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不对,外祖父有错,惹哭了孩子。”他摸了摸姚守宁的头,温声哄她: “外祖父愚钝,可不知道哪里有错,惹哭了我们家守宁儿,你要提醒外祖父,下次让我不要犯相同的错误才行。” “您明知国师危险,为什么要与他相争?皇帝的死活跟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值得您冒险去救呢?” 她眼含泪珠,很是不开心: “我们家中娘本来受伤没醒,姐姐又临产在即,您也知道,知道‘河神’快要来了,如果您出了事,我们一家人怎么办呢?” 柳并舟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不敢出声。 “太上皇昏庸无道,他就算出事,还有少帝,您为什么——”姚守宁听柳并舟说了过往,心中又气又急,一时失控,忍不住说了几句。 但见柳并舟面带愧色,小心翼翼的看她,哪里还忍心再说下去。 她心软又善良,最是大度与贴心。 感应到了外祖父的愧疚,那股气一泄,她想到了未来的‘幻境’之中,柳并舟重伤垂死的一幕,便再不忍生外祖父的气。 “是外祖父的错。”柳并舟见她不说话了,这才温声开口。 少女低垂着头,嘟着嘴,脸颊微微往一侧撇开,就是不看他。 “可是此时国不可无主。”他叹了一声: “这会儿神都城不应该乱套,妖邪现世之后,得有人主持大局。” 但凡长公主、顾焕之二人之中,任其中有一位在神都城中坐镇,今日发生的事柳并舟便绝不会插手,甚至会坐观神启帝结局。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此时神启帝如果驾崩,神都城必会动荡生乱,百姓惶惶不安,掌控了少帝的楚家说不定会借机生事。 权势的更迭夹杂着血腥,苦的还是一无所知的百姓们。 “当日神都城现边界之门时,城中动荡,后来据你爹说,至少死了有一两万人。”他说到这里,面露不忍。 有些事情太过魔幻,他总觉得说给自己的这个小外孙女听,都仿佛污染了她纯净的心灵。 可是她已经长大,甚至在学着保护家人,便如一个刚成长的小鹰,极力想要挣脱长辈的庇护,盘跚前行。 他说话时,她虽说仍有气未消,却还是认真的在听他说,并没有使小性儿。 柳并舟就道: “这两万人中,死于妖邪之手的至多不过一两千数。”妖邪当时受到了边界之门的约束,还未来得及作恶,接着顾敬的魂魄现身,化为神佛金刚,将边界之门重新镇压了下去。 “而其余的人,则都死于人祸。” 这才是柳并舟担忧神启帝一死,神都城生乱的根本原因。 一国无主,便易生乱,乱世一起,人命如草芥,恐怕都不用等着‘河神’的到来,不出数日,神都城便会化为人间地狱。 “所以朱定琛的命此时是很重要的。”他温声向外孙女解释,想要取得孩子的谅解,不忍伤了她的心。 姚守宁也明白柳并舟自有为难之处,听他解释了这样多,心中的不开心早就渐渐散去。 只是她想到柳并舟所说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陈太微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他屠杀了青云观满门,其中许多人都是他相伴多年师兄弟。 这样一位凶神恶煞的人物,柳并舟竟然差点儿与他拼命…… 她嘴唇抿了抿: “可是,可是在我心中,觉得外祖父才是最重要的。”她小声的抱怨,认真的道: “我觉得谁也没有家里的亲人重要呢。”说完,又小声的补了一句: “包括老皇帝。” “是我的错,没有考虑到守宁的心情。”柳并舟哄好了孩子,紧锁的眉梢松了开来。 祖孙两人各自坐下,姚守宁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转身替外祖父倒了杯凉茶,递到他手上,柳并舟接过茶水,向她眨了眨眼睛: “不过我当时说那样的话,也不是全无把握的。” 姚守宁听到此处,有些吃惊: “您能斗过国师?” “那不能。” 柳并舟忙不迭的摇头。 “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有自知之明,道: “此人修为已经通达天地,据说当年的他血亲早逝,杀身边亲近的人转修无情道,”依他看来,最后陈太微剜心贡奉师尊的举止,也符合道家之中斩肉身以神魂成圣的猜想。 “七百年的时间中,我看他实力深不可测,天妖狐族那位妖王被他制约,都难以脱身。我不是他的对手,打不赢,打不赢。” 他频频摇头: “更何况我后来还是借他黄梁美梦而突破,未突破前,我与他真的动手,可能也是落个被符箓制住的结局。” “……” 姚守宁见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险些被外祖父逗笑。 她极力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脸,问道: “既然您说打不过,那您哪儿来的把握呢?” “是你。” 柳并舟端着茶碗,含笑看向外孙女: “你给我的把握。” “是我?”姚守宁怔了一怔,她没料到柳并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毕竟聪慧,心念一转,便隐约猜到了柳并舟这样说的原因。 “不错。”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道: “你说过,七月十五‘河神’攻入神都的时候,我曾以身守城,抵御‘河神’。”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已经完全明白了外祖父话中之意。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您不会出事,至少性命无虞。” “对。”