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日头从东边层云中喷薄而出,赤红明亮,带着勃勃生机,一点一点的金光洒在人面上,把人眼睛都给点亮了,红日升上朱楼的须臾,袅袅的箫声来和,悠扬清丽,同这汹涌的红色连着日风一道盘旋而上,又带着叮叮而鸣,不经意间闯进几声铃铛清音,激荡人心。 顾青抬头去看,是季卿语。 他看到她,看到她站在城楼上,又看她腰带上系着的铃铛,实现瞬间就模糊了。 他该想到的,季卿语丢过一次,不是敢自己出门走太远的性子,能叫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走得动路都要去的,只能是他带她去过的地方。 顾青不敢想季卿语是怎么走上去的,也不敢想她是怎么把铃铛挖出来,更不知她在那里做过什么,她是何时把铃铛修补如初、洗净,带在身上…… 这些他全然不知,也来不及想不明白——号角已经吹响,队伍将要出发,旌旗猎猎,他高坐马上,蓦然回首,这是他第一次出征时心带不舍。 顾青抬头望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对不住她,没有叫她认清楚,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但此刻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再闻一闻她身上的清甜,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手按着人的后颈,去闻她发间清香,之前他不敢说的话,如今敢了,呼吸缱绻:“等我回来。” 他等不及她的回应,捏着她的后颈催促,然后听她的声音散在风里。 季卿语说:“顾青,我得死在你后头。”
第68章 大山大川 顾青走了, 带着季卿语这句话,心口熨烫,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前对阿奶说过, 只要阿奶在家等他,他便会回来。他失去了阿爹,又没了阿娘, 从沉甸甸来到世上到忽然孑然一身……他有时会想,干脆身赴黄泉罢,打仗太累,活着太苦,身上的伤太痛, 就这般躺下吧, 就这般停下吧,以天为棺,以地为椁, 日月连壁,星辰珠玑,万物赉送……这些念头想起过许多次,但顾青最后都放弃了, 他握着刀,目光比刀锋尖利,那些念头就像他眸中闪过的星点,每颤动一下, 流星划去,又在别的地方落地生花—— 他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人在等他,虽远在千里, 但的的确确是在等他归家,不管他身往何处,逢年过节的桌案上总有他一双碗筷,他并非孑然一身。顾青听懂了季卿语的意思——我会死在你的后头,所以,不要怕,永远有人在等你回家…… 顾青策马跟上,盔甲下,是难得一见的柔和,鹰目潇潇,是连绵的春水不断—— 日色在他身侧渐渐变成星光,越往北进,寒风越是冷冽,仿佛风也能磅礴而下,白驹过隙,北风不止,他的脸色从温和变成冷酷,闯进这汹涌的风里时,不知是风还是寒霜,已然将他眼底的那点温存冲刷得消失殆尽。 战报频传,自辛帅重伤后,战前主将便换了人。 临阵易将军心不稳,这些日来,悬壁的战况艰难,胜有之,负更多,端端十日,他们便被打掉了两翼的精锐,损失惨重。 顾青是在暮色沉沉时赶到了大军营帐的,他个头极高,还没下马就夺去了营地里大部分人的目光,残兵败将,无精打采,看着顾青的眼神都是无光。只幸好这群人中,还算有清醒的人,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怔怔矢口道:“顾将军……” “顾将军。” “顾将军!” “是顾将军来了!” “咱们有救了!” 一瞬之间,像是往油锅里扔进了一滴水一般,訇然作响,将士们欣喜若狂,都围上来看顾青,而顾青却只是点头示意,便直接掀帘,进了营帐。 营帐中辛责成正在换药,他赤着上身,可以看到后背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光是解下止血的布条,都能见到血光喷溅,顾青瞬间皱眉,快步进来:“师父。” 闻言,辛责成转头,看到他展了点笑:“来了。” 顾青掀袍跪地:“徒儿不孝,害师父受难了。” 辛责成不好动,只能用一支手将他虚扶起:“说什么呢,这跟你又有什么干系?” 顾青不敢劳动辛责成力气,主动站起身来:“若当初……” “不提当初,莫说你不愿在京中待着,便是我与你师娘不也如此?旧事不必提,来谈如今悬壁战事。”辛责成叫人拿了堪舆图。 “西戎久居北境,对北方的地形与环境极为熟悉,他们的朝廷又极重军事,虽然人数上不敌我们,但比起咱们的民兵土兵,可算得上各个精锐,如今我们缺的不只是一个□□的将帅,还缺能用的兵,况且……”辛责成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平地惊雷,大地震动三声—— “是火石!” “西戎攻城了!” “快去禀报将军!” 顾青一走,季卿语的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去平日里到祖母那请安,陪祖母说说话、隔三岔五到辛府陪陪师娘,日子算得上闲庭信步。只这日子从前好像经常过,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顾青一走,平淡如水的生活好似一下子寂寞了不少,她去书房看书,翻开书页已久,到底是一字未读,少时读书习字时,曾祖常夸她心静,只这会儿,怕是有负曾祖褒奖。 