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看着郑夫人:“母亲当初为何拒绝虞家?” 郑夫人僵着脸,仿若刚想起有过这事:“你父亲若在,不会容许有人纳你为妾,我若答应了,岂非证明封家已可任人欺凌?”她脸上露出恨色,“还好没答应,否则我就是答应了仇敌。” 舜音问:“那又因何答应凉州婚事?” 郑夫人眼睛没看她:“你不是早不愿被关在长安,走远点也好,这样见不到了,也就再想不起过往了。虽你不愿,至少你父亲对他满意,总不算是毫不知底细。” 舜音点点头,敛衣朝她拜了拜:“多谢母亲,至少为我选了最对的那个,我如今已心甘情愿。去凉州也是我做得最对的事,旧案昭雪,大仇将报。今后千里之遥,难有一见,往事也不必再想了。” 郑夫人终于朝她看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舜音转身离开,余光瞥见她身影,一如当初在秦州,自己独自去抓仇敌时,她站在廊上看来的身影。 自己失去了父亲和大哥,她也失去了丈夫和长子。 尤其是父亲,那是她恩爱多年的丈夫。 当初父亲离世后,她很长时间都带着刀在身边,若非年少的封无疾总在她面前守着,让她记起幼子尚待抚养,大概她也早已随夫而去。 舜音一直很清楚,每次见到自己,她都会想起只有自己一人返回,大哥没了,连累父亲也受激没了,最后将痛苦也全牵连到自己身上。 可她怎能忘了,自己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好在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将自己随便推出去,至少也曾认真为她思虑过,这也够了。 舜音的记性太好,只希望她的记性差一些,此后少见,痛苦便忘了吧……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舜音走入,缓缓看了一圈,仿佛还能记得当初族兄弟们聚在这里的热闹场景,转过头,看见站在廊前的身影。 她走过去问:“你与我母亲说什么了?” 穆长洲回头说:“我谢岳母将这世上最有用的人嫁给了我,往后有我在,她再不用歉疚自责愧对封家,只需对得起自己。” 舜音出神一般看着他。 穆长洲忽而伸手搂过她,一偏头,在她左边耳垂上用力一含,贴近她右耳问:“没听清?” 舜音心跳忽急,左耳滚烫,抬手抚住:“听清了。” 一瞬间,心里某处犹如冰雪消融,往日痛楚似也稍稍消弭。
第九十九章 当日, 他们没有在封家多停留就走了。 封无疾本想为他们补一顿回门宴,也没成,但见他们来了这趟似都很平静, 也没与他母亲有什么不快,这才放心。 没过几日, 朝中就下了诏令, 昭示了封家旧案结果, 悬而未结至今的旧冤,终于得以大白于天下。 舜音却不在城中,正在城郊的山间,那座道观里。 春意日浓, 观中草木青翠,周遭分外清静,看不见几个道士的身影。 她自一间空着的旧客房里出来,回头说:“何必非来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穆长洲站在房中, 仔细看了一圈, 这房中除了简单的床榻案席,几乎什么都没有,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却在此独居了好几年。 他跟着走出来:“想看看你的过往,你我认识得虽早,过往那些年的事,却不过如今才知。” 舜音转头往山道上走:“我不也刚清楚你的过往,连你原就会射箭也不知, 当初还以为你身弱体虚……”她回头瞥他一眼,没往下说。 穆长洲带笑走近, 跟上她脚步:“我幼年确实体弱多病,也只练了骑射,凉州人人尚武,我这些没什么好提的。或许封家那些族兄弟就是听说了我幼时多病,当年才会如此礼待我。” 斜阳照去山下,他们说着话离开了山间,仿若将那些不愿回忆的经历全都忘了,说起的都是曾经彼此错过,未曾知道的。 穆长洲说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舜音也说了自己当初如何学了那些密语…… 跨马入城时,日已将隐,远处绿草茵茵,亭台轩榭绵延,连着一片若隐若现不见边际的荡漾碧波,仿若一幕繁华梦境,是曲江池。 一群士人姿态文雅地闲步经过,谈论咀嚼着新作的诗句,说笑远去。 舜音勒住马,看过那些人身上的素净宽袍,又看到身旁马上,穆长洲跟着勒马,身上深袍折领,缚袖紧腰,与他们一比,周身凛凛英气。 他如有所感,眼看过来:“怎么,想起当初的曲江夜宴了?” 舜音远远看了一眼曲江池,想起了那个遥远喧闹的夜晚,没来由的想,当初若是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眼睛转去他身上,她没说出口,低低道:“我只想起你当初刚来封家时的模样了。” 穆长洲唇角一抿,笑一闪而逝,当初的模样他大多已刻意忘了。 前方大道上隐隐有喧闹声响,舜音回了神,才继续打马往前。 越往前行,越是热闹,坊市之间今日通行便利,坊门大开,百姓们走动不断,似都在观望什么。 许久之后到了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只见一列禁军队伍自主道上穿过,浩浩荡荡往前而去。 穆长洲停在路边,转头说:“看来是往封家方向去了,圣人大约是有意制造声势,好为封家彻底昭雪。” 