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好心为自己解围,阿妩难免心生好感,闻言不由粲然一笑。 “不必挂心。兄台的意思,我都知道。” 少年郎险些被阿妩的笑晃了眼,怔了两刻,才回过神来:“那就好,那就好,我一向口无遮拦惯了。” “对了,我是谢蕴国子监的同窗,姓方名知意,敢问兄台大名?” 阿妩学他拱了拱手:“我名陈甫。” 京中方姓人家不少,其中最为显贵的乃定安侯方氏。瞧少年的打扮,和与谢蕴的关系,多半是他家的子孙后代了。 掐指一算,开国时因武而勋的显贵人家,不约而同让子孙走上了科举之路。她表兄罗元绍是,眼前的方家少年是,谢世子也是。 不对,世子去了西北,应当算半文半武了。 阿妩心底琢磨着,就听见方知意可惜道:“唉,谢蕴他就要去西北了,奈何我这段时间被拘在家中备考,不然定要好好送他一程。” “唉,陈兄你说,为何他偏要今日出发呢?若是明天就好了,怎么都要给他弄个夹道相送。” “……是今天?” “是啊。”方知意奇道:“陈兄竟然不知道?就在延庆门外,我今晨出发之时,还看到不少百姓赶着去送他呢。” 阿妩忽地有些心烦意乱,佯装遗憾笑了笑:“是,是我记错了日子。” “哎。” 一只手忽地拍在她的肩膀上:“陈兄也不必沮丧,你我在恩科中拿个好成绩,待他回来时炫耀给他看。谁让那小子文也不参加、武也不参加,气得祭酒折磨了我们许久。” 阿妩胡乱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时,她大约再不会以唐妩的身份出现了。 就在此刻,考院中走出了一人:“顺平十七年恩科,考生进院——” 人群中的私语立刻停止,连方知意也收敛了笑意,肃着脸立于队列之中,接受着小吏的检查。 阿妩也提着一口气,直到小吏喊道:“下一个”之后,她才卸下了通身的紧张,匆匆进了考房。 若被发现了女儿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多时,试卷纷发了下来。 阿妩翻看了一周,皆是她意料之内的题,顿时成竹在胸。一提笔,她就将芜杂的心绪抛诸脑后,专心在白纸上打满了草稿。 考院中的香,燃尽一柱又一柱。 直到日暮微影,阿妩才将文章誊在宣纸之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手腕微酸,倦意后知后觉地涌现。 她在椅子上瘫坐了片刻,兀地起身,干脆交了卷,把一众仍在抓耳挠腮的学子们抛在了身后。 她飞奔到了延庆门前。 那里的人群已然变得疏落,只有三三两两的摊贩,也已临近收摊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讨论着:“哎哟,今日这种热闹,真是多少年没见过了。可把那些姑娘们激动得,一点儿矜持都不讲了。” “听说是西北打了胜仗,世子代皇上嘉奖他们呢。” “西北这几年怎么老打仗?” “唉,谁知道呢?” 阿妩抿了抿唇,望着渐渐西斜的夕阳,转身离去。 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无人造访的小院里,她换回了女子的裙裾钗环,从“陈兄”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那个“除了美以外一无是处”的唐姑娘。 在膳房的路上,又有几个小丫鬟凑在廊下,嘀嘀咕咕说闲话。 “听说少爷和表姑娘……老爷琢磨着……夫人……。” 阿妩从容地自她们之间穿行而过,旁人只能看见她娴静的侧脸。 这种话已激不起心间的半点波澜。如今前程已然明了,该是她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了。
第19章 臣独爱阿妩,愿平生不二色,白首不相离。 话说回来,阿妩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罗元绍离大婚的年纪愈发近了。以郑月秋对他的执着,定会闹出风波。稍有一个不慎,就会把她卷进去。 再说,万一她夺得了功名,报喜的信使却寻到国公府上,那连日来的苦心隐瞒,岂不就付诸东流? 仛寂的小院中,阿妩收整行囊之时,才发现她的东西当真少得可怜。除去几副女子裙钗,唯余双亲留下的书箱,和这些年偶尔涂写的手稿。 她的父母,赴任岭南的途中殁于瘴气,留下的财产由姨母为她保管。姨母离开后,又落到了国公爷手中。 阿妩叹了口气,继续埋头一张张清点她的纸稿。 收整完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小院立刻变回了无人居住般的模样,清寂破败、了无人迹。 而了无人迹,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 趁今夜有星无月,阿妩披着黯淡的夜色,从偏院旁的角门离开了国公府。她初时屏息凝气,脚步平稳地迈出角门,踏上巷道。 直到察觉无人跟随,她的步履越发轻快,最后近乎飞奔了起来。 她寄居国公府的年岁,比承欢双亲膝下的时光还要久。此刻离去,却半点离别的愁绪也无,倒像卸下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从今往后,再不用任人鱼肉欺凌,再不用躲避不知何处而来的明枪暗箭。 阿妩在月下飞奔着,甚至微微喘起气来。夜风扬起她迤逦的乌发,书箱上的铜锁被得声声作响。 纵使结局并不如意,但曾有一刻的轻快自在,也是值得。 