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家最好,免得有什么话传到玉漏那里。翠华循廊进了正屋,见络娴坐在里头榻上,趴在窗台上发呆,不知又是几日未出门,是只受惊之鸟,开着笼子也不敢往外飞。屋里现今就一个蓝田一个丫头伺候,蓝田是她陪嫁过来的,当初和凤二爷的事她知情不报,虽未移送官府,可年纪到了也没人敢提给她许配人家的事,老太太要她和络娴主仆两个对着熬。 蓝田看见翠华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福身,把络娴惊醒,朝外间一望,看见翠华也没什么表情,照样趴回窗台上去。 翠华捉裙进来,笑嘻嘻地,“二奶奶吃过午饭没有?” 见络娴置若罔闻,她叫瑞雪把小篮子搁在炕桌上,“我给二奶奶提了点新鲜杨梅来。” 络娴方扭头看炕桌上,那一颗颗紫黑色的杨梅还挂着水珠,立时引出人两腮内的唾液。络娴从前最爱吃杨梅,今年一颗没得吃,不知是谁暗暗吩咐厨房里,不许给这屋里上瓜果点心,每日吃的饭也不过是粗茶淡饭。 她忙抓起两颗塞进嘴里,翠华望着好笑,摇着头道:“啧,二奶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多少时日不曾吃过新鲜果子了?老太太也没叫少你吃穿啊。”说着坐下来,恍然大悟一般,“噢,我想起来了,上回仙哥满月,三奶奶来请你,你把她打伤了,是自那日起,这屋里的茶饭就有些变了吧?” 络娴嚼咽的动作缓下来,呸地朝地上吐出两颗杨梅核,“我就猜到是她捣鬼。” “嗨,猜到了又怎么样呢,且别说你如今是这副光景,就是还好好做着二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眼下她得了个儿子,好了不得,你只看见仙哥的满月酒,还没看见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的风光呢。老太太什么都听她的,要紧的差事都紧着交给她去办,三弟封了应天府通判,人家好不赫赫扬扬的两口子。” 络娴要硬了腮角,听一阵,又松懈下来,“你来就是为和我说这些?” 翠华晓得她同样不信任她,索性赶了丫头出去,也不隐瞒,“这些话除了对你说,我也不知向谁说去了,你晓得,我娘家又远,大爷一走,更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受了他们的闲气,找不到诉苦的人,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咱们妯娌两个从前虽不怎样要好,可自从三奶奶进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 络娴听出意思,笑起来,“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翠华咽了咽喉,“也没什么,听说你娘家二嫂的儿子病了,我想替你打发个人去瞧,又怕你二嫂不肯见,想捎你个口信过去。” 络娴被关在屋里,消息不通,还是头回听见,“我外甥病了?” “你不知道?”翠华也是昨日听下人说的,“好像是天花,听说你二嫂正忙着请大夫。亲戚一场,你不能去,我打发人去替你瞧瞧,怎么样?你给你二嫂带句话,免得她不放心我。” “天花?!” “你先别急,是瑞雪乱猜的,还不确切。我派人替你回去问问,要是真的呢,我还能替你二嫂找两个好大夫。” 络娴看出她是不安好心,想整治玉漏,娘家隔得远,外头没帮手,只好来勾结他们凤家的人。不过她实在恨玉漏恨得紧,连她二嫂也恨,翠华这一来,倒可替他们出头。二则她着实记挂家里,又出不去,连蓝田也走不出这府里,眼下更没别的可靠的下人可使唤。两头一思量,便说下两句话给翠华,替她牵了这个头。 次日翠华便打发了那林管事到凤家去,捎了几句话给凤二奶奶,凤二奶奶听了将信将疑,“真是我们三姑娘说的?” 林管事躬着腰道:“那还有假?我们二奶奶还说把这东西给您。”说着摸出个扇坠子,是颗笼着套子的玉珠子。 那珠子是络娴的陪嫁,笼珠子的络子是凤二奶奶亲手打的,看来果然是络娴的意思。 凤二奶奶还了珠子走回椅上慢慢坐下,“我是恨她,要不是她,我丈夫也不会死,我们凤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们二奶奶也不会给禁闭在屋里。可我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拿他们夫妻能有什么法?”越说越伤心,从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林管事瞧她那样子近来定然没少哭,看来他们小少爷还真是病了,便走上前来搭讪,“所以我们大奶奶才想着要替你们姑嫂拿个主意,特地打发了我来。” “你们大奶奶有什么主意?若能报仇,我就听她的。” “大奶奶问,您家小少爷是不是病了?” 凤二奶奶犹犹豫豫地斜睇他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是不是,得了天花?” 这个病过起人来厉害,凤家上下都忌讳说出去。凤二奶奶掏出血本,叫奶母和两个不怕死的丫头在小少爷屋里陪侍,自己也不能进屋去瞧。这一阵连大夫也不大好请,是人都怕。 林管事笑道:“凤二奶奶不必见外,我来时大奶奶嘱咐过,若真是得了痘疹,我们大奶奶倒听说过一位治痘疹十分在行的名医,兴许能治好小少爷。” 凤二奶奶听后大喜,“可是这个病都说悬。” “悬也要治不是?那位名医手上治好过好几位患痘疹的人,请他来试试,好过在这里干着急不是?” 凤二奶奶迟疑着,“你们大奶奶要我做什么?” “根本犯不着您怎样受累——” 林管事凑到耳边去说了几句,只见凤二奶奶眼色慢慢沉下来,嘴角颤动着,似乎是个笑。 