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瞥,果见王常正极力压低那圆滚滚的身子给文婕妤斟酒。胸中无端烦恶,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众宾客告辞离席,已是月上中天。顾渊一路往偏僻处走,空气中浓香渐散,他方感觉心境清凉些许。湛园北侧是一片林丘,夜风拂过树杪,茫茫夜雾仿佛在诱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确是这样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摇风、离娄,玄舄踏在泥土上,听得见压断枯枝的清脆声响。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叫孙小言的小内官一直跟着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孙小言忙道:“殿下,那边就出了园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园子里,都没出去过几回。那个什么人,不是出宫便高兴么?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么高兴。 然而——奇怪,“那个人”是谁? 酒后的头疼了起来,他索性不再思考,沿着睢阳西北的街巷一直走。这是他治下的国都,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徒步走过这里,原来这土是这样干枯,这风是这样冷涩,他几乎有些后悔了,因为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个蜷缩在城墙角、水沟旁、月色下、寒风中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依偎着,有的已经睡了,有的却还睁着眼,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来的他。 一点声息也没有,难道是孤魂野鬼么? 他的脚步渐渐放慢了。 “这是些什么人?”他低声问孙小言。 “回殿下,这些都是黄河北岸来的流民,今春瓠子决口,北地又有雪灾……”孙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当来的地方……” “北城怎么了?”他皱眉。 “北城,北城都是贱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带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样?”顾渊忽然回过身来,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贱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孙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会,拂袖往前。宽袍大袖沾了泥尘,他本就好洁,此刻更加烦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里,他几乎是横冲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么肮脏泥泞。 他想起书上说的话,“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变成了现实。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靖家天下,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天下已污,何顾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饥民渐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殿下!”孙小言终于敢放大了声音喊出来,急得额间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为殿下终于听了自己的劝谏而喜不自胜,却听见殿下因酒气而轻颤的声音,并不是对自己发出:“是你?” 孙小言惶惑抬头看去,面前却是一处民居的后院,没有石墙,只围了一圈竹篱。篱内一座坟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坟人清丽绝尘的面目。 陡遇王驾,她并不见慌张,低头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篱,步至顾渊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奴婢请殿下金安。”
第六章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总觉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时更多了几分风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额缠白布,容色却依旧娇艳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顾渊不由感到怀疑了。他曾经见过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叠的花,纤细的锦簇的蕊,浮云一样舒卷,却流岚一样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该是她这个样子吧? 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声。方才一路急急行来心中抑郁,此刻全都奇异地纾解了。 “你告了几天的假?”他扬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宫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抬步往院里走,“正好,孤一路过来衣裳都脏了,便在你这儿歇了罢。” 她吓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孙小言,孙小言苦着脸对望过来,表示他也束手无策。这位大王无法无天惯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个奴婢的屋里歇! 她捻着衣带急促地道:“殿下!奴婢怕这不太妥当……奴婢茅庐未扫,脏秽得不能下脚,而况这边还有坟冢,恐怕有些晦气……” 顾渊却全没管她那许多说辞,径自踩过了菜圃上的干土往那小屋走去。她的心随他一次次抬脚落脚而一颤一颤的,一咬牙跟了上去,却见他推开房门,往里边看了一眼,又回身一笑:“你撒谎。” 她惊声道:“奴婢怎敢撒谎!” 他道:“明明干净得很,怎么说成不能下脚?” 她哑然。 