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熨帖地安抚着他太过劳累的身体,他双手搁在桶沿,慢慢闭上了眼,将今日商议的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颍川是豫州重镇,也是通往云州的要道,然而颍川却恰是广忠侯薄宜的封地,阳翟城防亦坚,强取恐怕艰难…… 脖颈处忽然传来微痒,而后一只纤软的手臂缠住了他,发丝落下,气息倾吐在他的肩窝。他的心神立刻便乱了,皱了皱鼻子道:“我可还没洗干净。” 薄暖轻笑:“我给你洗。” 说着,她便当真挽起袖子,拿过毛巾来为他尽心擦洗。他们虽然也算相识多年了,但这种事情还是第一回 ,她伺候得固然困难,他被伺候得也窘迫非常。她的手渐渐地探向了水下,双眸又向他一扫,“我够不着。”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自水里哗啦站了起来,她骇了一跳,动作全停顿了,眼神却不知该往哪边放,刚才还像个操控一切的女主,这一刻却又变回了娇羞的小女子。顾渊看得好笑,有意哼哼一声,“怎不继续伺候了?” 她干脆将毛巾一甩,闭了眼,“你不怕着凉么?” 他讶异地笑起来,真是把她宠野了,还敢当着他面甩东西?然而心里却禁不住地欢喜,他欢喜她这样与他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闹,这让他也觉得轻松舒快,不由得俯下身来,安静地注视着她。 仿佛能感受到他静默绵长的目光,她脸上又红,却鼓起了勇气,朝他倾身过去。 他想笑,拼命忍住,却没有如她所愿地吻上她的唇,而是在她眉间清浅地啄了一下,便又退回了水中去。 希望落空了,她睁开眼,看见他已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自顾自地沐浴,心中真是又羞又气。她又不好承认自己的失落,便跺了跺脚道:“你耍赖!”径一掀帘便跑了出去。 他眉梢斜飞,眼底的笑意已压抑不住。然而心里那团火烧得旺盛起来他自己也难以忍受,飞快地沐浴完了,将外袍一披便回到床边去,不由分说地将遮住她脸的书册抽出去往地上一扔,便将她压倒在枕上。 “天气已冷,若等到下雪的时候,便没有胜算了。”寒风之中,封蠡甲胄当风,声音沉定。 他们站在阳翟城外的高岗上,士卒们从下望去,只看见封将军与那个戴面具的军师并肩而立;但事实上,封蠡是站在顾渊身后的。 “广忠侯也算有才干。”顾渊静静地道,“——真要论起来,薄太皇太后、薄氏五侯、乃至薄昳,都是有手腕的,无怪乎薄氏能盘踞我朝这么多年。” 封蠡傲然扬眉,“仲将军马上就来接应我们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宸朝,消灭只在须臾间耳。” 顾渊摆了摆手,“你与彦休一样,莽撞。我们的兵力并不足以攻克阳翟,要么,我们撤退,迂回他道;要么,我们智取。” “怎么智取?”封蠡好奇地问。 顾渊抬头看了看愈加冷峭的天,“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依你之见,薄宜与薄昳,能有几分亲厚?” 封蠡挠了挠头,“您是想劝降薄宜?我看有些难,毕竟他是薄昳的从父,薄昳怕会许他不少的好处……” “是吗?”顾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封蠡怔住了。 那张木质的面具没有分毫的表情,面具背后的双眼也深冷如渊潭。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走下了山岗去,封蠡正想跟上,却被顾渊一句话炸得呆在了当地。 “薄昳——并不是他的亲侄儿。” 两日后,广忠侯薄宜偕阳翟令长诸官,大开阳翟城门,迎接义军入城。 从叛军到义军,也不过是半月之间而已。 当阳翟陷落的奏报急速传至长安,薄昳正在长信殿中与太皇太后对峙。 “真是靠不住啊……”他微微地笑了,侧头看向上首的老妇人,表情里并不惊讶,“原来不是自家的血脉,就不能相信,对不对,皇祖母?” 薄太后闭着眼睛,不说话。 她说话也没有用,不是么?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垂帘称制、翻云覆雨的太皇太后了,而不过是薄昳手中一个年高德劭的傀儡。 “阳翟一失,去云州的道路便彻底打通。”薄昳眼中精光闪烁,冷笑,“你们薄家人倒了大靖还不算,还要来祸害我大宸。” 薄太后身躯微微一震,似乎是这样恶毒的一句话终于令她动容了,她的声音苍然传出:“三郎,你一定不得好死。” 薄昳笑意更深,“朕不得好死,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会记得拉上几个人与朕一道死,比如——阿暖。” 薄太后骤然睁开了眼,“什么?!” 阿暖——阿暖有着前朝皇太后的尊贵身份,现在是义军的主心骨,薄昳若控制了她,义军必然无望! 薄昳礼貌地一欠身,起身往外走去。但听薄太后将铜杖在地面上敲得铮铮作响:“你——她是你阿妹,她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妹啊!” “朕又不会害她。”薄昳的声音轻巧而飘渺地传来,“朕让她来做大宸的长公主,总比为前朝守寡光彩得多,您说是不是,皇祖母?”
