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托付不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读书人吗?” “为何?” “因为风流公子,儿女情长。”季卿语靠在人怀里,“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顾青便嗤:“那些风流客有什么好的?” 季卿语就笑了:“是啊,有什么好的?我等将军回来告诉我。” 顾青捏着人的后颈,指腹摸索着她的发,忽然:“……这句话也没说错,兵戈相接日,聚少离多时……”季卿语这么小点一个人,没了他护着,还不知道会成啥样。顾青还记得从前在军营,将士们回家过年一趟再来,就成了有妇之夫,还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拍着他的肩膀说:“成亲了,家里还有个人惦记着你,要是战死了,还有人给守寡。” 当时顾青只觉得这人没担当,白白耽搁人姑娘家幸福,所以他二十五都未成亲,不是没人替他说媒,等他好容易觉得自己可以成家了,但有些事情就跟欠债似的,根本还不清,连个小姑娘他都不能长长久久地护在身边。 顾青捏着季卿语的后颈,用了力,但捏了下又舍不得,最后刮了刮,说:“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顾青就这般走了。 依他估摸的时间,这一去一回,至多不过七日,时间不算长。季卿语没有那么离不了人,顾青一走,她便开始忙要回家的事。 第一日盘点先前带来村里过年的物什,第二日清点各家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先前菱书菱角替人家写对联,村里送来答谢的,有时是一块手帕,有时是一根头绳,有时是几个鸡蛋……都是不贵重的东西,到了宜州也不一定用得上了,但季卿语却是每样都认真收回,准备带回去。 同样是收礼,从前家里过年,结交不结交的官员文人都会送东西,有珍贵的,也有心意很重的,每一样比起如今眼前这些,都只多不少,只贵不轻,但季卿语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打点人情世故和发自内心相送的礼物天壤之别,他们值得细心对待。 季卿语让镇玉跑了一趟黎家,告诉舅舅和黎娥要回去的消息,叫他们早做准备,村里的人听说贵人要回去了,又送来糕点,说是谢谢顾夫人的对联,希望顾夫人明年还来,同顾将军一起来。季卿语一一点头答应。 紧赶慢赶,赤兔飞驰,三日光景,顾青将将赶在辛责成出城门时,进了宜州。 他马声急急,身形健硕,赤兔马又不寻常,踏雪而来,像是一道孤鸿,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百姓和将士的目光—— “那是顾将军吧!” “对啊,还有顾将军呢!这回定能大败西戎!” “顾将军!顾将军!”人群中开始鼎沸起来,处处都是呐喊。 顾青的马跑得飞快,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天大寒,粗气刚喘,就散在冬雪里不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此番凶险!”顾青越说神色越是凝重,“西戎狡猾,悬壁又地处西北,如今寒风凛冽,行军艰难不说,堤坝在前,军粮供给都是问题,贸然出征,只怕会出师不利,况且西戎战马强健,奈冷寒,冬日正是他们擅长的战场,更何况他们官民皆兵,遍地都是骁勇……” 话还没说完,辛责成拍了怕他的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我是同薛名一起长大,最后却走上不同的路,他守皇命,我守山河,今日若你问他,已过花甲能不能挥得动薛家拳,我相信他的答案定是同我一般。”他说着,满是沧桑的手捏住顾青的肩膀,刚好捏在顾青肩上那道疤,替皇上挡的那刀,“我知当年的事你自责,一直罪己懦弱,没能救出薛名父子……” 北来的凉风吹动顾青额前的碎发,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断眉:“你说你什么也没做,只顾着逃跑,跑得像一条狗一样,可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师出有名,唯独眼上这一道,你说不清来路,想不清为何……” 顾青面上依旧冷静,凝眉不动,可是他沉静冷硬的外表下,是喉间忍不住的发紧。 那日跳湖时,并非只他一人,杀手穷追不舍,顾青拖着一条断腿,根本跑不过,若非对山里环境熟悉,只怕早已成刀下亡魂,说到底当时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又身有不便,跑了这么远,早已黔驴技穷,脑子里存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替薛名他们引开一些人,他们这么厉害,只是寡不敌众,人少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支撑他越跑越远,到最后,仿佛只有腿和心口在动,他穿过深林,穿过沼泽,穿过灌木,直到看到湖水,他想都没来得及想,绊倒着滚进了湖里—— 他一跳,奋力追他的杀手也跟着跳,只庆幸他们不通水性,没有顾青这种从小长在江边的孩子擅长闭气凫水,下水后,那两个黑衣人为了抓到他,奋力一登,挥刀直冲面来,可顾青熟识睡醒,轻易就躲开了,只是被划伤了眼眉,到最后还是靠的水草,把他们缠在湖底淹死了…… 那时年纪尚小,如今,眉上这道疤已经很淡了,甚至不主动去想,都察觉不到。 