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掌柜一顿,想起其他书斋掌柜围着他打听《青梅记》作者的场面,给钱的心又坚定起来。 “姑娘实在是太客气。”他恳切道:“只是书斋一点小小心意罢了,若是您家公子何时有了新作,莫要忘了咱们这段旧缘呐。” 阿妩恍然,原来掌柜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笔银子与其说是分润,不如说是笼络,让“她家公子”有了新话本子之后,再次售给清荣书坊。 她清月似的眸子眨了眨:“我家公子最近忙于科举,新作恐怕要等上些时日,这样也使得?” “使得,自然使得。”房掌柜道:“举业毕竟是正业,恰逢陛下恩科荫泽,老朽祝您家公子金榜题名了。” “今年要加开恩科?”阿妩不由得一惊。 “是啊,前几日是皇贵妃寿诞,皇上特下旨加开恩科,与天下同祝喜事。”房掌柜朝东边拱了拱手,以示尊敬。 皇贵妃。 听到此人的名号,阿妩的面色一瞬复杂。 她的名声并不好,至少在国公府上,阿妩就没少听见丫鬟们议论她。 究其原因,与其出身有关。 她曾是臣子之妻。 皇贵妃姓周,原是外公的得意门生——江南御史叶向禹的正房娘子。却在夫君被下狱之后,没有随女眷发配边疆,而是被接进宫里当娘娘。 君夺臣妻,是荒淫无道的恶名。奈何世间总是有风骨的人少,欺软怕硬的人多。他们不敢把矛头对准今上,便指责皇贵妃狐媚惑主。 随之,当年的叶向禹贪腐案也变得疑点重重。到底是他有罪在先?还是皇上罗织罪名,只为夺人妻子,顺带打压太师? 朝中无人敢提。 只有皇贵妃的名声愈发糟糕。 思绪千回百转,只在一瞬。阿妩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来:“不知今年的恩科开在何时?” 不管恩科因什么来,本身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科举三年一度,若是时间合不上,她早就被纳进罗元绍后院了。 “姑娘您不知道?”房掌柜有些讶异,却也没多想:“就开在下月。” “不过想来您家公子,参加荫试是断然没问题的。” “荫试?”阿妩又听见个新词。她单知道科举有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这“荫试”又是什么? “荫试,就是官荫之人的科举。”房掌柜乐意和阿妩打好关系,自然不吝于为她解答。 “正常科举,乃是从童生考起,直到进士。而这荫试,则需要有四品官以上的大人保举,才能参加。除了官员以外,国子监亦有保举的名额。凡荫试者,皆从乡试考起。” 阿妩恍然,原来是给官员子弟走后门用的。 但也不能算完全走后门。 乡试中若没些真才实学,自然也录不中。 不如说,是给官员后代开辟了一条捷径,免去府试院试奔波之苦。但比起寒门学子来,这条捷径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大便宜。 房掌柜又道:“昔日谢世子曾在国子监中读书,不出三年,就成了国子监举荐荫试之人中的头名。” “不仅如此,那一年朝廷初兴武举,兵部尚书任主考官,竟到淮安王府求世子参加。国子监祭酒气得不行,两人险些在朝会上打了一架。” 阿妩听得咋舌。从来都是学子费尽心思讨好主考官,怎么还有主考官上门讨好学子的? 她把疑问一说,引得房掌柜拊掌大笑:“哈哈哈,自然是谢世子的名声,比武状元还值钱呐!您听听,若说咱们大衍朝第一个武状元是世子殿下,还怕往后无人参加武举吗?” “祭酒大人呢,可是培养世子多年,一心让他金榜题名给国子监挣荣耀的,自然不能任他去给武举镀金。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吵起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房掌柜可惜地摇了摇头:“后来啊,世子哪个都没去。” “啊?”阿妩讶然不已,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依他的性子,定会制止闹剧发生的。 “不过,姑娘也不必可惜。淮安王世子乃是超品,自己就能荐人荫试。若世子哪日改换了心意,状元探花还不是任他挑选?” “……” 阿妩来时忐忑不安,走时心事重重。 怀中的五百两银票,也没能让她开心更多。 房掌柜的话,告诉她两个重要的讯息。第一,下一次正经乡试在两年后,若想今年参加科举,唯有恩科。 第二,恩科只从乡试考起。 也就是说,她一个身无功名的人,想今年之内参加科举,以荫试举荐的身份,参加恩科是唯一的机会。 离去之后,房掌柜的话犹自飘荡在脑海:“淮安王世子乃是超品,自己就能举荐人参加荫试。” 兀地,她想起了撷芳宴上那块玉佩。 “欠姑娘的人情,他日若有所驱使,莫敢不从。”谢蕴泠如青玉之音,再次响在耳畔。 阿妩重重闭上了眼。 她今日方知,原来人在绝境中,其实是可以很卑鄙的。 - “世子,门房来报,有位姑娘说有事找您。”春袖匆匆赶来,细声细气道。 “谁?” 身姿修长,芝兰玉树的男子起身,心底浮现起一个倩影。 “那位姑娘并未自陈身份,只不过……她留下了这个。”春袖摊开手,手心是一枚通透的玉佩,与一张薄薄的纸。 玉佩是世子的私物,府上无人不晓。门房正是见了这个,才愿意给来历不明的姑娘通传。 谢蕴修长的指尖展开了白纸,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 上书—— 后日五月初二,知味斋。 小女子有事相求,万望世子赏光。 作者有话说: *荫试是本文私设,与历史出入较大,请勿考据