此后几日倒也风平浪静,玉漏这头听说催翠华并没打听出玉娇什么底细,就放宽了心,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仍旧忙她的事。 这日晨起,石妈妈忽地慌慌张张跑到后面来,奔进卧房,见夫妻俩正在梳洗,也顾不上,随便福了个身便道:“不好了!仙哥出痘花了! ” 众人一听,皆吓住了,小丫头更吓得跌了水盆,翻了一地的水。池镜楞了回神,马上起身要往前头去,玉漏也忙跟着去。 一时众人都聚外院西厢门前,顾妈妈拦着夫妻二人不许进去,“这病厉害,只放奶母和丫头们在里头就行了,爷奶奶不得进去。”说着只让了石妈妈进去,并问:“仙哥痘疹出得多不多?” 屋里那年纪稍长些的奶母走出来回,“发觉得早,还不多,身上长了几个,脸上长了三颗,还有些高热。” 池镜忙回头吩咐众人,“快去请何寥二位太医来共同看诊,再打发人去回老太太一声。” 这一日便不去衙里,告假在家,连早饭也没吃,心乱如麻,只在屋内踱来踱去。
第124章 番外·痘疹(二) ◎总算轮到她。◎ 一时下人皆乱忙起来,金宝三个大丫头也不在屋里,各自去吩咐忌讳,预备东西,又打发人去往庙里烧香拜佛。玉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吓在榻上呆着,不一会才哭起来。 池镜原也慌怕,回头一看她哭了,忙定下心,走过去宽慰她,“没事的,咱们仙哥是‘万福仙人’,自有神佛庇佑,定能熬过去。只要挺过这一劫,往后就不会再得此病了。” 玉漏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可仙哥还这么小,还不足半岁呢!” “神仙岂论年纪大小?”池镜勉强挤出个笑来,俯身捏着袖管子替她搽泪,“不哭了,你是他母亲,血脉相连,你一哭,他恐怕会更难受。” 玉漏一看那截鲜红的袖口,吸了吸鼻子道:“既不去衙门,还穿着补服做什么?先把衣裳换下来吧,一会弄脏了。” 换了衣裳出来,赶上两位太医来了,老太太也赶了来,一堆人站在廊下焦心地等着。老太太伸着脖子朝那屋里头望,罩屏上放着帘子,只望见太医和几个丫头满屋里打转。 那几个小丫头都是新进来服侍仙哥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玉漏瞧着她们也可怜,小声在老太太边上道:“不知府里有出过痘疹的丫头没有,若是有,拣两个来放在这屋里伺候也就罢了,那几个丫头年纪小,染上了也不好。” 老太太睐着眼看她一回,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那几个小丫头也怪柔弱的,也可怜,过了病去,她们爹娘也心疼。” 当下便吩咐人满府里问几个出过痘疹的丫头过来服侍。 一时顾妈妈由人堆里挤出来劝,“老太太先到后头屋里坐一会,大夫且得诊断一会呢,站在这里天又热,别把老太太晒得中暑了。” 便由池镜玉漏左右搀扶着,先回到后边屋里去。老太太坐下来便埋怨了两句,“你们做爹娘的也真是不当心,咱们府里一向是干干净净的,仙哥去哪里染的这病?” 恰巧翠华此刻赶来,在门口听见,搭着腔走进去,“我看大约是前两日新进来那丫头带来的,她一来,仙哥就得了痘疹,不然哪会这么巧?” 说的那丫头叫四兰,只有八九岁,玉漏有心要给仙哥找两个玩伴,因此特地要拣几个十岁上下的,这四兰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可怜家里太穷,养活不起才托牙子卖进池家。 玉漏疑惑道:“那日牙婆领着她进来,是我亲自看过的,她身上干干净净,没见有什么病灾,想来不会是她。” 翠华笑道:“这病又不是当下就能看得出来,兴许只是痘子还没长起来,谁能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呢。仙哥年幼,一过身便先发了痘也是说得通的事。” 老太太听她说得有理 ,扭头望着丁柔,“你去门口告诉一声,把那个叫四兰的丫头先提出来锁进柴房里,等回头仙哥的病好了,我再问她。” 丁柔刚一出去,两位太医便进了屋。翠华忙迎上去问:“二位太医,诊得如何,我们仙哥要不要紧?他小小的年纪,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您二位可得齐心合力,好歹把我们仙哥治好!” 那何太医一面答应着一面踅入暖阁,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放心,小公子得是水痘,没有天花那样险,恐是奶母年轻认错了。我们二人暂且先斟酌了一副药,按时辰喂给小公子吃下,先退他的热。想必熬过这半个来月,水痘能消就不妨碍了。只是旁人还是不要近身,这水痘过起人来也厉害。”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唯独翠华反而提起口气来,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凤家那小少爷得的不是天花!好在这水痘也是能要人命的,她仍抱着期望,仙哥年幼,未必挺得过去。 老太太先命池镜送二人到预备好的屋子里住下,扭头和玉漏说:“虽不是天花,你们也要千万仔细点,叫镜儿这一阵不要到衙门去了,什么事再要紧要紧不过他儿子的命。还有,告诉服侍的人,等仙哥好了,我有重赏,不许他们这时候犯懒,我每日是要派人来查的。” 玉漏一面答应着一面送老太太出去,连翠华也一并送了出来。 翠华到院门前要走不走的,又掉身回来劝了玉漏两句,“三奶奶不要怕,大夫说了没有天花险,想是没什么大碍。我先回去,你这里要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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