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那间东寺外,一行人紧随着他,纷纷勒马停住。 穆长洲自马上下来,抽了马鞍下收着的一柄刀,提在手中,缓步进了寺内。 寺中一如既往的清冷,暗处走动着守卫的兵卒,冬日渐深,寒风瑟瑟,吹散了寺里缥缈的几阵诵佛声,一路走过,两侧都是灰蒙蒙凋敝光秃的矮树。 至后方佛塔前,穆长洲止步,拎刀而立。 不过片刻,门打开,张君奉自塔内走了出来,向他抱拳:“按军司吩咐,我已见过令狐拓。” 穆长洲不语,迈步往里。 塔内幽暗的禅房里忽然开了道门缝,突来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坐在里面的人闭眼良久,才又张开。 是令狐拓,他手脚拖着铁链,身上中衣素白,胸口被擒时一刀割裂的伤还包着未拆的白布,下巴上已泛出胡须青茬,头也不抬地道:“你竟然有脸将我关在这里。” 穆长洲站在他面前:“至少没有将你像重犯一般关在塔底,已算客气了。” 令狐拓脸色阴沉,语气嘲讽:“你不要以为叫个人过来随便说几句过去的事有隐情,就能掩盖往事了,你的罪状是真的。” “总管之位已是我的,真想掩盖,直接杀了你就行了。”穆长洲说,“如今告诉你有隐情,不过是成全你罢了,要报仇,就得除去所有仇人。” 令狐拓脸上一阵青白,终于抬头看他。 穆长洲忽而抬起一手。 身后门被彻底推开,两名兵卒走入,解开了令狐拓手脚上的铁链,又立即退了出去。 令狐拓愣住,动了动手腕,脸上愈见铁青:“你干什么?” 穆长洲冷眼看着他:“我说了,总管之位已是我的,没必要再关着你。回去领你的兵,才能等到其他仇人。” 令狐拓似是诧异,又似不信:“我凭什么信你?” “我根本不需你信我,你出去后只有领兵权,却无调兵权,对我毫无威胁。只要你还记着自己是河西旧部,职责还在河西就够了。”穆长洲手中提的刀在旁一竖,靠在墙边,铿然一声轻响,他已转身走了出去。 是那把当时刺伤他的刀,武威郡公赠刀。令狐拓盯着那把刀,形容颓废,久久无言…… 天色尚早,日头藏在浓云之间,半遮半掩。 送行的兵马正在飞快赶回,一大阵齐齐整整地踏着飞扬的尘沙到达了城下。 胡孛儿当先打马进了城门,兴冲冲地下了马背,刚好看见一行人马自城东一角赶来,军司驰马在最前,张君奉在侧,后方还跟着一行弓卫。他连忙迎上去。 穆长洲一下勒马,开口就问:“送行可顺利?” 胡孛儿暗自“啧”一声,这问得也太快了,忙回:“军司放心,都顺利,夫人可真会挑路径,一路走的道不仅隐蔽还快多了。我瞅着她随那封郎君一道走的,她若一直这么走,指不定都要到长安了!” 穆长洲点头,她熟知周围地形,记得又清楚,早知她赶路不用操心,既然封无疾已接到她,那就放心了。 胡孛儿瞅瞅他,“嘿嘿”干笑:“我看城中这般,似也没什么敌情,军司这般不舍,还不如之前就随夫人一道去好了。” 穆长洲瞥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 胡孛儿本是有心玩笑,反被他的直白给弄得一愣,闭了嘴。 张君奉在旁跟着一愣,暗自咋舌。 还未再说什么,陡然一阵尖利笛啸声响起,就响在东城门外。 穆长洲倏然掀眼,下了马,大步往城头上走。 胡孛儿脸色顿时变了,拍一下自己的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忙不迭跟上去。 张君奉也连忙下马跟上。 城门四处已是众人凛然以待。 刚到城头上,远远看见一小队兵马正朝此处奔来,个个都是垂辫胡服的西突厥骑兵。 城外四处巡视的兵马已经快马奔去拦截,对方却忽而挑出了一杆绑着白狐毛的使节旌旗,摇动着继续朝此处奔来。 顿时巡视兵马奔去的速度放缓,抽出的刀也没有直接杀去,只紧随两侧,一路防备。 直到城下,这一小队使节队伍停住,被城内涌出的凉州兵马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兵向上方抱拳,用汉话大喊:“西突厥来使,求见凉州行军司马!” 穆长洲站在城上,一路看着他们到了跟前,朝旁偏一下头。 胡孛儿接到示意,故意大喊回去:“凉州总管在此,有什么话就说!” 对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一旁凉州兵卒。 兵卒接了,小跑进城,飞快送到城头上来。 穆长洲接过,拆开迅速看了一遍,冷眼扫视下去。 下方的骑兵正高喊出信中内容:“可汗亲率大军而来,请凉州行军司马出城会盟!” 只喊了两遍,一群人立即匆匆撤离,像是不敢多待一般。 张君奉在旁低声道:“军司说准了,真的来了。” 胡孛儿没好气地低骂了一句。 穆长洲随手揪住信函,扫向那一小队人马奔远的方向,东北向的天际处似已能看到漫天烟尘。 如他所料,果然来了…… 冬日渐深,长安却晴空万里。 钟声悠悠,城门大开,一大早,便有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依次入城,穿宽阔大街,过繁忙东市,直至城中官驿。 驿丞连忙招呼,驿卒们登时忙碌不息,牵马喂料,安排客房。 据说此行是远自西北而来的客人。 