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窗屉上不过糊了一层纱,挡不了多少风。外头好像还在下雪,还不冷?” 玉漏替他掖了掖被子,站在床前笑,“雪停了。才刚大爷睡着时喊热,要掀被子,我想着掀被子不好,大概是屋里闷的,就开了一扇窗。煎着药,也想着散散药味。” 说话想起来去给他倒茶来,凤翔吃了半盅道:“那你到里头榻上坐着,风口底下坐着容易吹病。” 玉漏把银釭和针线篮子都拿进来,盘坐到榻上去做鞋,“大爷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给大爷去提饭?” “不饿,别忙了。”榻就在对过,凤翔远远看她一会,笑着下床来,“倒是觉得躺得累,想起来坐坐。” 玉漏忙要过来劝,凤翔摇手道:“不妨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自己裹了一床,又拿了一床过来裹在玉漏身上,“到底是有些冷的。不过你这个人,问你什么你都只管说好。就没有个不好的时候?” 玉漏笑着把肩上的被子拉一拉,没话应答。 煎药煎得满屋的苦味,水顶得药罐盖子磕哒磕哒响,除此以外,偶有积雪折枝的声音。凤翔难得这片刻安宁,看玉漏做鞋也觉得惬意。心里忽然冒出个可笑的念头,情愿一直病下去。 她做一双男人的鞋,月魄色的软缎料子的,在鞋面两侧绣着细细的如意头花纹。大体都好了,就是在缝合鞋面。 凤翔伸手拣做好的那只,玉漏心一跳,看他一眼,笑道:“是三姑娘请我做的那双,说是她做嫂子的给小叔子的见面礼。” 凤翔想着好笑,“三妹妹和池镜自幼就认得。不过也算她懂礼数,从前认得是从前,如今她成了人家的二嫂,池镜又是从京城回来,是该送份礼。” “三姑娘说他们池家的男人都是穿家里做的,池三爷从京回来没带几件行李,许多鞋袜衣裳都是在南京现做。” “池镜是那样子,最怕麻烦,偏他们池家又琐粹事情多得很。这几年把他拘束在南京,恐怕要给他拘束坏了。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只他和二老爷父子两个,他父亲哪管得了他那些日常琐碎,都是凭他去。” 玉漏趁机打探,“就是因为无人管,才把人纵坏了,听说在北京闯了祸。” “未必是真闯祸。”凤翔虽不清楚内因,却有些猜测,“池镜往年从不是惹祸的人,虽言谈不拘些,到底是个行动稳重的,何至于三言两语就同人打起来?我看他不过是藉故想推了皇上家的亲事。叫他娶公主,他是断然不肯的。我和他自幼就来往,晓得他,做驸马虽享荣华富贵,可于仕途前程无益,他不是抓着女人裙带贪图享乐的人。” “那这样讲,他是故意弄出些不好的名声出来啰?” “我是这样猜,到底也没问过他。我看八九不离十,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胸有韬略之才,何甘困于钗裙之下?等皇上把这档子事忘了,他必定科考入仕,一展宏图。” 玉漏点点头,心里对池镜又认定几分。她得连秀才真传,对男人的考量十分周全,门第,家世,人才,缺一不可。唯独感情从不在其中。 忽听见凤翔颓唐地笑了声,“我们这班朋友中, 个个前途不可限量。只有我赋闲在家,实在愧对读那二十来年的圣贤书。” 玉漏手上不停地穿针拉线,嘴里也不闲地安慰,“你别灰心,宦海沉浮都是常事,你才二十多岁呢,万不可过早盖棺定论。今日县太爷请客,想必官场中也得了些风声,迟早的事。” 凤翔歪着头笑睇她,心下把她的诸多好处都检点了一遍。她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温顺乖巧,而是善解人意,常说出一句话来,落到人心里去熨帖着,十分窝心。 他也应当体贴她,便说:“你回家的时候,我有事忙,应当多给你添些银子捎回去。我看年后好了,开了年,赶在元夕的时候你再回去一趟,替我向你父亲问候。” 玉漏笑了片刻,缓缓摇头,“许我回去就是大恩了,不敢再要银子。何况这次回家,太太已给了三两。” 不说还罢,一说凤翔就烦恼地朝窗上看一眼,尽管隔着层层窗户,也看见正屋卧房里还亮着灯,像只黄眼睛扒在那窗上,死死把这头盯着。 他苦笑道:“我知道,为这三两银子你又受了不少气。” 玉漏默了默,自然也瞧见了正屋窗户上的灯,低下头说:“我倒没什么,还带累你也跟着落了不少埋怨。” 凤翔的心一软,伸手替她拉拢被子,又静看她一回,忽然发笑,“你裹着这被子,就像是神龛里的菩萨。” 玉漏抬头看他,见他面上透一种调皮的神气,难得一见的。他那双眼睛格外清透,和池镜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又不一样。他的眼是月光下的湖面,望着她时,总有点温柔的波动。
