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令仪暗说了句话“好姐姐”,继而道:“快别说这闲事,我可听说今日季大人要给你相看夫婿。” 季卿语心里一惊:“你如何得知?” 武令仪瞧她神色是知道的,先松了一口气:“前日季大人同我爹吃酒,是我端的醒酒汤,走到门外时,刚巧……刚巧听到令尊对初来的顾将军很看重。” 这便是明示了。 季卿语在心里谢了武令仪的好意,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望着连廊上的灯笼出神。 “……这段时日你不在城中,可把我气死了!”武令仪面上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魏家招了个赘婿进门,不过一月就把他提到了司攻参军的位置!也不知那赘婿什么手段,还把徭役的差事给抢了,那位置我家打点了不少银两,上头早应允了我大哥,到头来竟被这么个倒插门截了胡。” 自古黄河水患是大事,朝廷自会派御史监察,若表现好,很容易得人青眼,再舍得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皇爷面前挂个名。魏家还是有手段的,不然也不会放着京中好好的郎中不做,跑到宜州来谋出路。 武令仪话说到这份上,见季卿语不言语,便知她也是知道的,只她是个读书人,是讲究气节体面的,总不会把攀附求荣拿上台面,也不会把“父命难违”这样的孝道拿出来陈情。 季卿语自小养在曾祖膝下,她曾祖季渊泽是大梁颇负盛名的诗人,很有影响力。时年五王夺嫡,季渊泽连中三箭都没说出太子下落,武令仪还记着季卿语同她说,她是摸着曾祖的伤疤长大的……也听她说过,要嫁一个她爱他学问,他爱她才情的男子。 许是武令仪的目光太灼灼,也许是因为武令仪太了解她,那份目光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它把季卿语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最后不堪重负地倚靠在梁柱上。 她缓缓笑起来,眼里闪着碎光:“你怎就不替我想想,若顾将军是个好的呢?” 好又如何?你又不喜欢。 武令仪在她这句话里抿了唇,明明要嫁人的是她,却把她委屈得想哭,武令仪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她是懂得怎么让人心口疼的,张口就要驳她这句话,可说出口,又变成了:“没办法了吗?” “……爹爹还是疼我的,若不是到了艰难处,不会走这一步。”季卿语又轻声说,“他也是个读书人。”曾祖对爹爹也是有期望的。 武令仪咬了咬下唇,狠狠出了口粗气,摆着手:“罢了罢了,不管其他,今日那顾将军也来,咱们就去瞧他一瞧,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凶煞。” 季卿语知道她在哄她,便问:“怎么瞧?” “正堂侍女上菜架了几盏屏风,咱们就躲在后头瞧一眼,反正都要嫁了,看一眼又如何?若那顾青真长得恐怖骇人,难道还得等到洞房花烛掀了盖头再跑吗!” 季卿语在她这话里笑起来,第一次坦然做了这不合礼数的事。 今日的筵席设在正苑,他们这样的人家,酒席花样不多,玩来玩去不是行酒令便是掷骰吟诗,聊的也不过近来时兴的文集,带了好礼便说一说礼,没带礼的便献几句酸诗。 季卿语和武令仪偷偷往前头去,刚进来便看到了个不熟识、又格格不入的人影,两人对视一眼,无言地异口同声,那人就是顾青—— 只见屏风外,烛灯隐隐跳动,落在顾青轮廓分明的脸上,下颌线硬挺分明,鼻梁高直,眉骨清晰,整个人似乎没有一点含糊的地方,便是烛夜不明,也看得出他体型健阔,肌肉有力。 黑衫下,是极高的个头,长发束成了马尾,坐姿大马金刀,一人便占了一张长桌,吃起饭来颇有风残云卷的气势,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一般,与身旁对酒小酌、长歌当哭的白面秀才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人左眉上有一道刀疤,堪堪停在眼皮处,生生将剑眉一分为二,略略抬眼,便有一股刀锋般的凌厉之气。 季卿语蓦然想起昨日母亲说过的话——这人打了十年仗。 这样貌,就算不至凶煞,也是凶的。 武令仪想了半日,竟夸不出此人半句优点,这人长的就不是季卿语会喜欢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武令仪在想词儿,季卿语却觉得这人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好半晌,武令仪吐了一句:“……这人瞧着倒是一点也不知情知趣。” 也不算夸奖。 季卿语想起来了,确凿凿说道:“确、实、不知趣。”
第3章 摽梅之年 酒过三巡,苑中玩起了掷骰吟诗。 恰逢入秋,难免悲菊,众人便拟了个菊字掷骰令。玩法也简单,凡吟诗句里,定沾个菊字,掷出几点,菊字就得落到句中相应位置,对上的,小酌一杯助兴;实在说不过,那便吃个大盏,旁人也不会怪罪,只当玩个热闹①。 季云安陪众宾客玩了几轮,心里还惦记着事儿,借一次对不上诗,吃了两盏,摆手推说才疏学浅,让了位置。众人玩得起兴,没工夫呼他,只劝他又喝一盏,重新开了局。 季云安逛了一圈,好容易在人群中寻到顾青,连忙拱手上前:“顾贤侄。” 顾青起身相迎,可光是站起来的高度,便让人心惊,好在他自己先开了口:“季大人,小侄仓促前来,只能略备薄礼,还望季大人莫怪我礼数不周。” “贤侄公务如此繁忙还能惦记备礼,怎会落得个礼数不周的罪名?我瞧着,就没有比你更识礼数的了。”季云安刚吃了半壶酒,听顾青说话客气,心里高兴,顿时红光满面,“今日薄席可还入口?” 顾青看他有些醉,摇摇头:“我一个打仗的,树皮都吃过,山珍海味有什么吃不惯?