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得,有劳了。” “这毯子你们也收着,等下沐浴过后擦身用,千万别着凉了。” 三皇子嘱咐完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宫女:“没旁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还有表叔……今日犯的错,我改日一定会还的。” “咱们走罢。”这一句,是对宫女说的。 宫女低垂着头,沉默而温顺地缀在他的身后。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后殿暖阁中。又过不了多久,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世子,你为何对三皇子这般好,连宫中的宫女他都能支使?” 阿妩问道。 这个疑惑,她刚才就想问了,可惜被打断了去。现在借机问出来,也不知世子肯不肯为他答疑解惑。 然而,谢蕴听后,却沉默了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阿妩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说错了什么?” “未曾。” 谢蕴轻轻摇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来。” 未等阿妩再次发问,他就反客为主:“若让三皇子他来做这天下之主,阿妩觉得如何?”
第87章 妄自菲薄,疑心暗鬼。 三皇子与宫女退出御书房的内殿之后, 踏上了狭长的宫道。一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仰赖于从前在宫中留下的好人缘,不少人还会与他行礼问安。 阿妩被困在御书房的后殿, 对外界发生的许多事并不知晓。然而这宫中人却知道,自一个混乱的午后起, 这宫中就变了天。 从前他们侍奉的主子, 成了阶下囚, 被关押在一处破败的宫殿。忠于他们的仆役们, 有的随他们一起踏入那暗无天日之处, 更多人却选择弃暗投明,照常在宫中当差。 然而,这当中的唯一例外, 却是三皇子。 不知他与新帝如何说合的,竟让人第二日就宣了谕旨,许他在宫中自由行事, 一应份例皆照旧, 俨然还是旧日那个得宠的皇子。 宫人们的眼睛, 扫过面带三分笑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后跟随的宫女, 心底止不住啧啧称奇:如此多事之秋, 还能无忧无虑带着宫女四处闲逛的,也只有一个三皇子了。 “见过三皇子。”一边腹诽着, 见礼的动作却无半分敷衍。 “好说, 起来罢。” “谢三皇子。” 宫人们大多有差事在身, 就算是想趁机套近乎也不得其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但是…… 敏锐的人早发现了, 缀在他身后的宫女瞧着却有些面生。而且气度举止, 也不像个宫女的模样, 倒像是个……主子似的。 可主子,又为何这般含胸垂首呢? 宫人摇了摇头,目送着人走远了。这宫中藏着许多秘密,而她在入宫的最初学到的,就是与自己无关的秘密,千万不要探究。 “……” 两人一路无话,快步行至自己的住处。三皇子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可算无人发现……” 他顿了顿,才道:“母妃,快去换件衣服罢。” 这句话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一直低眉顺眼,不肯让人端详自己容貌的宫女,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与阿妩有五分肖似的面庞来。若是旁人同时见到她与阿妩,定会毫不犹豫地断定此二人之关系。 这“宫女”,正是皇贵妃。 她面上粉黛未施,略显几分苍白。唯独眼角泛着红色,双目怔忪,仿佛沉浸于方才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三皇子见状,叹了口气:“既然见过了姐姐,母妃可放心了?我之前就说过了,谢家表叔对姐姐她是十分爱重的,一点小事都不肯假手于人那种,连对我都爱屋及乌呢。” 这句话,把陈清婉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轻点了下头,柳眉一蹙:“既然如此爱重妩儿,为何他不肯给妩儿一个名分,让她在后殿无名无分地住着?” “这个……” 三皇子心知肚明,二人之间恐怕生了些误会,如今还未完全解除。但是这话他可不能同母妃说:“表叔方才登基没多久,就把姐姐接入宫中住在一处了,名分只是迟早的事。再说,表叔他不也下旨封赏了陈家么,足以见得他对姐姐的心意了。” 陈清婉犹自犹疑着,将记忆中谢蕴的模样回忆了一番:“你说,他是不是因我之故,嫌弃了阿妩出身不好,这才……” “母妃!” 三皇子大惊失色:“您怎会这样想!” 他细细将她端详了一遍。只见她入画的眉目笼着轻愁,如远山间的层云叠雾一般。 三皇子从前不知晓,为何母妃受极了皇父爱宠,却半点不以此自傲,反而时有哀色。直到自己的身份浮出了水面,他才隐约有了猜想。 如今,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表叔不是那样的人。” 他干巴巴地开口,只觉这句话无甚说服力。最后心一横:“母妃,表兄从前就知晓我的身份,不也待我甚好,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么?” 但陈清婉听了,只点了点头,眉间忧色半点不减。 三皇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母妃这副模样,已经许久了。他还记得,宫变的消息传到清和宫之时,她没有一丝半点的惶恐,反而连叫了几声“好”,眼角却怔怔落下一行清泪来。 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再受身份所缚罢。 “那母妃您,还会与姐姐相认么?” 三皇子明知结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出来。意料之中,只见陈清婉连连摇头:“莫要惊扰了阿妩。” 她顿了一顿:“还有陈家人,你也千万莫要声张,更不要露出马脚。就让他们以为我早早死了罢。” 口中说着不吉利之语,陈清婉却渐渐平和下来:“如今新帝践祚,不用与……合葬一处,便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旁的事,我再不敢奢求。” “姐姐,还有母妃的家人们,他们定然是很想念您的。若是知晓您活着,该有多高兴啊?” 陈清婉垂眸轻声道:“不必劝了,陈家如今好不容易起复,断不能与前朝牵扯关系。你母妃只能使门庭蒙羞罢了。” “可是……” 纵有千百种“可是”,但三皇子觑见了陈清婉固执的神色,却再说不出多的一个字来。 “那我就代母妃,时常去看看姐姐就是了。” 三皇子如此说着,心中却泛起嘀咕:母妃不肯回陈家,就只有长居宫中了。而姐姐她日后也要住在宫中。天长日久的,两人总有机会碰到。到了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下去罢,让母妃一个人待一会儿。” 陈清婉面露疲态,轻轻对着三皇子挥了挥手。虽然先帝被废后,她对儿子亲近了些许,可到底还是冷淡居多。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掩上门扉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道清瘦的倩影弯腰掩口,似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声音。一行玉箸似的清泪,从她泛红的眼角中缓缓流了出来。 他不敢多看,逃一般地走出了屋中。 - “若让三皇子他来做这天下之主,阿妩觉得如何?” 若非说这话的是谢蕴,阿妩几乎以为这是什么帝王对臣子的试探。可若是谢蕴的话,他应该不会无聊到考验她的忠心罢? 那,难道他真有这个打算?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阿妩早就发现了,谢蕴对这个帝位兴致缺缺。他虽然做的是皇帝的活,但一应吃穿用度,乃至仪礼排场,与先帝的奢靡相比,差得太远了。 “世子,能否容我想想再答……” 谢蕴唇畔露出一点笑意:“不若阿妩先去汤泉中洗净了身子,换了衣衫再答。” 阿妩这才晃神过来——对哦,她思索得太入神,忘记自己身上现在还湿漉漉的。总不能这样,直接换上三皇子送来的新衣罢?势必要沐浴一番的。 她自觉丢了脸,轻咳了一声:“多谢了。” 说完,就抄起新衣,自觉向着汤池的方向行了过去。 逆料,谢蕴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阿妩:“……” 她需要沐浴,谢蕴自然也需要。御书房上下又全是谢蕴的地盘,她又不能把人拦住不让进罢? 思及于此,阿妩的脚步不自觉快了些。谢蕴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已经眼疾手快换下了衣服,跳入了泉水中,溅开温热的水花一片。 水花飞溅,掀起阵阵响声。然而,在涟漪荡开的响声中,她却听见一声隐隐绰绰的轻笑。 阿妩脸上发热,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旋即,谢蕴也进入了水中。他的动作利落分明,并未溅起什么水花来。阿妩只觉眼前虚影一晃,面前就多了个琼芝玉树般的男子,水面没过他的锁骨,乌黑的发丝垂坠于水面,平添几分慵倦之感。 一时间,四目相对。 阿妩不自觉地别开了眼去,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虽说有些尴尬,但也比她想象的画面好太多了。 还是说,谢蕴早就注意到她的不自在,这也是他的体贴之一? 暖意顺着脊骨慢慢涌流上来,使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她闭着眼,不自觉喟叹了一声,便听见谢蕴的声音传来:“阿妩现下可想好了么?” 阿妩一怔,才想起方才的问题。她思量了许久,到底不能断定谢蕴究竟是何想法。 因此,她决定实话实说:“三皇子性情宽仁,礼待下位,颇有人君之相……奈何他年岁太小,身份上亦有拘囿,恐不为庙堂所容。” 阿妩并未因为自己与三皇子亲近,而在话里偏袒他半分,所说的句句皆是实情。 年龄与身份,实在是个大问题。朝臣们不会服气一个十岁的孩子做皇帝,更何况他并非嫡出,身份比之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二皇子,始终差了一层。 “哦,身份拘囿?” 谢蕴轻挑了下剑眉,面上不辨喜怒:“于身份上,难道还能比谢某更加拘囿不成?” 阿妩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语。 三皇子毕竟是先帝的亲子,而谢蕴只是长公主之子,甚至他姓的是“谢”,而不是大衍朝的国姓。 “世子你……” 阿妩的面色一瞬极为奇异:“莫非是担心他觊觎皇位么?” 谢蕴的神色倏然一变。 阿妩见状,连忙轻掩朱唇,暗自懊恼着——自己又说错话了。她的本意是开个玩笑,可谢蕴现在一国之君,“觊觎皇位”之类的言辞过于敏感,实在不是能随便宣之于口的。 “阿妩觉得,谢某是个担心旁人觊觎皇位之人?” “我可没这么说。”阿妩连忙摆手。 逆料,谢蕴浑似没听见似的,牵起她落在水面上的发丝,缠绕在指尖,轻轻把玩:“阿妩以为,三皇子对这皇位当不当得,又有没有兴趣呢?” “……” 阿妩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谢蕴和她聊起的不是皇位的归属,而是今日的衣食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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