舜音已看出来了,远远凝视着那处,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她却没有接近,只这般看着就够了,手上缰绳轻扯,径自离去。 穆长洲如同知道她所想,避开人群,打马在后跟上。 回到官驿,恰逢一群弓卫自另一头大路返回,后方引着好几驾车,好似专程出去送了什么东西刚回,到了院门处朝他们见礼。 舜音下马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掀腿下马,抛开缰绳:“我安排他们去封家送了礼,先前空手而去,该有的礼数总要有。何况往后我们不在长安,今日趁热闹登门,刚好叫整个长安都知道,封家女儿远嫁凉州并不可怜,也是有夫家倚靠的,便也显得封家以后不再势单力孤了。” 舜音心头微热,没料到他连这都能想到,故意低声说:“到底是精于算计,连这都算进去了。” 穆长洲似笑非笑,低声回:“我只当你是夸我了。” 一名弓卫忽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这是送完礼后,封郎君让带来的,请夫人亲手展阅。” 舜音接了,抽出来,里面竟是一份结案书,不禁看了看左右。 穆长洲眼已扫到,朝里偏一下头,示意她回房再看。 舜音捏着信收入袖中,转身默默往里。 外面天色暗了,朝中给封家昭雪确有声势,今晚也不设宵禁,街上仍有人声。 官驿的上房中亮着灯火,舜音梳洗过,披着外衫坐在案前,才又抽出了那份结案书。 内附一张小纸,今日声势浩大的昭雪,封无疾脱不开身,无法亲自前来,只好将结案书特地誊抄一份,送来给她,毕竟这是她等了多年的结果。 圣人本还有意加封其官爵,但封无疾辞谢了,不想靠父兄之冤换来这些,待此事结束,他便要返回秦州继续任职。 房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松了袖上护臂,看见她在案后坐着,问:“看完了?” 舜音面前摊着那份结案书,点点头:“与先前所知大同小异。我只没想到,圣人会查得如此顺利,似乎只等我和无疾立功后请求重查这一个机会,贺舍啜一被抓到,便水落石出了。” 穆长洲说:“若你知道圣人已查了六年,就不会觉得顺利了。” 舜音诧异抬头:“你怎知圣人查了六年?” 穆长洲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扫一眼那结案书:“当初我被带往长安审问时,圣人曾与我提过,朝中有大臣也被动了,想来就是封家。圣人应是听说过我借住封家的事,不想雪上加霜,当时才没在我面前多提。” 舜音回味过来:“封家与郡公府的事一先一后,皆在六年前,所以这中间有关联。” “圣人也觉有关联。”穆长洲说,“我既入了凉州,他在朝中自然也不会只是坐着,否则又怎会有后来的朝堂人事频繁调动。” 舜音恍然,那她没想错,圣人一定早已怀疑虞家,却又想到什么:“可梁通符和刘氏并未与宋国公勾结。” 穆长洲想了想:“关联不在他们。当初拿回闲田时,西突厥可汗同意归还,只提了一个要求。” 舜音问:“什么?” “他要我帮他除了贺舍啜,但不能将他送往中原。”穆长洲慢条斯理说,“要除了贺舍啜自然是因为他不安分,妄图成为西突厥可汗,但不能送往中原,就只可能是怕贺舍啜将他这可汗也咬出来了。” 但他还是将贺舍啜悄然送往中原处置了。 舜音心里渐渐清晰:“你是说,与宋国公联结的不只是贺舍啜,还有背后的西突厥可汗。” “也不只西突厥。”穆长洲沉眉,“你想想他们说你父亲什么?” 舜音说:“他们说我父亲惯来主战,还劝圣人要广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怂恿挑拨战事……” 穆长洲点一下头:“对于外敌来说,只会乐于朝中皆是宋国公这样的人,可偏偏有你父亲这样毫不松懈的,又身居高位,能左右朝局,是最大的障碍。” 舜音心底愈发清晰,她父亲确实毫不松懈,一贯认定面对强敌要厉兵秣马,决不能软弱示之,甚至还要钻研暗探密传之道,他日好用于军中,也便有了她学到的那些。 宋国公看似是与她父亲在争主战主和,不过是受了外敌蛊惑,接受了他们的好处,要除去她父亲这样的绊脚石。 彼时帝王刚登基几载,根基未稳,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一旦她父亲倒了,宋国公得到权势,外敌也放开了手脚,之后再做什么,朝中也会一再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不只西突厥,”舜音看向他,“是两面外敌。” 穆长洲说:“他们图谋的是河西十四州。” 如他们所愿,河西十四州内部早已坐大,各州都蠢蠢欲动,多的是人与他们暗通款曲。 兵权愈重,胃口愈大,不止一个人想坐上凉州总管之位,他日山高水远,迟早可将河西这块广袤之地据为己有,再与中原分庭抗礼,甚至自立为王。 而腹背两面自然乐于扶持,这条商贸要道,繁华肥地,远通西域,近扼中原,早不知被肖想了多少年。 偏偏老总管却想将总管之位交给武威郡公。 郡公为人他们自然清楚,一旦总管交接,河西大权就会被移交中原,何况郡公府还与封家有交情,此后一在朝中,一在凉州,互为鼎力,岂非让他们再也无计可施? 于是几乎同时动手,从一开始起,他们的目标就是郡公府和封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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