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轮策问考完,考生歇到酉时,再去华盖殿准备下一轮对答。往年的殿试,天子会垂询数件军国大政,考生举牌应答,这样可以增添皇帝对自己的好感,今年则大大不同。 为了防止小皇帝特殊照顾那位女考生江氏,众臣干脆不让他和读卷官在垂问时见考生的面,也取消了召见前十名再排序的“小传胪”。早晨官员将各人行为举止、外貌声音记录下来,不分男女评出甲乙丙等,供读卷官参考;傍晚考生入殿,华盖殿的龙椅前竖起一扇大屏风,东西两侧也用屏风伞盖围出六个小间,每个里头都放着笔墨,站着一名略通诗书的太监。考生若要作答,举牌后得到礼官示意,进入小间对太监耳语说出,辅以笔墨,由太监复述出内容,记下试题纸上《千字文》的编号,限时半柱香。每人只能作答一次,戌正结束前,读卷官先出评语,再当众公布编号,礼官在相应的试题纸上做标记。 在家中听完这一番复杂繁琐的安排,江蓠无语地问楚青崖:“你们就商讨出这个来了?” “还商讨出给我五天休沐假。”他悠悠然躺在藤椅上,望着茂盛的葡萄叶。 她嫌弃得不行:“你在早朝上到底有什么用啊……” 楚青崖觉得自己很有用:“我提议叫御膳房给考生们准备些讨彩头的菜,什么‘蟾宫折桂’、‘金鸡报晓’,你不是爱吃鸡么。你们这一科比我们当年好多了,我考的时候只有红绫饼吃,薛湛他们那年连饼都没有。” “……好吧。” 江蓠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脸上,有些热,她拿他冰冰凉凉的长头发盖住了。 楚青崖让她扯着头发玩儿,左手打着扇,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昨日我娘出去逛了一圈,收了十三张请柬回来,都是家里有千金,想请你去做先生的。你那卷子自贴了出来,全京城都在传阅,风光得很呢。” 她“唔”了声,“那你说,我收多少银子合适?” “冬至那天家里来人,他们不是说请先生至少要准备三百两束脩么,请你教书的非富即贵,按人头收的总得比我月俸多吧。” 江蓠睁开眼,“你也宰得太狠了,我还想着教教穷人家的孩子。你俸禄还能不能涨?” “两百年没见涨过,全靠赏。” 她叹道:“我怎么觉得嫁给你倒贴了。要是还没成亲,一出榜我就在贡院外站着,人家不是喜欢榜下捉婿嘛,我看看有没有伯乐来捉我。” 他嗤笑:“人家还没捉你,我就带着捕兽夹把你捉了,扛到牢里先扒皮再抽筋,剁成狐狸馅儿饼喂狗。” 她眼皮都不掀一下,指了指张开的嘴巴。 楚青崖往里丢了颗井水洗过的青葡萄,“少吃点,这几天可不能受凉,别考试前泻肚子。” 话虽如此,江蓠一忙起来就吃得多,还喜欢吃冰的、油炸的,这五天温习国家大政时不知吃了多少井水湃的葡萄、啃了多少五香虎皮鸡爪,全家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坐月子都没这么讲究,柳夫人更是每晚都来书房与她说话逗趣。 到了四月廿五清晨,她只喝了半罐子茉莉花奶茶,又吃了一块定胜糕,说吃多了就犯困,考试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楚青崖伺候完,在门口远远地看到礼部来抬她的轿子,心脏怦怦直跳,强自镇定: “也不知陛下抽到什么题,反正咱们该练的都练完了,看你运气。你尽管去考,我和爹娘在家给魁星烧高香,到了宫里你就听礼部安排……” “知道知道。” 江蓠进了轿子,忽又跳下地跑回来,用丝绢团扇遮住侧面,在他眼前仰起脸。 楚青崖在她两个黑眼圈上各亲了一下,“没了,去吧。” 她这才稳稳当当地上了轿,冲他挥挥手,把帘儿放下了。 ---- 狗狗又快乐地带薪休假了 田鸡也是鸡
第102章 正登科(下) ======= 这一去就是九个时辰。 楚家三人吃过晚饭就在前院翘首以盼,饭桌上谈的是考试,饭后还谈着考试。天色渐深,月上檐稍,墙外更鼓敲过,白昼的燥热彻底熄灭了,红顶官轿乘着凉爽的晚风回了家。 江蓠拖着沉甸甸的身子走进门,楚青崖忙上来迎,见她满面疲惫,哈欠连天,憋住一肚子好奇,没问她考得怎么样,迳直把人抱去浴堂洗刷干净。 到了床上,她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抱佛脚有用……”江蓠四仰八叉地躺着,让他揉捏两条腿,嘴角抿起一丝笑。 “考了什么题?” “策问是开海运,会试没考到,殿试考到了。” 就是薛湛来不及给她在牢中讲的那道押题,马车上楚青崖拿着讲义,硬是把要点塞进她脑子里去了。 她咯咯笑起来,握拳在凉席上捶了两下,“当庭对策是十个读卷官轮流问,陛下从头到尾没说话,礼部的左侍郎问如何杜绝科举作弊!他就是懒,抄了几句你在国子监讲学那天说的话。” 楚青崖按摩完了腿,把她翻了个个儿,捏上肩颈,“我讲课你认真听了?” “那可不。”江蓠道,“礼官一点头,我就举着牌子冲到小间里去了,其他人都没我快。魁星保佑,多好的题啊!你和爹娘烧香真管用……” 她又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下去,含糊道:“气死那些看不起人的……” 楚青崖吹了灯,明明担心一整天也累了,可就是睡不着,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 “气死他们。”他小声咕哝。 残夜未尽,家中就来人了,带着圆领蓝罗袍和皂纱进士巾。 寅时的京城还在沉睡,偶尔能听到远方的鸡鸣。楚青崖一宿没合眼,丑时就梳头洗脸,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还往绯袍上熏了香,腰带上的象牙球擦得珵亮。 殿试不淘汰考生,只分出三等,辰时天子在奉天殿外传胪,礼部会事先给贡士发放公服,把他们叫去演练,免得有人没见过大场面,手忙脚乱失了礼数。但每人的名次只有小皇帝和读卷官知道,要等鸿胪寺的礼官捧着金榜唱名才见分晓。 楚青崖把帐子里呼呼大睡的狐狸揪出来,顺顺皮毛,擦擦爪子,掰开嘴塞了片姜,套上礼部送来的崭新袋子扔进轿中。 大功告成,他舒了口气,准备一个时辰后再和百官一起入宫观礼。 轿子晃啊晃,江蓠在里面晕啊晕,嘴里含的姜片猝不及防“咕咚”咽了下去,辣得她含泪咳了几嗓子。 