孙小言在后边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头,这小内官个头还不到她胸膛,神色却已是成年人般地精乖,朝她轻轻撮了撮唇,又抬下巴往房内一指。 她一下子心烦意乱到无以言表,又听顾渊在房中冷冷唤了一声:“人呢!” 她跺了跺脚,走进房去。孙小言笑了笑,笼着袖子候在墙根边,却不进去了。 房中只一盏豆灯,光线晦暗,映得四周物影都如魂魄飘动。一张简单的床,笼着素青的床帏,窗边有一张矮脚书案,却不见书。到了这样安稳的地方,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脏不可言,低头一看,衣角上全是干泥,不由大皱其眉。 “给孤拿几套衣裳来。” 她一愣,“衣裳?奴婢处并没有……” “你父亲的衣裳呢?将就一下。”他不耐烦地道。 “殿下,这怎么行!奴婢亡父的破衣烂衫,怎么能换给殿下!”她忙道,“而况奴婢当年葬父,早将他的衣冠一同入殓了,今晚却到哪里去寻……”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他微侧首,表情淡漠,目光冷肃,静静地审视着她。 她垂下头去。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然而他冷笑一声,竟也不再追问。“打水来吧,孤要沐浴。” 她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退出了房去。 阿暖抬起头,看见那一轮清澈苍白的月亮,婉转地一钩,像一个乏力的笑。耳边是淙淙的水声,隔了帘幕门窗,听来就似那月亮上有一条河在流动。 那样好洁的人,每日都必须沐浴;却为何要到这脏秽的北城来呢? 她盯着月亮,孙小言盯着她。这个小孩似乎聪明得过了头,盯了她半晌,莫名其妙地道:“你为什么脸红?” 她和声和气地道:“我并没有脸红,大人看错了。” 孙小言轻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今晚殿下胡闹,看明晨回宫,我俩都要把性命交代了去。” 她不由得打量他一眼,“你好像也并不害怕。” “我不怕。”孙小言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只要殿下是高兴的,就不会出大事。” 她皱了皱眉,“什么叫殿下高兴?” 孙小言又露出了那种暧昧而精明的神色。她蓦然领悟过来,耳根都红透了,“你胡扯什么呢!” 孙小言老成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你自己说,就说现在,这景况,待回宫去,文婕妤要打杀了你,你怎么办?” 她一时错乱,“文婕妤为何要打杀我?”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孙小言急了,“真是榆木脑袋!” 被一个小孩子教训的滋味真不好受。阿暖默默,不再与他搭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主意。然而也就在这时,里头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阿暖。” 她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奴婢在!” 里头不说话了。她便那样木木地杵在门口,隐约听得里面一阵水声,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孙小言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她捺住性子等了半晌,方推门掀帘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又转过了身去,额头差点撞在了门上。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 “殿下……”她再也不能镇定了,“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他很认真地道,“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她才不信!她才不要转过来! “殿下只披了……殿下不怕着凉么?”她颤着声音问。 他想了想道:“说的有理,所以孤要先躺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直到遇见了他。 而他还在说话:“这些衣裳脏了不能再穿,你给孤拿走。” 她慢慢地转过半个头,看见他的衣裳,从外袍到里衣,全丢在地上——里衣都在这里!她的脸已经涨成石榴样,“奴婢让孙大人来收拾吧。” 他道:“不好。”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如冰。 她便僵在了那里。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他有些不耐烦了,“孤看你家这床帏还算干净,所以暂且扯下来披着,你看,腰带都系好了。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外面听墙角的孙小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披着床帏……披着床帏的殿下! 那该是怎样的奇景啊! 阿暖却完全笑不出来。勉强去看那张床,果然,那重文縠帐已经被利落扯下,两个帐钩孤零零地耷拉两旁。她心头突然就冲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怒气,好端端的社日,她回家祭奠母亲,为什么他却要阴魂不散地继续来搅扰她! 她径自走去捡起了梁王丢在地上的那些衣裳,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冲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很自在地披着那床帏,素青的颜色,纱縠的纹路,揽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滑稽,反而愈衬得人如玉山朗朗,好像那不是床帏,而是翩然的蝉衣。他漫然抬脚径自从那书案上跨过,墙角扔了一卷书简,他拾起来一看,上面的文字娟秀有力,意思却不能连贯,大约是她旧时练字所用。 她在他面前果真是藏了技,单看这习字简上孤秀的字,谁能知道是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之手? 他看到她反反复复最着力去练的两个字,脸色变了。 一个是“薄”,一个是“陆”。 静了片刻,他将书简放回,又去看她房中的陈设。大部分东西都被带去梁宫了,此处却还留下了一些少儿时的玩物,他看到了一只布虎、一只竹雀、还有一个……那是什么? 他将那东西自床边拖了出来,原来是一架两轮小车,车头雕作鸟雀模样,后安一块木板。他牵引着那鸟喙中的细绳拖着它在房中走,那木板便随鸟儿点头一翘一翘的,就像鸟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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