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脊背在被她触碰的一瞬僵直了。 她一手撑着头一手伸到他面前去,想将他扭转过来。他心头无名火起,一把拍掉她的手,“做什么!” 她愕然,“我……我想你看看我。” 他顿了顿,冷冷地道:“你才不想看我。” 她更加莫名其妙,“谁说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终于自暴自弃般闭着眼睛说出了口:“你都不高兴我亲你!” 她呆住了。 空气都凝固了,他咬着牙,闭着眼,侧着身,明明都豁出去了,可是感受到她的沉默,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下坠。 他都那样亲她了……她怎么还是不想要呢…… 真是个难以取悦的女人啊。他愤愤然想。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吧…… “子临。”身后终于传来了女子平静的声音。“转过来。” 他不想转身的。可是那声音仿佛是带了魔力,竟诱惑得他终于转了过来——而她已悄然无声地吻了上来。 向来都是承受的一方,今次忽而主动,叫他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她的吻略微生涩,却柔嫩生香,唇齿都温润得不经一碰,还在他的呼吸间带着羞涩轻微地埋怨:“你怎么不闭眼……” “遵命。”他好笑地闭上了眼,黑暗中她稚拙的吻却更如一种挑逗,他想伸手,却被她握住了。 “不准动。”她的话声里噙了一抹笑意。 他真是爱煞了她这种温柔的强势,堂堂大靖皇帝,竟然便在她这轻不着力的三个字中臣服了,他任由她不得法地吻着,忽尔伸舌轻挑—— 她轻“嘶”一声,亲吻蓦地加重,他得意欲笑却笑不出声,只感觉她的热情仿佛要将他给烧熔了…… 他终于挣脱了她的控制,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她嘤咛一声,而他滚烫的吻已浇在她的肌肤上。 她羞红了脸,索性转头不理。却听见他笑了出声,“心情好了?”她轻声问。 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恼恨些什么,本来早已抛去了九霄云外,此刻却还想逗一逗她,“没吃着你,心情怎么会好?” 她有些着急了,“我,我都……你亲我,我怎会不高兴?你真是……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他朗然大笑起来,手指拈起她下颌,揶揄地看着她,“皇后谨慎着用词。” “我才没有说错……”她仍是嘴硬,“你说你,你是不是还要跟个小孩子吃味?” 他一愣。 她点着他的胸口,一气说了下去,“那是你儿子!可不是我一个人能生出来的……”脸上又是一红,“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嫉妒自己的儿子?” 她竟然都看出来了?一时间,顾渊只觉心情复杂难辨,想起儿子那水汪汪的眼睛,竟颇有些愧疚似的。 她看他表情,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若不去亲近他,便也别来亲近我!” “我也不是讨厌他。”顾渊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每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你生他时受的苦……” 她微微惊讶地抬眼,而他的目光深沉如洪荒,隐含着惊悸和痛楚,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女人生育的痛苦,他即令身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也是永不能体会、永不能以身相代的。那是他无论看了多少的书、做了多少的准备,都还是陌生、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一定已经镌入他的心底了吧? 她只能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仿佛哄孩子般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一下下梳弄着他的发,“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她轻声说,仿佛在坚定着什么一般,“子临,我们,都已是人之父母了——我虽然辛苦,但也很开心。” 他依恋地蹭了蹭她的心口,耍赖似地,“开心就好。” “只是民极身体太虚,我总不放心。”薄暖叹了口气,“太医说他毕竟是早产的孩子,这几个月很危险……” “我会延聘天下名医来给他治病。”顾渊轻声道,“你不必太过劳心,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好的。” “阿母曾对我说……”她的声音遥远而安详,“如果你爱一个男人,最好的证明,就是为他生一个孩子。”说着,她自己却先笑了,“你看,我连这样的苦都为你受了,你还担心我不爱你么?” 他没有再言语了。只是抱紧了她,紧紧地,宛如婴儿依偎于母体,水乳交融,再没了距离。 趁着皇嫡子顾民极的满月宴,顾渊将广元侯薄安召回了朝,仍旧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却并不让他领尚书事,外朝一应奏疏,全由中常侍孙小言直接传达天听。舆情鼎沸,道皇帝疏远老臣,而专信宦官,顾渊便当没听见。 与此同时,诏书特下,立皇子顾民极为皇太子。 顾渊站在床边,看阿保给顾民极罩上一层又一层的华丽衣衫,仿佛富丽堂皇的茧。才一个月大的小孩,已经是眉眼分明,他总怀疑这不是真的——自己当真就这样“造”出了一个人,一个与他一样的人吗?他想伸手去触碰他,去感受他,却碍于外人在场,拉不下脸子。 那阿保却是谙熟人情,笑道:“太子殿下可乖了,陛下想不想抱抱他?” 他一怔。他——抱?抱——他? 然而阿保已抱起了顾民极递往他怀里,“陛下小心着些,扶着他的头。” 顾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按着阿保的说法胆战心惊地护着孩子的头脸,低头打量着顾民极。这孩子成日成日地生病,也不哭,也不说话,真是让阿暖操够了心。孩子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两汪水潭,清澈地倒映出他歪歪斜斜的影子,皮肤娇嫩得吹弹可破,他已让詹事用最轻软的布料来做衣裳,却还是生怕划伤了他。这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心情,就是做父亲的心情么? 他微微惘然。为什么他的父亲,却不是这样对待他的呢? 顾民极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哎哟殿下,可不兴咬手指的啊……”阿保连忙将他的手指头掰出来,他扁了扁嘴,仿佛要哭了一般,顿时让顾渊有些慌了,却听顾民极挣扎着嚷出了一个字:“不!” 顾渊心头一沉,求助地望向阿保。他的孩子,不喜欢他的怀抱吗?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好像有一条细线悬住了他的心,被人猛地一拉,便是难言的抽痛。 阿保初时也未明白,但听顾民极不断地喊着:“不——不,啊,不……”阿保睁大了眼,蓦然反应过来:“殿下在唤阿父呢!”
