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也得答应老夫, 至少要等高热褪后再上路。不然, 老夫说什么也要把您留下来。” “好。”面对着老将军执拗的神情, 谢蕴无奈道。 这一桩事,就这么敲定了。 “对了,世子您方才还没交代呢,等您回了京城之后,咱们如何联络?老夫又该怎么做?” “将军肯听我的?”谢蕴轻声问。 赵怀威搓了搓手:“嘿嘿,这是自然了。” 世子的所作所为,他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即使有和老王爷多少年的情分在,他也不得不承认,世子并不逊色于乃父半分。 他赵怀威跟着这么个主子干,没什么不满足的。 “那就请赵将军先击退秋犯的戎人,护好渔阳百姓的秋收……” 谢蕴望向了窗外,声音一瞬间变得渺远,片刻后又坚定了起来:“然后,抽调西北军中精锐,来京城。” “精锐?世子要多少?” “京城的护卫不过三千有余,尽是些冗余无能的草包。”谢蕴毫不掩饰着对这群人的看不起:“若想把住京城,千五百人足矣。” “一千五百?会不会太少了?” 赵怀威有些担心。要他说,就应该点上个八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直逼京城,那才叫威风! “不少了。” 谢蕴声音疏淡,却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太多人恐劳民伤财,而且会招徕沿途州府窥探,走漏了风声。” “一千五百西北精锐,对上京城禁军绰绰有余。届时把持住禁中,请皇上禅位后新帝践祚,如此足矣。” “可是……” 赵怀威还想反驳,兀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之处。他想着要成千上万人前往京城,说难听些就是造反。 但听了方才世子所言,他怎么感觉,世子仅想发动一场政变,废黜今上,拥立新君上位呢…… 听口气,这新君,还未必是世子他自己。 赵怀威微张着口,怔怔地望向谢蕴。却发觉他也同时回望过来,目光澄明如水,不染分毫的尘埃。 一瞬之间,他只觉自己的想法全被看透,无所遁形。 世子知晓他怎么想,也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使知晓手下人的心思,他也不愿意沾染那个位置半点。 “……是。” 赵怀威噎着口气,反驳之语尽数被吞了下去。 唉,他刚才的判断,还是下得太早了。世子还是那个世子,光风霁月朗朗乾坤,不沾一点儿权欲之心,连到手的皇帝都不惜得做。 转念一想,赵怀威也生出几分欣慰。 至少,跟着这么个人品高洁的主子,前程有了指望,不怕他日后翻脸不认人。而新君不论是谁,上位都是承了淮安王府的情,西北军以后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 “是。待老夫善了秋收之事后,立刻马不停蹄前往京城,为您和王爷长公主伸冤!” 这一回,赵怀威应答得既诚恳,又笃定。 “多谢,谢某等着将军的消息。”谢蕴的唇畔,也漾起了一缕不明显的笑意。 显然,定下了这一桩事,让他的心情也不错。 赵怀威还想再表两句忠心,洛书却掀开了军帐,径自走了进来。他的手中,还抱着一堆文房具。 “爷,您让我找的笔墨纸砚我都找来了,您现在这样写字方便么?不若让我代劳罢?” 他说完才抬起头来,讶然道:“哎,赵将军也在啊。” “世子,您这是……”赵怀威一怔。 “给家里人写封家书,报个平安。”谢蕴道。 赵怀威闻弦歌而知雅意,顺便提出了告辞:“是该如此,那世子您慢写,老夫就不打扰了。还有军中的信使,您随便使唤。” “多谢将军了。” 谢蕴待赵怀威离去之后,才吩咐洛书道:“现在不方便,就由我说你写,分两封写。” “两封?”洛书一愣。 “一封写给王府,将我在西北的遭际如实记下来。另一封……给春袖,让她把我受伤的消息瞒严实些,万不可让阿妩知晓。” “是。” 洛书先应了一声,方才小心翼翼问道:“世子,您让春袖她瞒着,是担心唐姑娘担心您么?” 谢蕴没作声,权作默认。 洛书一边按照他的吩咐,在粗糙的纸上奋笔疾书,一边问道:“可您回京城后,伤好之前,难道就一直不见唐姑娘?” “你这么写就是。” 幽咽的胡笳之声,随夏夜的凉风簌簌飘入军帐之中。不知是哪位士兵吹起的思乡小调,格外惹人愁绪丛生,思乡断肠。 窗外的冷月,依旧森润而苍凉。 阿妩。阿妩。 谢蕴在心底反复默念起这个名字。思念之情忽如潮水般不可阻挡,蔓延过他的整个心窍。 这样的清夜良宵,她会在做些什么呢? 没有人比谢蕴在此刻更想见到阿妩。但他之前答应过阿妩,会平安归来,却食言了。 他不愿意自己狼狈的一面,展露于阿妩面前。 待到他伤好全了,秋收时节也快到了。那时,他自会出现在阿妩的面前,然后把她……夺来自己的身边。 “世子,世子?” 洛书的呼唤,使谢蕴恍然回神:“世子您看,我这样写得如何?” 两张宣纸上,淋漓的墨迹未干。其间皆按照谢蕴的吩咐,写上了相应的内容。 “就这样罢。你明日找一趟信差,速速遣回京城。” “是!” - 来自远方的噩耗,阿妩尚且不知晓。 她此刻正在书房中,专心整理起双亲的遗物。 京兆府的衙役们当时送来财物之时,阿妩简直要震惊了。谁能想到,双亲留下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多,陈府偌大的正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仔细翻开,皆是父母当年淘买来的孤本,写下的诗文、以及和友人们往来的书信。 