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没有放手,指尖温和而执着地搭在脉搏上。 “得罪。”那人低声道,又吩咐斋长,“叫白露带着药到琴室来,她知道是什么。再来两人跟着我,各位先看书。” 说完,便抱起她从隔门里穿过,整个斋室风气肃然,无一人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斋室和琴室由一个空置的屋子相连,走过去只有几十步。江蓠疼得昏昏沉沉,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襟,身下猝然涌出一股热流,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来月事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疼过啊?! 不容她多想,身体里的血洪水般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她睁大眼睛,可还是看不清周遭景物,抖着嘴唇望向上方,那张脸也隐在茫茫的雾气里。 此时没有学生在琴室上课,斋长燃了炭盆,问道:“薛先生,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叫大夫?”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朝江蓠劈下。 谁? 这才第一面啊,她脸都丢光了!她书袋里还带着好些文章要给他看呢! 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 血还在流,很快就浸湿了裤子,她在心中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让他发现…… 咫尺间,那个声音依旧温如熏风,从容不迫:“不用叫大夫,只是跑得急,吹了冷风,需在暖和的地方躺一会儿。劳烦你们去把我那件银貂裘拿过来,垫在榻上,再端壶热水。” “是。” 另外两个学生立刻去办。 他低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稍后有人来照看。既然没上课,功课就不用交了,斋长会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江蓠听到“功课”二字,便如回光返照一般,从他怀里挣着坐起来,气若游丝:“先生,我能交……” 待貂裘拿了过来,薛湛才将她放在榻上,而后理了理衣襟,在榻边坐正,用身体挡住一点晕染开的血迹。 “你不是率性堂的学生,没有听我的课,就做不来我布的课业。” 他淡淡地斟了杯茶,用手腕一试杯沿,滚烫的,便用杯盖撇去浮沫,就近搁在小几上,又把几本琴谱挪到榻头,免得沾了水。 这一句在江蓠听来不知有多刺耳,她憋不住一股冲劲儿,脱口道:“我还未写,先生怎知我写不来?” 斋长闻言一惊。想不到这位高门闺秀虽然弱不禁风,却有几分骨气在身上,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薛先生在国子监教了五年书,虽然出了名的对学生宽容,只要平时考勤满了认真听课,写得再差也给过,但要在他布的功课上得个“尚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江蓠也觉得自己言辞过分了,眼花缭乱间,捂着肚子喘气道:“我虽不是率性堂的学生,先生却也曾夸我功课做得好,所以今日特意来聆听教诲。耽误先生讲课,实在惭愧,并非哗众取宠……” 都如此狼狈了,还要强撑着一口气证明自己么? 薛湛无奈地站起身,温声道:“我并非认为你写不来,而是我的课业按讲义布置,你若执意要交,我当然不会阻拦。上完课我叫人把讲义和题目誊抄一份给你,这样如何?” 江蓠心知自己太急,误会他了,道了声谢,虚软地倒在榻上。 “你好生休息,喝些热水。”他带着三名学生走回去。 “先生!” 到了门边,背后又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唤。薛湛回身,见她费力地撑起身子,从茶几后露出半张苍白秀丽的脸,一双眼蕴着水汽,黑得惊心动魄。 像只倔强又心虚的小狐狸。 “刚才……对不住,这披风……” 江蓠实在说不出口,华贵的银貂裘沾上血迹,弄脏了。 他摇头:“无事,自有人来收。” 走回斋室,忽地问起斋长:“她叫什么?” 斋长记得这位急慌慌出恭的女学生,“江岘玉,不知道哪个斋的。您说得不错,她是跑急了。” 薛湛脚步略停,目中滑过一丝惊讶,微笑道:“原来是她么……那的确写得来。” ---- 甲首:女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我觉得在文中提到月经是一个必要的点,我要是读者,就会疑惑她来姨妈怎么扮男人考试呢?在外面突然来姨妈怎么办?卫生巾用起来舒不舒服,有没有人去关心她难不难受,etc.毕竟甲首再牛逼也是一个正常女生,和大家的身体构造是一样的。 ·大家痛经的话还是要好好吃药,不要像女儿喝一半倒一半,还熬夜碰冷水。我这个月喝了两周中药回老家了,结果昨天又痛……就是按自己的体验来写呜呜,这样比较真实。女儿这次是因为没好好喝药,以后来姨妈就不会疼了(羡慕) ·薛教授满足了我对教授的最高愿望:考试给过。而且他班级学风真的好,都没人说闲话。
