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的,是陈太微一手任由老汉抓着,而另一只手则被他背到了身后。 背到身后的手提着长剑,不知何时起,又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凹槽往下滴,‘滴滴答答’落入黄土之中,带来阵阵刺鼻的血腥。 好在此地本来就有浓重的死亡味道,掩盖了这股血腥气,但陈太微仍感不安,他紧紧以剑身贴着道袍,很快将道袍下摆都沁湿。 姚守宁看在眼里,心中却自有计较。 陈太微惯会掩饰心绪,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 可他早就入魔,肉身腐朽,这‘陈太微’的外表只是他的一层掩饰而已。 他表像清风霁月,掩饰着内里那个入魔之后如鬼邪的道士。 老汉意外闯入此地之后,打破了表面粉饰的太平,使此地显出本相,同时显出本相的,还是陈太微。 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强行被揭破了伪装,露出孟松云本来的长相。 扶尘变长剑,干净简朴的道袍变血衣。 姚守宁与他相处了很多天时间,没见他杀人,可他此时长剑淌血,可见这血不是此时才沾染上的。 再一联想到他此时的模样,以及当初韩王墓中,陈太微出来救她时,狐王以幻术令七百年前的场景重现,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此时出现在她与老汉面前的,并不再是大庆王朝七百年后蛊惑了神启帝的陈太微,而是七百年前,听闻明阳子死亡噩耗后,一怒之下屠光了青云观上下的孟松云。 那剑上沾染的血是他杀人时留下的,这些鲜血流之不尽,是孟松云背负了七百年的罪孽。 这会儿孟松云有些不知所措,极力想要隐藏长剑,可那剑身上的血却流个不停,顷刻便将他衣裳染湿。 姚守宁偏头看他,若有所思。 这个道门魁首口口声声说是已经斩断过去,改修了无情道,心中无情。 可此时看来,他可能口不对心——不,也许他失去了心后,他的心便欺骗了他,让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本意。 有时候一个人看似精明,但他未必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姚守宁觉得孟松云就是这样的糊涂蛋。 “没事。” 姚守宁将这一点牢记于心中,摇了摇头。 她原本出声提醒,是因为担忧孟松云情绪不稳,突然发疯暴起伤人。 但此时孟松云既然不反抗,那么她也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的走向不坏,她有预感,今日她可能会见证一些重要的历史。 “唉,你们两个娃子胡乱走什么呢?”老汉不知姚守宁心中所想,他提到正事,脸上笑意逐渐收敛,又变得有些沉重的样子。 “爷爷,我们是来寻人的。”姚守宁乖乖应了一声。 “寻人?”老汉诧异的问: “寻什么人?可打听清楚了,这里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他说完,又上下打量了姚守宁与陈太微二人几眼,接着拉着两人往旁边躲闪。 “我看你们两个娃子气派不凡,应该出身不差,这山沟之中常年不与外人往来,又怎么会有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走错路了呀?” 这世道百姓穷困,妖邪乱世,民不聊生。 许多人家穷得有了上顿没下顿,村中人大多衣不遮体,没见一件像样的好衣裳,各个瘦得皮包骨似的。 相反之下,孟松云长得俊美非凡,兼高大挺拔,而姚守宁双颊饱满,嘴唇朱红,一双眼睛明亮无垢,脸上洋溢着纯真热情,不沾苦气,一看便是大富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 “应该,应该不会走错路吧?”姚守宁有些不确定,转头去看陈太微。 他眼中含雾,带着似喜还悲之色,显得有些木木呆呆。 姚守宁想了想,向老汉打听: “爷爷,这黄土坝村是哪儿啊?” 老汉性格爽朗健谈,听她一问,连忙就道: “这黄土坝村啊,可是多灾多难。” 他解释着: “这村子原本也有百十口人,但从去年起,便接连遭妖邪祸害。住在村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就剩几十口人喽。” 说到这里,他探头往村子正门入口的方向看了看,那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神情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前日的时候,村里有人来向我求助,说村子又遇了妖患,是一头成年的妖狼,想请我帮忙,我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所以来得晚了点。” 他一靠近村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老汉我这一辈子祖师爷的手艺学得不精,但与妖邪打交道可不少了,此地的气味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得出来。” 老汉正有些担忧黄土坝村出事,犹豫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进村时,远远竟然看到有两人在村子入口的牌坊前出现。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揉了好几下眼。 “我盯着此地小一刻钟,开始一直没见有人呢,就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见你俩了,就好像是青天白日大变活人一般。” “我开始还担忧你俩就是妖怪。” 此时妖怪神通惊人,可幻化变形,用以蛊惑人,令人防不胜防。 “但我眼睛尖。”他憨厚的笑道: “我看你这女娃长得可爱,这男娃穿的又是道袍,我道门中人,断不可能有妖邪。”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由有些奇怪: “为什么道门中人不可能生妖邪?” “我道家三清祖师爷在上,有什么妖邪胆敢冒充呢?