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帮她了,她原该欣喜感激的,此时却只能咬紧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帮不了。” 他惊讶地笑了,眼里熠熠光彩如天外银河流转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帮不了你吗?” 他言笑晏晏,说得轻松愉悦,她却震惊地后退一步。他眉头一挑,端等她回应,她将头别了过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觉自己毫无底气,他更是笑得放肆:“怎么,你会立刻去找你阿兄报信么?” 她静了静,“奴婢不会。”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虚幻的影,他那素来顽固的心忽然动了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孤。” “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复。 光阴在一日日的听课、请安、觐见、密谋中度过。阿暖并不知顾渊与薄昳有何串联,也并无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顾渊对她做出一个安排——他终归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没有带她一同去长乐宫请安。亲王带个婢女向皇太后请安,那简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绝无这个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课了。周太傅的课业已绝不是她所能听懂的了,他现在学习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礼经》,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长安的月光是凉的,不似在梁国。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宫里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恳,反而教她闲了下来。她早不去顾渊跟前伺候了,两人都似在避忌着什么。虽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侧的耳房,夜间,当冰凉的月光洒入窗牖,她还能听见殿下在内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也会睡不着么? 她漫然想,一根根数着被月光照彻的窗棂子。 他那样心机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应当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才是,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她不愿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为岁首,本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然而十月旦仍旧是普天欢庆的大节日,便如过了个小年关一般。自十月中旬起,四方诸侯、万方臣国,皆来大靖朝见天子,宫中一连半月举办盛大筵席,灯火高烧,笙歌缭绕,好像永远不会有停歇的一天。 十月旦这日,皇帝在建章宫太液池边设宴,邀请了内廷外朝中二千石及所有妃嫔命妇,钟鼓齐鸣,歌舞喧阗,直将仙气缭绕的太液池都烘作了人间凡境。 太液池边凉风台上,坐着大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顾谦,喝了些酒,面泛潮红;皇帝身侧是梅婕妤,一边哄着皇帝,一边哄着乳娘怀中的皇三子;再远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语;顾渊坐在另一侧,袍襟整肃,神态却很是无聊。 在凉风台的一隅,坐着薄太后。 她本不该坐在那么偏的地方,众人劝也劝了,她却道这边凉快。秋节将尽了,哪里还求什么凉快?然而她隐在暗处,手中执着一盏绿玉镶嵌的漆羽觞,轻轻地晃动着,神容安然。偶有内命妇向她祝酒问候,她便安静回礼,掩袖虚饮,再放下来时,羽觞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顾渊再来向祖母行酒时,终于是带上了阿暖。 薄太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少女的脸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优雅,却未免太慢了些。顾渊端起羽觞向薄太后贺寿,不出所料地听见薄太后发问:“这是殿下那边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宫里见过。” “回皇祖母,是孙儿从睢阳带来的趁手奴婢。”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薄太后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拉过了阿暖的手,软语寒暄:“丫头本家姓什么?老身看你很有眼缘。” 阿暖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皇太后,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后面色一变,顾渊当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惊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虽然姓薄,却是南方人……” 薄太后将身子往后方微靠,脑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来时的说辞。薄安与陆玄默的女儿……薄昳的嫡亲妹妹…… 薄太后愈加温柔了:“你不必瞒我,三郎都与老身说了,小陆夫人当年离开长安时身怀六甲,历经千难万险,方到睢阳定下居处。老身待陆氏的事情揭过之后曾专门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小陆夫人,天可怜见,竟让你到了梁王殿下身边,兜兜转转,终究让老身与你相见……怎么哭了?” 顾渊闻言一惊,便见薄暖抬起头来,竟真的是梨花带雨,盈盈欲坠,清丽眉目间一抹忧悒,简直连他也要心软了。薄暖压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见姑祖母……” 这话一出,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顾渊侧首,见凉风台下衮衮诸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一瞬间的失措,与此刻无止尽的恐惧。 薄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已认出薄暖,即刻便领她去见了皇帝,皇帝撑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等大事,终究不可莽撞。”顾谦慢条斯理地道,“依儿臣的意思,还是要先验亲。” 夜色深浓,她亦看不清皇帝脸上阴晴莫测的表情。皇帝与梁王父子俩,在故弄玄虚方面倒是颇相似的。一旁诸位夫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文婕妤的眼光更是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薄太后笑着拉过阿暖的手,“好好,验一验不妨事。就算是老身认错了人,也是这丫头太讨老身的欢喜……”沉重的压力自薄太后掌心那衰老的纹路一直传递到阿暖的心里,“陛下要往好处想,这可是陆家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一个女孩儿罢了。”听见“陆家”字眼,皇帝眸光一沉,似乎即刻便不耐烦了,“要论陆氏骨肉,思陵那边还有一个呢,母后怎不挂念?” 薄太后面色一白。孝愍太子薨逝后,葬处即是皇帝为自己预修的思陵。皇帝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凉风台上竟是静寂得骇人。月亮明明高悬在天边,阿暖却觉得那冰凉的月光仔仔细细地将她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不由有些惶恐地想:殿下呢? 皇帝说起思陵了,皇帝说起陆氏了,那殿下现在是什么表情? 薄太后终归是笑了,面如暖玉,眸若藏针,“老身怎么不挂念?陆氏纵然谋逆,太子妃却是无辜的。改日也该寻思寻思如何给她个体面安排,总不能守一辈子的陵。” “朕看守陵也不错,闲差难得。” 话越说越离谱,薄太后不想再辩,径自牵了阿暖对她道:“今日你便随老身去长乐宫里宿,咱们说点体己话儿!” 阿暖大惊,她与薄太后何时如此亲近了?下意识便转头去找顾渊,却听顾渊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了:“这婢子修来几世洪福,竟得皇祖母如此垂青——阿暖,还不谢恩!”