柳并舟‘呵呵’的笑: “你的预言之中,七月十五日之前我绝对不会死,正是如此,我当时才壮着胆子与陈太微正面硬碰硬。”他语气幽默: “辩机一族的预知不会出错,我既然不会死,我怕谁?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我也敢与他交手呢。” 他说到这里,以眼角余光去偷看姚守宁,果然见到先前还流泪的小女生此时被他逗笑,便故意道: “要不是有你的话作为后盾,外祖父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怎么敢硬着头皮往前冲呢?那不得有多远躲多远,那位前辈要真杀过来,我可能还会恨我当年学艺不精,没有专攻逃命的本事呢,守宁儿说对不对?” ‘噗嗤。’ 姚守宁虽极力强忍,但最后仍被柳并舟逗笑。 她自然明白柳并舟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自己,哄她开心。 辩机一族虽有预知之能,可未来之事还未发生,一切没有盖棺定论。 根据空山先生的教导,她将来学成之后,有了自己的‘锚点’,亦需要寻找到下一任接位者,与‘他/她’接上头的时候,历史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否则一切皆有变数,一切皆有可能。 但两祖孙都没有往坏的方面去说,柳并舟笑着道: “你看,最终‘他’果然离去,老皇帝活了下来,外祖父也平安无事,皆大欢喜,不正变相应了你的预知?” “辩机一族果然厉害,预言真准,守宁儿跟着空山先生学得真好,外祖父真替你开心。” 姚守宁被夸得有些高兴,家里长辈的肯定使她对于未来的学习更有动力。 她抿了抿唇,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外祖父,您说国师送了您一场黄梁美梦,最后您是怎么苏醒的呢?” 柳并舟提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道: “我当时……” 祖孙两人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此时的皇宫之中,安静无比。 宫里笼罩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镇魔司的首领冯振面色阴沉,交待着程辅云: “皇上心情不好,将今日当值未死的,全丢入镇魔司,不要再让他们出现在宫里。” 今日是神启帝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 身为天家血脉,他这一生都锦衣玉食,并没有吃过苦头。 当年先帝去世后,留下长公主制衡他,对神启帝来说便已经是十分憋屈的事。 此后长公主几次打他,令他颜面尽失,但朱姮蕊带来的恐惧却远不及陈太微。 今日的陈太微是真的要杀他,神启帝数次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 他吓破了胆,不敢再回平日的宫殿,往常呆得最多的炼丹房也被封锁了起来,深恐陈太微去而复返。 老皇帝另寻了宫殿躲藏,令贴身内侍守护。 冯振抽得空闲出来,交待自己的副首领一些事。 程辅云听到这话,皱了皱眉。 “冯公,今日的人,全部都要送入镇魔司?” 他平日最是识趣,今日竟会出言问诘。 冯振目光一闪,眯了眼睛打量他。 这位镇魔司的副统领站在了阴影中,交错的树梢之影将他的神情掩盖,冯振只能看到他涂得殷红的嘴唇。 “真晦气。” 他心中嫌弃的想着:这老东西一天到晚涂脂抹粉,看起来真是恶心。 “有什么不对吗?”他忍下厌恶,反问了一声。 说话时手指摩挲着腰侧的佩刀,眼里已经酝酿出杀机。 程辅云与他合作多年,对他脾性也十分了解。 这位深得神启帝信任的大内侍脾气阴晴不定,且行事残忍,极难容人,最重要的是对皇帝异常的忠心。 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触了他逆鳞,恐怕已经令他不快,若是回答不好,他可能会提刀砍人。 程辅云眼珠一转,低声道: “冯公,今日当值的人可不少,宫中上次经历过宫变之后,已经被清理了一批,剩下来的人本来就是听话柔顺的。”他放低姿态,掏出袖口里的帕子擦汗: “若是太平年月,倒是可以征召宫人、内侍入宫。” 但今年实在不是好年头,先是洪灾,而后血蚊蛊,接着又出现边界之门,事情一茬接一茬,压根没功夫征召人手。 “我是想,如果再杀一批,怕皇上这边人手不够呢。”程辅云陪着笑脸: “最重要的,镇魔司里还关押了一大批人,根本没有空余的监舍。” 他解释清楚了,冯振扶刀的手一顿: “没有办法。”他摇了摇头: “皇上很不开心,这些狗东西护主不利,险些令皇上出事,该死。”他想到程辅云的话,皱了下眉: “至于人手不够,之后再想办法强征一批人入宫就是。” 神都城旁的不多,就是人口不少。 他说话的同时,程辅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事,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冯振见他表情怪异,也转头去看,只见身后大殿的长廊上,有道阴影宛如活了过来,似流水般顺着长廊涌动。 “啊——” 当值的士兵见到那诡异,吓得惊呼出声。 下一刻,那黑影淹没了他,如沥青般的可怕黑色黏液顺着他的七窍钻了进去,他的声音消失,身体化为一道黑色的古怪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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