当世的大家故去之后,皆有弟子为他们整理文集,用以流传后世。可惜她爹走得实在太突然,自那以后,家中又接连遭遇变故。 整理文集之事,就落空了这么多年。徒留探花郎的文名流传于京中。 阿妩现下,就是在为此事忙碌着。 整理文稿的活计,向来繁琐。尤其是她爹当年交游甚广,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不知凡几。 要把它们一一厘清,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阿妩弯腰一页页地展开泛黄的信纸。时间久了腰肢泛酸,四下又没有旁人人,她干脆蹲在了地上。 好在父亲他生性诙谐,书信也写得才气纵横,趣意横生,读来让人心情也不由大好。 阿妩一页页地整理着,勾起的唇角就没有放下过。记忆中蒙了一层灰的双亲,也变得愈发清晰。 她的父亲,会在为友人纳妾而写贺文时,不动声色炫耀自己与妻子的鹣鲽情深,引得友人抱怨顽笑。亦会在被吏部调往岭南,友人来信安慰时,反过来开解他。 不知过了多久,阿妩又展开了一页泛黄的信纸。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封,却在看见去信的时间之时,猛地怔住了。 顺平六年,七月初六。 正是父亲亡故的那一月。 再看信底写着的称呼,略微有些褪色的墨迹印着的,赫然是“叶兄”二字。 叶向禹。 春袖的父亲。 ——这是叶大人在她父亲亡故几天前,给他写来的信。 阿妩猛地站起身来,长时间的蹲坐使她眼前一黑,扶着紫檀木桌的边角才能勉强站稳。 但她顾不上这点不适,迫不及待展开了信纸细读起来。 “行潜吾兄,见字如晤。愚弟近来时有恶感,心神难宁。万望兄切切保重自身。愚弟于江南之行,亦剖肝沥胆,然力有不逮之处,多之甚矣。……沿途所得,计纹银三万六千五百两,并珍宝古玩,咸献于上。上命以自留,愚弟惶恐甚重,乃造册献上。……” “吱呀——” 门在这时被开了,春袖面色似有恍惚,脚步轻浮地走了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唐姑娘。” 阿妩并未注意到春袖的异样。 她骤然抬头,待看清楚来人,就迫不及待地冲着她招手:“春袖你快来,我好像发现了能证明叶大人清白的证据!” “什么!”春袖面色倏变,几步跑了过来,甚至连有东西从怀中滑落也没留意。 “就是这个!” 阿妩把递给信纸递给她:“是我从我爹的遗物之中发现的,是叶大人给我爹的来信。上面提到了他在江南巡按时,收受财物之事” 春袖小心翼翼地接过,读完之后,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我爹他……他果然是被冤枉的!” “是皇上说,说他可以留下财物,他才留下来的。” 甚至留下这些贿赂之后,还因为内心惶恐不安,把记录了财物的册子献给了皇上。 谁能想到,这本册子,最后成了污蔑他贪污的证据! “是皇上,皇上他……” “皇上他,有意构陷叶大人。”春袖说不出来的后半句,阿妩为她补充了上去。 忽地,她瞥见地上散落着一张白色的纸。混在一堆泛黄的书信之间,变得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 阿妩以为是自己不慎漏掉了什么,将之捡了起来。展开读了几句之后,皙白的面色一刹遽变。 她失声道:“世子他,在西北受伤了?” 说完就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春袖。 后者亦是一脸被说中的表情,右手下意识抚上自己胸前放信的衣带,那里已然空空如也。 “唐姑娘……” 春袖一脸做错了事,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阿妩双目一瞬间放空。 她双手握紧,把雪白的信纸边缘捏得发皱:“他没有养伤,就这么回了京城。还让你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受伤的消息……” 春袖已经从方才的震惊愤怒之中彻底剥离出来,满心满眼皆是不知所措。既为自己没能完成世子的嘱托而万分羞愧,又为她隐瞒唐姑娘之举而歉疚。 她羞愧地低下头,原以为会迎来一顿痛声指责,却被一个陡然的力道抓得趔趄。 是能不能,攀上了她的袖子。 “世子他回来了么?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谢蕴指名道姓地说,要瞒着她,不能被她知晓。 那他伤得,该有多重啊? 光是想想,阿妩心底就像被一团烈火不断地舔舐炙烤。 她无法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装作浑然不知。不去亲眼看一看,她不能心安。 “春袖,算我求求你——” 秋月清波一般的眸光,一瞬间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中,皆盛满了担忧与焦急。 春袖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眸,说不出拒绝之语。 她闭了闭眼睛:“唐姑娘……今晨我去王府取信之时,看见了洛书哥。听他说,世子他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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