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应该……已经出了曲扬县了,再走上三十日,也就到地方了。 闲来读书,看些山川地理图志,都不免想到这些来。 他扔了书,打上灯要自己去马厩看看马,身后的侍从却不敢松懈,无论怎样都是要跟上两步的。 侍从离了他十丈远,他时不时回头看,这群人还真是一点儿不肯松懈。 过路尚宫局时,几乎是下意识他停下了脚步。 她不在了。 本该庆幸的事,最终多了几分不舍。 正要抬腿,见到一个小小人影偷偷摸摸地从女官们的居所前跑了出来。 那宫女打扮的人抱着一大堆东西,不小心摔了一跤,东西掉了地,她慌乱回身捡着,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赵钦明,愣神片刻就慌慌张张跪下行礼。 “拜见殿下。” 这声音……赵钦明走近,冲着身后亦步亦趋的侍者冷声道:“给本宫站住。”他们才不敢再近前。 邱邱跪在地上,手悄悄扒拉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看赵钦明蹲下身,膝盖不禁往后退了退。 “这是什么?”他蹲身下来问。 “是……是姑姑的东西,尚宫让我来收拾的,但不能被别的女官见到了。”她怯声答。 赵钦明看了两眼,说:“你收吧。” 邱邱如蒙大赦,又把散落的东西重新塞回布包里。 一个红丝织成的囊袋落在他脚边,他捡起来闻了闻,一股药草味道,鬼使神差打开,多是草药,却夹杂着一抹白。 “这是什么?”他问。 邱邱想拿回来,又缩回了手:“这是端午时留下的。红丝带织囊袋,放药材辟邪,悬挂于门庭。姑姑说,家乡有规矩,可以往这囊袋里塞上人名,挂在梁下,求瘟神庇佑亲近之人安康。不过那夜,不知为何姑姑回来晚了,没跟她一起挂,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挂好了。” 看赵钦明堂而皇之打开那纸,邱邱变得气鼓鼓的,想着有人说崔岫云是被他害的,更生气,却不敢惹他。 白纸黑字上,写的是苏潜之。 他忽然手握成拳,纸条在他手心里发烫。 那是那年苏协带他去云州,起初让他伪装成苏家后人时所用的名字。 “你……殿下,松开吧。”邱邱想要伸手,又不敢。 他闭眸片刻,把纸条装回袋子里问:“你如今去哪里侍奉?” “不知道,可能,回苦役所吧。”她小声说。 “你是罪人?”他问。 “我……姓云。”邱邱反倒不怕什么了。 替邱邱把东西装好后他说:“东宫会去把你要来。” 邱邱一言不发,赵钦明盯着她良久,她终于不情不愿说:“谢殿下恩典。” 才不想谢,她心底里想着。 赵钦明冷哼一声。也就是这一刻,能看得出是一家出来的。 夜里的马厩不少马匹都休息了,赵钦明才一进去,远远的他还没瞧见飞雾,就听到马小声嘶鸣起来,声音里多是欢快雀跃。 正在抱草的马夫这才注意到有人前来,见是赵钦明跪下行礼,他摆了摆手叫马夫自己做事就好。 隔着围栏,飞雾就往他怀里蹭着,若不是夜里,该带它出去跑几圈的,这段日子是憋坏了。 “平日里可有人带它跑练?”他问。 马夫道:“殿下也知道这马认主,没人上得去,每每就是放它一个在马场里跑罢了。” 这样也好。 马夫想起什么来:“前段日子有个女官来过,倒是能骑上它,带它去马场里跑过两回,只不过后来她也不得空来了,就没人能带了。” 梳理鬃毛的手停滞。 能骑上飞雾的人,还能有谁。 他抚摸着马耳朵,低声:“这一天,阴魂不散的。” 他陪了飞雾一阵,等在外头的内侍近前来着急说:“殿下,陛下召见。” 跟着内侍去大殿的路上,他问传讯的侍者:“是为何事?” “似乎是,崔司正那桩案子。”
第27章 召回 一路西行,不过两三日就会遇上崇山。 临行前似乎便着了凉,这几日崔岫云感觉越发不适了。 “行了,先在这儿停半个时辰,雨下大了。”一名押送的官差说道。 不知是踩到了什么地方的山石,她脚腕处的布料被刮破,一路浸水,整只脚有些发白,雨水也透湿了她半身。 这是半山腰处的洞穴,一行送的,有八个人个人,三个差役,都在此处躲避着。 她浑身发冷窝在洞穴深处,时不时一阵风刮过来冷得她牙打颤。 “冷啊?来我这儿坐呗。”其中一个差役忽而转头冲她笑,眼神暧昧不明。 这人路上几次三番对她动手动脚了,都是领头的差役管着才没敢放肆,但领头的探路去了,此刻不在。她不加理会,缩成一团。 “嘿,又装起来了。”那人起身冲她来,捉着她露出的脚踝往外拖,脚链在地上碰得哐哐响。 她心里一阵慌,随手握住了身边的石头藏在袖中,咬着牙欲要砸过去。 “又发病了?” 忽而有人一脚踹开了那差役,是领头人回来了。 领头的往那差役身后又踹了一脚:“赶紧滚过去坐好,前面的路是通的,雨停了我们就走。” “没事吧。”领头的看她一眼。 她摇摇头:“多谢。” “不用,我是收人钱财,替人照顾。”领头的撇嘴。 “谁?” “我哪知道哪个贵人,付钱就行。”领头的摆摆手。 她咳嗽得厉害,人都怕挨着她染病,她见此状问:“我能去外面采点药吗?