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传来一道微弱的痛意,像被猫挠了下,不疼,但无法忽视。 江书砚松开手,举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凉意经过喉咙,淌过胸膛,浸透他四肢百骸。 “好。”他答应她。 * 建成二十年,匈奴突袭边境,镇远将军霍天成为抵外敌,深入险境,身受数箭,于六月十五日气绝而亡。其女霍真真,于六月十六日赶至荆州,然匈奴再袭,郡主继承父志,与军共战,此战持续六天六夜,父女终未再见。 “砰!” 侍女颤着身子跪在地上,瓷器七零八碎的砸落到地上,碎片划破她细嫩的手背,血珠溢出来,顺着指缝染黑御书房地上铺着的灰色绒毯。 “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他怎么可能死?这是谁送来的战报!胆敢欺君,朕要诛他九族!”建成帝双眸猩红,胸膛起伏不定,像只喘着粗气的豹子,下一秒就要飞扑着将眼前的人脖子拧断。 太监丫鬟跪趴一地,递消息的侍从汗像雨水一样,从额头不断的往下滴落,一双腿抖的如同筛子,只需一个指尖,就能将他戳倒。 没人敢回话,御书房里除了屋外的蝉鸣只剩建成帝的怒骂声。 “不会说话?那舌头没必要留着。来人,拖出去,拔掉!”他眼神冷漠,说出的话更是瘆人。 抖着腿的侍卫眼看着有两个带刀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双手用尽全力掐拧大腿,逼压下心底的恐惧,哆嗦道:“奴...才...奴才是受...将军府..传信...此信乃...明珠郡主派人...送至将军府。陛下...霍老夫人已陷入昏迷...” 他断断续续的话,寂静的房间里尤其乍眼。 地上跪的,旁边站的,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建成帝脱了力,瘫坐回龙椅,眼里的怒意还未褪去,又被震惊覆盖。他唇瓣翕动,好半响,才沙哑着声音,问:“明珠郡主亲写...那永安,永安可有带话?” “公主...公主没说什么。”侍卫眼睛盯着桌子的一角,用力攥着自己的腿,想止住抖动。 “给朕传太子。”建成帝挥了下手:“喜陶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宋哲璋走进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的地面,他心底一颤,正色道:“儿臣拜见父皇。” 建成帝像是没了力气,他轻抬下颚,喜陶将摊开在案桌的战报递给太子。 服侍帝王多年,喜陶这是头次见到这般颓丧的天子,他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精气,白丝乍现。霍将军离京二十载,但帝将关系从未疏远,陛下更是心心念念这位兄弟。 喜陶过去听过许多帝王家的故事,猜忌、试探,这在他们二位之间从未见过。他过去也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霍将军归来,陛下要该多高兴。 终是变成一抹黄沙,随风散去了。 宋哲璋一连看重复好几遍,战报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刺的眼睛痛,拿着战报的手忍不住轻颤,他低声呢喃:“怎么会...不是说只是轻伤,霍将军...怎么会...” 他不敢轻易将那个字说出,眼底的震惊无法掩藏,脑海像被轰炸过一样,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该想什么,下一步该做什么。 霍将军一死,荆州要乱。朝廷内部虎视眈眈,那些个豺狼又有谁能坐得住。 “皇儿认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建成帝沙哑着嗓音,低声道。 “稳住朝堂实为要紧。”宋哲璋不是没有深思,霍将军之死终究会瞒不住,待瞒不住那日起,边关本就战乱,会使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 于我江山,实乃大伤。 建成帝轻笑一声。 宋哲璋诧异抬眸。 “好一个人人自危。”他嗓音冰冷,眸光狠厉:“朕偏不如那些人的愿,明日上朝,你且将这战报递上,狐狸若是自己藏不好尾巴,那朕不介意,亲手帮他们断尾。” 霍天成亲手给他的机会,他决不能就这么浪费。兄弟几十年,除非真的见到尸体,否则他不会相信他死了。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泼猴,连玉皇大帝都拿他没有办法,万不可能因几个匈奴而身死。 建成帝绝不信那什么鬼报。 定是荆州有什么意外发生,定是他不得不选此法脱身。 * 荆州,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抽泣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的血腥味多到令人作呕,手脚灵活的士兵两人一组,抬着或重伤、或昏睡的伤兵有条不紊的往挂着军医旗帜的帐篷走。 他们途径一个大石墩时都会停顿一秒。 那里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身上银色铠甲伤痕累累,面上血迹斑斑,他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不顾嘴唇干裂,大口吞嚼着手上的干粮,三两下将一个饼子吃的就剩一个角。 “霍校尉!”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 少年抬起眸子,闲散的朝他招了下手,将手里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站了起来。 “郡主,你怎么躲到这儿了?”聂猗走到她跟前,压低嗓音,轻声斥责。 霍真真拧眉:“说过几遍,不要喊我郡主。” “好好好,霍明。”聂猗就不懂,大多数将士都知道她是霍家少主霍真真,可她却非要他们叫她霍明,且不许别人叫她郡主。 聂猗知道,她不想要特殊待遇,她也确实和那些将士一样,拼了命一样上阵杀敌,可到底是霍将军的嫡女,她的安危,比所有人都重要。 这话她不爱听,聂猗也不敢多说,只道:“方才你太过鲁莽,若追的再深些,极可能陷入他们的包围,切记,安全第一。” 霍真真点了下头,没有辩驳,她本就只打算追到那里,但她不想过多解释。如今战局混乱,多吵一句都会离散人心。 “霍将军的事...”聂猗张嘴想要安慰。 却看到少女的眼神坚韧、面容冷峻,丝毫没有悲伤的情绪,他心里不是滋味。 霍真真来的时候不巧,那时两军正在交战,霍家军正处下风,而她来不及听到关于将军的事情便加入战况,今日战局刚结束,她听到父亲战死,尸骨无存后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给他递了封信和匣子,让他派可信之人送回霍府。 聂猗佩服她的坚强,心口却有种丝丝麻麻的感觉,他说不清是什么,但至少其中一种是心疼。 “我的信你派出去了吗?”她忽然问道。 霍真真曾有过一瞬自己也死了的感觉,可她不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既来了荆州,就不能空手而归。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冷静的分析战况,冷静的按他的计划给家里回信。 只是,这次不是受伤,是人真的没了。暗处虎视眈眈,她只能写明人已死,或许还能为他谋得一线生机。 “送了,可靠的人。那匣子里是什么?”聂猗装作无意问道。信和匣子是分开的,匣子不大,只有成年男子两指宽,放不下什么东西。 但他从她眼底看到了不舍。 霍真真怔住一秒,低垂下眸子,轻声说:“没什么。” 那只不是要还给一个人的东西罢了,里面是她临走前收到的礼物。只是如今,那礼物,她不敢留。她怕她做不到,那就别让人徒留希望。 “走吧。”她勾了下唇:“还需同李将军商量后续安排。” 她抬脚先走,聂猗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 * “啪嗒!” 黄花梨木长匣摔落在地,沉花簪从缝隙中滚了出来。 江书砚神行晃了晃,一手按住桌面,一手握拳。方来还是听到他嗓音里带着颤。 他问:“将军府送来的?” 方来点头,不敢怠慢:“是,属下打听,是从荆州送来的,连同一起的还有封信,但那封信不是给我们的。霍家似是出了大事,我看到城南的张大夫被一侍卫匆匆忙忙拉进霍府。” 其余的话,方来不用多说,江书砚大低都是懂的。这个时间,刚是她到荆州的二十天,那里出事了,她怕了。 他自嘲苦笑,难道这发簪是可以送来送去的。那夜,他将这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只要求她,平安归来。 如今她送簪归来。她这是怕她这一去不归。 荆州出事了。 江书砚弯腰捡起发簪,拂去上面的灰尘,妥帖的放到胸前,眸光迸发出寒意,冷声道:“金五还有几日能到?老鼠现在什么情况?” 方来神色凝重,沉声道:“算算日子,金公子明日戌时能到。老鼠已出洞。” “拿我官服,我要进宫。”江书砚指腹轻轻摩挲,眼底划过一抹暗流。 “可是公子,陛下那边应该也是刚收到将军府的信件,当下情况面圣,恐怕...”方来没敢说出来。 现在这个当口,冒然进宫分明就是在撞陛下的霉头。霍府已然慌乱,带来的消息只更差,现下就方来自己都明白,陛下定是处在震怒之中。 “无碍。”江书砚接过官府,迅速的套在身上,快步朝外走:“时间紧急,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总归不能枉费她一番苦心。” 她在前方上阵杀敌,后方他亦要为她守好。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腌臜货,这次要连根拔起。 马车一路疾行,转眼之间,江书砚已等候在外。 喜陶一脸忧愁的看着他,低声道:“江大人怎这个点来面圣,圣上今日心情不好,大人非要现下通报?” 江书砚点头:“劳烦公公。” 喜陶叹了口气,今个不知怎得,都专挑皇上气头上来面圣,他轻手轻脚走进御书房,看着半阖着眸子假寐的人,走上前悄声道:“陛下,江大人求见。” 建成帝眉心微拧,刚送走左相和兵部尚书,现在刑部的来这儿又是何事。 他摆手示意。 江书砚躬身行礼,低声道:“臣斗胆面圣,是有一事禀报。” “臣以为荆州战事非一日能结,朝廷应尽快开粮仓,暗中差人运送军粮,以保我军后勤安稳。” 他话音落后,御书房良久无声。 好半响,建成帝脩然开口:“此事可明日上报,爱卿不妨有话直说,莫绕弯。” 江书砚眸光闪了闪,这确实是个幌子,他真正想问的是荆州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但这话不能说,实乃越俎代庖,此事不该他刑部牵涉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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