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宁啊——”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声音之中带着哽咽,将他身上那种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出尘脱俗之气瞬间就冲散了。 “又再见到了——”他若有所思,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却极力睁大了眼睛,将她的模样看入眼里,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影子逐渐相结合。 过往的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本以为遗忘的记忆又重新浮上心头。 柳并舟的手开始轻轻颤抖,他下意识的将大氅的边沿握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三十二年了……” 他强忍激动,不自觉的叹了一声,而柳氏等人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爹!” 以往姚家里,性情强势,说一不二的柳氏此时重重的一跺脚: “爹!您怎么才来了?” 她埋怨的话脱口而出,说话的同时,那眼圈越来越红,大股大股的水意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 “给您写信都一个月了,您怎么现在才来?” 话没说完,她失声大哭,“我家里出事了,您知不知道?呜呜呜——” 自昨晚与家人谈话后,柳氏心中便憋了一股气,郁结在心中。 这股气丈夫的爱护无法令她释怀,儿女的宽慰与理解只会令她更加自责。 她一宿没睡着,闭眼就梦到当初取药、闹‘河神’的那一幕。 姚婉宁的话像是走马灯似在她脑海里来回的响,丈夫说是她取水的那一刻,白陵江的‘河神’便已经将烙印打在了姚婉宁的身上了。 她后悔、她自责。 她一直以来养成的性格,令她没有办法直视自己的过错,并轻易原谅自己做的事,便唯有自我折磨。 “我做错事了,做错事了!” 柳氏哭得涕泪横流,强撑的精神此时在意外见到父亲时,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伤心得根本站不住,曹嬷嬷见她痛哭,心中一慌之下想来扶她,却根本扶她不住。 “我害了婉宁,我怎么办?” “爹啊——” “……” 姚守宁兄妹几人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柳氏如此失态,不知所措间,因柳并舟的到来而生出的欢喜一下被慌乱冲淡了。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曹嬷嬷倒是松了口气,见她瘫坐在地,也跟着坐地陪她,取了帕子,替她擦泪珠,不时伸手拍柳氏后背安抚。 柳并舟的回忆被女儿的哭声打断,眼中闪过无奈之色,大步上前: “哭什么!” 他伸手去拉女儿的胳膊: “不就是做错事了?爹在这。” 柳并舟一句话,令得先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柳氏一下怔住。 她早年丧母,性情一直好强,身边有个柔弱需要她照顾的妹妹,自来担任的都是靠山一样的角色,极少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对父女本来有多年心结,往来并不多,可柳氏听到父亲这话时,心中那股恐慌却得到了安抚。 “有什么话,进了屋再慢慢说。” 柳氏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刚刚一通大哭后,她情绪得到宣泄,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那双本来已经如死灰般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都振作了不少,接过曹嬷嬷递来的帕子擦脸,又借着父亲的手爬起身来,一面转身吩咐逢春去打热水,以供自己与父亲洗脸洗手。 她的失态只是那一阵,这会儿又恢复了以往的精明能干,做完这一切后,她跟在柳并舟身后,任他坐了主位,自己则是坐到了他左手侧的另一张椅子上,接着才又擦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的道: “您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先前哭着还埋怨柳并舟来得慢,这会儿又好奇父亲怎么才十二月下旬就到神都了。 “是一个人来的?怎么没找个人跟在身边侍候?” 逢春很快打了两盆热水进来,分别放在椅子两侧的柜子上。 柳并舟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伸手去拧帕子,看了屋里人一眼。 姚家留在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侍候的丫环、曹嬷嬷等也都是熟面孔,虽说多年未见,但柳并舟依旧一一辨认出来了。 “这是逢春、这是冬葵……” “爹!” 柳氏性情急躁,见他不回自己的话,不由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话音之间竟有几分当年还未出嫁时的娇纵。 “你看你,急什么?”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了她一句: “那脾气可跟你娘不一样,倒与你祖母当年差不多。” 父女二人之间寥寥几句对话,柳氏低头嘀哝的几句埋怨,顿时将二十来年的隔阂一下就冲散。 “我们十年未见,守宁的生辰也快到了,上个月我便寻思着入神都,说不定正好赶守宁的生日宴。” 他笑呵呵的,一派儒家文雅的风范。 “哪知在半路就接到了你的信,知道了家中发生这样多的事情。” 姚守宁围站在长辈身侧,听了柳并舟这话,心中略微觉得有些古怪。 她转头看了姐姐一眼,却见姚婉宁也正好也在抬头看她,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上个月家中发生了事后,柳氏确实写了信回南昭向父亲求助。 