季卿语站在西窗前,看目下不亮的天色,不知为何,心口烦闷,便是看不下书,心头密密麻麻的烦乱着,不知顾青如何,也不知悬壁战事如何…… 心烦意乱间,镇圭忽然在身后叫她:“二娘,二土写好了。” 季卿语回神转过身去,镇圭已经在临三字经了,但他如今还在纠正写字的习惯,一次练不了太多,季卿语也不着急,就一点一点看着他写,勉强算是烦闷里,一点点的喘息罢。 季卿语又陪他写了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镇圭想不想去学堂念书?” “想!”镇圭想也没想就答应,应完才懵懵懂懂地问二娘,“念书,学堂,二土能去学堂念书吗?” 季卿语也是抿唇。当初在合安村小住时,她便同顾青说过这事,顾青说回来办,真就是回来办,还要放他们二人良籍。听到这话,镇玉就说要考虑,可到后来,悬壁又出战事,这事便搁置了——其实原本镇玉已经打算去学堂,只是还没来得及同顾青说,但他来问季卿语学问的频率变高了,季卿语便同顾青提了提。 镇玉在村子里见汪家小子中了秀才,虽然只是去恭贺吃席,但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若是没有后来这些事,他在汪秀才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成秀才,成了秀才,家中便不用这般辛苦,他可以在村子或者镇上办个私塾,收点束脩,能补贴家里,想起往事种种,镇玉便感慨系之矣。 可他心里是这般想,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战事突起,镇玉说什么都不愿留在家中,圣旨到宜州府的那夜,顾青和镇玉两人在书房说了半宿的话,季卿语端着茶来,第一次见顾青对家里人神色严肃。 镇玉从前不提读书的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被顾青买下来的,既然如此,那他便是顾青的奴,虽然那几两银子在现在的他们看来不值一提,却是那时的顾青好几个月的军饷,镇玉记着这事,长长久久不敢忘记,在被顾青从一群人堆里挑出来时,在他听到顾青没有嫌弃他还有个弟弟,便想着从今往后要为将军做牛做马。 他知道顾青为人,嘴硬但心又软,若他提出想念书,顾青定会放他去,可镇玉不愿意,他能活下来,镇圭能长到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将军,他不能辜负顾青的救命之恩。 季卿语还记得那日顾青同他说:“当初艰难,你若是开口说想念书,那我是决计是要把你抽一顿,教训你这白眼狼玩意儿,不晓得你二爹兜里几个钱吗?”顾青笑着,又道,“但如今日子好了,平日没什么紧要事,还有闵川在,你若是想,念书也无妨。” 镇玉当时听进去了,说会考虑,顾青就把奴籍还给他,镇玉说什么也不要,顾青就拿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顶着这份奴籍身份,哪里是能念书的,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卿语天天说你有天赋,还说你能考状元,我看全是她的说辞。” 季卿语在外头听着,低说了句,她才没说过。 就听顾青道:“我们顾家还没出过秀才呢……” 镇玉叫顾青这句话说得抬头,他从未觉得自己算顾家的人,因为顾青从不要求他和镇圭什么—— 当初他和镇圭刚被带到军营时,那些大人就说顾青深谋远虑,知道自己娶不上媳妇,就买了两个小的回来养老送终,还撺掇顾青叫他们改姓,一个叫顾镇圭,一个叫顾镇玉,好听,说完这些胡话,又叫镇玉开口管顾青叫爹,结果都被顾青一脚一个打出去了。顾青絮絮叨叨地架走那几个他口中老不死的玩意,说就是看人可怜,买回来积德,他们要是想听人叫爹,那就自个养,反正我兜里没钱了,活不活的,就看他们喜不喜欢啃树皮了…… 因为顾青这句话,镇玉收下了自己的奴籍,对顾青说,自己以后定给顾家考个秀才,说完又觉得不够,说自己会更努力一点,考个举人,也当官。 顾青不置可否,笑笑:“考着玩就是了,别想那么多,小心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季卿语想到事,又看看镇圭的圆肚皮:“当然可以,只要镇圭愿意,二娘就带你去。” “那二土想去的,想去的!” 同镇圭商量好之后,季卿语又这事同阿奶说了说,阿奶自是一口答应下来,还叫这事说得有些伤心,只阿奶一直没想到,这俩一直在她膝下承欢的小子,竟是奴籍…… 顾阿奶他们出身平民,虽知道民和奴身份不同,但却鲜有直观的经历,不似季卿语出身深宅大院,高门贵府,从小便知人是人,奴与奴……但纵是如此,阿奶看着镇圭想着这事,免不了的伤心难过,谁想做奴隶啊,这俩孩子从前也是良民来的,真真是命途多舛:“赶紧放良,放良了,跟你二娘到书院念书去……咱们顾家也出书生郎了。” 这事定下来后,镇圭还真就去了学堂,顾青到底是没让自家舅爷上场打仗,把人留在宜州了,说是他出门在外,家里没有男人在不放心,田氏听到这话,感激涕零的,说什么也要把顾家上下给顾青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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