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下阁窗,点上油灯,拆开信看,果然是绥王府的帖子! 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季云安的眉宇渐渐松开,里头是绥王亲笔,虽然了了,却是满篇的溢美之词——几句寒暄过去,绥王说到季大人笔力突飞猛进,又说自己从前目不识珠云云,大的篇幅是在夸诗写得好,从意境到炼字、从对仗到韵脚处处褒扬了一通……帖子末尾附了诗文鉴赏,并欣喜地同季云安分享了自己新为诗词谱的曲。也是最末尾的末尾,才稍稍提了句,此次随帖来的,还有他府里的歌技,佳曲难得,不让季大人一同品鉴,有负佳期。 一张帖子,读得季云安大喜过望,心潮澎湃,连忙叫来王氏设宴家中,还快快去请了平日交好的几位大人、府中的先生和幕僚,容管事亲自到客栈将那歌技接来府中。夜色入户,季府正堂宾客满座,玉盘珍馐,曲水流觞,就连在外都察的覃晟也请来了。 绥王府的歌技果然不是等闲人,远不是什么春风楼、风月楼里的莺莺燕燕比得上的。身段曼妙,莲步轻移,光是进门短短一段路的光景,便有叫人心神摇曳的风姿,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开口第一句便是动人心魄的清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掩抑声声思,诗是好诗,曲是好曲,却教众人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唱罢,众人久久如梦方醒,才想起正事。 欣欣然将歌技的唱技夸了一通,而后又不加修饰地称赞绥王果不负圣曲名、慧眼如炬识得好诗,最后才是夸了夸季大人的诗写得不错。 季云安兴致勃然,七步之内,把着酒盏作了一首酬和诗,诗里辞藻华丽堆砌,又快又长,还没等众人听清,他便已经将绥王的曲艺,夸上了天宫。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季云安亲自送客时,歌技突然留了他一步,其人语调清丽,一如夜莺婉转娇啼:“季大人果真有渊泽先生遗风,为人有翩翩君子如玉之姿,诗文有惆怅清狂如炼之风,不愧诗礼名门……只小女尚有一点浅见,不知季大人可愿侧耳一听。” 一个小小技子,哪敢背着绥王和季云安闲谈,想来,只能是绥王殿下托此人口,给季云安带话了。 季云安心头一跳,往前走了半步:“燕辞姑娘请说。” “季大人的诗是好诗,可情远悲然间缺了一些报国意气,少了几分对皇爷的歌功颂德……” 这便是明示了,季云安喜不自胜,抱拳对着燕辞掬了一礼:“多谢姑娘提点。” 燕辞戴着面巾,笑音如铃:“王爷惜才,还望季大人莫负王爷期待。” 车马远去,季云安却站在府门前久久未动,他没笑,目光沉稳,可满腔的情绪却如瓶子里的水,满满当当,好似轻轻一摇,便要荡出来。 良久几何,府中有一人影撑着伞,数步行至身侧,身形不高,勉强算是挺拔,便是覃晟。 两人同西望去,巷子间,灯笼照下的青石板路,于夜色中透着暗红,喜庆如墨浓稠。 “卿语这夫婿选得不错。”季云安话里带了三分笑音,“虽说南梁重文轻武,可今日我却要替这些战士们说句公道话,那就是别轻视这些莽夫……武能行军,文能引荐,从军十年有从军十年的好,威武将军这名头,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至少人脉才干这块确实是等闲人不能比的,旁人十言千句都进不了绥王帐中,偏生他一递,绥王千里送曲来。” 这话便是明里暗里在点覃晟了——季云安小人得势的嘴脸在几分酒兴上头之下,张扬得有些猖狂了,伞下,看不清覃晟的神色,只知他嘴角平了平,忽然道:“二妹妹的诗也写得不错。” 季云安面色骤沉。 “卿兰从前在官学,也曾拿自己和二妹妹的诗来问我哪首写得好,我虽诗写得一般,鉴赏也一般,但记性还是好的,岳父说呢?” 季云安没想到卿语的这首诗竟还给旁人看过!他抑制着情绪,语调有些沉:“……贤婿确实从小就善背诗文。” 覃晟冷笑一声:“能得绥王如此赞赏,岳父今日定然高兴,但也不是小婿非要扫岳父的兴致,而是小婿认为岳父高兴得太早……”他勾了勾唇角,“绥王要报国之诗,这便是命题,是在给岳父机会了,就是不知岳父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又会拿出怎样的诗来,报答绥王殿下这份恩情。” 这话无疑是七月炙暑的一盆凉水,兜头从季云安的头顶泼下,浇灭了他一腔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原本喜不自胜的情绪低沉了下来,眸色里带着不善:“取仕之诗我并非不会作,你岳父我年轻时写得最多的便是应制诗,得祖父赞扬最多的,也是应制诗,贤婿不必太过担心,岳父既能入绥王帐中,定是不会负了这份厚恩。” “是嘛。”覃晟微微抬眉,于伞下抱了抱礼,“那小婿就恭候岳父的好消息了。” 将近四月的天,细雨如丝绦,打在人肩上,虽不沉,却泛满凉意。 待覃晟离开,季云安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剩一脸阴鸷——当初把卿兰嫁给覃晟,不过是看在覃家家境还算富庶,而覃晟又是他的学生,是奔着亲上加亲去的。 季云安原想着有家世替覃晟扶摇直上,覃晟定也能平步青云,可他万万没想到,覃晟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玩意,待在佥事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长进,不说升迁,便是功绩都没有一件,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只能靠家里的官宦子弟! 