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宋史·穆宗本纪》元相脱脱着
第202章 第三拾二章 景明十一年二月初五,临安禁宫,太后李氏率文武百官拜表祥曦殿,行跪拜礼,宣读降表,谕天下州郡。 蒙兀统帅巴彦遵赫烈汗旨意,不毁宗庙社稷,不杀平民百姓,大军屯驻城外,仅派小股人马入临安府受降,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安抚百姓,九衢市肆不扰,一代繁华如故。 立下这般不世功绩,巴彦得意之余,挥笔作下小令一曲: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数月后,蒙军满载昔日大宋户口籍册、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典籍珍玩等器物,押解太后李氏、后宫妃嫔女眷、外戚宗室、文臣大夫、太学生等数千人北上,去往曾经的燕京,而今的大都。此后若干年,他们或是被逼继续迁往更北的塞外,或是得复新君所用,或是殉国而去,却皆是客死他乡,再也不曾回到那山温水软繁华如梦的江南。 如蔡州之难,如靖康之变,潮起潮落,花开花谢,生死兴亡总是相似。 宋室降蒙之后,太后李氏谕示江南州郡归降,劝降诏书云:今根本已拔,诸城虽欲拒守,民何辜焉?诏书到日,其各归附,庶几生民免遭荼毒。 君主既死,家国既亡,阵前将领又何苦死守?诏书所到之处,两淮两浙州郡纷纷归降,江西江东等地也陆续被攻克,除去福建闽广等地尚未被蒙军所占外,放眼关山以南,便只剩下川蜀与淮东两浙零星州郡仍在鏖战了。各地亦有不少勤王将领、义军民兵不愿投降,只因他们仍对大宋心存忠义,自浙江南下,去追随赵宋皇室最后一丝血脉,期望星火燎原,光复河山的那一天。 在那蒙兀大军步步逼向临安,朝廷危在旦夕之际,赵韧虽不肯迁都南下,却终是听从了朝臣奏请,封皇子赵正为信王,出判福州,右相谢岑为福州观察使、提举信王府行事,一行人在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与随从侍卫护卫下,从城南嘉会门逃出临安,一路向南而去。 乱世之中,敌匪横行,风雨飘摇,颠簸坎坷,无人知晓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 三月初八,瑞安府北,瓯江中游一处江心屿上一座幽静禅寺静静耸立。 禅寺名为江心寺,建炎年间,高宗为避燕兵追捕曾驻跸此地,寺中至今还保留着当初高宗坐过的御座。百余年过去,轮回往复,历史重演,近日里江心寺内又迎来了一批身份似曾相识的落魄贵客。 暮色四合,骤雨初歇,四面江水浩淼,禅寺遗世独立,然而幽静背后自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戒备森严。 一艘小舟悄无声息的接近了江心屿,一个身影上得岸后,一路来到了江心寺外。 庙门外两个放哨站岗的侍卫见得来人,立即警惕,十步开外便厉声喝问: “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一袭青衫,背负长剑,朗声道: “在下裴昀,得知信王下榻此地,特来护驾,还请通传!” 裴昀离开临安之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探到小皇子等人的下落。这一行仅有百十来人,为躲避蒙军追缉,自然一路隐匿行踪,从陆路到水路,从车马到泊船,叫裴昀好找。 待她报上名号,那侍卫不喜反惊,怒道: “什么裴云裴风?闻所未闻!此地没有王孙贵族,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裴昀不曾料到,短短三年时光,便足以沧海桑田,当年名扬天下的小裴侯爷如今竟是再无人识。 她愣怔一瞬,复又道: “那便请求见谢岑谢大人,在下乃是谢大人旧识。” 那侍卫冷笑:“休得再花言巧语,寻常人岂能找见此处,你必是鞑子奸细无疑,想见谢大人且先过得了我这一关!” 说着便与身边三名同伴齐齐拔刀攻了上来。 几人武功自然不是裴昀对手,但念其忠勇,裴昀并不想伤他们性命,连剑也没出鞘,仅是左躲右闪,看准时机闪电般出手接连点住了几人穴道,绕过他们,迳自走进庙门。 然而这小小寺院戒备着实森严,其他巡逻侍卫察觉到有人闯入,纷纷赶来驰援,裴昀才走几步,便被重重包围,二话不说便对她动起了手。 近有刀锋剑刃,远有弓箭待命,裴昀无意缠斗,一边敷衍应对,一边运起内力,高喝道: “谢岑出来——” 早有侍卫前去通报,片刻后果见那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桃花水眸,多情公子,一别数载,终是又见。 谁料他非但没有制止手下,反而直接下令道: “将此人轰出去!” 裴昀心中一惊,手中斩鲲出鞘,寒光闪过,击退周遭一众侍卫,纵身急掠,来到谢岑面前,急声道: “是我!” 谢岑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竟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裴昀毫不犹豫紧跟而上。四下侍卫见此情形一头雾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个个立在当下,进退两难。 裴昀随着谢岑来到禅院一处僻静厢房,一路上忍不住连声问道: “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驱赶我?皇子现下可还安好?我来时路上未见蒙军踪迹,但此地毕竟易攻难守,久居不是良策......” 谢岑狠狠甩上房门,一声巨响打断了裴昀未说完的话,回过身来,他目光冷漠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你是何人?” “......裴昀。” “裴昀是何人?” “何人?” 裴昀愣怔的看着他,不解其意。 “忘记了吗?那我来告诉你。”谢岑冷笑了一声,“你裴昀乃是武威侯府嫡子,裴家精忠报国,满门忠烈。你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要士为知己,要子承父业,为大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绝不反悔!” “可京湖沦陷之时你在何处?