而黛瓦朱墙、高门深户的英国公府,此刻陷入了沉睡。无人得知,那个从不起眼、也无人在意的唐姑娘,已然金蝉脱壳、再寻无踪。 - 金吾夜不禁,长安游不眠。 京中无宵禁,许多酒舍茶馆点了风灯,在夜间招揽生意。长街的灯火犹如鱼龙游舞,热闹非凡。 云洲客栈的柜前,唯余一个小二阖着眼打盹。 “小二哥?” 一个清甜柔婉的女声,驱散了小二大半困意。他揉着眼睛下意识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说完便反应过来,大半夜来的客人,自然是住店了。 “咳……客官是几人,想要住什么房间?”小二瞥了一眼女子就低头不敢看,她虽戴着面纱,仍能看出面容极美极盛。这样的人,不是自己该看的。 “我与我夫君二人,想住间舒适的屋子,劳烦小二哥安排了。” “丙字十六号上房,承惠三百文一晚。”小二掏出了钥匙。 若放在往常,大半夜的一个女子孤身来住店,他难免多嘴问一句:“您夫君呢?” 可今夜他实在太困,收下银角子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那句话就再未问出口来。 “多谢了。”阿妩接过钥匙,提着行李上了楼,一夜再未出门。 直到次日的清晨,一个面貌姣好,气质清雅的男子施施然下了楼梯。他走到柜前交代道:“小二哥,这些日子我欲闭门读书,起居事有妻子操持,就不劳烦你们了。” 小二听懂了,这就是不要让他们随意进门的意思。 他乐得轻省:“哎,小的省得了。” 直到书生打扮的男子出了大门,小二才疑惑地一拍脑门:不对啊,那位女子的夫君,是何时住进来的?他怎么没看到? 罢了罢了,定是自己打瞌睡之时,不曾留意吧! 他摇了摇头,将此事抛诸脑后。 - 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国公府都不曾派人来抓阿妩。 这让她重重松了口气。 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早知道国公府是个风吹就破的纸老虎,为什么自己不早点脱离苦海? 也不对,也多亏了她现在是男装打扮。 不然,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孤身飘荡在外,不知会招致多少恶意的目光,遇见何等的危险。 寄居客栈的日子,发生过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 一向从不打扰的小二,某日突然敲响了他的门,满面喜色:“陈公子,快下来!有人找您!” 骇得阿妩转身就想跳窗逃跑。 战战兢兢地下楼,岂料来的根本不是国公府,而是报喜的的官差:“恭喜陈举子了,顺平十七年恩科会试第六!” 一声郎喝,吸引了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 阿妩浑身僵住了,半晌从荷包中掏出银子:“几位特地走一趟辛苦了……这些钱请几位喝点酒。” 小时候她爹说过,有人来报喜,是要给他们发喜钱的。 官差接过银子掂了掂,笑道:“没想到陈举子竟然如此年轻,哥几个提前祝您金榜题名了!” 待他们离开之后,大堂中的人立刻闹哄成一团,目光灼灼地看向这位未来的进士来。 众所周知,会试一过,无论殿试成绩如何,都板上钉钉地有进士出身了。 阿妩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还听见有人在议论着: “嘿,这小进士生得真俊呐——” “怎么又有会试考,不是三月份才有吗么?” 阿妩连忙回了自己房间。 经历此次之后,她在京中读书人中从名不见经传,变为名声小燥,有不少人想要拜访。其中,一个名为何晓生的来得最勤。 他学问不错,又是同科中试之人,未来的同年。加之又常常来拜访,一来二去的,竟成了阿妩来往最密切之人。 “陈兄。”殿试后的第二日,何晓生又来了。 “今日我自带了酒,可要与陈兄不醉不归才是!”他朗笑道。 阿妩也笑了笑:“何兄的酒量,会醉么?” 只不过,她是决计不能饮酒的。秘密太多的人,不能放任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阿妩这些日子也发现了,自己男装的打扮很难被看出端倪。 但非是因为她伪装的技术高超,而是旁人不会多想——就说她的容貌,何晓生便赞过她“面若好女,是做官的上等样貌”。 但他并不会由此联想到,“陈兄”是个女儿身。 那未免太匪夷所思,也太惊世骇俗了。 所以阿妩更加时时警惕,不敢露出一丝破绽。譬如此刻,何晓生已经灌得自己醉眼朦胧了,她还眼神清明,一粒粒吃着花生米。 何晓生见状便笑:“陈兄好兴致。” 呼吸之间酒气喷吐,瞧着醉了个十成十。 阿妩微不可见地拧起了眉头。 何晓生又道:“我观陈兄殿试方过,竟然还能如此平静,这般好定力当真是令人羡慕。” “名次高低于我,并无相干。”阿妩轻轻摇头。 她想要的,只是个过了明路的身份。 何晓生一愣,旋即大笑道:“哈哈哈哈。没想到陈兄比我想的还要淡泊名利,唯余我一人牵挂着,这等滋味当真难受。” 这话怪怪的,阿妩不知道怎么接。 岂料,那厢何晓生又道:“此次恩科,京中怎会如此平静,半点的喧嚣热闹也无。只怕来日金榜定名,咱们也是极不起眼的一届,有什么好位置好机会更是轮不上。当真是悔之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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