季云安想到这,读懂了覃晟话里的那一丝嫉妒,露出一声轻蔑的笑来,到底是不如顾青能耐,好歹人家满身功勋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出来的,他覃晟想同绥王说句话,跟凡人想吃仙桃有什么区别?那是连顾青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覃晟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说他诗文不济! 季云安拂袖而去,一路快步,却没回书房,行至朝垂花门处西转,穿过桃林竹桥,进了曾祖的书房小筑。 - 菱角来收碗筷时,季卿语才发现桌上那碗萝卜汤已经喝完了,她想起什么,随手掂了掂茶壶,晃晃荡荡,果然还有半壶龙井。 她进门时间虽短,但对于顾青的习惯还是了解些的,这人就不喜欢喝茶,而且今日,顾青自己也说了不喜欢。 不喜欢为何还要喝? 季卿语叫住菱角:“将军怎么开始喝茶了?” 菱角怔愣了会儿,才答:“奴婢也不知……前两日,奴婢见将军买了好些茶叶回来,好几罐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三斤的茶叶买回来,怕是得足足喝上好几个月,将军真是大手笔……” 不喜欢还买这么多,想来怕不是自己要喝的…… 可这家里习惯喝茶的,似乎除了她也没别人了,季卿语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这煮得糟蹋了的茶叶,忽然想起两日前她好像也喝过龙井—— 难不成这茶是顾青买给她的? …… 然后这人又发觉她不喜欢喝,就没开口,为了不浪费,索性就自己拿来喝了…… 夜里,季卿语梳洗完,在榻上等顾青回来,专程问了这事。 顾青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袍子脏得很,光是抖一抖,都能瞧见一层灰,他把衣裳扔进竹篓里:“下差回来看见茶行顺便买了点。” 嗯,顺便买了三斤…… “将军怎么不同我说?” 顾青脱掉了衣裳,露出宽阔结实的后背:“说这做什么?” “自是会领情,谢将军好意,叫你不用一个人吃这么多茶……” 顾青才明白她是知道了,也没纠结,说了真话:“不喜欢为什么要喝?” 可他这么一说,却让季卿语沉默了。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季卿语也不是第一次听。 他总喜欢同她说这句话,吃饭时是,喝汤时是,吃茶时也是,但季卿语好似也总说这句话,说给卿言听。 “不要总看父亲眼色,错便错了,改正就是。” “卿言喜欢下棋,那便去和二哥玩棋,不必总和二姐日日在书房看书习字。” “想放风筝就去,不喜欢抄经便不要抄了。” …… 她总同别人说不要做不喜欢的事,却没同自己说过。 可今日忽然有一个人,也这么告诉自己…… 父亲母亲喜欢的事,她便去做,从来没人过问她喜欢什么,甚至她自己都没问过。她有喜欢的东西吗?她不知道,唯一的喜欢,便是那句说出了口的才情和学问。她有不喜欢的东西吗?或许是有的,而她对这,却从来很宽容。 可遇上顾青之后,她的每一个不喜欢,他都能发现,甚至没没等她为难,便把为难的事情化解了……季卿语怔怔然,出神间,又往更深处想去—— 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可这赠礼者,是否问过收礼的人喜不喜欢玫瑰? 赠向来是好意,若是好意却成了别人的负担,是不是就不能叫好意了? 季卿语支着下巴,心想,顾青明明没读过什么书,却能懂得这样的道理,她坐在榻上出神,恍恍惚惚间,发觉自己竟在这一刻,对顾青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她想得入神,甚至没察觉顾青已经洗完澡了。 顾青拿着帕子擦头发,边擦边往衣柜那处去,不料一打开,今日草草放进去的被子滚了下来,他只得抱出来重新叠过。 季卿语见他忙,便让到了床尾——这便是他昨日盖的被子,当真是小小一张,看上去只能盖住肚子,如今四月的天,将近清明了,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顾青叠被子,架势看着大,但也利落得很,只是偶尔展臂时,能听到一点骨头间摩擦的声响,季卿语又想到他昨日在美人榻上睡得不好:“将军昨夜怕是睡得累着了,不如按按脖子……”只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先打了一个喷嚏,秀气得很。 刚想着顾青会不会乍暖还寒,自己倒是先寒上了,季卿语有些不好意思,顾青却仰了仰脖子:“盖被子。” 季卿语把被子盖起来,找补了句:“今日便先不按了,省得真染了风寒,再传给将军。” “传给我?”顾青把叠好的被子放在床角,季卿语刚好坐在那里,两人骤然逼近,“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传给我?” 猝不及防,也确实让季卿语拥着被子的手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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