之人的通病,全身而退是因为许多人都比你愚笨,中馈之权因为你回归二房,是因为你最合适,也最持家有方,院中人人自危,是因为你懂何为驭人之道,休书时你选择离开,是因为理智知道我护不住你,……只怪我自己。” 最后的这一句,吕献之说的很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对自己的责怪如利剑刺入心口,日日夜夜地作痛。 很多很多的字从吕献之的嘴里说出来,杨灵籁开始觉得事情与她想的背道而驰,是火车脱了轨,也是飞机坠了机,也是老天给她开了大玩笑。 上一世,她渴求亲情的时候,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只为了钱去荣华富贵,却有人想给她爱。 吕献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争辩,揭露她的恶,又为这险恶披上一层名为偏爱的纱,是他真的这么想,是很多人不曾给她的一路到底的偏袒。 到了这一步,他竟都克制着,不想直言说一句她不想听到的喜欢。 真是,傻透了。 “我去斋房,……文书还未曾看完。”吕献之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做了决定,却还是想逃,想尽快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去赌她的回应,懦弱至极,又如何做到灵娘嘱咐自己的强硬。 “吕献之……” 要跨出门槛的步子,因为这一声,悄然着收了回来,吕献之认栽了,他不想对她装作听不见,也不想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灵籁也认栽了。 杨灵籁忍着打心底的羞耻,说出来的话都抹了一层别扭。 “别说那些受不住的话了,我没那么想。” 话音落下,她偏过脸,若是吕献之继续追问,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可能会把人给连打带踢的扔出去。 而吕献之先是愣住,后又笑了,可笑着笑着,泪真的掉了。 一点点泣声叫杨灵籁挨不住地回头,见他原地不动,肩膀却暗暗地颤起来,以为是他没听懂,无奈地弯弯眉眼,谁知道原来在外面冷淡如冰的两榜进士竟然是一个哭包,她想再多说几句,可人却又快步走了。 眼神随之黯了黯,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出什么了,她只是想,想着或许不应该对他这般苛刻,或许也该试着……给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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