第八九章 夏虫语冰 “什么?”顾渊惊了,竟是手足无措。 阿保笑了起来,这天家的父子,原来也同民间一样啊。“殿下在唤陛下‘阿父’,陛下不应他一声么?” 顾渊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彼没有哭,睁大了眼,一下下不屈不挠地喊着:“不!不!” 明明只是婴儿顽劣而破碎的乱叫,可是听在他耳里,却真是越听越似一个“父”字啊……便算是阿保骗他好了,他也觉得开心。 他终于笑了,容颜清朗如玉山,“我在这里,阿父在这里,乖。” 顾民极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好像要碰碰他的脸。他不由得低下了头任由儿子蹭着自己,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便是为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也愿意永远坦然地肩着这一整座江山。 长安城北。 襄儿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一间屋舍,捂着鼻子躲过道上肮脏的雪水,敲了敲窗棂子。 “太子妃?”她低声。 “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襄儿一惊,太子妃陆氏已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许久不见,逃匿的太子妃似乎却变得更加清艳,面色不再如从前那般苍白,盈盈地立在门口,宛如一朵绽放的凌霄花。 襄儿怔了一怔,才道:“奴婢是想告诉太子妃,陛下新立了皇太子。” 聂少君正挑帘出来,听得这话,眉色一沉,转头对陆容卿道:“你这丫头,倒是个不懂事的。” 他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随意披了件袍子,裸露出大半光洁的肌肤。襄儿一看之下便转过头去,不能明白太子妃为何会跟了这样的惫懒人物。 陆容卿却不动声色:“往后太子妃这个名号,不可再提。” “是。”襄儿讷讷地应了,心里却犯起嘀咕:不叫太子妃,那还能叫什么呢? 聂少君抱胸倚门,朝襄儿扬了扬下巴,“你回去吧,她自有主张。” 襄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告退了。正是黎明时分,里坊邻居渐渐都起了声息,有老妪出门时望了这边一眼,笑道:“聂大人起得早!” 聂少君含笑应了声“哎”,便听陆容卿平平地道:“你还算什么大人。” 聂少君睨她一眼,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惊呼挣扎便将她抱进了屋里去,“我马上就是大人了,你信不信?” 陆容卿斜他一眼,而那眼风里已掺杂了几分娇媚,“不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仅知道我会是聂大人,我还知道,你马上就是聂夫人了!” 陆容卿又惊又急,却不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只道:“痴心妄想!” “不痴心妄想,怎么能梦想成真?”聂少君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一个吻却是温柔得令她怔忡,“便几个月之前,我也绝想不到,你会来陪我的。” 她终于不再强自挣扎,而放任自己沦陷在他温柔的抚摸中。 “少君。”她怔怔地唤他。 “嗯?”他自她身上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他微讶,“为何?” “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好好儿地生活,不好么?”她低声问,话里含着颤抖的期待。 他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好。” 他终于开口。 她的心一凉。 他看着她,“我若就这样带你走了,千秋万载,记下的你,仍旧是孝愍太子的孀妇。我不高兴。”他的语意执拗,“我要史官记着,你是我聂少君的夫人!” 聂少君没有算错。 皇太子满月以后,任他为丞相的诏书也下来了。与此同时,天子宣布先太子妃陆氏已于民间寻回,特加封安成君,并为聂丞相与安成君指婚。 钦命的大婚,吸引满朝侧目。本朝孀妇再嫁本来寻常,但毕竟是皇家的太子妃,如此委身一个广川乡下出来的儒生……纵然那儒生此刻已是万石的冢宰,也让朝臣们皱紧了眉。 但他们也知道,无论他们费多少的笔墨口舌,皇帝若不想听,就绝不会听。 这个少年皇帝,登基方第四年,却已然展现出独断而刚愎的手腕。喜怒哀乐,皆为国策;生杀予夺,唯是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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