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榕突然道:“我若不是皇帝,你会喜欢我吗?”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郑湘转过头,盯着姜榕的侧脸,他留了髭须,皮肤黝黑粗糙,深邃的眼眸低垂,整个人透着沉稳和成熟。 郑湘伸手要去抚摸他的脸,就被姜榕按在胸口,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郑湘狡黠一笑:“我若貌若无盐,你会喜欢我吗?” 郑湘不待姜榕回答,继续道:“容貌是造就我性格的一部分原因,它与我分不开,正如皇帝的身份与现在的你分不开。 我认识你时,你是皇帝。你见我时,我正值青春年华。” 姜榕顿了一下,仿佛在沉思。 郑湘笑起来:“你若是还要追问,那就等来生,你不是皇帝了,再看是什么结果。”姜榕听了,大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回答?” “来生啊……”姜榕搔了郑湘的腋下,道:“我还真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就去求答案啊。”郑湘笑倒在姜榕的怀中。 南齐已亡,但后面的抚恤治理还要花费更大的心血,因而柳温自请留在南齐旧地,命将领们押送南齐皇室贵族来京师。 为了安抚南方,姜榕对南齐国主十分优待,免了献俘礼,赐了虚职,允他以大周大臣的身份在王境内行走,又赐了一座华丽的大宅院。 “便宜他了。”捏着鼻子做完这些事情,姜榕嘀咕道。这样的昏君,就应该像厉帝一样被烧死。 厉帝残暴亘古未有,其他的与南齐国主半斤八两。 郑湘略知南齐国主的事迹,附和道:“就当千金买马骨了。” 这对夫妻完全忘记了,大军从南齐府库拉来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照例,郑湘接见了南齐国主的皇后和二夫人,不,其中贵妃因为卖官鬻爵扰乱朝政,与南齐的奸臣一同被柳温当场斩杀,以平民愤,收揽人心。 南齐皇帝后宫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位高位嫔妃,其他都失散了。 今日来皇宫的只有南齐国主的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今非昔比,一朝皇室沦为阶下囚,不免令人唏嘘。 二人进来恭敬道:“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郑湘坐在上面,见状忙道:“快起来,不必多礼。”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起身在宫女的引导坐下。又有宫女奉茶。 郑湘笑道:“几位夫人初来乍到,若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和我说,不要见外。” 柳皇后身着石青色大袖衫,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闻言道:“亡国之人,能得片瓦遮身已是极好,何敢再求?” 郑湘听了,半响笑道:“周礼有八议,柳夫人为前朝皇室,当为大周国宾,别说是些吃用玩物,就是宅子住得不习惯,再建一个也使得。” 柳皇后只道不敢,然后就不言语了。 郭贵嫔脸上扬起烂漫的笑容,道:“府中上下并未怠慢,一应衣食住行俱齐全。夫君在我临行前还让我代他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郭贵嫔说着起身行谢礼。郑湘笑道:“不必客气。” “我听闻娘娘和郑姐姐同族,郑姐姐已是国色天香,今日我见了娘娘才知道什么是神妃仙子,可见我真是一个井底之蛙。”郭贵嫔热切地拉着郑贵人道。 郑湘听到这话,心情舒展,明白了这郭贵嫔为什么能得皇宠的原因。 郑贵人浅浅一笑,道:“臣妇蒲柳之姿,怎敢与娘娘相比?” 郭贵嫔笑道:“郑姐姐若是蒲柳,那我就是地上的土,河里的泥。” 郭贵嫔说得正热切,柳皇后仿佛看不懂气氛似的:“启禀娘娘,若是无事,臣妇便告退了。” 郭贵嫔听了讪讪,住了口,郑贵人也沉默无语。郑湘笑道:“本宫没什么大事,你们若闲了就来和我说说话。我父祖乃是南人,但是我至今未踏南地,常引以为憾。” 郭贵嫔忙道:“娘娘闲了,召我们来就是。我见了娘娘觉得亲切,再叫上姐姐,说说国丈的旧事。” 柳皇后起身,行了一礼,郑湘点头,二人退下。 路上,柳皇后斥责郭贵嫔道:“你为亡国嫔妃,未免太谄媚了。” 郭贵嫔柳眉一竖,挽住郑贵人的胳膊,道:“既然国已亡,就不论旧事,只往前看。” 郑贵人小声提醒,道:“柳姐姐,这是北周皇宫。”柳皇后叹息一声,闷头往前走。 郭贵嫔小声道:“咱们算什么东西,冯贵妃掉了脑袋,连公主都做了妾,更何况咱们?不过是得过一日算一日。” 郑贵人劝道:“不要说这些,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南齐已是最大的笑话。”郭贵嫔愤愤道。二人出了皇宫,回到府中,只见国主还正饮酒,头上出了一层油津津的汗,更加郁结,各自散去。 郑湘在她们走后,低沉了一会儿,心里呸了一声,厉帝和南齐国主这样的人怎堪为皇! 一时间郑湘又迷茫了。君臣父子,忠孝仁义,即便是女儿的郑湘也受过这样的教育。 这忠是对谁忠? 若忠心对着厉帝那样的荒淫暴君,再来个“九死不悔”,郑湘情愿不要这颗心。 晚上,郑湘辗转反侧,脑子混混沌沌,一直弄不清这个问题,姜榕伸胳膊按住她,睡眼朦胧:“走了困?是不是临睡前喝茶了?” 郑湘坐起来,抓着迷迷糊糊的姜榕,摇醒他道:“我问你个事。” 姜榕睁开眼睛,含糊道:“说。” “你起来。” 