第38章 不归宿 几人走后,江蓠独自在榻上瘫着,疼痛愈演愈烈,到了顶峰时,只觉天旋地转,那柄看不见的刀子一味地往她肚子上扎,把里头都捅烂了,全身大汗淋漓,就和水里捞出来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冷汗已褪去,身子慢慢转暖,腹部却仍胀坠难受。 有人将她扶起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甜苦交加的药丸。 少女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要担心,我叫侍女给你换过衣裳了,我哥哥的学生都很好,不会往外乱说。你怎么疼晕了还来上课?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拚命的。” 江蓠睁眼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搬了把小马扎坐在榻前,也穿着监生的青衫,双手托腮,眨巴着大眼睛,明媚的脸庞一派天真无邪。 上次冬至宴闲聊,吏部尚书说薛家的女孩儿也在国子监读书。据她所知,薛湛只有一个妹妹,同是安阳大长公主所出,封了嘉惠郡主,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欠身道:“真是麻烦郡主了,我也不知疼起来这么厉害,今日是头一遭。” 那姑娘把她按回榻上靠着,“你肯定是最近睡得太晚,要不就是受了凉,我每次来月事之前,我哥哥都叫人盯着我早睡,这样就没那么疼。” 她谈起这事倒一点也不避讳。 江蓠苦笑:“我昨天是睡得晚了些。” “你叫我白露就行,你是谁家的女儿?我第一次见你。” 江蓠想了想,倘若直言已嫁作人妇,怕传出去让御史弹劾楚青崖治家无方,便道:“你知道楚阁老送了他夫人的妹妹来国子监上学吗?我也是江家的,向他求了个监生的名额。” 薛白露惊讶:“这倒从没有过,监里统共十几个女学生,家里都在三品以上,大多数没有兄弟。楚阁老把他夫人家的女眷弄进来,必定费了不少心思。你家里也没有兄弟吗?” 江蓠道:“有是有,却不是上学的料,我读书还成,想来见见世面。今天多亏你和薛先生了,要是方便,告诉我斋号和号舍,我明日登门致谢。” 她摆摆手,“举手之劳,我哥让我来一趟,我还乐得少上一堂课,我们先生正好抽背,让我给逃了。” 话虽如此,江蓠还是暗暗决定要把披风的钱给赔了。那是纯白的貂裘,价值千金,染了血很难洗掉。 她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我熬了红糖姜茶,给你倒点儿。”薛白露挽起袖子,一点也没有侯门郡主的娇贵之气,把凉透的茶水往盆里一泼,拿起茶壶添了满杯。 江蓠一怔。 这杯盖原本就是揭开的。 茶太烫了,薛湛走的时候,特意给她晾到温。 ……他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样细心吗? 喝完茶,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互道了年齿。薛白露午饭前还有骑射课要上,就在琴室里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穿上精神盎然。 江蓠有些羡慕。 她有个好家世,好哥哥,父母也开明。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定亲了,夫家是绝不乐意让她抛头露面的。 “我让轻云扶你回号舍,我一人去上课就行……哎,你笑什么?” 江蓠笑道:“大长公主去永州拜佛的时候,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你生得和她很像。” 薛白露把头直摇,“那是你没见过我爹的模样。你不觉得我哥哥更像她吗?见过他们的人都这么说。” 江蓠如实道:“早上我疼得头昏脑胀,连薛先生的模样都没看清,只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和殿下一样亲切。” 薛白露忽然凑近她,眯着眼左看右看,点了两下头,拍拍她的肩,“我走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在这儿说话很管用的。” 出了琴室,一个小厮正好跑来,手上拿着白麻纸,见了她弯腰行礼。 “你跑这么急作甚?” “回郡主,世子让学生抄完了讲义,要送给房里那位,好做功课。” 薛白露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他现在怎么变这么严格啦?人家又不是他斋里的学生,都疼晕过去了还要写功课?” 太可怕了…… 不会回家也这么对她吧! 小厮一脸八卦:“您不知道,是里头那位主子自己要写,还呛了世子一句。” 薛白露没好气地道:“她没那个意思,要有意思我能看不出来?母亲就要给哥哥定亲了,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到清河公主耳朵里,我就说是你们瞎编的,没事儿别乱嚼舌根。” 小厮连忙喏喏称是。 从斋房到西边的号舍有好一段路要走,江蓠喝了姜茶,身子舒服多了,由侍女搀扶着走在雪地里。薛白露身边的轻云能说会道,但很有分寸,江蓠只从她嘴里套出些寻常消息,分别时给了她一枚金瓜子作赏钱,让她知会主子明日收谢礼。 楚青崖给她安排了“格”字号舍,用作午休和温书之处。这几排房屋住的是修道、诚心两堂的监生,一间房住两人,但堂内有几个及笄的女学生,各自带了贴身侍女作伴读,典簿得罪不起,干脆就让她们多交点银子,主仆共一间。 江蓠连伴读都省了,觉得这地儿甚好,虽然陈设简陋了些,但文房四宝都有,熏炉、被褥和茶具都提前搬进来了。她燃起炉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昭文袋,拿出来之不易的讲义,支开点窗,对着天光伏案细读。 这一看,外头不知不觉就响了两次钟鼓,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天上飘起雪花,三三两两的监生从窗前结伴经过,去饭堂果腹,私下谈论着今日的午饭。早上元气大伤,江蓠再也不想出去吹冷风了,正寻思要使唤侍卫帮忙打饭,余光瞟到书案下几个小陶罐。 这是什么? 她俯下身,不小心牵动腹部,龇牙咧嘴地把罐子拎到桌面上。打开一看,里头分类装着龙须酥、芝麻糖、江米条、山楂卷和什锦蜜饯,都是新鲜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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