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盒分为外置机扩与内置机扩,如这般外表毫无着手之处的内置机扩盒,看似毫无头绪,其实解法往往分外简单。但这一玄机盒乃是裴昀见所未见的种类,她接连尝试了数种常见的解法都没成功。 她不禁将目光落在了盒面上的那些螺钿上。 谢岑看出她的意图,开口道:“这是星图紫微垣,但既不能撬动,也不能插入,似乎只是寻常装饰,并没有用。” 裴昀知道谢岑说的不错,但她还是用指尖重新在这片螺钿上细细摩挲,试图找出什么线索。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回忆着昔日二师伯张月鹿所教她背诵的《步天歌》: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等等!” 随着手下触感微变,裴昀霍然睁眼,“紫微星有异!” 谢岑一愣,不禁也伸手过来,先是摸了摸紫微星,而后又摸了摸四辅星,皱眉道:“这片螺钿比周围略微凸起。” 冯喆在旁边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忍不住问道:“凸起又如何?许是工匠手误?” “此盒做工精巧至极,其余螺钿镶嵌平整如镜,唯紫微星略高,定是意有所值。”裴昀沉吟道。 紫微星,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位于中天以北,亘古不变。莫非机扩关键在于......方位? 她说出心中猜想,之后三人便一同走出房门来到院中,立木成影,以头顶日头方位,寻出南北。而后将玄机盒平地而放,将紫微星所在之处,对准正北方位,一边左右移动,一边试着开盒。 数次调整过后,终于,卡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打开玄机盒,但见其中是一沓书信和一串墨玉所制的九连环。 谢岑粗略翻看书信,皱了皱眉: “这些信是以反切密语所写,破译需要时间。” “如此谨慎,这八成便是那韩斋溪与北燕来往书信了。”裴昀振奋道。 谢岑颔首:“我即刻着手开始破译。” “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喆一边大笑,一边将拿起那玄机盒细细端详,又眯起一只眼睛从盒盖机扩缺口处费力向里望去,隐约可见一小小磁石悬浮其间,原来这玄机盒竟是以司南做锁,非指向正南正北不可开启,当真是巧妙至极,冯喆忍不住啧啧称奇。 而裴昀却是拿起了那串九连环检查了一番,只见其晶莹剔透,精巧非常,然而九环缺一,却是个残品。 她心中不由纳罕,那韩斋溪家财万贯,相府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他费尽心机,只在这玄机盒里藏一串玩物?此中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待破译密信之后,或许,该是当面审问那奸贼的时候了。
第67章 第十四章 裴昀随狱卒带路,来到了昭狱最深处的牢房。 此处房间窗明几净,床褥俱全,不似牢房,倒像是寻常民宅。而那韩斋溪一身素袍长衫,立于桌案前,正在宣纸上挥笔写就飞白书,好一副闲情雅致。 见裴昀前来,他不惊不扰,只施施然写下最后一悬针笔,这才抬头道: “裴四公子远道而来,韩某无茶无酒,不便招待,还请宽恕则个。” 此人已一己之力,谄上媚下,残害忠良,霍乱朝政,将整个大宋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是裴家问罪抄家的罪魁祸首,裴昀简直恨不得对其杀之而后快!然此时见他这般淡定自若,悠然闲事,却也不禁隐隐生出三分钦佩之意。 倘若他当真是那跳梁小丑一般的腌臜货色,裴家栽在他的手里,那才是可悲可叹。 裴昀压抑住心中满腔愤恨,冷声道: “孙隽、董彦、韩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诛,韩大人仍是这般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当真叫我佩服。” “蠢钝之材,自乱马脚,死不足惜。” 听闻几人死讯,韩斋溪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一笑: “至于我为何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对我恨之入骨,倘若有办法将我绳之以法,又岂会如现今这般忍气吞声相见?你一定十分后悔当初在御前没能一剑杀死我吧?很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你——” 裴昀怒极,偏偏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此人有恃无恐,绝非没有依仗。那日打开玄机盒后,她与谢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将那些密信的内容全部破译,那确是韩斋溪与颜泰临往来书信无疑,然而不知是太过谨慎,还是最关键的信件已被销毁,书信内容全部仅是对议和诸事的磋商。如此只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却远远不能凭此直接定了韩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着恼,你我彼此彼此,韩某亦很后悔,过去明明有数次将你斩草除根的机会,却偏偏被你脱逃了。”韩斋溪摇了摇头,“裴家老少皆死,只留下你这条漏网之鱼,最终坏了我的大事,当真叫我,悔不该当初。” 御前武德司捉拿裴家众人是一次,鹞子岭杀手伏击灭口是一次,假太子设计请君入瓮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这裴家四郎委实命大得很。 裴昀忍无可忍喝道:“韩斋溪!我裴家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文臣武将,互不相犯,你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于死地?你本为宋人,为何通敌叛国,与燕人勾结,图谋我大宋江山?难道你当真是北燕奸细不成?!” 这实在是裴昀在悲愤憎恨之余,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韩斋溪明明身为大宋朝臣,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战忠良?莫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北燕派入临安的奸细?可他身为一品大员,已然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北燕究竟许了什么样的高官厚禄,权势富贵,才能将他打动?莫非是裂土封王,将整个大宋都许诺给他了不成? “北燕奸细?”韩斋溪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无轻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实是太过年少无知,如你爹裴安就不会问出这般可笑的问题。”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韩斋溪冷笑一声,傲然道,“我乃两榜进士,三元及第,管家御笔亲赐状元郎。