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在方太医苍老的肩头重重一踹,怒道:“太医的职责便是看病,有病看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方太医叫冤道:“陛下明察啊,臣僚怀疑,怀疑殿下这不是寻常病症,而是沾了什么外间的邪气……” 顾渊的心猛一咯噔,好像眼前闪过了一道凄厉的光。他突然一把拉起方太医的衣领,老人张口结舌,白发滑稽地飘荡:“陛,陛下?” “告诉我,”顾渊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 “陛下冤枉啊!”方太医骇得大哭大叫,老泪纵横地道,“殿下自出生起便已病入膏肓,微臣一直是尽心尽力伺候着的啊!” “病入膏肓?”顾渊怒极反笑,“上回他得了风寒,你还说是寻常!” 方太医一愣。 “若是太子有事,”顾渊定定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要将那双浑浊老眼看出两个洞来,“你便去殉葬!” 众医哭喊叫冤接连响起,顾渊眉头一皱,孙小言已上前道:“下去,都下去!不要吵了皇后和太子休息!” 顾渊望向薄暖。 方才一阵喧闹,薄暖却恍如未闻,一直安安静静地陪在民极的床边,此时此刻,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拉起孩子的小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泪水倏尔滚落。 “我会找到法子。”他定定地说,好像执拗地要证明什么,“我一定会找到法子!” 整个兰台的大臣们都被顾渊叫起来找书。 仲恒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指挥门生将一捆又一捆尘封的书简搬到石室中来以供御览。顾渊揽襟坐下,哗啦啦地翻着竹简,从匈奴国政到燕赵胡风,从北地诸侯到岐黄医药……他什么都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用。 直到一张薄薄的细长的单简,自《胎产经》的卷册中忽然掉落下来—— “怀娠之妇,戒服助眠之物,害其子也。” 一个窈窕的阴影来到顾渊的面前,挡住了光线。 他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跪地行礼,声音优雅:“兰台女史薄烟向陛下请安,愿陛下长生无极。” 薄烟?他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他想起来她原本也是增成殿里一个充仪,文充仪惨死,孟充仪出宫,莺莺燕燕全惊散了,便剩下她一个,上疏自请到兰台来做一个女史。她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何? 薄烟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走到墙边去点燃了青灯,衣裙曳地,腾起细碎的波澜。顾渊茫然地盯着那波澜,思维竟困顿得不能振作,难道是看书终日精神不济了? 熟悉的苏合香的气味窜进鼻息里来。太久没有闻见了,苏合香缠绵氤氲,仿佛陌上冶游,春色微醺,而再没有什么国事朝政来烦他了。他一手支额,缓声问道:“你有何事?校书郎呢?这些书朕已翻检完了。” 薄烟的声音仿佛是凌波而来,飘渺而难寻踪迹:“臣知陛下为太子病情苦恼,特来向陛下献一策。” “什么策?”顾渊咬了咬牙,强撑着疲惫欲睡的身躯问道。 薄暖微笑,“陛下,民心不在书中,而在闾巷之间。陛下何不亲自去提审抓来的胡巫,甚或悬赏,让他们为殿下医疾?” “你说什么?”顾渊一怔,“让胡巫给民极治病?你疯了?” 薄暖因这毫不留情的话语而嘴唇微白,手指攥紧了宽大衣袂,仿佛险些就要泄漏出心底里的那个声音了——可是她忍住了,她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顾渊想斥她无礼,竟然没有力气说话—— 他顿时大惊,然而女人温香的躯体竟然便横陈眼前了,他想开口而不能——人呢?这兰台里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竟留这个危险的女人与他同处一室?! 身体里渐渐潜上了燥热,薄烟慢慢地靠近了他,玉妆红唇,宛如神仙妃子,那一股苏合香气愈加浓酽,如树藤缠绕令人窒息。顾渊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书案的一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书案往外一掀! 哐啷重响,堆叠的竹简倾倒下来,薄烟惊而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此时此刻仍保持清醒的皇帝。书架后的帘幕响动了一下,旋即归于静止。魅影倏忽而散,皇帝已踉跄地站直了身,而孙小言听见了书案翻倒的声音也闯将进来:“陛下!” 魏中丞并仲恒等人也都慌忙奔了进来,见到皇帝和薄女史二人衣冠不整、神容散乱,俱是一怔。 薄烟眸光一黯,往后退却。 这一次,她败了。 一败涂地。 孙小言向她致意,她款款颔首。但听顾渊的声音冷如冰河中挑起的剑刃,直直地指向了她:“你在香里加了什么?” 薄烟咬着唇,没有回答。 “蠢材。”顾渊冷笑。 薄烟固不知道他这句考语是不是下给自己,但她也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手底锋芒一闪,顾渊立喝:“拿下!” 羽林卫如潮水般涌进这本不十分宽敞的石室中来,仲隐出手如电,打下了薄烟意欲自戕的匕首,郎卫扣住了她,等候皇帝发话。 “下掖庭狱。”顾渊冷冷地背过身去,“叫黄济拷问清楚,她背后是什么人!”
