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为了拿到那功绩,你竟然做下这种事,你可知此事严重者,便是叛国?!你一介储君,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暮逊跪坐在地,被打得发懵。 一国储君,多年不曾被如此训斥。老皇帝屏蔽左右,殿中清寂,只有他父子二人。老皇帝为他留了脸面,而暮逊想清楚一切,却捂着脸,低低笑出声。 殿中龙涎香幽密,偶有汩汩水声,不知来自哪里。 殿中昏昏,坐在地上的暮逊分不清今夕何夕。 皇帝咳嗽得气喘,怒道:“你笑什么?你还觉得自己有理?” 暮逊僵硬抬头,眸子赤红。他的眼神,让老皇帝为之一愣。 压抑到极点,暮逊如困兽般昂然逼问:“父皇怪我?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吗?难道不是你推波助澜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如果你一直支持我,那些朝臣和兄弟们岂会一次次欺我? “君臣、父子、兄弟,尽是扭曲肮脏啊。没有一样是我能得到的啊。你夺走我的一切,坐视我被左右夹击,生存维艰。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仁术都是你施展的。你从来什么都不做,你看着我和那些猎物厮杀,只在最后指点江山。看似赏罚分明,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丑恶乐趣吗? “你所为,早就超过了‘权势平衡’之术。 “君主若已背弃,那背弃之人,绝不只有我!”
第84章 福宁殿中,老皇帝颓然无比地倒在卧榻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暮逊。 雨如隔世。恍惚间,老皇帝心神欲碎,几乎泣泪: “子谦,我是为了你……” 暮逊嗤笑。 暮逊眼中赤红间,悲怆难忍,也带出几分浑浊泪意:“在我的兄弟们还没被我掰倒时,你放任他们权势坐大,背靠母族和朝臣,来和我争权。我不得不找姜家当助力,不得不和姜太傅同行。可是太傅教的学生很多,又不独我一人。姜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年,我过得又岂容易? “在我终于把我的弟兄们一个个斗下去后,你又把赵铭和那些大臣扶持起来,让他们在朝堂上和我唱反调。在我终于激赵相一军,让赵相‘回家养病’时,你又把南康世子扯出来,创了个什么‘皇城司’的官署,让江鹭和我对着干…… “你没有一刻放过我,没有一刻让我轻松。你从来没有动摇储君之心,可我的储君位又从来没有一日真正坐稳过。 “他朝皇子弟兄间的厮杀,在我朝几乎不存在。可我何时过得容易了?我的弟兄们又何时过得轻松了? “终归到底,我们都是你玩转大权的工具罢了。你随意摆弄着我们这些棋子,看我们在棋局上生死相搏。我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棋局,你畅快又得意。” 暮逊怆然泪下:“我的存在,只证明大魏皇权仍在你手。我和赵相如何斗,最后都翻不出你手。这早已超过了政务需求,纯粹是、纯粹是——你疯狂的权欲罢了。” 老皇帝震怒:“我培养他们,只是为了磨砺你。” 暮逊:“这不是磨砺。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自己,正是天下最大的怪物! “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放任的!如果不是你要扶持我皇兄,我就不会去凉城,就不会和异族人合作,不会做下那许多事。我皇兄怎么死的?父皇,你不会觉得是我私下动手的吧?不,我从未。他是被吓死的……他也怕凉城事发,他怕他在凉城做下的恶事昭告天下,人人都知道他的混账。” 老皇帝:“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暮逊:“我自然不知,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哈哈,父皇,你的儿子,有的被你磨成怪物,有的被你活生生吓死……这真是天下最荒唐又最正常的事了!” 老皇帝跌坐,暮逊披头散发。二人对峙,却有好一阵子,谁都无言。 老皇帝打量着暮逊,心中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说。 他硕果仅存的儿子,变成如此一怪物。这个怪物说,一切都怪他。