庆嘉十四年,我与千名太学生长跪宫前,为民请愿,求陛下罢贪官,除奸相,纳谏言,用贤臣,挥师北伐,收复故土。我磕头不起,血流长阶,天下大雨,为之悲恸。你说,我这般气节,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庆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当政之时的事了。昔日韩斋溪竟有如此才华,如此风骨? 裴昀将信将疑:“此事当真?” “当今两朝之臣有谁不知这桩往事?” “那之后呢?” “之后我自然是被贬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罢。”韩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为官家已是昏庸无道,却是不曾见过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祖上无权,岳家无势。少时信了书本上横渠四句的鬼话,耿直天真得过了头,一朝触怒圣颜,被贬出京,外放做官,沉浮了十余年,及至太后杨氏还政,赵淮亲政,他才重回临安。 彼时他已不再是昔日那茕茕风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诗书礼仪那一套谎言,他只信握在手里的权势富贵,不顾一切拚命的往上爬。 “你以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于死地?”韩斋溪冷笑了一声:“大错特错!一切都是官家的意愿,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为人臣子,什么正直、清廉、忠义、勤勉,统统都是狗屁!关键的是揣摩圣意,否则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绩,统统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后,徽钦二帝被虏,高宗被燕人搜山检海追得东躲西藏,还要靠大光明寺那几个秃驴来护驾,赵氏子孙,个个怕燕人怕得破了胆,为了议和连岳武穆都能杀。你以为官家当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韩斋溪此生曾被三贬出京,第一次是太学请命,被先太上皇贬谪;第二次太后杨氏垂帘听政之时,他曾被短暂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赵淮因天降异火,烧毁禁宫,因而幡然醒悟,决心北伐之时,将他贬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绝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时他已年过半百,不复少壮,此番一贬,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且正是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赵淮懦弱反覆,无情无义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时,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问了他一句话; “阁下可羡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过去,有人如此问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却幡然醒悟,为何不羡慕?世人谁不羡慕秦相公?哪怕遗臭万年,死后遭万千唾骂,至少生前可以权倾朝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如他一般,郁郁而终,死如蝼蚁。 “北伐之心不过一时意气,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惊梦,生怕宋军大败,燕人渡江,兵临城下,将他也捉了去,如徽钦二帝一般受尽屈辱。我趁机上表衷情,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将我又召回了朝中,官复原职。你说,这究竟该怪我太懂得审时度势?还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无能,贪生怕死?” 裴昀皱眉:“即便如此,他畏惧的也不过是北伐失利。然裴家军捷报不断,优势尽占,你为何谗言祸主,叫当年官家阵前临时下诏撤兵,以致燕军趁势追袭,宋军兵败如山倒?” “我说过,是你裴四郎太过年少无知。”韩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实并不可怕,议和得当,左右不过是割地赔款,官家自然可继续在临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军气势如虹,捷报频传,裴安功高盖主,声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这是谁家的天下,谁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说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满门忠烈,肝脑涂地,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你凭什么信口雌黄,污蔑忠良?” “我凭什么?你真该听一听北伐之时,临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议论的。”韩斋溪轻笑出声,“况且忠臣又如何,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顿时打了个激灵。 杀人诛心,这句话,太毒了。 自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兵权一直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释兵权,后有武官不得任枢密正使,种种规章,都是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威胁皇位。百年之间,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韩世忠、岳飞......如今,还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赵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聪明人。”韩斋溪轻描淡写道,“官家连下数道圣旨,命其撤军,他就已经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后拚死一战,死得其所,免得步了当年岳武穆的后尘。他与那些蠢钝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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