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儿拉了拉孙小言的袖子,两人见机地退下了。晚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将将要入夜了。顾渊走到博局前坐下,看了看棋盘上的形势,便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她嘟囔。 “笑你不知机变。”顾渊朗然道,“你看此处,你若走‘方畔揭道张’,便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你还走‘张道揭畔方’,结果不仅牵不到鱼,还遭人反噬。” 她怔怔地听,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我这样比较稳妥。”她强辩,“单吃了别人的棋,自己走不回来,如何是好?” “该吃的时候就得吃。”他带笑看她,“婕妤是不是太谨慎了?” 她怔住。明明很正常的两句话,为什么自己却……却想歪了……然而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远方星辰的海,让她直愿溺毙在其中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自知,还要来、来挑衅她? “我谨慎,一步步牵鱼,总有斩获;”她勉力维持最后的清醒,“陛下冒进,虽时有奇功,亦难免遭遇奇祸。” 他惊讶地笑:“都输成这样了,还有脸与我辩?来来来,”他将棋子收起,博筹都还给她,“我便与你斗一局,让你心服口服。你厉害,便给我个奇祸看看。” 她一手扶着沉甸甸的额头,大声道:“来就来!”当先抛出了博茕,这回运气不错,一次便行了许多步,她得意地将棋子竖起,“骄棋。”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带着酒气吐出,双眸微眯,便牵走了他一条“鱼”,这是相当于两条博筹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副神态,漫不经心地将博茕一扔,又掠了一眼棋盘,“翻一盔。” “什么?!”她大叫,连忙护住自己的博筹,“不给!”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棋案,淡淡地道:“愿赌服输。” 她哭丧着脸慢慢放开手,颇舍不得地点出了三条博筹甩给他,“哼。” 他看她一眼,“你喝多了。” “没有。” “那就罚酒。”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给她,一脸温良无辜,“可不要又喂给石榴吃了。” 她咬咬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再来!” 夜幕垂落,天际繁星闪烁,照着她酡红的醉颜,发髻微松,散下青丝一缕,眸光清澈得宛如梦寐。他觉得醉了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多戒备,没有那么多掩饰,当然……也没有那么聪明了。 一整壶酒见了底,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还不服输?”他淡淡道。 “不服。”她倔强,“你等着,待我一次吃你两盔,让你全军覆没……” 他失笑,“我自然等着,你可别耍赖。” “我,我偏要耍赖!”她醉得前言不搭后语,突然伸袖拂乱了棋盘,棋子全都哗啦掉在了花土上,她撑着棋案倾身过来,鼻尖几乎就触到他的鼻尖,他傻眼了。 她的眸光带着幽幽醉意,像是带刺的葛藤缠上了他的周身,她轻轻淡淡地开口了:“我、要、耍、赖、了。” 话音未落,她已吻住了他。 他没能回过神来,她埋怨般将他的下唇咬出了血,他的理智便失灵了。不甘心这样被她所压制,他想从她手中抢过主导权,可是她却不让,不管不顾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带着末日的冰冷,带着痛苦的沉醉…… 他终于感觉到了这个吻与以往并不相同。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怎么了?” 她停下了这个疯狂的吻,远开几分看着他。 陌生的迷醉的眼神。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致,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子临。” “傻子!”他狠狠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成天都在瞎想!” “那,”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你要了我,好不好?” 他脑中轰然一响,好像被一个闷雷砸晕了,陡然升腾出来的全是欢喜和恐惧。“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愿意……” 她拉过他的手,将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好不好?”她不懈地追问。 他看着她的眼,醉意是那样明显地漂浮在她的眼中,让他看不清自己在彼处的倒影。他莫名忐忑起来,“你醉了。” 她笑了,“不好么?” 他心神一凛,好像迷途的人终于察觉到危险,“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却很直白:“你不肯要我?” “不是……”他这才知道她也是个很难缠的女人,“你醉了,这样,不好……马上就大婚了,我想……” 她此时此刻糊里糊涂给了他,要是酒醒以后反悔怎么办?他总觉得不该这样囫囵过了洞房夜,然而她却径自往他身上一倒,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只觉全身都“噌”地一声燃了起来,饶是他定力超群也再不能自持,声音都哑了:“阿暖,你当真……” 然而她将头枕着他的肩,却是闭眼睡去了。 他在心中哀叹,一万个懊恼自己方才不解风情顽固不化,这会子烧得不轻却不得纾解,直将肠子都悔青了!低下身子将她毫不怜惜地扛在了肩上,大步冲进了殿里去,撩过重重帷帘,将她放在了床上。 她已睡熟,呼吸清浅而均匀,灯火香泽之中他伸手为她捋了捋鬓发,却又听见她皱眉“嗯”了一声,仿佛是疼痛,又仿佛是欣喜。 