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时,外头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凌厉里似乎能听出刀光剑影的凶狠,顾青被那些声音震得发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从灶台里爬出来。 他一瘸一拐地偷着爬到门口,透过门缝,窥探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群黑衣人把薛家父子围了起来,各个手持长剑大刀,目露凶恶,那凶光像是要把人撕碎一般,顾青不光一扫,便看到地上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兵刃既接间,顾青在纷乱的打斗中,看到了薛名和薛无问的脸,上头带着血珠和刀伤,黑色的深衣上是藏不住的色深,受伤了!可他们却浑然不顾,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顾青看到这样的一幕,忍不住往后一缩,便是这时,薛名好像透过门缝看到了他,对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却皱起眉,口型对他:“快跑!” 顾青握着自己的衣角,咬着牙,狠狠地闭着眼,他透着门缝,看到黑衣人的长刀割过薛名的手臂,鲜血喷溅直出,迷了黑衣人的眼,太过残酷,太过残忍,面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一个不过十三岁乡下小子的人知,顾青压着门板的手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然后他真的跑了—— 他站起来,把方才薛无问给他的药一饮而尽,从屋子后窗翻出去的同时,把那个已经豁了口的碗砸碎。 顾青也不管会不会惹来黑衣人的注意,他只顾得上跑,拖着他那一条断腿在飞奔。他心口像是装着大海一般波涛汹涌,一路跑的慌不择路,他没有目的,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追上来,顾青一路跑,不敢回头,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踩过杂草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到底跑了多久,直到看到悬崖边的湖,顾青再顾不上其他,奋不顾身地往下跳。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水淹没胸口、耳鼻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没有心跳,没有张皇,缓缓沉下。 不知在里头待了多久,等从湖里爬出来时,四处是和湖里一样的寂静。 顾青躺上草地,张着四肢,在剧烈的咳嗽中平复心跳,可他躺着躺着,不知是湖水没干,还是如何,眼眶忽然红了,他抬起胳膊压在眼上,半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夜朗星稀了,今日天气几号,是同练拳那时一般的风和月丽,月光走在背后,照着脚下的路,影子亦是慢慢,不知走了许久,却停下了,顾青扶着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笑说:“跑得真远啊。” 他一瘸一拐地回去,还没走到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它铺面而来,像是一阵风闯过人的身体,避无可避,顾青心下一沉,仿佛连呼吸都忘了,只能僵硬地往里头走。也几乎是一眼,他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薛名和薛无问…… 顾青一下子跌倒,跪了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个今日还在跟自己调笑的大叔,那个今日还给他煎药的少年,鲜活的脸明明还在眼前晃动,现下却已经没了气息,像一团稻草一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顾青瞪着这两人的尸体,瞪红了一双眼睛,许久都不敢靠近。 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却忽然下起了雨,大雨渐盛,冲刷着快要干枯的血迹,血水流下来,红了他的膝盖,顾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像是突然回了魂魄,在雨中惊慌地把他们两人的尸体抱起来,拖进茅草屋里。 他关好门,像是这几日夜里他们都会做的那样,扶着人,让他们靠在墙上,像是闲坐着聊天的姿态,可许久没人说话,让顾青知道,他们或许再也说不出话了,他颤微微地找来帕子,抖着手把两人身上的血水和伤擦干净。 原本生动的面容,如今僵硬而苍白。 可顾青的脸色比他们还白,他擦了好久,觉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没用,他忽然干呕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咳得眼睛发红,他蹲在那里,眼睛生疼,第一次觉得自己窝囊,懦弱,胆小,没用。 他再也蹲不住,跪了下来,直到东方将白,在自己的脸上狠扇了三个耳光,又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把他们埋在榕树下后,顾青甚至都没有回看此地的狼藉,抹了一把泪,一瘸一拐地回了合安村。 他花了两日,才回到村子里,刚走到村口,就看到黎家大娘挎着篮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惊呼:“阿青回来了!” 顾青撑着土墙,脸色比纸还白,熟悉的乡音让他恍惚,仿佛之前经历的几天像是一场梦,若不是身上还伤着,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杀人,近臣,皇宫,皇上……这些东西离他太遥远,哪里是他一个乡下小子能接触得到的? 