车马都入了院中,封无疾下马,一回头,见他阿姊已从马背上下来,忙迎上去:“阿姊辛苦了,还好这些时日天气好,我们赶得真够快的。” 舜音拢着身上厚厚的披风,自袖中取出一册文书递给他:“我已写好求见圣人的表文,你替我呈送上去。” 封无疾连日来除了赶路,就是陷在那凉州之变的震惊中,到今日还没全然回味过来,接过那份文书,小声道:“别说我了,这下只怕朝中也要吓一跳。” 舜音低语:“赶紧送去就是了。” 封无疾收好文书,忽而想起来,看看她,又朝外面大街上看了看,有些迟疑地问:“既然已回来了,阿姊可要回去看看母亲?当时你自秦州返回凉州后,没多久她就回长安了。” 舜音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待事了再说吧。” 封无疾想起先前在秦州母女相见的情景,也不提了,还不如等封家事了了再说,何况看他阿姊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干脆牵了马,又翻身坐了上去:“算了,既是穆二哥的事,我这就去办好了。” 说罢打马出去,亲自去替她送表文了。 舜音看他出去,回头交代胜雨:“他回来随时告诉我。” 胜雨跟在后面,两手捧着两只沉甸甸装着舆图的匣子,点头:“是。” 驿丞已过来请了。 舜音这才往里去客房。 长安城里似也没什么变化,永远热闹,各坊之间车马不断。 即便在这官驿的客房里待着,右耳里也能时不时听见老远传来的热闹声响,东市里的叫卖吆喝声不断,隐约还有歌舞乐声,一派旖旎繁华的都城气象。 到了午后,舜音除了披风,清洗了手脸,还在客房里坐着等消息,有一瞬甚至觉得还在凉州。 凉州大街上最热闹时,也是这般喧腾动静。 不知多久,胜雨在门外提醒地叫了一声:“夫人……” 舜音一直留意着,立即回神,站起身:“他回来了?” 没等胜雨回话,她已走去门边,看见外面迎面走来一人,停在朱漆斑驳的长廊上,朝这里张望。 舜音看了对方两眼,缓步走了过去,对方眼神立即朝她看了过来。 “封女郎。”是虞晋卿,身着绯袍,依旧一身清俊,只比往常稍显清减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神似有些怔忪。 舜音隔了一截,稍稍见礼:“不想会在这里见到虞郎君。” 虞晋卿似才回神,笑了笑,又似有几分赧然:“令弟去呈送表文,尚在汇报秦州防务,我得知消息便来了。” 舜音没料到刚入长安先见到了他,想起上次一别还是在中原与河西交界一带,如今看他言辞少了许多,倒像是变了许多。 “虞郎君是身负职务而来?”记得他说过自己在鸿胪寺任职,但她此番入都求见,似乎并不属于他职内。 虞晋卿又笑笑,有些牵强:“不算是,只是最近事多,难得有机会能再见到女郎,特来相见。” 舜音觉得古怪,这话仿佛在说以后难再见了一般,意味不对,也有些逾界,莫名想要回避:“虞郎君有心了,若没其他事,我便先回了。” 虞晋卿跟上一步,忽问:“你是为穆军司而来?” 舜音停住:“怎么?” 虞晋卿犹豫道:“听闻西突厥近来派人来了长安,因观察到凉州有变,也要觐见圣人,言辞之间似与穆军司有关。上次我与封女郎见面时曾说过,凉州行军司马拿回闲田,引来圣人关注,如今因这凉州有变的传言倒是更受关注了,只是不知凉州情形到底为何,还好现在见到女郎安然无恙。” “……”舜音觉出不对,西突厥派人来必是最近的事,这倒是他鸿胪寺会管的事。 那西突厥一定是有所动作了,她心一紧,越过他往外走。 虞晋卿忽见她径自往外,连忙跟去,却见外院已快马赶来一人。 封无疾匆匆打马而回:“阿姊……”刚一开口,他就看到了虞晋卿,赶忙下马,过来道,“虞郎君怎么来了?快些走吧,等下若被看到了可不好!” 虞晋卿似被戳到了什么,瞥一眼舜音,她却已往一旁走去,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忽记起她之前说的恩惠和恩情,想说什么,也都没说出来,如被下了逐客令。 “虞郎君?”封无疾又催。 虞晋卿只能默然出去,刚到院外,眼扫去街上,突然垂首,快步走了。 封无疾这才回头,小声道:“阿姊真是半分看不出他意图。” 舜音心思不在这里,没听清,也不在意,走去一旁,要去牵马:“你办的事如何了?眼下事情有变,我需尽快求见圣人。” 封无疾看看她这冷淡脸色,心想算了,她一直这么冷淡,也只穆二哥能惹动她了,凑近她右侧道:“不然我方才叫他赶紧走做什么,你快整衣理妆就是。” 舜音一怔,停住,忽而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院门。 缓缓而来一辆马车,似乎刚从大街尾处驶来,直到此处停住,下来三四个人,直接进了院门。 “凉州行军司马夫人可在?” 舜音看见对方脚上乌面皂靴,头上精致幞头,一身内侍装束,走出一步,屈身垂首:“在。” 为首的内侍道:“圣人口谕,凉州多年没有这等阵仗了,如今忽有官员之妻赶来,自当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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