他一咬牙,再也压不下那团火,腾地起身便往殿后浴汤去。孙小言恰在这时往内殿里探头探脑:“陛下去沐浴?” “废话!” 远远地抛来皇帝陛下不耐烦的吼声。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后大典。立薄婕妤为皇后,受玺印,赐居椒房殿。大赦天下,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钱帛无计,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 顾渊一定要拉着薄暖登上凤阙。年前她来过这里,送走出征滇国的振振军旅。然而今时今日,她再度与他一同站在这浩荡长风之中,却是来见那百官俯首、山呼万岁,日月苍茫山川辽远,唯有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是那样地恒定而踏实。 阙下冯吉宣诏的声音远远地飘散出去——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有莘兴殷,姜嫄母周,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其可以忽哉!唯薄婕妤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德冠后庭,乃可当之……” “皇后,”他斜着头看她,微微笑,似乎还在琢磨着这个称呼,“这大典如何?” 像个献功邀宠的小孩子。她在心中想。 “都好。”她轻声回答,又补充,“诏书写得不错。” 他笑起来,“又取笑朕?” 她低声,“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原来我是这样子的。” 他握紧她的手,“你有许多种样子,有一种叫母仪天下,莫非你还不省得?” 她静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只是陛下……不必太惯着家父家兄。” 顾渊眸中有冷光掠过,转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偏是你会扫兴。” 她顿了顿,“还有长秋殿那边,十月怀胎不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莫忘了为人子的道义。”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嗯。”简短地应了。 “帝王之术,有曲有直。”她轻声道,“妾希望陛下用曲而贵直。” 他侧首看着她,饶有兴味地勾起了唇角,“才刚当上皇后,就等不及来劝谏了?” 她抿了抿唇,涩涩地道:“大约是有感而发……” “这么紧张作甚。”他朗然一笑,“你说的有理,朕自然会听。你说的无理,朕便当是小狸儿在闹。” 她皱眉,“怎么将我比作狸儿?” 他漫笑不言,她羞恼起来,倒将方才的伤感都抛在了脑后:“贵为靖家天子,在九重凤阙之上,还尽说些闲话!” 他剑眉一轩,“那你听着,接下来的可不是闲话了。” 她一怔。 他倾身过来,咬着她耳朵轻声,撩人的气息将她耳垂都染红了:“今晚大宴过后,就圆房。”
第六八章 云情雨意 大典之后,例有大宴,设在未央宫前殿。入夜时分,已是灯火通明,乐声缭绕,殿外的奉常官扯着嗓子一个个通报着宾客的到来,诸人喜气融融,各怀心思,殿中钟鼓齐奏,俳伎倡优翩翩起舞,一片安宁、优雅而温柔的帝王大婚风景。 今上虽然年轻,性子却端谨好礼,在这样的场合最讲究仪节。百官伏首席前,一个个以尊卑序列去御座前祝酒,说的吉利话都大同小异,皇帝冕旒齐肃,一一应了。太皇太后与新册的皇后都坐在皇帝下首,面容沉静,偶或有人来敬酒,也会和气地饮下。好事者啧啧地嚼起舌根,只道两个月前梁太后彻底失势,这偌大后宫里竟只剩下了姓薄的,也不知今上到底是率性还是愚蠢。 酒过九行,礼节都走完了,殿中公卿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便皇帝的脸上也现出了些微的不耐。协律都尉瞅准这时机上前道有一支河间新曲,让陛下赏鉴赏鉴,顾渊挥挥手准了。李都尉往后使了个眼风,舞姬便翩然滑入了殿中,长袖交横,络绎飞散,歌声亦悠扬而起—— “上客何国之公子?吾家兰室之幽人。不敢托身兮篽外,乃得娱心兮池中。……” 原是一个上天仙子与下界凡人相恋却不能相守的故事。顾渊听着听着,望了薄暖一眼,后者却坐得身躯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并不在意这曲子里的悲剧之意。薄太后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去,笼在灯火阴影之中,教远处的臣工都看不分明。 歌姬唱了数叠,声音陡然拔高,却是煞尾的拍子——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素所好,久不遑。思美人,奉君王。 “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 “哐啷——!” 薄太后手中的青玉盏狠狠摔在地上,裂成了千片。她腾地站了起来,冷声发问:“谁作的曲子?!” 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大手刹那抹掉了所有的声音动作,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傻在了当地,大殿灯火的光遥映殿外苍穹,而那苍穹,那苍穹仍是黑得永无尽头。 只有薄暖,神容似水,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歌姬乐工们粗服乱头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李都尉跑到殿前拼命叩头:“太皇太后恕罪,这是乐府自度的新曲子,微臣送呈大鸿胪、奉常、宗正诸所都看过,确认合仪了才敢献丑……” 这人名还没抖,就先摆了一堆的谱,拉了不少高官来垫背。薄太后心中冷笑,也不知一向愚钝的李都尉是从何处学来这些说辞。 “合仪?”她慢悠悠地道,“你们乐府写词之前,难道都不知查查讳例?还是说大鸿胪、奉常、宗正诸卿,全都不记得本朝有什么该避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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