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抬走了,血液亦是被人擦拭过了,只不过来不及更换的帘幔上的斑斑点点,都昭示着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 顾甚微心中有诸多疑问,但此刻显然并非是追问的好时候。 官家躺在病榻之上,整个人形容枯槁,明显已经生机无多,尽管让他们进宫是苏贵妃同赵诚的骗局,但有一点他们没有撒谎,官家的确是不大好,眼见着便要驾崩了。 在他的床边,还坐着一个面色发黄带着几分病态的女子,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头上戴着凤钗,应该是此前一直幽居的中宫皇后。 张春庭站在皇后身后,他的身上不再是皇城司那红得可以滴血官袍,而是换了一身玄色长衫。 顾甚微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张春庭,比起那红袍时热烈的美貌,穿着黑色衣袍的他美得不似凡人,让人根本生不出任何冒犯的心思。 在他的身前,还站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童,那小童不知忧愁,手中拿着一个橘瓣儿,“吃吃吃!” 童音奶声奶气的,官家听到这声音,眉目都柔和了几分。 他朝着人群看了过去,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朕先前已经立了遗诏,由安王赵春庭继承大统。安王即位之后,立太子赵……赵义。” 官家说着,手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小童肉乎乎的手掌,显然这孩子便是官家口中的赵义。 这话说完,官家眼睛闭了闭,就在众人准备嚎哭的时候,他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都出去,长公主……韩时宴留下……还有还有顾亲事……” 皇后听着,率先站了起身,她从张春庭怀中接过了那小童,慈爱地抱在了怀中,领着众人快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官家看了一眼长公主,“宗亲,宗亲便交给你镇着了,春庭根基浅……杀戮重……我不想看着姓赵的排着队来找我……” 长公主的哭声哑火了一半。 她还当官家人之间死其言也善,想要弥补对张春庭的亏欠…… 却是不想说的是这些……张春庭在这厮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杀神! “义儿年纪小,你……你你护着他!” 官家说着,目光又落在韩时宴的身上,他的目光格外的复杂,“可惜舅父看不到你娶妻生子了。” 他好似想说许多话,可最后还是只声音干涩的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眼神涣散了许久,方才朝着顾甚微的方向看了过去,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顾甚微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朝着官家看了过去。 官家却是没有再看她,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顾甚微鼻头一酸,倒不是因为官家病入膏肓,而是她如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等来这个高高在上,视寻常百姓为蝼蚁的帝王,对她……对她的父亲顾右年说上这么一句对不起。 “你们都出去罢,让我同阿爹单独待上一会儿。” 顾甚微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她看了一眼张春庭率先的走了出去,汇入到了等着哭丧的人群当中。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无比。 先前还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官家睁开了眼睛,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张春庭,眼中带了怒意。 “这下子你满意了?” 张春庭嘲讽地勾起了嘴角,“满意什么?我师父死了,你便是跪在阎王殿道歉,他也活不过来了。” “顾右年在你心中就那般重要,我才是你的父亲,你一个要继承我江山的人,对自己父亲就是这般?” 张春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苏贵妃喜欢养宠,除了鸟儿还有狗。冷宫的墙被我凿出了一个洞,我那时候饿得头晕目眩,趴在那洞边往外看……你们就蹲在那株槐花树下,给她的狗喂肉骨头吃。” “父亲那般英明神武,自是知晓她为何要特意去那里喂狗……知晓搁着一堵墙还有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睛。” “我没有名字,母亲给我取名叫春庭,她一辈子都沉溺在那一日,你在春日的庭院里宠幸了她,然后让她有了我。在遇到顾右年之前,我不是谁的儿子,我是一滩烂泥。” 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父亲母亲,是生存在天地之间缝隙里的无用之人。 “给了我新生的人,才是我的父亲。” 张春庭说着,冷冷地看向了躺在病榻上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改名叫做顾春庭。” 官家瞬间气得涨红了脸,他抬起手来,指向了张春庭的鼻尖,“你你你……你这个逆子,我要改……” 张春庭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你知晓的,我按照诏书继承大雍,不是你给我体面,而是我给你的最后的体面。这江山如今还姓赵,不姓张不姓顾……” 官家瞬间颓然了下来。 没有人能比他更加明白,张春庭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这个儿子,就像是入了羊圈的狼,根本就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他以为自己是下棋人,看着张春庭同苏贵妃相争,却是不想,那下棋的早就换了人。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官家又何必要争当一个慈父。我本想要离开汴京做一个寻常人的。可姜太师绑了顾甚微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手,我才能够护住她。” 三年前,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亲人死去场景太痛了。 他不想再经历一回,也不想顾甚微再经历一回。