他呆呆地冲大娘点头:“回来了。” 大娘立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阿爹阿娘这几日找你都找疯了,你阿奶直接都晕倒了!” 顾青心口一颤,连忙赶回去。 刚推开家门,便看到坐在堂屋里的阿娘和阿奶,也几乎是一瞬之间,阿娘的眼睛就红了,两个妇人跌跌撞撞地不敢相信,跑过来围着他上看下看。 阿奶要摸他的脸,顾青就弯下腰,让阿奶摸。 阿娘抹着泪打他:“臭小子,跑到哪去了!叫你阿奶担心这么久!” 顾青开口,声音里却是带着哽咽:“打猎去了,不小心滚到山崖底下。” 这话一说,阿奶和阿娘瞬间心疼起来,连忙把人看了又看,顾青就说自己只是伤了腿。可阿奶更是心疼,连忙叫他走两步,见他还瘸着腿,难过不已。 顾青陪阿奶和阿娘说了一会话,四处张望了下:“阿爹呢?” 阿娘一愣,才说:“你阿爹找你去了,好久都没见人回来,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你阿爹日日出门寻你,着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那我现在就去找阿爹。”顾青立马说。 不知为何,顾青总觉得看到全家人都在,便是回了家,也是一点不安心,像是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握住,就会让他溜走了…… “你这腿能去哪里哟!”阿奶拦着人,说是自己去找。 可顾青一直摇头,顾不得阿娘和阿奶的阻拦,找了根硬长树枝就出门了。 只谁也没想到,这夜直到天黑,阿爹都没回来。 快两日了。 顾青心慌不矣,坐都坐不住,刚答应了叫大夫来看看,就又出门了。他点着火把,把整个村子翻了遍,却已经找不到阿爹的踪影,他又挨家挨户地问,直到村头,才听到一个阿叔说,见他爹往山上去了。 顾青又连忙往山上找。 第一日没找着人。 第二日没找着人。 第三日,依旧没找着。 顾家一家人的脸色这个月便没好过,甚至开始担心阿爹是不是也同顾青一样,找人时没注意路,摔下山去了。 “同顾青一样”的字眼直戳顾青心口,惹得他整个人一颤,他顾不上吃饭,扔了筷子便往山上去,他一直走,不回头,甚至走到了自己掉下去的地方。 周围凌乱的痕迹让顾青心口空落落的,甚至不知该从哪里找,空气中杂然的青草味和一点点血腥气惹得他心口不断地往下坠,顾青发了疯似到处翻,山洞、陷阱,他一路摸到悬崖边下,树影重重的绿中,一个刚堆好的坟突兀地扎人眼球,很新,没有立碑,让人不知道里头埋的人是谁,就跟,就跟顾青给薛名和薛无问堆的一样…… 顾青双腿无力,失神地跌坐下来,看着面前这座坟,它明明一无所有,跟个土包一般平平无奇,但顾青却冥冥觉得,这是他爹的坟—— 他没救薛名和薛无问,见死不救,像个懦夫一样,只会像狗一样逃,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他的代价,他失去了父亲,在袖手旁观的时候,这是他罪有应得。 顾青茫然地跪了不知许久,像是一座雕像一般,不知已经有几只麻雀落在过他的肩头,可他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坟,直到鸡鸣三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如梦方醒地站起身来。 他撑着木棍,走出几步,不知在杂然的青草堆里踩到了什么东西,很坚硬,甚至还有轻音在响,顾青咬牙用力,把它往更深的地底用力踩,直到那铃铛陷入地底,被土层和青草掩埋,像是从没出现过。 他回去了。 并没有带回父亲的消息,失魂落魄的样子,叫阿娘和阿奶担心急了,可他却还安慰阿奶和阿娘:“阿爹兴许真同我一般,也是摔下山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罢了,等阿爹养好身子,能走动了,一定会回来的。” 阿奶和阿娘察觉到了什么,心口猛沉,但嘴上却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仿佛只要应和,便真成了念想。又许是顾青面上的表情太瘆人,叫阿奶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附和:“对对,我们再等等,阿惟很快就会回来的。” “对,再等等,阿青不就回来了?” 这一等,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阿娘在地里种稻时摔断了腿,如今只能在屋里躺着,明明药在吃,荤腥也在补,可就是不见起色。顾青看着阿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愈发沉默寡言,有时连阿奶都不敢同他说话。 冬日到了,风雪渐盛,大夫从满屋飘着药味的房子里出来,摇了摇头,叫顾青在雪地里站了一宿。 这一年,阿娘还是过了个新年,只是没能走出那个满是炮仗味的年夜,走得热热闹闹,也静静悄悄。 顾青给阿娘守孝时,不过十四,却没掉一滴泪,村里不少人骂他,说他没心没肺没心肠,生儿子到底不如女娃贴心,至少还会哭孝。 顾青无动于衷,随他们说,这一切,不过他罪有应得罢了。 好好的一家人,一个大年夜后便只剩两个了,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村里开始传出什么晦气的谣言,说是顾青中了邪,丢了一回,开始克爹克娘,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克死他阿奶。 顾阿奶当着他们的面呸呸呸,一盆脏水泼出去,关上门。 顾青愈发沉默寡言,种田越发卖力,个子比田里的水稻长得还快,却结结实实的,有时候阿奶都怕他长得太快,可荤腥又补不过来,将来要亏身子的。 只阿奶的千操心万操心,都烂在肚子里,没同顾青说一句,那日之后,自家孙子便不一样了…… 直到一日,顾青从外头扛着锄头回家,钻进厨房找她,第一句话就是:“阿奶,我想从军!” 顾阿奶看着他面上难得的光彩,没多就同意了,她不懂阿青想做什么,但只要是他想的,她就支持,儿子死了,儿媳妇没了,她就剩一个孙子了,只要孙子能开心,比现在多一些人味,她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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