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姚太太身体最严重的,就是妖气入侵肺腑,妖气一除之后,伤势便开始愈合。” 罗子文找到了姚守宁,压在心中的大石落下,此时提到柳氏伤势,他脸上甚至露出轻松之色: “徐先生说,最多不过十天半月,姚太太的身体便会恢复,到时再将神魂送回体内,姚太太就能苏醒了呢。” 他笑着道: “到时对她来说,便如做了一场大梦,后续身体会有些虚弱,将养一段时间,多多锻炼,便会恢复得跟以往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是姚守宁回了神都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这使得积压在她心中的阴霾顿时扫空大半,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姐姐呢?” “姚大小姐的身体也不错。将军前些日子就写信送回神武门,请门内长辈们寻找擅长妇诊的杏林圣手,五日前到了神都,如今已经住进了姚家之中。” 从罗子文话中听得出来,姚婉宁的这一胎还很稳,目前没有发作。 姚守宁没有因为这一场因果而错过自己的外甥出生,她松了口气,再问道: “那我爹、我外祖父还有大哥、姨父及表姐、表弟呢?” “都还好。”罗子文笑着道: “他们只是为你担忧,每日食不下咽,也在找人,如今你一旦回来,大家便都能松口气了。” 听起来情况一切都很好,可姚守宁却总觉得罗子文的心中像是积压着愁云,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她心里,她正欲说话,罗子文沉默了半晌,主动道: “守宁小姐,今日已经——已经七月十四了。” 姚守宁飞扬的心情因为他的提醒,神情逐渐僵住。 她曾听孟松云提过,她离开现实已经六天七夜,算算日子恰好是七月十四。 好在后来两人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中间并没有再耽误。 但她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长公主回来了吗?” 罗子文提起神都状况时,提到了陆无计父子,提到了柳并舟等人,却唯独没有提到长公主。 她依稀记得,自己与世子探墓之时,长公主仍留在晋地,还没有回来。 “没有。” 罗子文语气沉重的摇了摇头: “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除此之外,神都城的情况也不太妙。” 神启帝颁布了与妖共存之令,并开始大肆铲除异己。 朝廷之中,曾依附顾焕之、长公主一党的朝臣,家中都遭了妖祸。 一开始柳并舟护持不及,许多人一夜之间被屠杀了满门,死状惨不忍睹,后面他有了防备,便主动将这些人一一划入自己的保护领域范围之中。 只是如此一来,柳并舟便有些疲于应付。 他原本因为姚守宁的失踪而心中焦急,妖邪又再三生事,使他近来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罗子文道: “我怀疑,是狐王即将复苏,有意想要消耗他老人家力量的。” 如今神都城里,唯一能抵抗‘河神’引发灾厄,大范围护持都城的,便唯有柳并舟了。 儒家的浩然正气之力足以守城,妖邪的举动显然是想先提前把他消耗空,到时再将他这颗眼中钉一举拔除。 “而顾焕之当年入朝拜相,除了父凭女贵,还有他本身是儒林人物。” 他自身学识丰富,当年被先帝钦点状元,这些年来积极开书院、请夫子,他所创办的筑山书院如今已经成为神都城一流书院,是大庆许多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不输早年张饶之所留的子观书院许多。 如果没有柳并舟的横空出世,没有儒圣人显形,在神都城的儒家学生们心中,顾焕之则是当之无愧的儒林领袖。 而朝廷之中,支持他的都是他一些相交多年的老友。 这些人有一个特点:为官清廉,在儒林之中地位显赫,很受学子追捧。 如今这些文官一家接连出事,如今神都城的情况已经要乱了。 “除了儒官遭屠之外,同时出事的还有不少百姓。” 神启帝自以为能借用妖邪的力量铲除异己,但他却不知妖邪之祸有多可怕。 “神都城的边界之门守不住了,将军身上的封印也在逐渐松动。当年神武门留下的那张顾祖师的人皮已经力量不足,周师祖再描绘过五官人脸,却再难将这人皮驱动。” 情况焦急万分,将军府派遣黑甲镇压边界之门: “但将士们死伤惨重,边界之门逐渐扩大,妖邪增多,已经开始随意捕猎百姓,这引起了极大的民愤。” 罗子文说到这些事情时,语气十分沉重。 马车驶出街道,此时明明天色未黑,但街道之上冷清极了。 ‘叮铃铃——’他腰侧挂的撞妖铃不住响动,马儿不安的甩了一下脑袋,车轮辗压在地上,发出声响。 天空下着小雨,地面早就湿滑得不成样了。 年久失修的神都城的街道有些地方铺垫的砖石早就松了,车轮一压,底下积压的污水便飞溅而出。 雨水‘沙沙’打在顶棚上,罗子文无奈的压住腰侧: “到处都是妖邪,这撞妖铃也失去了作用。”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因为姚守宁还在车上,他仍警惕的拨出长剑,观望四周。 “近来街头巷尾都不再有人敢外出,纵使白日,百姓仍大门紧闭,但市井间有流言在说:国之将亡,必现妖孽。” 这句话触了神启帝逆鳞。 此时的老皇帝不思救国,不思如今约束妖邪,不思如何组织官、民抵御即将到来的‘河神’天灾,却仍在想着铲除异己,想将这些妖言祸众之人连根拨除。 “于是许多传流言的被抓捕,不传的,但若与传言者是左邻右舍的,一并因为未举报而被抓捕。” 刑狱司人满为患,西菜市场每日都有许多人被斩首。 人头被高高挂在宫城之上,用以警示百姓,希望吓破他们的胆子,让他们不敢再生异心。 “……” 姚守宁听得胆颤心惊,许久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一端,似是传来‘哗啦’的水洼被踩中的声响。 好似有人踩着水而来,正与姚守宁说话的罗子文面色一整,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运气于手中。 ‘沙沙沙——’ 雨势在此时竟然逐渐开始增大,雨水形成天然的帘幕,将他视野挡住。 一股若隐似无的压抑感传扬开来,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者的伤心仿佛感染了上天,使得天地为之动容。 她心念一起,定睛也往那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青蒙蒙的雨雾里,街头的尽头清幽,但在她视野之内,一股紫气却凭空生起,冲散了雨势之阻。 在那紫光之中,似是有一股可怕的气息正在沉默着、酝酿着,安静蛰伏,在等待着一个机会飞天而出。 “龙、龙气?” 她皱了皱眉头。 从姚婉宁的肚腹中,她曾见过龙气冲天的情景,对于真龙之气并不陌生。 可真龙之气代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气运,此时这四下无人的街道里,哪有什么一国之君降临呢?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心生疑惑之时,却听到‘哒、哒’的踩水之声,一道人影失魂落魄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马车一摇一晃,还没有停稳,那人身穿靓蓝儒衫,单薄的衣裳被雨水浸透,牢牢的贴在了他的身上。 看得出来来者还有些年轻,头发刚束冠罢了,两根蓝色的带子从他头上垂落,歪歪扭扭的贴在他的胸前。 兴许是听到了前方有马车的声响,那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美的面庞。 “温公子?” 原本严阵以待的罗子文见到温景随的那一瞬间,顿时便怔住了。 对于这位曾经名扬神都的少年天才,他自然识得。 不止是因为温景随少时便有才名,也非他受顾焕之夸奖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曾经与姚守宁的关系,使得陆执对他关注颇多。 身为陆执的贴身侍卫,罗子文自然也是对温景随十分了解的。 他紧绷的身体一松,喊完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温景随出现的转角方向——那里通往的是刑狱司的大门,他眼中露出了然、同情之色。 温景随一扫往日的温文、克制,此时的他失魂落魄,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天都要塌了。 他的双肩下垂,手臂软软的搭在双腿两侧。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头上、肩上,顺着他衣袖往下淌,在他手指尖汇聚成珠,再‘滴滴答答’的掉落。 听到罗子文招呼时,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吃力的抬起了头。 那头似是重逾千斤,压得他平日挺直的背脊都弯了。 姚守宁为了方便与罗子文对话,上车之后并没有关上车门,她坐在车厢内,随着马车的走近,与温景随拉近了距离。 温景随抬头的刹那,目光越过了罗子文,径直与姚守宁对上了。 那一刻,原本心如死寂的温景随身体重重一震。 所有消失的五感瞬时回归了。 半空中轰鸣的雷音,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死尸腐烂的臭,泥土、雨水想要强行洗刷一切的沉闷味道,还有衣裳被雨打湿后的冷与沉,一一涌上他的心头。 疲惫、绝望、怨恨等情绪冲了上来,他眼里原本只记得阴暗的牢房,那一具咽气前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身体,漆黑的血液与并不明朗的世界…… 他的眼里染上黑与红,再看不清其他的颜色。 可姚守宁出现的刹那,仿佛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又重新撞回他的眼中,他愣愣的望着姚守宁半晌,足底沉重,再也走不动。 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旅行了多时的行者,疲惫、孤单而又忐忑,此时终于遇到了救赎。 马车缓缓滚至他的身前,罗子文勒紧缰绳,喊了一声: “吁——” “温大哥——”姚守宁关切的喊了他一声。 怎么、怎么会是温景随呢?姚守宁心生疑惑。 但在疑惑之余,她的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了当日自己以画入境,预知未来时看到的那一幕:青色烟雨之中,温景随自街道之中缓缓而出,告知了她噩耗。 如今她的预感再一次成真,她不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世子派人救援温庆哲的举动出现了错误。 现在结果摆在了她的面前:韩王墓之行有惊无险,她平安归来,温庆哲则恐怕是出事了。 她这一喊,温景随蓄积多时的眼泪突然冲破了情感的闸锁,倾泄而出: “守宁——” 他的话音很轻,语气颤得十分严重。 在心上人的面前,他再难掩饰自己的脆弱,坚定的外壳破裂,露出最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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