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日子多是安静,以至于天色蒙蒙地照进来才能把人叫醒,可也是日色高悬把季卿语照得惊醒,她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冬日好眠,耽误时辰请安了,可入目看到这陌生的环境,怔愣半晌,抚了抚额才想起来已经同顾青回村子了。 顾青怀里一空,能叫季卿语忽然醒来的,只有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他见怪不怪,说话时,声音带着还没睡醒的哑,鼻音微沉:“……做噩梦了?” 季卿语回神,松了一口气,继而才察觉外头的冷风钻心凉,埋在被褥里的小脚动了动,季卿语缩了脖子:“……原来睡炕也会冷啊。” “这边靠山,夜里比城里更冷。”顾青给人顺顺后背,给人说,“不是每户人家里都舍得睡炕,柴火不要钱,可捡柴火费功夫,住在村子,烧饭用柴、烧水用柴,烧一晚上炕的功夫,那一天捡的柴火就没了。” 季卿语无声惊讶,才知道平民百姓这般不容易,她刚来第一日,就废了这般多柴火。 顾青看出她的小心思,搂着人睡回笼觉:“怕什么?我还能让你没炕睡?” 季卿语难得又磨蹭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炕太舒服。 等到起身时,菱书和菱角已经在晒被子了,见到季卿语出来,低低唤人:“夫人……” 季卿语轻声同她们说:“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就同我说,如今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左右就认得我一个,不同我说同谁说?” 菱书和菱角对视一眼。 “你们从小便跟着我,我什么脾气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季卿语慢声轻语的,总叫人能轻易听进去,“我们是主仆,也是家人,你们的卖身契我一直放在身上,等你们嫁人便放你们良籍。” 菱书和菱角泪盈盈的,都明白是自己前段时间生病,心思想岔了,还叫夫人担心……一席话后,菱书和菱角干劲满满,挽起袖子就要干活,没成想顾将军的老家,四间青砖瓦房也就那么丁点大,家具没多少,人少了活更是少,刚忙了半个时辰,便无事可做了。 季卿语寻了个采光好的地方看书,见她们把大门擦了五六回,像是要把那门擦漏,索性给她们找了个事干——如今也快过年了,又是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跟乡里乡亲表示些什么,只怕叫顾青名声不好。 阿奶同她说过,村子里是最讲究人情世故的地方,可季卿语不懂,她心里想的所有人情世故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刻意讨好,都是为了谋利,但顾青也曾告诉她,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走在中间…… 季卿语心想,过年了,又到了每年写对联的时候,菱书菱角又都会写字,刚好可以让她们写对联。 顾青也觉得这主意好。 可菱书和菱角连连摆手,说是不行,她们那字,哪里能给人写对联?况且还有夫人和将军在呢。 将军…… 夫人那字师承大家,她们就是坐在旁边帮小姐端砚的时候学了一点。 菱书和菱角的字虽然比不上季卿语,但字却绝不一般,认真写下来,也能有模有样,季卿语鼓励她们:“不着急,你们先练着,我帮你们看看。” 菱书菱角先稍稍松了一口气。 季卿语抿着唇,思忖:“那咱们先把材料备好,笔墨红纸是免不了的……” 镇圭休息了一日,兴致勃勃,小孩子便是这样,稍微休息就能精力充沛,这会儿钻出来举手,毛遂自荐,说要带两个姐姐去买东西:“二土从前来过,知道哪里卖东西!” 顾青就应允了。 只季卿语有些担心,两个丫鬟又带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迷路怎么办?遇上歹人如何? 顾青同她说:“有人跟着她们的,况且村里人都知道他们是谁,不好说会不会帮衬,但总不会敢做坏事。” 季卿语安了心,也懂了什么叫官威。 等红纸买回来,最忙的人不是菱书和菱角,而是镇圭。 菱书和菱角正襟危坐地被季卿语盯着写字,镇圭拿着小竹片裁红纸,他个子小,裁纸对他来说不算容易,以至于他转悠了没一会儿就累了,掌心红彤彤的,朝脸上一抹,像是顶了两片腮红,可爱又滑稽。 今日只是准备着,也不用着急,季卿语慢悠悠地看菱书她们写字。 等她们写得稍微好些,季卿语才带着镇圭去洗脸。用小帕子沾水,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动作轻柔慢慢,擦得镇圭很舒服。 “二娘的帕子香香的。”镇圭闭起眼睛,说完又说,“二娘也香香的。” 季卿语不懂这小孩哪学来的嘴甜:“二爹不香?” 镇圭想了会儿,平着嘴角:“……不香,二爹洗脸痛痛。” 胡乱揉搓一顿,不痛才怪,顾青捏她脸手劲都不小:“你二爹就是个糙人。” 他们这边还在收拾呢,外头菱书忽然过来说是有人来找。 