可送信的人是柳氏特地找的,怎么会这样巧,半路就遇上了呢?就是遇上,双方互不相识,怎么就这样阴差阳错搭上线? 姚守宁诡异的觉得外祖父说不定是特意守候,所以拿到了这封特殊的家书。 但他为什么会特意守候?除非他早就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所以才会这样巧合的截拦。 就在这时,柳并舟似是注意到了姐妹俩的小动作,目光转了过来。 姚守宁与他视线交汇的刹那,见他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带着感慨。 那眼神不仅仅像是在看一个疼爱的晚辈,仿佛终于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柳并舟对她微微一笑,刹时之间,姚守宁看到他头顶那支木簪发生异变。 原本是一支由木头打磨而成的簪子,却在片刻之中,在簪头鼓出一个个米粒大小的鼓苞来。 那些细苞舒展,片片嫩绿的新芽从中张开,一下春意盎然! 她蓦的瞪大了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般。 柳并舟见她如此动作,不由眼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笑意来。 “姐姐——” 姚守宁回过头,去唤姚婉宁,再看自己的大哥。 却见众人脸上神色如常,好似并没有看到外祖父头顶的木簪变化。 她再去看柳并舟,他头上依旧戴着那支木簪,只是那簪身之上已经钻出嫩绿新芽,那枝芽带着勃勃生机,随他说话转头,而微微颤抖,生动非凡! 柳并舟向她眨了眨眼,露出调皮之色,接着转头回应柳氏的话: “潮平跟我一起来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在马车上,他走得慢,就在后面,我是搭了郑士的车一道过来。” 他口中所说的‘潮平’是柳家的下人,跟在柳并舟身边许多年,对他忠心耿耿,又学了些武艺。 柳氏听到有人陪他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想到家中发生的事,不由又泪眼涟涟。 “爹。”她低声的唤了一句: “自上月起,家中可发生了不少的事。” 事情要先从她接到了小柳氏托孤的信说起,“您也知道婉宁自出生时起,身体就不好,上个月,我听闻江南有位孙药王的子孙后代要来……” 柳氏为人虽说刚愎自用,性情也十分固执,可她知错便改,对于自身的错误半点都不避讳,哪怕是当着三个儿女的面。 她将自己冲动之下要砸孙神医的药馆,接着发生事端,使世子、孙神医中邪,姚家卷进官司及后来自己受孙神医蛊惑,令女儿与‘河神’结下姻缘,继而梦中成婚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不瞒您说,我这些日子暴躁无比,心中半点儿都静不下来。” 柳氏拿起热帕子,捂住了脸: “昨夜我听闻妖邪存在,如五雷轰顶,我不信守宁,害了婉宁,又有负致珠所托,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弄成这样,我,我……” 她又‘呜咽’着哭,“若非事情还没办完,我真是没脸见人,若婉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啦——” “胡说!” 柳并舟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一声斥责。 他慢条斯理的将双手擦了一遍,接着将帕子扔回盆中,自顾自起身将披风解了,并没有落坐,而是居高临下望着柳氏: “不过区区一丝妖邪之气的影响,就使你慌了手脚,还说什么活不下去,真是孩子气!” 说完,他摇了摇头。 众人听闻他这话,正有些错愕间,柳氏不明就里,茫然不解之时—— 就见柳并舟一手负于身后,抬起右手,三指包握,食指与中指并列伸出,虚空写字,嘴里喊: “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每一个字听起来铿锵有力,在场几人也都是读书识字之人,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孔圣人之口,可不知为何柳并舟此时会说这样的话。 唯有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短短一句话中,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在里面。 “诛邪!” 柳并舟神色一凝,‘诛邪’二字说出口的刹那,大儒之力形成浩然正气,化为天地之间一种奇妙的束约。 ‘嗷哈——’ 在场众人耳中像是听到了一种似兽如蛇鸣般的诡异惨叫,好像十分凄厉一般,接着柳氏的面容扭曲。 细看之下,她的脸庞像是蒙了一层黑烟。 那黑烟如同被逼出体内,不甘的在她面庞盘旋,偏生她本人毫无察觉。 大儒的力量施展,‘诛邪’二字化为法言,姚守宁惊骇万分的见到她外祖父手指所划过之处,皆留下金影。 ‘诛邪’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浮于半空,眨眼之间变成两尾细长的金龙,直冲柳氏门面! ‘嘶哈!’ 那黑气发出凄厉至极的警告,盘成一团,一只朦胧纤细的蛇影在黑气之中若影若现。 它正欲冲那两尾金龙张牙舞爪,却在刹时之间,两气相撞,黑气瞬间被冲散! 两条金龙轻而易举撕破邪雾的封锁,将那盘据其中的黑蛇之影击溃,隐入柳氏的身体里面。
第230章 救世主 金芒所化的龙影钻入柳氏的身体后,她脸上的那层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一股黑气从她眉心之中弥散开来,随即众人都闻到了一股若隐似无的恶臭腥气。 她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珠逐渐变得清明,长纹的眼尾、眉梢间的凶戾,一点一点被抹平。 柳氏略微前探的颈椎抬了起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暗淡无光的蓬乱发丝也多添了几丝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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