学过两年医,方才看到路边有治发热的药。” 见她镣铐齐全,领头的也就点了头,让她快去快回。 沿着山洞外的石壁向下,她几次踩进泥坑里,终于到了石壁下。 这里丛深草密,她也认不出什么药材,只拨开深绿林子。 草丛背后,是一具尸体。 方才过路上她发现的,此刻没闻到强烈的臭味,应当是才踩空摔下来的。 她咬着牙轻轻翻过那尸体,自己也吓得不清,见的确是个女子后,反倒松了口气。 给尸体换上她的衣服,再把脸砸烂,应当……能李代桃僵。 她挑挑选选了半天的石头,握起来的时候手还在发抖,心里默念着:“望你莫怪,待,待我逃脱,我日后一定好好供奉超度你……” 这事情她终究没干过,如今闭上眼,抬起手,雨水顺着她面颊而下,身上破了皮的肌肤泛起了一阵阵疼。 手正要挥下,忽而听到高处一阵吵闹声之后,有人大喊了声:“崔岫云何在?” 她呆呆等着上头的动静,雨水落满了面颊。 来宣令让她回京的将官说完话,崔岫云就晕过去了。 她已经高烧了三天,回京城的路上只醒过两回,第一回 睁眼就看到了崔衡。 “堂兄……”她喃喃着。 “哎哟,醒了醒了,吓死我了,”崔衡摸着她额头,“烧退了些,人怎么傻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弱声问。 “我也不清楚,但是陛下赦你了,不用流放了。”崔衡给她盖上薄毯。 奇怪…… 但她想不了什么,又昏过去了。 京城的街道上总是不缺人的,赵钦明站在一座茶楼最高层,看着一条街外的崔府门前。 摇摇晃晃的马车停在门前,崔衡下了车后,说着“慢点儿”,叫了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来,将车上的人抱了下来。 她一动不动似乎昏迷着,赵钦明趋步向前,又退了回去。 那夜皇帝急召他过去,他至时,皇帝正在案前练字,头也不抬便说:“今日听贵妃提起,觉得崔岫云之事有些不妥。” “儿臣不解。” “她虽受人蒙蔽,但她自称并不知道宁瀛的间谍身份,不过是想帮心爱之人逃跑,蠢钝而已,不算失节。再加上,查秦宛一事,瞧她也出力不少,并未包庇秦宛,足以见她对朝廷无二心,也算是功过相抵。贬官也就罢了,流放倒是不必。” 赵钦明不明白皇帝为何提起此事,一时还不知要如何作答,就听皇帝继续说:“我听崔家说,她父母要上京来了。她父亲年轻时是天下有名的学士,如今不做官多年,在天下学子里也颇有声名。最近又有地方的儒生拿本朝开国之事做文章,让她父亲去劝劝,免得最后要动刀动枪。” 原来如此。 本朝开国,说到底是窃位,的确长久有人出来挑事。 “此事便定了,只是她回来,这职位……” 见无转圜余地,赵钦明敛眸:“她不宜再待在宫里,如今翰林院秦学士主持修史一事,上奏过缺人手,便补一个编修的职缺吧。” 去修史,好歹能远离政务。 皇帝点头:“如此也好,你去安排吧。这种事情下手不必太过刻板,心中要有数。” 皇帝离了桌案搁了笔,起手拍上他的肩:“明白了?” “儿臣明白。” 手上的劲儿在他肩上紧了又松,他抿着唇心生不安。 赵钦明退下后,皇帝吃着呈上来的败火汤药,微微皱起眉。 秦宛一事顺理成章,本来就是多年的积案,瞧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宁瀛和崔岫云的事,倒像是崔岫云恰巧撞了进去,赵钦明顺手逐了她一把。 这小女子明明想借赵钦明的势打一打高萧二家的气焰,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赵钦明要逐她的理由。 只是想起苏家说起赵钦明的婚事,想与高家女子联姻,那如此想来,赵钦明逐崔岫云,也算是对高家的一种维护。 这般私相授受……还是不要得逞了好,算是提点。 养了四日的病,崔岫云总算是康复得差不多了。 只是大夫说烧了那几天,伤了肺,这咳疾得慢慢治了。 崔衡见她才好一些就要去翰林院劝道:“多歇两天吧。” 她每日还在喝药,都喝出了脾气:“这药喝上半年也不见得就好的起来,难道成日养着?” “是是是,你最有理,”崔衡拿她没办法摇了摇头,嘱咐说,“翰林院好歹清净,往后啊,你可多加小心。” 眼前似乎又是那日站在她面前的赵钦明,她气得鼻子微酸,努努嘴:“翰林院又没人要害我。” “嘴欠是不是,还敢提,再提就要掌嘴了。”崔衡叹气。 秦尧是翰林院学士,早在前朝时便是远近有名的神童,十六岁中科举,虽出身大族却无心政事,每日读书理文,诗文都敢称是国朝第一,一年前开始便在主持修史之事。 崔岫云头一天来,那引她进去的小吏就慌慌张张地说:“崔编修小心些,莫要惹了秦学士了。” 她才一进去,就听到一道男声威严平静,话语里却是字字带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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