姜榕只好起来,靠着郑湘问:“你说什么事?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说?我困。” 郑湘道:“公卿百官忠于皇帝,你是皇帝,你有忠于的人吗?” 姜榕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登位十年,喜欢用忠心的大臣,但是他忠于谁呢? 湘湘、小花、小鱼、阿高、父母、早逝的妻儿、兄弟……等人的面容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若当皇帝前几年,他能说出准确的人名,但是现在……这些人是,但又不全是。 姜榕低头凝思,半响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忠于的是……是社稷百姓。”
第107章 吴王 姜榕说出这番话,顿时念头通达。知难行易。他少时读过《孟子》,念过几遍这句话,但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深切的感触。 姜榕心神豁然开朗,治国理政仿佛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往日的凝涩之处变得流利起来。 南齐的战事已定,将领们陆续回来论功行赏,有更进一步的,有功过相抵的,还有处罚的……繁琐而芜杂的事情在他的手中纷纷落定。 便是最难赏的总元帅李英也定了赏赐。李英改封赵国公,赐绢帛八千端。 自汉后,异性很少封王,李英已经功封至国公,爵位至极。但此次战役中,李英被人弹劾纵容士兵劫掠。身为平南之役的总帅,自然要为手下五十万将士的行为负责。 圣旨下后,李英叩首谢恩,上了几次朝,便托言犯了旧疾在家闭门谢客养伤。姜榕屡次赐药遣医,共同演绎君臣相得。 郑湘读过史书,也听过李英功高震主的话,对于李英的病,她持怀疑态度。 秋意将宫廷浸染,花园中的桂花开得甜香。二人坐在凉亭中赏桂花,不料栏杆下的菊花正盛,蝶舞蜂绕,更多几分意趣。 “你真不怕李英?”郑湘手里摇着一只高足琉璃杯,眉眼含笑地看向姜榕。 “怕他做什么,他又没这个心思。”姜榕笑道:“秦皇汉武手下都有名将,我以后还想要超越他们。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郑湘想了想,正要答话,姜榕却苦笑示弱道:“这还需要想才能回答吗?” 郑湘笑起来:“这不仅要看一时,还要看一世。我比不上陛下壮志豪迈,特敬陛下一杯酒。” 郑湘举杯放到姜榕的唇边,他自然一气饮干。郑湘又倒了一杯,随意吃了一口,看栏杆下一簇簇水晶球似的白菊,菊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姜榕放眼望去,宫殿屋檐重重,太阳落在了后头,天空燃烧着瑰丽的晚霞,给皇宫添了浓墨重彩的几笔,愈发显得雄浑壮阔。 转头回看郑湘,先前的美景一概退去,只剩下凉亭中国色天香的女子,爱怜她的岁月不仅没有消磨她的容颜,反而添了许多风韵。 姜榕的手忍不住抚摸那张略带红晕的脸颊,郑湘扭头瞅着他只笑,脸上露出慧黠的笑容。 “呆子。”郑湘笑骂了一声,道:“都十年了还没看够呢。” 姜榕回过神,放下手,道:“再看一辈子也不腻。” 两人正眉目含情地说话,突然被远处的叫声打断。郑湘抬头看去,只见姜灿抱着弟弟,领着小鱼过来了。 姜灿进来扫了一眼桌案,略带不满道:“爹娘,你们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叫我们?” 小鱼补充道:“我们还在蓬莱殿傻傻地等你们呢。”小鱼一边说,一边爬上石凳。 早在他们进来前,宫女就过来摆石凳铺锦褥,旖旎之情破坏殆尽。 姜榕郁郁不已,对上女儿可爱的小脸,他怜惜都来不及,只能对小花埋怨了一声:“你都这么大了,还一起和爹娘吃饭。” 姜灿诧异:“爹,我刚离开蓬莱殿时,你抓着我的手说要我日日回来。、咱们一家用饭,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东西,而且咱家也不缺东西。爹,你啥时变得这么抠抠搜搜?” 姜榕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郑湘忙道:“你爹的意思是你功课繁忙,从明斋到蓬莱殿有一段路程,若是忙了,就不必日日过来。” 姜灿忙道:“不忙,不忙,便是再忙也要过来和爹娘一起用饭。” 顿了顿,他又像模像样道:“这是我的孝心。” 姜榕鼻子里哼了一声,将阿高抱在怀里,道:“晚膳就在这里吃。” 阿高仰起头,眨巴着天真无暇的眼睛,认真道:“爹,我以后也要孝顺你,不离开你。” 孝顺?可孝死他了。 小鱼打断道:“不行,等你六岁了,要去和兄长一起住,不能住蓬莱殿了。” 阿高的眼睛里顿时氤氲起水汽,拉着姜榕的衣角道:“我不要走,不要走……” “不走不走,再让你住两年。”姜榕一口答应,阿高转哭为喜。 姜灿低头窃笑,小鱼扬天叹气。傻弟弟哟。 宫女们收拾完残桌,摆上各色饭菜。薄暮降临,凉亭八方都挂起明亮的灯笼。 晚上,姜榕躺在榻上睡不着觉,郑湘困得双眼朦胧,推了推道:“不要再叹气了。” 安静了一会儿,姜榕突然将郑湘摇醒,道:“我想到办法了!” 郑湘气得想打人,骂了几句混蛋,才回神睁开眼睛,语气不善道:“你最好有什么事情,不然呵呵……” 姜榕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继续笑道:“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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