第九四章 彼苍者天 一场闹剧,众人俱是疲惫不堪。顾渊强撑着中毒一般的身子上了銮舆,车仆低问:“还回承明殿吗?” “宣室宣室!”孙小言不耐烦地道,“有没有分毫的眼力见儿!” 车马缓缓起行,顾渊在一颠一颠的节奏中欲睡而不能,抬起眼,夜幕披下赭红的宫墙,夏季的明快颜色又将离他远去了。 山河日落,壮阔无垠,他却只觉得疲倦。 这从身心底里透出来的疲倦,大约只有到了死的时候,才能摆脱吧? “陛下!” 銮驾甫停,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顾渊的心猛一抽紧,就着孙小言的搀扶下了车,薄暖已扑入了他的怀中。 “我……我吓坏了!”她脂粉未施,素颜里盛满惊惶,月光都落不进那双幽黑的眸子,“我听人说你在兰台……” “已经没事了。”顾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凉,“不要担心,朕没事。” 两人往回走去,薄暖低声问:“是城阳君女么?” 顾渊点了点头。 “是什么药?”薄暖又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她竟然敢在香里下药……” “我不知道。”顾渊道,“我们去看看民极,好不好?” 薄暖浑身一颤,仿佛“民极”这两个字触及了她极敏感的痛处。顾渊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同迈入了寝阁,阁中摆满了汤药,方太医已经下狱,剩下的大夫们沉默地忙碌着,而顾民极仍在咳嗽。 “林太医。” “臣在。” “到底还有没有法子?”顾渊闭了闭眼,声音片刻便归于麻木的冷静。 林太医静了半晌,才道:“陛下没有去问问胡医?” 顾渊骤然睁开了眼,双目如炬,直盯着他:“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民极的病,分明与胡巫无关!这些人,怎么都与方太医是一样的说辞? 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布了一张多大的网? 林太医怔忡地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圣意所指……但岐黄之力有限,微臣想,此时此刻,大约也只有听凭鬼神……” “除开这个,”顾渊咬了咬牙,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你们便没有法子了?” 林太医跪了下来,重重叩首。 “微臣医术不精,甘领死罪。” 夜色如墨,乌泱泱地泼在皇城的琉璃瓦顶上,泛出一片晶莹的钝光。织金绣彩的帘帷不住地飘荡,深夜的风是冷的,拂在人身上,像是冷漠的刀片以倾斜的角度刮擦过来。顾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小床上的顾民极一直在咳嗽,而薄暖一直看着他,这孩子眼眸深亮,像他的父亲,无论受什么样的苦,都不说话。 顾渊向孙小言下了一道密诏,命他从廷尉狱中找来一个道行高深的胡巫,不可惊动他人。 这胡巫虽高冠长铗,但衣着并不如顾渊想象中那般特异,而且出奇地整洁。他只往小床上看了一眼,便了然地道:“皇太子被施了法。” 薄暖骤然抬起了眼:“什么法?谁做的?” “这种法术不高明。”胡巫耸了耸肩,“这是用尸体做蛊,来害人,谁都会做。” “尸体?”顾渊眸光一凝。 薄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深深地看着这个胡巫:“求您治好他!” 胡巫挠了挠头,汉语生涩但决断:“治不好的。” 薄暖一个趔趄,身子撞在了床柱上。顾渊忙去扶她,一边对胡巫冷声发问:“怎么会治不好?!” “活人下蛊,杀了活人,就行了。”胡巫无奈地道,“死人下蛊,就算你是皇帝,难道你能杀死人吗?” “你刚刚还说这种法术不高明。”薄暖颤声。 “可是尸体和作法的人都要与皇太子有血的亲缘,这法术才能有作用。”胡巫说,“我很少见到施法成功的。” 顾渊的眉头重重一拧。文绮的尸首不见了,文绮确乎勉强算是民极的表姑……然而作法的人若是薄烟,她与民极的关系则隔了不知多少重山了。 “还有一种可能。”胡巫想了想,“作法的人如果是长辈,或许成功更容易。” 胡巫离去之后,寝殿中风烛飘荡,宛如长明的太阳。 “民极辈分低,谁都可以是他的长辈。”顾渊疲惫地道。 “必在宫中。”薄暖说。 顾渊回头看着妻子,烛火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飘忽不定的影子。她的话声却好像一根尖利的刺,扎进了暗夜里,将黑暗撕出了血来。 “必在宫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谁敢害我的孩儿,我必要他偿命。” 小黄门领着胡巫走出了直城门。 “大人给殿下看病,有什么结果没有?”小黄门忍不住发问。 胡巫道:“你们很喜欢皇太子吗?” “是啊。”小黄门叹口气,“殿下一病,皇后便瘦了一圈。” 胡巫发笑,“原来你们是喜欢皇后。” 小黄门微窘,“皇后待下人最是温和,大家都喜欢。” 胡巫看了看天,时值仲夏,却是星辰黯淡,“那你快回去陪你们皇后吧,她会很伤心的。” 他乖乖地回到了廷尉狱,那个朗月般的男子已经等候他许久,清寒的气息伴随着那人皎皎的白衣。胡巫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见一只装满金锞的布囊在火光中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胡巫的怀中。 胡巫咧嘴一笑,那人安静地道:“就在这几日吧。”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胡巫咬了咬怀中的金子,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人身形顿住,“这不是你该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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