丁家州大败之际你在何处?常州被屠之日你在何处?蒙军大军围攻临安兵临城下时你又在哪里?你躲在宝陀山和尚庙里吃斋念佛,苟且偷生!你是逃兵,是懦夫!你有何颜面再出现在我面前?!” 谢岑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裴昀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狼狈如斯,失态至此。然而事到如今,山穷水尽的绝路,又何须什么风姿仪态? 定睛细细瞧去,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纹,青丝间藏匿了缕缕白发,衣衫污浊甚至犹沾血迹,眉宇间全是疲惫病容。 “当初你为何要走?当初既然走了,如今...却又为何要回来......” 说完这最后一句,谢岑如脱力了一般,踉跄了几步,勉强在身后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颓然向后仰头靠在椅背,抬手覆在紧闭的双眼之上,周身散发着无以名状的悲恸与哀伤。他是谢岑,却也不是谢岑,昔日封侯拜相的翩翩佳公子,姑苏谢家风流多情的少年郎,如今,已沦落为亡国之人,丧家之犬了。 而她亦然。 普天之下的汉臣宋民亦然。 “承毅兄死了。” 谢岑一滞,抬头看向她。 裴昀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疏朗,承毅兄他死了。” 不是那逼死白行山,宠信甄允秋,贪功冒进,用人不当,她曾效忠亦曾离心的亡国之君驾崩。 而是他们那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一同赏过世间花,饮过世间酒的至交好友赵承毅,他死了。 谢岑浑身一颤,满腔酸涩与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初赵韧下旨命他护小皇子逃离临安之时,他便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他二人亦君亦臣,亦兄亦友,他又怎能猜不透他的选择?然而毕竟不曾亲眼所见,当宋帝自焚而亡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之时,他还心存期冀,或许只是以讹传讹,或许只是金蝉脱壳之计,或许待万事尘埃落定之日,他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然而裴昀的到来,真切的破灭了这所有幻念,逼他必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赵韧已死,临安已破,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而今,他是托孤遗臣,是寄命忠良,是大宋江山最后的薪火,不可缅怀,不可伤感,有太多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了。 压抑下万般心绪,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复杂的看向面前之人,长叹了一声: “你不该回来。” 既然走了,便不该再回来,更不该在此时回来。大厦已倾,巨舟将沉,垂死挣扎,这一条路走下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裴昀苦笑:“我也以为我可以狠心不回来。” “如今危亡之际,用人之时,我可以前嫌不计。”谢岑冷声道,“但你若再出尔反尔,我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 裴昀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承毅兄,君子一诺千金,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谢岑霍然起身道,“我带你去见小皇子!”
第203章 第三拾三章 南渡以后,皇室一直子嗣稀薄,赵韧继位十二载,育有三子,二子、三子相继夭折,唯有长子赵正存活至今。 赵正时年八岁,生母甄贵妃于景明七年病逝,虽非嫡出却是长子,且是赵氏唯一血脉,因而甚得宠爱。然而此子并未继承父亲的聪颖早慧,反而天生驽钝,胆小怯懦。面对裴昀的拜见,他呆呆的不知所措,连话也说不出来,惶恐看向身边的母后。程素宜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抬头对裴昀道: “如今万事从简,裴大人不必多礼。” 是的,陪在赵正身边的不是旁人,正是闭门不出吃斋念佛多年,名存实亡的六宫之主,赵韧结发之妻,程素宜。 裴昀不曾想到今时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她。早些年尚有朝臣请奏,皇后道装侍佛不成体统,后宫不可无主,规劝官家早立新后,赵韧对此充耳不闻,始终坚持不曾废后。后战火四起,前线胶着,再无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久而久之,皇后程氏也便渐渐被朝野上下遗忘在后宫之深了。而今生死存亡之际,赵韧竟是将小皇子托付于她,送她一同逃出临安,虽历颠簸之苦,却终究免受北上之辱。无论有情无情,缘深缘浅,这结发夫妻一双人,终是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今时今日的程素宜,一袭粗布素衣,不施粉黛,手握佛珠,就如同尼姑庵中寻常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半分看不出当年书香世家贤淑才女的模样,与那孤注一掷英勇救夫的太子妃亦判若两人。 她神色淡然,双目如古井平静无波,向裴谢二人微微福身: “吾乃一介妇人,且久不问俗世,不敢妄自决断。二位大人乃忠臣义士,其心天地可表,今后诸事,吾与皇子性命,便全权依仗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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