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得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跟着父亲学医。至于时年,她不亲近也不苛责,只当他如寻常亲戚家的幼童,面子情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昔日躺在襁褓里的男孩也会跟在她身后唤她阿姊。她只觉得厌烦又无趣。 那一回,她烦得很了,便扭头对着他,“我不是你阿姊!别叫我阿姊!还有,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时年呆呆的,带着些委屈望着她,忽而仰天嚎啕大哭。 他本就生的弱,又有咳疾,哭得很了,便连肺叶子都似要咳出来般。 父亲听见了,便以为她欺负他,当下便让她在门口跪着,好教她反思己身。 时年身形又瘦小,趁着父亲中途离开,凑到她跟前想要喂她吃糖。 她受罚自是因着他,当下便起了怒,将他猛的一推,整个人便被推倒在台阶前。 白净的额头与黑沉的石板相磕,时年额头一下子便见了血。 这下子,她彻彻底底慌了。 若是父亲知道她做的事儿,不得狠狠罚她才怪! 果然,时年这个哭包子又要蓄泪了。 她忍着心慌,别过头去,不去看这个招人的祸害。恰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他一眼便瞧见了时年的伤,当下赶忙奔过来替他检查伤口,口中念念有词,“怎的便受伤了?可是你阿姊欺负你了?” 她闭上眼,只觉着时年又该告状了。却不想他只是吸着鼻头,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道,“与阿姊无关,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绊了一跤…” 时锦听他这般说,不由得睁大眼睛望了他一眼。 时年双眼弯了弯,又无精打采得趴在父亲后背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口中亦是仿若梦呓般的喃喃低语,“阿姊最好了…” 阿姊…好、吗? 时锦第一回想这个问题,却又觉着自己与阿姊这两个字简直毫不相干。 只是她的心随着那个叫时年的男孩,略略软了些… 时间荏苒,春天的花儿开了,母亲的身子,却彻底败了…… 待得她身上穿了白衣,她才清楚意识到,那个会教自己编花络的母亲彻底消失了。 她跪在蒲团上,望着母亲的灵位时,双目中没有眼泪,只有一股子茫然。 从今后,她怕是只有自己了…… 身边的蒲团微微下陷,时年跪在一边的蒲团上,双目含忧,“阿姊,从今后,只剩下我们了……” 他的手探了过来,碰了下她的指尖,似是小心翼翼的尝试。 见她没有挣扎,他将那双仍带着些稚嫩的手覆在她手上,“阿姊莫哭,我会陪你……” 祸不单行,好不容易待得走出伤痛,她对时年也慢慢宽容平和起来。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只是她心中惦挂的人,又多了时年。 那些年岁里,他们倒好似一对真正的姐弟一般,让父亲心中也跟着宽慰了几分。 待得父亲临终,将时年托付给她后,她心中竟是有了隐隐的认同。 “锦儿,你比年儿大些,便照顾好弟弟吧。”他一边咳,一边取出一枚刻着颜字的吊坠来,“这个是年儿母亲的东西,你替他保管着。” 时锦捏住那枚吊坠,想要问问父亲,他究竟有没有对不起母亲,可到头来,她只是安安静静点了点头,应下承诺。 父亲热丧未满,叔父便以时年不是真正的崔家人这个理由打发了他们。 她心中虽有猜测,到底做不得数。 “锦儿,你是你父亲的亲女儿,这家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可,这个孽种,崔家不能留!”叔父斜着眼睛道,“不仅不能留,他还是个祸根!若你果真留下他,那叔父便不得不将他的身世公之于众。到时候,自会有人替你料理了他!” 他似是知道什么,只不肯明言。 时锦侧头瞧向一边的时年。小男孩慢慢长大了,只是脸苍白得厉害,强压着喉间的咳意,双眸仍如幼时那般带着点笑,“阿姊,咳、咳咳,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突地便生出无限勇气来,捏着他细弱的胳膊转头望向叔父,“时年是我亲弟,也是父亲的儿子。叔父既容不下时年,那我便也没有留在这个家中的必要了……” “阿姊……”时年一张白脸咳成了红脸,想要挣开她,却被她紧紧锢住手腕。 明明眼神凶巴巴的,却再是温柔不过。 他的阿姊啊…… 从来都是个披着老虎皮的纸兔子,明明胆小得要死,可也倔强得令人生畏…… . 埋藏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涌了出来,为了给时年换药钱,她听了人伢子的话儿,自签了卖身契给侯府。 可,看着崔秀才寄来的信,她的心彻底空掉了啊…… 崔秀才的信言简意赅,内里还夹着时年亲自写的几个字,“阿姊,莫哭……” 母亲死时她茫然到失了哭声,父亲死时她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缘何,时年死时…… 她嘴角往上扬,眼泪却如两串小溪,怎么流也流不尽。 “我……我没哭……”她摸了一把脸,“你死了,我才终于解脱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是侯府的姨娘……日子比跟你一起时开心得多,我才不会哭……你又不是我亲弟弟……” 她一边哭一边念叨,似是得了解脱,又好似在哭自己荒唐可笑的一生。 “可你们还是一个个离开我了啊……”她终是一点点垂下头去,可笑又可悲。 第258章 公主出嫁 再次醒来,时锦摸了摸自己的脸,潮润润的,似是泪痕未干。 她披了外衣,起身推开房间里的窗。 月亮好似被乌云遮住了,庭院里影影幢幢,俱是植物山石的影子,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盖在她心头上,压得整个人都喘不气来。 九月里的风已见了凉,时锦却顾不得那渗透脚趾的凉意,悄悄儿离了屋,行至时年的院子里,驻足良久。 梦里的时年是因着落过一次水,又疾病缠身,最后与她阴阳两隔。眼下时年由着她与府里人精心照看,比之以往,倒是已无大碍。 只那梦便好似一个示警,她心中委实坐立难安,因是又生了请贺神医帮忙看诊的心思。 计议已定,她拢了拢身上衣氅,又回了屋,取了笔墨纸砚,亲自与贺神医写信。 待得墨迹晾干,她将那信收入信封,随着天光微亮,最后一点困意也化作晨间的一抹呵欠散尽。 唤了花楹过来,时锦细细嘱了她,这才着她将那信捎往永定侯府。 永定侯府是当今太子殿下赐给二爷的宅子。二爷这些日子里十日有九日耗在府里打理宅邸,又忙着婚宴应酬的事儿,真真儿是脚不沾地。 时锦原想着此事急不得,可二爷偏偏失了沉稳,一物一件务求亲力亲为。 眼见着劝不得,她也便不再劝,只安心守着宅邸待嫁。 眼下将信送往永定侯府,二爷自会往宫中递信,邀着贺神医过府一叙。 只这一等,便等了足足十余日。 时锦知宫里陛下近日身子骨不得好,想是贺神医亦不得空,便也暂将此事压住。 待得十月初十,玉和公主被匆匆发嫁骆城,时锦才收到贺神医的回信。 她扣住那信,问了递信的凉舟,“可知是谁送的信?” “是宫里的一位公公,只说还有别的差使,撂下信便走了。”凉舟凝眉思索了一下那公公模样,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她由是不再细问,只取出信纸来,瞧见上面寥寥数言,“十月十五,香居楼,松鹤间。” 落笔之处是贺神医的名讳。 她想了想,又问了凉舟一声儿,“时年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 “瞧着倒是还好,只前两日夜里受了些凉,咳了几声儿,也便大好了。”凉舟回她。 时锦到底不太放心,又亲自去瞧了时年一遭,替他把了脉,这才将一颗心安在了腹中。 时年不知阿姊怎的如此这般紧张兮兮的,不由得笑她,“阿姊莫不是想拿我把脉练手吧?” 时锦也笑,“便是拿你练手,又如何?” “阿姊自管练手,我自是不会嫌烦。”他将袖子又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略显羸弱的胳膊来。 时锦笑骂他一句,这才起身离了他,心中却是想着再如何与他补补身子。 这回达木错使者入京,也不知颜子川会不会跟来?若是他亲自来了,自是要与时年见面的。 羌戎人大都生的高大,便是颜子川,虽仍是少年模样,与大邺人相比,却自带着一股子野性。 若是让他瞧见自己将时年养成这般,怕不是以为她苛待了时年? 时锦便如来时一般低着头边想边走,只留时年一个驻于原地,望着阿姊的身影,脑子里带了些疑惑不解,只觉着近日的阿姊真真儿奇怪得紧。 . 另一边,陪着太子萧笉将公主仪仗送出颢京城,齐墨璟勒马眺望远方山林。 公主仪仗声势浩大,几乎整个颢京城的百姓都夹道相送。便是出了颢京城,那腾起的烟尘便是相隔数里,都能依稀而见。 “闻人无妄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太子摇了摇头,唇侧露出些苦笑来。 齐墨璟却淡淡道,“太子便是不信闻人无妄,也该相信公主。有她在,骆城便是大邺与大周之间的一道屏障,自不会任由边关百姓流离失所。” “虽这般说,到底是本殿对她不住。”萧笉意有所指道。 齐墨璟却未敢多言。 太子原为稳住清梦公主和大周,心中已然对和亲这件事有了计议。 只他早便答应过郝贵妃,自不好食言。因是这件事,只能由玉和公主自己提出来,才算圆满。 这才有了闻人无妄出入公主寝殿而无一人敢言之举。 未尝不是上位者的默许…… 这其中又有多少算计和人心把控,他不能言,也不敢言。 身侧的太子已然有了年轻帝王的模样,而他,却有了惦念。 或许,有了惦念的人,便会瞻前顾后,到底是顾忌着身边的人,便是再多的傲骨,也得学会求全。 “对了,达木错的使臣到哪了?”太子似是想到什么,侧目望了齐墨璟一眼。 “至多六七日功夫便到了。”提及此事,齐墨璟眼中隐隐多了些期待,“届时使臣会亲自送锦心公主入府,以成婚好之礼。” “你啊……”太子哑然失笑,“倒是从未见你这般急过。也罢也罢,时锦身份到底不同,先予了她永定侯府新妇的名头,旁人自不敢再多置喙。” “臣,多谢殿下成全!”齐墨璟垂首低眸,双手将马辔拢于手中,虚虚依礼而拜。 “你扶我于微末,本殿自是会记着爱卿这份恩情,”萧笉哈哈大笑,自扶了他起身,以示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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