顾青忍了满腔的话,最后只道:“山遥路远,前路未知,师父保重!” 辛责成大笑起来,明亮的眼底藏着年轻时的风起云涌、鸿鹄之志,大掌拍他:“说话文邹邹的!别忘了,你师父可是南梁的战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②?此战谁胜谁败,还说不准呢!” 青鸟凌云上,万事辛则成。 号角长鸣,经幡出征,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巍大军像一条黑色的银河般,沿着官道蜿蜒远行,顾青立马远望,长发翻飞,眼里除了忧心忡忡,落日长河之下,东边吞吐的薄红里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晌午一过,宜州城的茶馆酒肆又有热闹听—— “顾将军在,怎还要辛帅挂帅?辛帅年逾花甲,如何打得动?” “我观顾青骑马身姿,身手还算矫健,怎么?打不动了?” “谁知道呢?明明一个大将军,却跑到咱们宜州来,怕不是被西戎打怕了,躲到宜州来的吧!听说当年他还替皇上挡了一刀……再厉害也是人做的,哪能不怕死的?” “可再怎么怕死,顾青大大小小也是个将军吧?如今战事吃紧,他拿着军饷,占着名头,如何这出征也该有他一份才对,大街小巷那些茶馆酒肆日日说他传奇,甚至言关张再世都不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威武将军?乌龟将军吧!缩头乌龟!” “贪生怕死,算什么将军。” “这样的人还能当辛责成的徒弟,那看来战神之名不过如此,顾青一个徒弟,让自己的师父涉入险境,自己独善其身,我身为读书之人,不齿与此等不孝之人为伍!” 这些尖锐之言很快便传遍了宜州城的大街小巷,南梁重文轻武,宜州更是文教兴盛,看不上武将—— “顾青当真只是送辛责成出征?” “千真万确,下官亲眼看到顾青在城门相送,辛帅同他相谈甚欢,却并未同行。” “辛帅早从军营退隐了,皇上留着威名赫赫的顾青不用,怎突然用起老将?不会真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吧?” 官署里话还没说完,外头青石板路上便响起了几道闷声,是个白衣青衫的公子,他顶着斗笠,檐上全是雪,摘下斗笠时,雪落到脚边,突兀插话:“季大人怕是有所不知,天子剑到宜州来了。” “天子剑?”季云安瞬间从圈椅里站起身来,他容貌清俊绮丽,红色官袍刚好衬他俊朗,皱眉问,“天子剑可是皇上近臣,便是宰辅都要礼让三分!” 白衣公子一脸淡然:“天子剑到宜州,自然是有他的皇命,只比这更要紧的,是霍将军在顾府门前叫人通传,说要找,顾大人——” 季云安觉察不对:“大人?他不是将军吗?” “顾青好端端的,突然到宜州来,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宜州不是西北,也不是西南,挨不着什么,他来这儿作甚?”那人顿了顿,“况且南梁轻武,那是因为忌惮武将所致,顾青有将才,放这样的人回宜州,天子怎会不担心旧事重演?大人且看辛责成,病重退隐,才得回宜州……” 季云安叫他这话说得怔然,可说出口的话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你的意思,顾青根本不是什么将军……” “不过在下的猜测罢了。” 他说是猜测,可季云安却并未怀疑,原因无他,这人从前乃魏硕幕僚中最得盛宠的一个,魏家倒台后,这人就入了他的帐下,不过此人心高气傲,仗着有几分学问,眼高于顶,季云安不喜他,却又不能不用他。 他用仕女端来的热水洗手,像是恍惚似的:“对了,顾大人好像是季大人的贤婿,季大人不必担心,顾将军虽然不是将军了,但看他能出入辛府和东凛校场,想来官职定是不低。”他抿嘴想了想,细数了宜州的官职,有了结论,“从正一品的威武将军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也是不错。” 顾青在城门送辛责成出征的消息这两日在宜州府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谁传出的风声,说顾青根本就不是将军,还道他是被贬宜州,什么衣锦还乡都是狗屁。 更有甚者,扬言打听到了顾青被贬的原因,有说他贪得无厌,救了皇子一命,就向皇上狮子大张口要爵位,把皇上得罪了,才会被贬;也有人说顾青寒门出身,在京城得罪权贵,才被贬宜州,还有人说顾青在战场故意陷害皇子,以求立功,谁料东窗事发,活该被贬…… 顾青匆匆回了一趟府里,看过阿奶,见阿奶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吃了几个饺子就说要回去接卿语了。 阿奶难得没有这般忧心忡忡过了,毕竟当初村里也有人疯言疯语,说顾青克死爹娘,顾阿奶知道孙儿面上不说什么,但难受肯定难受,原以为当了大官,就不用受那些罪了,可人到底都是一样的,哪分什么高低贵贱,再厉害也挡不住人的罪,顾阿奶想了许久,开口问:“……你同阿奶说实话。” 顾青满不在乎地往嘴里塞了好几个饺子:“是真的。” 顾阿奶叹了又叹,见他着急回去,只能道:“同卿语好好说,莫要诓骗她,伤她的心。” 顾青一愣,捡起最后一个饺子入腹,穿上披风出城,往合安村的方向去。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昼夜兼程,顾青终于赶在入夜前,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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