就是诸位大人玩的这游戏……我实在不懂,扫了季大人的兴。” 当真是乡野出身,胸无点墨这等事竟也好意思说出口。季云安连忙哄:“话不是这般,若无你们征战苦,哪得我们行酒令?” “季大人言重。”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季云安才重提旧事:“不知先前那事,贤侄考虑得如何?” 顾青有几分意外,才知那竟不是文官间的打官腔,但他到底没说,毕竟他今日回家,又被祖母偷着问何时能成亲,如实道:“祖母年岁已高,如今闲下来便总劝我成家。” 季云安急急问:“那贤侄如何想?” “……自然也想寻个好姑娘,早日成家。” 季云安舒坦了,叹道:“可怜你双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年迈,这样的大事也没个长辈替你费心谋划……这般,你我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今日,季叔托大做一回你的长辈,这婚事,季叔给你做主了。” 顾青对他这态度略有些惊讶。 季云安干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季叔家里恰有个适龄、未出嫁的女儿,眼瞅着过年便要十九了,我这做父亲的心里难免着急。” 顾青知了他意:“还是府上的二小姐?” “正是小女。”季云安见他还记得,便觉得这事成了一半。 哪个男人不爱美色? 他知道顾青年岁不小,也猜他不近女色,却不是很担心,因为季卿语着实长得美,纵是顾青油盐不进,把季卿语叫出来让他瞧上一瞧,顾青就是个石头也该心动了! 季云安乐呵呵说着:“蒙贤侄救命之恩,我这二女儿知道了你,心中感激又震惊,一直惦记着要当面答谢将军恩情,后来又听闻将军大战北羌的事迹,便感叹将军英雄出少年……我这二女儿从小少私寡欲,难得对什么人上心,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不忍女儿失落,也是舔着脸来张这个口……” “是吗?”顾青听他这话,不知信是不信,手指摸索着茶盏杯壁,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眸,目光越过季云安头顶,直直向后射去。 季卿语被他盯得一怔。 两人明明离着不远的距离,还隔着一道屏风,但顾青的目光犀利得好似能穿过屏风看到她一般!如同盘旋高空的雄鹰,蓦然发现了藏在风吹草动中的白兔,利眸里算计的全是怎么才能将它叼走吃掉。 也不知习武之人是不是真的目力远超常人,但足以让季卿语张惶,走,怕被人发现,不走,又自觉慌乱,她长着般大,还从未有过这般进退两难的时候。 而且她方才还在想,这人借了她的伞,承了她的意,却不礼貌答谢,当真是个无趣无礼之人,昨日不该拦着菱书编排他,可目下被他这么盯着,倒有几分说闲话被抓包的羞赧。 季卿语的脸面热辣辣地烫起来,到最后,只能顶着顾青的目光,双手叠在腰间,行了一礼。 顾青原是发现有人窥视,便随意看了眼,不想那人竟像受惊的小鹿般慌乱起来,还有几分慌不择路,似是再被看下去,就要撞到树了,倒是个胆子小的,他不再看了,收回目光。 季云安没察觉,依旧兴高采烈地说着:“小女卿语自小便爱读江湖话本,喜欢茶楼故事,自然对贤侄这般的人物倾慕不已。” “二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季云安咧着的嘴一顿,语气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我也是为她操碎了心啊,整个宜州府都寻不出第二个她这般性子的姑娘,拙荆也整日为她的婚事发愁,可愁有何用?还不是生生拖到了这个年纪?季叔原想着,嫁不出去就养在家里吧,又不是养不起,谁曾想就遇上贤侄了!”季云安说着,喜上眉梢,“贤侄威名在外,小女又追慕红缨,可不是正好般配?” 顾青微微提起酒杯的手一松,一时间,白瓷震荡,水珠溅起,涟漪在面上绽了个旋。他回看了一眼季云安,久未说话。 季云安被他盯得心里发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他立得不稳,心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刚准备掩饰一二,就听顾青道: “确实正好。” 夜色渐浓,曲罢酒散,安置好那些不便归家的宾客,王氏跟在季云安身边走着。 天色凉了,阆苑回廊里的花淡了香味,静谧的鹅卵石路上飘散着季云安身上浑浊的酒气。王氏心头跳得有些快,像在胸口揣了只兔子,面色也不好,一路上几经张口,却久未能言。直到接过李妈妈手中的灯笼,两人进了双栖院的院子,王氏才状似无意地开口:“老爷可是属意顾将军?” 闻言,季云安睨了她一眼,那目色含着幽暗黑夜里跳动的烛火,闪出迫人的光。 王氏在这火苗幽邃里,呼吸渐渐紧了,不知为何,竟觉得眼前人比起筵席上见到的顾青还要让她心惊。 季云安徐徐开口,声音夹着夜风,清清凉凉:“我观顾将军少年英豪,倒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夫人觉得如何?” 王氏提着灯笼的手指微曲,勉强道:“古来定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曾见过郎君亲自上门提亲的先例……老爷替语姐儿着急妾身明白,但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跟顾将军把婚事定了……往后语姐儿进了门,怕是会让婆家看轻、让宜州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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