第十六章 满座衣冠 长夜如昼。 凉风台下的宗室臣僚们轮番上来敬酒,阿暖便缩在薄太后身后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她一向知道顾渊是很有些场面功夫的,看他与众人周旋,面色始终不动,好像根本就喝不醉一样。然而她与他终究是隔得远了,他到底醉了没有,她也不能肯定。 薄氏子弟敬过皇帝梁王之后,还要来敬皇太后的。先是战功赫赫的广穆侯薄宵,再是司农理财的广昌侯薄密,再是执掌外交的广敬侯薄宁……终于,广元侯薄安一步一步,提着衣袂、拾着台阶、低着头颅、端着酒盏,走了上来。 薄暖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与母亲言语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清瘦的身躯,干净的脸庞,沉静的眼,深思的表情。广元侯饱读诗书,但在朝中不过是个待诏博士,没有实权,他的相貌也就似个潦倒书生,然而衣冠整齐不苟,目光温和平静—— 薄暖忽然有些明白顾渊所说的“君子好文”了。 薄安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薄太后也没有提。倒是随薄安同来的薄昳对她轻轻一笑,意示宽慰似的。 他的风度和眼神,与他的父亲薄安一模一样。 宴席已接近尾声,杯盏零落,肴核狼藉,凉风台下许多人推开膳食,开始玩起游戏来,有射覆的,有六博的,不一而足。种种吵嚷伴着钟鼓歌鸣,令薄暖心烦意乱,心底里却又希望着这夜宴永没有尽头,她实在不想去长乐宫的……忽然间听见“铮”地一声,如石击鼓,铿然作响,抬头望去,却正正对上那双如炬的眼睛。 原来坊间传闻梁王顾渊才学高赡,能辨音协律,皇帝今晚得了雅兴,正想考他一考;便命乐工将乐府新谱奏来,让梁王为之击节。梁王手无皮鼓,皇帝却给了他一把干净的象箸,面前一只铜壶,教他效仿台下那些人投壶的把戏。 象箸接二连三地落进铜壶之中,其声铿然如掷金玉,正合了乐曲的鼓点。梁王本人的神色却是淡淡的,在席上微微倾身,一手捧着酒觞,一手随意投着箸,一曲终了,象箸也正好投完,他才将酒觞放下,虚席向皇帝行礼,“儿臣献丑。” 四下里的目光早就被吸引到了台上,这一瞬间,竟是静得骇人。 皇帝饮多了酒,正醺醺然半倚在梅婕妤的怀里,此刻默了默,方慢慢直身坐起,嘴角勾起了笑意,“协律都尉,你怎么看?” 专掌音律的李都尉立刻惕惕然跪拜道:“殿下精通音律,更兼眼疾心聪,臣等是万万不及!” 皇帝静了静,忽然向文婕妤的方向倾身过去,声音仿佛蒙了一层回忆的夜雾:“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突然被皇帝定定地盯住,文婕妤始料未及,呆在了席上,竟连话也说不出口,就那样怔怔然与他对视。 男人那一双过早苍老的眼眸里是她自己卑微的影子,被月光和灯火映成朦胧的灰色。身畔明明都是嘈杂的人语,她却觉这世界已荒寂得只剩了他们二人,他望着她,唤着她的名,赞赏着她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一个声音斩截地插了进来:“儿臣谢陛下。” 皇帝那一瞬间的动情立刻消失无踪了。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沉声道:“你如今是宗室表率,不可再贪恋这些声色玩物;文婕妤,梁王纳妃的事情,你也该考虑考虑,不可再拖了。” 顾渊心中冷笑:孝愍太子在时,谁家敢把女郎嫁给他这个受尽冷眼的二皇子?这两年来他总算看到一点希望了,梅婕妤又诞下皇三子,朝臣们都是人精,都爱隔岸观火浑水摸鱼,哪有押明注的道理。 皇帝教训了这一通,便不再搭理他了。他敛了眸底的光,继续与众人说笑,他是纨绔亲王嘛,没有什么好掩饰的。隔岸观火浑水摸鱼的臣工们一个个上来灌他,有的大约从皇帝刚才那番话里醒过一点味来,竟带上了妹妹女儿一同向梁王敬酒。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9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