总算清醒过来,苍穹已淡去墨色,一钩白月悬在西天,照着奉天门内三座巍峨殿宇,早起的麻雀聚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谈论着地面上忙碌的人影。 礼部尚书带着两个侍郎站在丹墀下,让一百多名中式进士在御道左右排成两列站好,严谨地练了三遍如何行礼。卯正钟鼓司的乐师到齐,羽林卫放大臣们入宫,所有人都整装肃立,在晨风里目迎天子卤簿从宫道行至殿前。 太监鸣鞭后,檐下响起中和韶乐,众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江蓠按个头站在前排,感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穿过人群,胶在自己后背。她悄悄地朝左侧偏头,用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一角鲜艳的红。 ……当年他也是一样激动吧? 出神的片刻,丹陛大乐奏起隆平之章,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传到耳中,却消减至幽微,她的心跳声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害怕前后相邻的人听见,鄙夷她过分紧张。 江蓠深深地吸了口气,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抖,掌心渗出汗。她用指甲掐进肉里,深恨自己镇定不下来,明明就是排个名次的事,一百多个人,半个时辰内就能结束…… 当看到薛阁老手捧皇榜从殿内走出,身后跟着鸿胪寺的传制官,她的呼吸顷刻间屏住了。 身体里的血液直冲天灵盖,一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冰凉,头脑却在发热,早前吞下的那片姜像被火折子点燃了,烧灼着她空荡的胃,那里开始痉挛,让她眼前金星直冒。 快点镇静下来…… 她闭了闭眼,试着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双脚在袍下稍稍分开,以便站得更稳。往上看,是丹墀正中央的黄案,衣冠严整的五位殿阁大学士在案后比肩而立;往下看,是承接皇榜的云盘,礼部堂官面朝众臣,等待唱名结束后将金榜抬出宫门。 薛阁老将金榜放在黄案上。 江蓠低下头。 魁星保佑。 再往前排一点吧,再往前一点……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写无可写,对无可对,该做的事她都做了,就差把自己投进魁星阁的功德箱里,她不指望前三、前十,只要前二十…… 金榜在案上展开,露出密密的黑字。 江蓠不敢看,后槽牙反覆咬着舌头两侧,衣领被汗湿透。 微风拂过,冷热交加。 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宣制: “建丰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这天旋地转的时刻,视线中倏然闯入一抹洁白的影子,指甲盖大小,沐浴着阳光翩跹而舞,在她面前轻盈地飞了一圈,竟停栖在了衣襟上。 江蓠怔怔地看着这只蝴蝶,只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礼官的第一个名字已经唱完了。 ……他说了什么? ……谁? 耳朵里好像灌了水,听不真切。 礼官手持金榜,皱眉看着下方无动于衷的人,提高嗓音,唱了第二遍: “丙申科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刹那间,似刀刃划破薄膜,疾风吹散浓雾,针尖刺破皮囊,那些水哗啦啦流了出去,耳膜被震得发疼。 她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丹墀上。 五位殿阁大学士都看着她,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目光惋惜,还有的神情复杂。 唱名的礼官也不满地看着她,像在斥责她怎么还没按规矩跪下,唱了第三遍,喊声直贯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那一刻,她的头脑轰然一响,仿佛有个火蒺藜在里面炸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丢了魂儿似的随礼部堂官走出班列,在御道左侧噗通跪下。 手指触到地面的砖缝,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惊醒,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幻觉! 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呼吸也急促到了极致,一股多年来压抑在胸口的郁气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在喉咙里化成无上的喜悦,就要从嘴里冲出来—— 她抠着地砖拚命忍住了,嘴角无法控制地扬起,想开怀大笑,笑得全天下都能听到,可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瀑布般汹涌落下。 多年的经历宛如走马灯在脑海中闪过,很多个童年的清晨,她饿着肚子趴在桌上吟诗作赋,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无数个隆冬的深夜,她裹着棉被顶着寒风背书,因为冰冷的手指会催促她快点翻页背完;七岁第一次替人上考场前夕,她在易容师面前脱光了衣服,哭着说自己可以不当女孩;十四岁第一次去外省考乡试,她蜷缩在号舍坚硬冰冷的木板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雨打芭蕉,绝望地想着还有好几天要熬,可她真的需要雇主给的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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