更何况我自己平日也见过一些道观中人,自然分得出来哪些是好,哪些是坏。” 老汉脾气很好,被姚守宁问了两句也不介意,反倒向她解释起来: “更何况老汉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你这娃子坦率可爱,老汉一看就喜欢,而这娃子更乖,不知道为什么,老汉一看他就觉得亲切,我俩有缘啊……” 他说完,有些羡慕的看了陈太微一眼。 陈太微此时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身穿正统道门长袍,只是那袍子染血,变得脏污不堪。 但就算这样,也足够让老汉羡慕了。 姚守宁咬了咬唇,眼中露出古怪的神情来。 陈太微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百年后,但凡知道他来历的人,哪个对他不是又怕又恨?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此时这老头竟然说觉得他亲切…… 他还自称眼力上佳,看人极准…… “唉,这是我道门同泽啊。”老汉说到这里,见孟松云久久没有出声,他似是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松开: “对不住,是老汉我冒犯了,我生于乡里,见识不多,虽说年长你们一些,但达者为先,也不该絮絮叨叨的拉你们两人说这些话。” 他有些尴尬的样子,又端起斗笠讨好的为孟松云扇了扇: “不知这位师弟出自哪个道观,可有字辈排行呢……” 孟松云神色呆滞,没有反应过来。 姚守宁则好奇道: “师弟?爷爷莫非也是道士?” “是啊。”老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足之色: “我也是个道士。”他说到这里,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之色: “只是我修为不大好,三十来岁才入观拜师,资质也不大行,至今不敢抬出师父的名号,怕有辱他老人家威严。” 姚守宁心中一动,牢记下这一点。 “我……算啦,不说了。”他为人健谈,可此时不是众人闲话的时候,他起了个头,又强行掐断,道: “黄土坝村遇了妖邪,我看今日这情况可不妙,我要先进村一探,看看妖邪有没有离开,也想看看有没有活人存在。” 说到正事,他的表情又显得沉重了起来: “唉,这世道,活命真的艰难。” 朝廷苛捐杂税,妖邪视人命如鱼肉一般,朝纲几近败乱,大家各管各,许多地方的村民过不下去,便落草为寇,成为一方祸害,“有时比妖怪还心狠手辣咧。” 他话音一落,看了两人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这黄土坝村人都几乎要死光了,可没什么余钱再召道士。” 他初时见到村口有人,还当黄土坝村的人怕找他不保险,又另外找了两个道士前来帮忙除妖镇邪呢。 可此时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你们两人年轻,不要趟这事儿,狼妖凶得很呀,你们赶紧离开,我进去看看。”说完,他将抓着孟松云的手松开。 他这一松,原本木木呆呆站立着没动的孟松云突然一动,反手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如抓救命稻草一般。 老汉愣了一愣,转头看孟松云。 两人一老一少,身材也一个高大,一个矮小,老汉要想与孟松云对视,还需要仰头看他。 年轻的道士表情麻木而冷漠,但看老汉时的眼神却给他一种好似这个道士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感觉。 “不是师弟。”他僵硬的开口。 老汉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孟松云嘴唇抿了抿,又补充了一句: “您是长辈,是……” “好娃子,怎么要哭了嘞?” 老者见他这模样,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又看他身上满身的血污,担忧的问: “你们从何处而来呀?怎么满身是血?难道是遇到了灾劫吗?” “可有哪里受伤了?要不你等我半晌,我先进村探一探,若是顺利,最多两刻钟就出来,我的道观离此地不远,到时你们可前往我观中稍歇,洗漱一番……” “……”孟松云听他提起身上的血,那原本苍白的脸顿时更是宛如纸片一般。 他几乎是惶恐不安的放开了抓着老汉的手,‘噔噔’后退了数步,躲到了姚守宁的后面。 “娃子……” 老汉一见他这模样,顿时有些担忧,连忙又喊了一声。 “他没有受伤。”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些端倪,她暗叹了一声,犹豫道: “他身上的血,是,是——” “是杀了妖邪。” 孟松云急匆匆的道。 姚守宁转头看他,这位行事随心的国师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半晌之后又强迫自己转头与她对视,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她何等敏锐,洞悉力非凡,他隐约感觉自己此时心底所隐瞒的念头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仿佛被一一摊开。 孟松云有些恐慌,又怕姚守宁将她拆穿。 他慌乱之下眼中红光一闪,竟生出一个念头:杀死姚守宁,让她不要胡说八道,将自己的底牌揭开。 这样一想,心中杀意澎湃,他握住长剑,剑身凹槽内的血液逐渐粘稠,又‘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血腥味儿溢开,姚守宁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危险,但那老汉却似是浑然没有察觉这变异,而是目光担忧的看向了‘黄土坝村’门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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