第13章 “我有旁的表兄,你也有旁的表妹。” 知味斋,京中以清雅闻名的酒楼。 阿妩幼年去过一次,只记得珠帘间笙歌吹断水云、俨然太平气象。 要宴请谢蕴,她首先想到了此地。 风雅清贵、最适合君子端方的世子不过。 知味斋招待的都是高门贵子,花销自然不小。所幸房掌柜前后给了八百两银子,阿妩咬咬牙,提前订下了一个雅间。 转眼到了赴宴之日。 藕荷色浣花如意纹绢裙,迤逦乌发间斜插一支嵌真珠白玉钗。颊边含桃,眸如凝露。芙蓉娇靥映在铜镜中,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 阿妩对镜左右瞧了半晌,确认没有差错才起身。 往常,她甚少在意衣装。 今日要见的却是谢世子,势必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能凸显出郑重与恳切来。 至于心底淡淡一抹不自在,被她有意无意忽视了。 快步行至角门,正要出门,凭空出现一只手将她拦下:“阿妩今日打扮得这好生漂亮,是去见什么人么?” 罗元绍毫无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笑眯眯道:“我听门房说,这些日子你总从这溜出去出去,都是去了哪儿?” 阿妩暗道:糟糕,是她疏忽了。 她这些日子出门得勤,大部分避开了门房,但总有一两次被他看到。谁能想到,这个门房是个鬼精的,竟捅到了罗元绍处。 她偏过头去,垂眸道:“我不过出门随意逛逛。” “哦,随意逛逛,打扮得这般光彩照人?”罗元绍扫过阿妩难得一见的妆扮,眼中闪过妒色:“身为我未过门的妻子,阿妩阿妩从不扮给我看?” 话毕,他不仅没看见女子被戳破的心虚,反被她眸中冰雪般的怒意骇得一惊:“未过门的妻子?” 阿妩许久不曾生气了。 她没想到,罗元绍已然对另一个女子许诺纳她为妾之后,仍能面不改色把“未过门的妻子”的字眼说出口。 人,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脸皮? 心窍中骤然燃起一把火,将十余年的情分燃烧殆尽。阿妩从没有一刻如此刻,想逃离罗元绍身边,不再为他“未婚妻”的名头所缚。 思及于此,阿妩不再敷衍作答附和。这是个难逢的好时机,她要把“陈甫”的身份过明路。 “不过是去见我表兄罢了,敢问有何见教?”她故作轻描淡写。 此话一出,罗元绍果然又惊又怒:“等等,你何时有了旁的表兄?我怎么不知?” “你自然不会知道。”阿妩唇畔一抹冷笑:“毕竟元绍表兄你这些年,从未关心过外祖他老人家罢?” “我那不过是……” “再说了,我有旁的表兄又如何?你不也有旁的表妹么?” 两问,正戳中罗元绍心虚之处。他悻悻然不再言语。转而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向阿妩,似在琢磨她是否发现了什么。 阿妩不愿再争口舌,闪身欲走。 “站住!”罗元绍下意识要拦。 “让开。”阿妩道。 她从前是温柔沉静的性子,嗓音甜润又轻柔,甚少反驳他人。罗元绍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坚硬的表妹。 似是觉得自己理亏,拦人的手臂缓缓垂下。 阿妩毫无留恋,闪身就走。空余罗元绍望着她的倩影,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离开这扇门,阿妩就会从他身边离开。 他先是一惊,继而摇头笑了笑。 怎么可能。 天底下还有比英国公世子身边更好的去处么?阿妩只是一时情迷,最后总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阿妩快步迈过巷道。直到走上大街,被暖融融的日头一晒,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方才一怒之下,太冲动了。 若是罗元绍执意要阻拦,今日可能不得不爽世子的约。 幸好幸好。 阿妩轻拍了拍胸口,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不过,接下来留在国公府的日子不会长久。倘使世子同意了帮忙,她就该备考了,无甚心思搅进那对男女之中。 她快步走向了知味斋。 - 知味斋中,谢蕴端坐于雅间座位中。 与人相约之时,他从来是早上一刻钟抵达。 头戴束发云龙纹墨玉冠,身着冰绸松鹤纹玄色锦衣。寻常青年身着玄衣,总有种故作深沉之感。穿在谢蕴身上却无一丝不服帖。 玄色端严,正合他清贵矜持的气度。 知味斋不愧以清雅闻名。金猊瑞兽口中喷吐着甘松香烟,雅间帘外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酸枝红木桌上除了一壶清茶外,还搁着一本书。 《青梅记》。 正是洛书买来的那本。 谢蕴出门之际思量片刻,仍是将它带上。 “吱呀”一声,门开了。 谢蕴抬眸,修长的指节微动。 旋即,门后出现一个形容昳丽的少年郎来。 “表叔,我没看错,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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