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妖邪此时已死,这一家没有灭门,死亡之下有孩子存活,便如老树枯腐,却有嫩芽新生,总归是希望未绝。 对于姚守宁来说,这也是一桩好事。 孩子活了下来,正与历史记载相应对,历史没有被改变,她便多一分存活的机会。 她受到现场气氛影响,双眼微湿,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察觉到身侧异常的安静。 姚守宁转头去看孟松云,只见他站得笔挺,如松竹一般,一张俊美的面容全是淡漠,仿佛在看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这个外人倒是眼圈红红,鼻尖酸楚,她抹了下眼睛,小声的问: “五哥,你怎么不说两句呢?” “说什么?” 孟松云淡淡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被他问得一滞。 “你——他,他活了下来,难道不是好事吗?” “天真。”孟松云微微一笑。 “此时活着,难道你就以为他真的活着吗?” “什么意思?”姚守宁的泪珠含在眼眶,吸着鼻子问了一句。 她不知道事情哪里出了意外,孟松云这个当事人表现平静,情绪稳定,反倒是她这个外人看得眼泪滚滚,喜极而泣。 “‘他’身上有妖气。”他低声的道: “就是活下来,父母俱亡,本身就是个不详之人——” “你胡说些什么!”姚守宁皱眉喝斥,打断了他的话。 好端端满腔感动,被他三言两语及冷淡的态度打得稀碎。 孟松云冷笑: “难道不是吗?为了救‘他’,父母惨死,父亲甚至死无全尸,这个世道之中,‘他’只是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两个成年人有气有力,相互扶持存活机率不是比‘他’更高一些?” “……”姚守宁哑口无言,孟松云再道: “人类真是愚蠢,更何况活下来了有什么用?‘他’将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闭嘴吧你!”姚守宁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 “父母爱子之深,本是至深感情,考虑得失、计较输赢,本身就是对这对夫妻的情感的玷污。”她愤愤不平,甚至忘了孟松云的话可能会有其他隐喻: “你看那母亲,临死之前瞪大了眼睛,死后抓紧稻草,张开双臂,想要保护她的孩子,可见她临死之前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多余的事,她只担忧她的孩子能不能活命。” 孟松云双唇紧抿,没有出声。 姚守宁接着又道: “我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阴曹地府,人死之后能不能进入黄泉,通过黄泉路回望人世,如果你母亲在天有灵,她若能得知自己的儿子被人所救,不知道有多开心。” “……”孟松云的腮颊瞬间咬紧。 “先前这样的话,谁都能说,唯有你不能说。”她皱眉道: “因为你说的话是对你爹娘情感的玷污,你不能这样子!” 孟松云没有反驳。 姚守宁心中一软,又放轻了语气: “孟五哥,听我一句劝吧,无情道有什么好修炼的呢?人活在世,喜怒哀乐本该畅快由心,事事如意,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的情感也没有了,纵使寿与天齐,可身边没有知交好友,眼前一切皆是过客,与你没有关系,这样的长寿又有什么意义?” “你少装苦口婆心,这样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打不动我的心。”孟松云冷冷吐槽: “更何况谁是你孟五哥呢?不要攀亲戚。” “……”姚守宁咬牙,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 “明明是你自己先拉关系攀亲戚的,是你让我叫五哥的。” “我反悔了。”他挑了下眉梢,脸上若隐似无的笑意使他英俊的面容柔和了些许,不再像先前一样冷厉,使人难以亲近: “你也知道,我无情无义,连朱世祯尸身都被我盗走,谁想要跟你成为亲戚?” “……”姚守宁突然觉得孟松云好讨厌。 以往陈太微装神弄鬼吓人也就算了,可至少他彬彬有礼,行事毒辣,但讲话斯文。 如今的孟松云恢复本来面目之后,牙尖嘴利,说话半点儿都不饶人,与他讲话真要气得半死。 “我不理你。”她气得直跺脚: “我要去看孟爷爷——” “我也不理你。”孟松云回了她一句,“我还要先过去。” 说完,身形原地一闪,姚守宁再一细看,他已经往前迈出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道孟松云的身影,顷刻之间,仿佛十来个孟松云排列成队。 待到姚守宁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孟老汉身侧。 其余几个幻影转过头来望着她微笑,眼里带着讥讽之意。 “……什么人啊这是。”她咬牙切齿,也连忙跟了上去。 孟松云在孟老汉身侧站定。 此时的孟老汉沉浸于欢喜之中,他将双手插入孩子腋下,将孩子从草丛之中拖了出来,却没有注意到被他揽入怀中的孩子声音逐渐变小,气息也在微弱。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小孩的面色泛青,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这……” 他大惊失色,接着看到了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松云。 远处孟松云分身未散,此种神仙手段已经令孟老道心服口服,视他如神明。 此时见他出现,连忙便要下跪: “仙人,这孩子——” 孟松云脸上的轻松之色逐渐褪去。 与姚守宁一番斗嘴之后,他的心境本来已经轻松了许多,但此时再见这‘过往’一幕,沉重的情绪又填满他的胸腔,令他的眼神阴沉。 “‘他’活不下去了。”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声。 “‘他’娘将‘他’护在身下,妖邪的杀‘他’母亲时,也刺伤了‘他’的身体。” 他这样一说,孟老汉顿时大惊失色。 