第一一四章 我心伤悲 来到阳翟之后,薄暖总算有了一个踏实的落脚处。薄宜为她安排的府邸干净又清静,她入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后的温泉汤里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半月军旅以来的颠簸风尘。 十月末的光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温泉便真如人间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时,便靠着石壁边沿昏昏欲睡。寒儿在外边喊着:“太后,广忠侯派人来请太后赴宴,太后快些吧!”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寒儿能不能听见。 顾渊过来找她时,见到她这副懒样,忍不住失笑出声。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干净得仿佛冬晨的霜,连一丝的污浊都不会沾惹。然而再走得几步,方舄踏近那泉汤,饶是他冠带济楚,也掩盖不住通红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莹白的身躯仿佛妖魅,湿漉漉的长发作了随意的衣,荡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轻纱,而她是真的睡着了,长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容颜上唇如红蕊,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于是他便去采撷了。 他半跪在草丛间,低下了头,轻轻地印上她的唇。浅眠的她受了一惊,即刻睁开了眼,便对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这无赖,亲她的时候从来不闭眼! 她羞极了,便去推他:“我还在沐浴呢……” 他也不闹她,略略直起身来,笑道:“往后你再贪睡,我便这样叫醒你。” 她的脸红透,心跳却骤然加速。“往后”……这个词总是能引出人无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个耐心,你便无赖到老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过毛巾来,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实实地背转身去,她方自水中出来更衣。 “我自然有那个耐心。”她正低着头系衣带,不料他忽然发话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愿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许多愿望,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了,“原来皇帝陛下还会有愿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觉间换了称谓,声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桩愿望。一愿天下一统,二愿海内清平,三愿与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两桩还是尧舜事业,最后一桩就变成桀纣志气了。” 他嗤笑,“还没完呢,就在刚才,我还许下了第四个愿望。” “第四个?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愿你要么马上换好衣裳,要么就干脆别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转过身来,将刚刚穿戴整齐的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惊得大叫:“你——你真要当桀纣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国已亡了,被你骂上几句,还有赚的。” 她倏然惊觉,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却得到了你,足够了。” 阳翟城中,广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后的翟衣,发髻上华胜招摇如山河壮丽,端端正正地迈入了宴会中来,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个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后,这些天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秘军师的存在,有人说,他便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君,带领义军所向披靡。 太后坐下了,广忠侯薄宜才敢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开筵!” 铮然,乐声起。清幽绮靡的曲调,高低起伏如珠玉错落,歌舞俳优翩跹滑入堂中交袖而舞,虽是国难之中,这宴饮的排场也要做个十足。 薄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薄宜,“阿叔,别来无恙。” 薄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乱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个,他已经快要连辈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颤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谢皇太后不杀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语气轻柔,“阿叔当年治河,功勋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时,也常与本宫称赞阿叔。现在门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窃取大靖国柄,阿叔一时不慎遭了暗算,才会转投伪朝。但本宫心里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婉转如意,明里是夸薄宜,暗里把所有投诚的人都夸了。薄宜首鼠两端,本就怀疑自己在“封将军”麾下能得到几多恩遇,听薄暖这样一说,终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番奉承过后,薄宜吩咐下去,席前乐声扬起,歌舞愈加翩然缭乱人眼,众人端着酒杯来回祝祷,气氛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薄暖将酒觞抬至唇边,伸袖轻掩,对身后的男子轻轻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张面具略无表情:“太后仪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转,竟是媚态天成,“那你心折了没有?” 他没有说话。纵然那张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象到他的脸庞在一瞬间绷紧的样子,忍不住笑得更欢。毕竟他在这个场合下不能随意妄为,给了她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来调戏他,撒娇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军师没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宫也——不——要。” 她饮了薄酒,幽丽容颜愈加光彩动人,目挑心招,魂动情牵,几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转过了头去。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几乎有些丧气了,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吃了一惊便来阻拦,却已来不及—— 她将空空的酒觞往他怀里一抛,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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