出去一看,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村民,这人瞧见季卿语,局促渐起,似是也没想到此间的主人长得这般标致,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俺,俺是村东头的老汪,那个,俺儿子考上秀才了,想请贵人过去吃席……” 明明儿子考上秀才是一件多骄傲的事,老汪在村里腰杆都直了不少,只这会儿对上季卿语,出尘的气质叫他下意识的气短。 “吃席……”季卿语颇觉得新鲜。 老汪见季卿语没吭声,以为贵人瞧不上他们,连忙摆手:“贵人没时间也没事,就是不知张公子在不在,俺家娃想当面同张公子说声谢谢……” 张公子? 季卿语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就见镇圭用手指了指自己:“谢我?” 季卿语恍惚,才想起镇圭姓张,那这人就是来找镇玉的,她揉了揉镇圭的头:“去叫哥哥来。” 镇玉在里头看书呢,如今回了村里,正是能闲下来的时候,刚好有时间把先前想看的书都看了,且季卿语也在,刚好能问问题。 只他到底没想过汪家人会上门寻他,所以当老汪紧紧握着他手感谢话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起来,这是去年的事了。 当时镇玉跟着顾青还乡,在村里散步的功夫,刚巧看见两小儿争辩,田垄上不少人嗑瓜子瞧他们热闹,他听了一会儿,知道其中一个是村里有名的神童——可这人考上秀才后,一直未有精进,见家中疾苦也不管不问,整日幻想以后当官发财,可读得懂的书就那几本。 另一个则是刚刚过了童试,但家中贫苦,没有钱两继续读下去却没有怨言,整日辛苦帮家中劳作的清秀少年; 这清秀的少年荷锄下地,刚巧听到他对爹娘爷奶不敬,出口制止,说他:“本就是农家子出身,却看不上农家,整日做着飞上枝头的黄粱梦,明明自食其力的年纪却要等着一家老弱伺候。” 神童哪里忍得了?气急败坏,反口骂回:“难不成生下来是农家子,便一辈子是农家子?“ 少年见他确确实实就是瞧不起农家,根本不是什么志存高远分不出心神劳作,就更看不上他,气到最后,忍无可忍,喝了一声:“觉得自命不凡,早晚一日不是农家子,所以就心安理得的等人伺候,这样的人一辈子中不了举!” 这话无疑戳中了神童的伤心事,两人便打了起来,而少年明明是在帮神童的爹娘讲话,可到头来,神童的爹娘却骂他多管闲事。 镇玉听了半晌,心觉这少年心性不错,连人诗文也不看,便给了他十两银子,说是给他去考秀才的。 那少年如何敢要?镇玉就说是自己借他的,说自己从前同他一样,也是喜欢读书,但家中清贫,所以没能读成,如今看着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同病相良,少年泪了盈眶,推辞不过,给镇玉磕了三个头收下了。 而这少年确实没有辜负镇玉,回去之后,加倍向学,似乎也真真是天赋异禀,只学了一年,就下场考中了秀才。 镇玉听着老汪的盛情邀请,心觉不想辜负老人家的好意,便回头看了季卿语一眼。 季卿语对他点点头,让他去了。 老汪知道这儿主事的是季卿语,哪里有请下人不请主子的,当即又来请季卿语,但三请四请还是被季卿语婉言拒绝了。 顾青从外头回来,就听说镇玉吃席去了,还问季卿语:“没叫你吗?”谁这么不懂事? “叫了。” “那怎么不去?” “……人太多了。” 昨日怎么不说人多了?顾青挑眉:“去吃过席没?” 季卿语摇摇头。 “想吃吗?” 季卿语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吃,因为从来没吃过。 顾青觉得她小可怜,从后头拎出来一只山鸡:“没席吃,奖励一只烤鸡。” 两人就在院子里点起了火,季卿语刚开始不忍心看,跑到屋子里读书去了,后来听顾青说烤好了才出来。 顾青对她很大方,让给她一只大鸡腿。 可季卿语盯着半晌,却没有拿。 “怎么不吃?” “……就这般咬着吃吗?”季卿语皱了眉,那多不雅? 顾青看她肚子都扁了,还讲规矩呢:“不然怎么吃,又没人瞧。” 季卿语抿着嘴拒绝。 顾青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撕下来给她吃。 季卿语没吃过这种东西,接过来后犹豫了会儿才送进嘴里。 顾青忽然找到了这事的乐趣,撕下来一小口给她,自己又吃一小口,明明很麻烦的事,却也没嫌无聊,觉得季卿语满心满眼的等着他这事,叫他觉得愉悦。 只快要吃完的时候,季卿语依旧伸手去接,顾青却忽然不放了,递到她嘴边:“啊。” “……”季卿语的头都往后仰了仰。 顾青就笑:“吃不吃?” 季卿语皱眉拒绝:“我自己吃……” “你要是自己吃,可就没了。”顾青语气里悠哉游哉的,像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得逞。 季卿语看他手里也没多少了,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心想没就没。 顾青就又补了句:“以后都没了。” 季卿语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就是不能惯,张口咬上他的手,并不锋利的虎牙在他手指上留了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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