妖邪杀人如麻,身上邪煞之毒极盛,成年人的身体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孩子。 孟老汉连忙将孩子放倒在自己双膝之上,小孩气若游丝,匍匐在他腿上,露出后背。 只见他后背心处确实有半干涸的血液,上面沾了几根稻草,孟老汉二话不说将草撕开,果然见到后背心处晕染开一团血迹。 那血迹并不大,约巴掌大小,衣裳破了一个小洞,破损边沿的麻丝已经被压入血肉之中。 他看得直吸凉气。 这伤口若是在他身上,孟老汉自然无所畏惧,可在小孩身上,便是一点点,也令他觉得碍眼得很。 老汉小心翼翼将衣裳撕开,露出孩子稚嫩的背脊。 只见他左后背处,被戳刺出一个刺核大小的血洞,伤口倒不大,可关键是妖毒附体,使得那伤口处化为紫色,煞毒化为一股股黑色的丝缕,钻入小孩皮肉之下,往四周蔓延而去。 “糟了。” 邪毒攻心。 小孩的伤口恰好位于左背上方,连接心脉,毒气已经浸润入心。 “仙人,求您救命。” 孟老汉一见此景,大惊失色,连连向孟松云哀求。 在他心中,孟松云一手仙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恐怕唯有孟松云这样的神仙才能救得了这重伤垂死的孩子一命。 他想要下跪祈求,求神明庇佑苍生。 可是他怀里抱着小小的孩童,没有办法俯身。 孟松云神色冷淡的望着他,目光落到了那孩子身上。 这会儿那小孩趴在孟老汉双膝下,一双小手无力的搭在老汉臂间,似是感受得到自己的生死悬于一线,他听到孟老汉的话,吃力的仰起头,想要去看看‘仙人’。 他一张小脸泛紫,嘴唇乌青,眼睛半睁闭,一双眼中光泽暗淡,透过半开的眼帘,可以看到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可怖黑气,宛若一条条绞缠里动的虫子。 年幼的孩子吃力的望着孟松云,目光与他对视。 孟松云盯着他看,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段古怪而久远的记忆。 那一年,他出生的村子遭了妖祸,娘亲为了救他而死,危急关头,明阳子如神仙下凡,杀死妖邪救了他。 当时他重伤垂死,明阳子似是向人哀求,救他性命。 后来师父与他说过,那是一个修道有成的仙人,无所不能。 孟松云后来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年幼的他努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仙人的模样,可遗留在他幼小心中的,却是一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瘦高影像。 他记不清‘神仙’的脸,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冰冷、无情,说出口的话如寒冰,令他心生畏惧。 师父总对这个‘神仙’推崇万分,多年之后仍将当初的那一场境遇当成自己此生虔诚的奖励——使他得以窥探到仙人之境,从此与徒弟相识。 这使得孟松云幼年之时对于‘神仙’也十分好奇,可惜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怨恨。 他恨这个受师父敬拜了多年、日日虔诚的仙人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师父是他的信徒,立了他的长生牌,之后的二十年时间,寒暑不间,日日跪拜念道家真经。 这样一个虔诚的老头,为什么在遇难时,却再也没有获得仙人的救命。 “原来——” 孟松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的动作以往由他做来十分自然,伪装早刻入他骨子里,可此时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觉得那唇角重逾千斤。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他喃喃的道。 小孩好奇的半睁着眼看他,孩子的思绪已经不大清楚,但他极力想要看清孟松云的样子。 将来自己在他心中可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许会影响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眸,孟老汉还在哀求着,却因为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而感到惶恐不安。 “请求上仙大人……” “救他干什么?”孟松云冷冷的道。 他知道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好像已经无力去改变结局,他如同一个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局外人,看着‘自己’冷冷的开口: “他只是一个不详之人,父母早逝——” 在他年幼记忆中,冷言冷语的攻击竟然出自他的口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孟松云在说话之时,思绪甚至稍微飘离了一些。 他想到了姚守宁,想转头去看姚守宁的眼睛。 事实上他也确实在此时转头,目光与少女对视。 “守宁,我不明白。”他的心声在说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带我来这里,让我看到这一切,见证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孟松云纳闷不解: “你如今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眼前的这两人是谁,你难道认为我活着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我的师父救了我,他的一生会悲苦很长时间。”一个普通平凡的老道士,才刚为他那没用的师父养老送终,稍稍喘口气,却要立即收养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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