第449章 做皇帝的筹码 张春庭说着,缓缓地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看向躺在床榻之上官家,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会让苏贵妃同赵诚为你殉葬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当年他被鲁国公带出宫去放生,正是苏贵妃派了那九幽门主的父亲追杀他。 他们从一开始便势同水火,不是苏贵妃杀了他,便是他像是拧断那只鸟脖子一样,拧断他们的脖子。 张春庭垂了垂眸,并没有再多言什么,他的大袖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些等着哭丧的人便立即涌进了文德殿中,开始唱念做打的演出了一出好戏。 张春庭站在门前,瞧着被剩在了那里的三人,顾甚微双手抱着剑靠在墙角,李三思一大坨杵在那里像个不动明王,二人都看着上窜下跳的魏长命,像是看不听话的猴儿一般露出了鄙夷。 魏长命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的,时不时的还双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圆圈来。 即便是不听他都能猜到,这蠢小子一定是在吹嘘他,将他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丝毫感觉不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无脑吹的佞臣。 张春庭瞧着,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笑得是那般的好看,像是春风融化了积雪,暖阳照亮了繁花。 而在他的身后,那群等了许久的哭丧人,这会儿开始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张春庭听着大太监的唱声,转身再度朝着屋中走去,他是新皇岂能不去送旧帝一程。 “顾亲事,多亏了你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消息,让我们找到了关键的证人!” “你不知道那个苏贵妃有多坏,当年就是她派人想要杀死我们张大人的!先太子谋逆也有她的手笔,官家此后身体不好,也是她派人给下了药。” 顾甚微听着,眨了眨眼睛。 这些事她当然知晓,因为这些就是她在武林大会打败那九幽门主之后得到的秘密。 李三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无语地冲着魏长命翻了个白眼儿,“话都说不清楚,你同顾甚微在这里保护大人,如果有谁对大人不利,管他是谁,把他脑壳砍掉。” “我去押镇殿前司,吴江同马红英已经在那边了。” 他说着,抬起手来,对着顾甚微同魏长命脑袋上各砸了一拳。 他看了顾甚微一眼,压低声音说道,“长命只知其一,等事情过去大人自是会寻你。保护好大人。” …… 等顾甚微再见张春庭,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国丧期间的汴京城一下子静谧了下来,汴河之上那撩人心弦的靡靡之音短时间再也听不见了。 酒楼瓦肆门前的酒旗撤了下来,唯有那寻常百姓照旧还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管是谁来当这个皇帝于他们而言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顾甚微坐在御书房中,偷偷地打量着上座的人。 张春庭穿着一身玄色的便服,上头用那金色的丝线绣了祥云的纹路,看上去异常的华丽。 “身体大好些了么?怎么一直看我,不看面前的点心。” 顾甚微看着桌位旁边的小桌上精致无比的点心盒,拿了一块塞进了嘴中,“已经大好了,不说活个五百年,起码五十年都还活蹦乱跳的。到时候官家办个六旬老妪围汴京城跑圈儿的比赛,我能夺头魁!” 张春庭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是叫哥哥吧。” 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眸看向了顾甚微。 “你不问我为何突然要当皇帝了?姜太师不是提前同你说了,我是借着你阿爹的名头重返汴京的,实际上是为了争夺大位。照这结果来看,他说的倒是也没有错。” 顾甚微轻轻的切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眼睛,“这是那老儿的离间之计,我有双眼自己看得清。” “哥哥赶着我同韩时宴离开汴京,不光是为了让我去瞧病。而是你已经察觉到了,官家想要卸磨杀驴。从前有逆贼要对付,且他自觉能镇压住你,于是便拿你做刀。” “可他快要死了,担心苏贵妃同赵诚压不住你……他不能杀赵诚,所以对你动了杀心。” “若他要杀你,我势必要拦,皇城司必反!可是韩时宴忠君且性子执拗,你不想留他在汴京试探人心。” 张春庭挑了挑眉,示意顾甚微继续。 人心犹如海底针,不死到临头,便是自己都无法预测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人心经不住试探,若是你喜欢韩时宴,同他成亲在一起也无妨;若是不喜,或者他负你了,也不必感怀,直接踹了他便了事。天下男子多得是,你有这个底气。” 顾甚微轻笑一声,“一个就已经很麻烦了,就不必再来下一个了。” 开玩笑,连韩时宴这般聪明的正人君子中了情毒那都像个黏皮糖一般,若换个比他蠢的,那岂不是要变成狗皮膏药?夫君一旦不甜了,那就一文不值! “哥哥并非是坐以待毙之人,你要坐那个位置,首先得要认祖归宗,而官家是绝对不会松口的,除非被逼。” 这些事情,虽然无人提及,但是顾甚微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的。 “你的第一个筹码,是沧浪山洪氏的那本账册,官家的确是吃了姜太师的进献。而韩时宴查不了官家的私库,就算能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那笔银钱,根本就不是直接入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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