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才自觉失言,微微红了脸。 陈朝安双鬓染了花白,身形清瘦如旧,却有一种炯烁勃发之意。他听见晁正和的“不敬之语”,并未生气,而是搁下笔洒然一笑。 “前些日子,是我有些着相了。” 还是阿妩唤醒了他,让他在求神问佛的歧路上陡然醒悟了过来。 “我正打算着把这些年的书稿好生整理一番。从前我沉迷官途,竟在学问上疏忽多时了。”陈朝安抚须感叹。 “倒是正和,怎么一月未见你来?” 平常的一句问话,让晁正和深深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嚅道:“我……我犯了错,被家中禁了一个月的足,昨日方出。” “犯了错?”陈朝安一顿。 晁正和愈见愧疚,看着自己脚尖,闷闷“嗯”了一声,却不肯说究竟犯了什么错。 陈朝安了然道:“是你父恼了你来看我罢。” 晁正和不可置信地抬头:“师祖,您……您怎么知道?我爹他……” “你爹的性子我知道。若他当真想同我重归于好,怎会不亲自上门拜访,而是只派你一个小辈来呢?” 晁正和震惊地抬头。 他没想到,师祖在他登门的第一日,就看穿了他的谎言。 “我爹他,他只是……”晁正和嘴唇又动了几下,想为自己的父亲辩解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 沐浴着陈朝安平和包容的目光,他更觉愧疚。 “你有这份心就十分熨帖。更何况,如今我人人避之不及,你爹的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不能为了我耽搁了前程。” “可您分明没错!” 陈朝安摇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说我有错,就是有错。” 他悠悠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我身不在朝堂,皇上才更能伸展拳脚、君臣一心。或许这才是大衍的幸事。” 晁正和沉默,难过的感觉啃啮着他的心。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今日所为何事:“一个月之前,我在一个宴会上巧遇了阿妩。” “她说,想找个机会见您一面。” “一月前?”陈朝安怔住了。 “嗯。”晁正和的声音闷闷的:“我一归家,就立刻被关了紧闭,这个消息也一直未带出来。” “一月前的什么时候?哪天?” “是……四月二十二那日。”晁正和犹豫片刻,才道:“她是和国公府罗公子一起赴宴。但依我之见,罗公子对她并不好,却和另一个女子谈笑风生。想来阿妩在国公府受了不少委屈。” 陈朝安的手僵住了。 “受了不少委屈……” 墨点滴在了纸上,老人却再顾不得。 他忽然想起那天阿妩欲言又止的神情,和说出“我在国公府过得很好”之时反复游弋的眼神。 他第一眼就看出晁正和的谎言,为何看不出外孙女的言不由衷呢? “我,我这就去找她……” 晁正和阻拦道:“等等师祖!今日还有一件事,也得您看看。” 他掏出了袖袋中的《青梅记》。 “近日,这话本子在京中极为风行,讲的是唐师叔和婶婶当年的旧事。当我发现的时候,家中识字的仆婢已经人手一本了。” 陈朝安听见那两个称呼,极为明显地一怔,右手微微颤抖着将那本《青梅记》接了过来。 他翻开第一页,缓缓念出上首的定场诗—— “倚马且尽今朝乐,为谁簪得长安花。” “啪。”陈朝安将书猛然阖上:“你可知这话本是谁写的?” 晁正和摇头:“这话本的作者隐姓埋名,坊间热议了许久也没把人找出来,倒是掀出几个顶着作者之名行骗的。” “只不过大家都说,作者定是师叔婶婶极亲近之人,才会知晓他们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之事。” “可不是么?”陈朝安苦笑道:“他们的女儿,可不就是极亲近之人?” 晁正和惊骇得近乎失声:“您是说——阿妩?” 怎么可能? 阿妩怎会写出文辞这般精美纯熟的话本来? 陈朝安翻开扉页,指着那句诗道:“这句诗是她爹写的,除了我们几个亲人之外,再无没人知晓。现下那些诗稿都压在阿妩处,不是她是谁?” “也可能是她把诗稿给了旁人……”晁正和越说声音越小。 陈朝安并未继续争辩,而是极轻地叹息。 阿妩为何写关于她双亲的话本,还令之风靡了坊间?一生清正,从不耽搁于闺词艳曲的陈太师想不明白。 为今之计,只有当面问她清楚。 “正和,你陪我去一趟国公府,现在就去!” - 英国公府正院,上演着三人其乐融融的一幕。 “姑父,这是阳羡特产的雪芽香,请您尝尝。”郑月秋素手捧着一枚青花茶盏,盈盈递向了国公府。 国公爷罗鸿轻咂了一口:“嗯——果然鲜醇甘美,沁人肺腑,不愧是贡品茶。可惜我口福有限,只能偶尔尝之。” 郑月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您若是喜欢,月秋那里还有一些,到时候都给您送来。” 罗鸿笑眯眯谢过了。 一向有些拐性的外侄女为何反常地殷勤,他可是心知肚明。不就是想嫁给元绍,在夫人那儿碰了钉子,就从他下手么? 郑夫人却面色不悦:“月秋,你这是有了姑父,就忘了姑母?” “我哪儿敢啊?”郑月秋讪讪笑着,却张口不提分润贡茶之事。 “哎,我们夫妻一体,给夫人给我不都是一样的?何苦和子侄置气?”罗鸿连忙圆场,将此事揭了过去。 但他也没有说更多。 他对郑月秋态度如何,端看她能为了嫁给元绍拿出什么来。区区一盒雪芽茶,远不能让他松口。 “老爷,夫人——”忽地,一个婢女匆匆跑了过来。 屋中各怀心思的三人,目光顿时聚焦在她身上。 “出了什么事让你跑得这么急?国公府走火了?”郑夫人皱起眉头。 “是老爷……”那婢女顺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有个老人在公府大门前,自称是老爷的岳父,嚷着要见您。” 罗鸿顿时面露惊疑之色。 他看向身旁的姑侄二人相似的惊疑,顿时明白过来,这“岳父”自然不是现任湖广布政使司的岳父,而是从前那位前太师,陈朝安。 面对姑侄颇为二人奇异的神色,罗鸿轻咳了一声:“让他进来罢,不可失了礼数。” 婢女福身道:“是。” “到底是元绍的外祖,我总不好拒之门外。”他对着郑夫人解释道。 郑夫人笑了笑,并未说话。 当她看不出来,这个薄情寡恩的人分明是想把失势的老岳父拒之门外,只是碍于她二人在场,才不得不做做样子。 郑月秋却有些不悦,又有些不安。 是元绍的外祖,那也是那狐媚子的外祖咯?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不会是想倚老卖老,逼着姑父让元绍和狐媚子成婚罢? 三人各怀心思,却见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走进正院的花厅中。 老人鬓发微白,却梳得一丝不乱。虽无绫罗加身,行止间却有雷厉风行之态,不难想见当年佐政三朝的威风。 至于那年轻人,国公夫妇二人面生,郑月秋却一眼认出——是狐媚子的哈巴狗,那个叫晁正和的。 他是来告状的么? “岳父大人许久不见,小婿这厢有理了。”罗鸿极热情地对他行礼:“这是我夫人郑氏和她的内侄女。” 话音方落,郑氏就站起身来见礼。 见一旁的郑月秋半晌没动静,忙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月秋,还不来见过老先生。” “哦。”郑月秋不情不愿,敷衍地行了一礼:“见过老先生。” 罗鸿笑容微僵,暗骂郑月秋上不得台面。他亲口承认的岳父,不值得她行个礼么?岂不是没把这个姑父放在眼里。 岂料,陈朝安只看了郑月秋一眼,并未说话。 “岳父莫要见怪……您是来探望元绍的么?不巧,他今日去了国子监,后日才到休沐日,不如您改日再……” “阿妩呢?”陈朝安问。 “啊?”罗鸿被打断,愕然不已。 “我问阿妩呢,我今日是来探望阿妩的。”陈朝安一瞬不瞬地望着女婿,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慌乱。 晁正和的话又在耳畔响起:“阿妩恐怕在国公府过得不好。” 陈朝安在心底苦笑。 恐怕他说的多半为真,不然罗鸿怎会是那副神情? “阿妩她……”罗鸿搓了搓手,一时竟想不出来什么好借口,只得乱点了一个丫鬟:“你去把唐姑娘请来,就说他外公来看她。” “是。” 说完这些,场面一时有些微冷。 罗鸿的目光,又转到了晁正和身上:“敢问岳父,这位后生是?”他岳父这么落魄,难道还有学生愿意跟随? “小子晁正和,家父礼部尚书,见过英国公、国公夫人。” 罗鸿的眼睛倏然一亮。 礼部尚书! 六部之中吏为首,可礼部亦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元绍走的是科举路,更该和礼部打好关系。 这可是天赐良机! 罗鸿的笑容顿时殷勤了几分,正要寒暄攀谈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冷嗤。 “嗤——”不用想,又是郑月秋。 “月秋,你怎么回事?”罗鸿皱眉质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对初次见面之人无礼?” “姑父,他可不是初次见面,他上次……” “老爷,不好了!”丫鬟一路飞奔而来,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慌:“唐姑娘,唐姑娘她……” “——她不在自己的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本来入V万更,但我太废物导致键盘写冒烟了,今晚只有这么多呜呜呜。(躺平) 白天12:00还有一更,一定会写到世子的剧情的。 感谢宝宝们订阅~
第23章 谢蕴之妻,唯有一人当之。 罗鸿眉头一皱:“什么叫不在自己的院子里?” 话音未落, 他就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陈朝安。 他心底暗暗恼恨,语气也不自觉地冒火:“说不定是去了府中其他地方呢, 还不快去找!” “回老爷,我们已经找过了一遍……”婢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婢女忽地跪了下来, 声音颤抖:“老爷, 奴婢方才去问了膳房, 她们说, 已经半个多月未见唐姑娘了!” “什么?”罗鸿猛地起身。 陈朝安的身子顿时晃了一晃。 “师祖!”晁正和见状连忙去扶, 同时不忘横眉质问:“国公爷,这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唐姑娘失踪了半月,你们竟无一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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