第17章 观瑞雪(十七) 玉漏能感到,凤翔对她是有了些男女之间的好感。她并不觉意外,男人都会轻易喜欢上软弱温顺的女人,但并不代表这喜欢会持久。她得先把自己的心管住了,和谁都一样。 她抿来一线羞赧的笑意,“我哪敢跟菩萨比?大爷不要乱说了,小心神佛听见。” 凤翔拉过她的手来一握,觉得冰凉,“你从唐家来时,像是就带了几件单薄衣裳?” 玉漏想挣又没挣,他的手病得烫人,她反把手蜷起来,觉得有刹那的安稳,忍不住眷恋,“上回三姑娘送了一件,料子实在很好,在家穿糟蹋了,我想着节下再穿。太太也叫做了件厚的,还没做好。” “衣裳裁出来就是穿的,穿在身上就不算糟蹋。你只管穿,我叫人再给你裁做两身,冬天还长呢。” 玉漏犹豫着没应声,凤翔看出来,“怕奶奶晓得又骂?” “骂我几句倒没什么,就怕又跟你吵。” 凤翔笑道:“那就不给她晓得。你把你的身量尺寸写给我,我叫小厮拿到外头裁缝铺子里去做。回头问起来,你就说是太太给做的。” 他是这样的人,就算俪仙再不好,也不想和她闹,能避则避,能忍则忍,更不可能休妻,这不是他们诗礼人家的教养。但要在两个女人间平衡,他也不大擅长。 玉漏一眼望透他,很清楚在他身上是没有任何指望的。就是真不计较凤家此时的落魄长日跟了他,也绝不会在俪仙手底下混得到出头之日。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除了一点可有可无的爱意。她眼睑底下浮着红晕,像是死人脸上抹的胭脂,是咯登一下断了层的娇羞艳丽。 他们是头回睡在一起,凤翔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也有些别的缘故,磨蹭着想挪到榻上去睡。 玉漏羞怯怯地拦道:“太太叫你搬到我屋里,你又到榻上去,给太太知道就要责怪我了。就不为怕太太知道,你也不该睡到榻上去,凤家总是你的凤家。” 凤翔又放下被子,立在床边踟蹰,有种新婚似的喜悦和忐忑,“就怕挤着你,你一向都是一个人睡。” 玉漏倒没觉得什么,原来在唐家也有常和唐二睡在一起的时候。但身边的人总是时来时去,终没能使她养成某种习惯。 她想着笑起来,说的话全然违心,“挤着不还暖和点么?”说完默一会,慢慢低下头,“除非你往后也不在这屋里睡。” 凤翔认真思量一回,想她终生所靠,无非是他。便睡在了外头,一时僵着身子不好乱动,生怕有什么举措惊吓着她。 沉寂片刻,两个人都发现灯未吹。蜡烛还隔得老远的燃在炕桌上,轻轻地跳动着,人的脉搏一样,有种静怡永恒的气氛。 玉漏刚爬起来一点,凤翔已先她坐起来,“我去。” 她拉住他的胳膊,“哪有叫爷做事的道理?你还病着呢。” “这点小事值什么?”凤翔笑着在她手上握一下,“也不会因为这一时半刻受点凉就病重,你也把我看得太无用了。” “那你披着衣裳。” 凤翔见她穿着单薄的寝衣,被子落到腰上,便摁她下去,“你快睡回被子里去,别冷着。” 她知道是注定要辜负这么个人的,等他睡进被子里,她带着两分留恋向他贴去一点,觉得他身上的病烫真是暖和,真是暖和! 然而那暖和毕竟是让人提心吊胆啊,不牢靠,不稳固,始终在人心上悬着一片早晚要失去的阴霾。 凤翔在这屋里休养了三日,三日内俪仙非但常往这屋里来转,早晚还要将玉漏叫去嘱咐。凤翔的药如何煎,饮食如何仔细,说来说去,往往酸言冷语就溜出嘴来,“我也是白嘱咐,你不比谁会伺候人啊?” 玉漏知道她是想打探些春宵秘事,不清楚凤翔和她这几日晚上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愈是不清楚,愈是猜得人抓心挠肝。 她偏不如她的意,只拣些没要紧的话应答,“奶奶放心,大爷见好些了,昨晚上睡觉就不怎样发汗了。” 俪仙心下恼恨,可两人业已睡在一个屋里,难不成她还能睡到他们中间去? 因此只得咬牙切齿地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太太既把他交给你,你就留心。我为过年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功夫细细照管。只是一样,他原是搬到你屋里去养病的,倘或病未养成,反倒劳累的身子,连太太也不饶你。” 说到尾后,伸手过去在玉漏胳膊上狠拧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玉漏痛得眼睛鼻子挤在一处,却不叫喊,只搓了几下手臂,脸上渐渐翻出个微笑,“我还能安什么心?不过是尽我的本分。” 把个俪仙怄得跳起来要打,偏是这时听见小厮进来禀告,“池三爷听说咱们大爷病了,特地来瞧大爷。” 俪仙跳到碧纱橱外骂,“他来探大爷,又不是探我!你回我做什么,只管回你大爷去!你去告诉,别请到我屋里来,我懒得招呼!” 回过头再要治理玉漏也没法子,既来了客人,少不得要人去款待,丫头们眼下也都各有事忙。只好放玉漏去,心里又还不痛快,便颠着步子绕着玉漏冷笑,“你晚上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可别想着藉故躲,除非你躲得了一辈子。” 不一时池镜跟着小厮进来,隔得老远就听见正屋里有人在骂,“这点事你也来问我?你竟吃了凤家十几年的白饭!往年怎么办的,今年就怎么办,过个年,又不是过发你老子的丧,难道是头回不成?!” 随后见个管事的婆子臊眉耷眼走出来。池镜一看情形便猜到是传闻中的凤大奶奶,果然是个凶神夜叉,不由得替凤翔暗暗惋惜。 踅进西屋,凤翔披着件毛皮大氅迎来,将他请在窗下椅上坐,“你又是几时听见我病了?” “昨天听二嫂说起的。”池镜看他一会,见脸上虽憔悴些许,精神倒好,放下心来,“我从冯家出来,路过你家,便进来瞧瞧你。看你倒好,不知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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