在他看不到的阴暗处,此子不知做了多少恶事,还不知悔改,肆无忌惮…… 是了,“肆无忌惮”。 没有人和暮逊争皇位。 老皇帝放眼看去,甚至从宗室中挑不出一个人来压制暮逊。也许皇帝做错了,也许皇帝不算错,老皇帝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没有人可以压制暮逊,日后暮逊登基,大魏王朝将会朝着昏昏地平线跌去。 老皇帝满心迷惘。 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压臣权,强皇权。到他老年时,他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所有人被困在一个怪圈中,互相压制,谁也跳不出此圈。 他得意于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强盛,得意于没有任何世家任何大臣能左右皇家事……可老皇帝此时开始想,这是对的吗? 老皇帝忽然一阵心悸,一阵发抖。 他半靠在卧榻上整个人开始战栗,声音慢慢变淡变静了:“子谦,你这次惹出了天大麻烦,连我也不能保你。你先回东宫禁足静养吧。” 暮逊色变:“我……” 老皇帝又道:“你府中那个阿娅,杀了吧。” 异族女,再加上阿鲁国和凉城的关系,老皇帝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并不会查,他只是给暮逊一个机会。 老皇帝目光灼灼,希望暮逊能意识到,那个小黄鹂是只危险的小鸟,一定会引来麻烦。 暮逊脸色苍白。 他先前那样桀骜,此时却“咚”地长跪而下:“不,不行。” 他想到初初醒来的双目迷茫的阿娅,想到天真无邪陪他一同守夜的阿娅,还有、还有……阿娅腹中的胎儿。 暮逊咬着牙关,不敢告诉老皇帝阿娅已有身孕。他既怕老皇帝生杀心,要除掉流着异族血脉的胎儿;又担心皇帝因为今日发生的事,对储君之位产生新的想法,想架空他取那胎儿…… 左右衡量,暮逊只能咚咚磕头,做足了情圣之态,让老皇帝深信他爱极了阿娅,绝不愿舍弃阿娅。 阿娅对暮逊来说,不只是歌女。她代表着他不为人道的阴毒,承载他的胜利与寂寞。那是不是爱,暮逊早已分不清。可暮逊无法失去阿娅,早已证实了一次又一次。 昏殿中,老皇帝看着暮逊的眼神,彻底绝望、冷寂。 老皇帝淡声:“下去吧。” 暮逊琢磨不透皇帝心思,他心中煎熬,猜测皇帝会不会保他,又暗自后悔自己方才不该和皇帝吵,应痛哭流涕向皇帝求饶。暮逊抬头正要说话,听到老皇帝道:“召太傅姜明潮入宫。” 暮逊这才发现昏暗殿中侧角有一屏风,一个微胖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那是宫中大太监,人称“中贵人”的梁禄。梁禄持着拂尘躬身:“是。” 暮逊心神难宁:为何召姜太傅?此夜事,和姜太傅有什么关系?皇帝难道要责怪太傅没有管教好太子?父皇应当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父皇到底是…… 暮逊要被送出殿门,忽然听到老皇帝似十分不经意地问:“今夜,姜循为何出现在十里亭驿站,而你则告姜家和贺家联手之罪?你该知道,太傅是你恩师,姜循是你未来太子妃,你平日和姜循尚且恩爱无比,今日为何做下这种事?” 这自然是……姜循和江鹭有私,暮逊不能让这种背叛自己的女人活着啊。 暮逊几乎脱口想说出那二人的私情,可他又想到自己如今情形:若皇帝真的生了废他的心,他是否还得依靠姜家,依靠姜循? ……他和姜循,似乎又不能翻脸了。 暮逊强笑:“儿臣和循循吵了架,她吃阿娅的醋……” 老皇帝当即不愿意听下去了。 -- 暮逊被禁东宫,赵铭和也被禁入相府,暂时不得上朝。姜循和江鹭同样各自被禁在家,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得离府,不得宣扬辛秘。 而贺家一家人重新下狱,张寂和严北明今夜不得离宫,候陛下召见。 张寂虽担忧姜芜,但他见姜循似乎平安了,便安慰自己,此不幸中的大幸。 中贵人梁禄出来,打量一番小世子江鹭,以及冷着脸站在一侧的未来太子妃姜循。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江鹭和姜循能全身而退,反而是暮逊被禁东宫……梁禄敬佩二人手段,便对二人热情很多。 姜循看梁禄的态度,便猜暮逊没有和皇帝说什么私情。她心中悬着的一把刀落地,整个人脱力后,轻轻地晃了一下:她还生怕暮逊鱼死网破,要拉着她一起死。 但是暮逊没有说……姜循沉吟:看来暮逊的状况不太好啊。 梁禄关心道:“今夜天凉,姜娘子早些回府吧,莫要淋雨生了病。” 梁禄低声卖姜循一个好:“官家召您父亲入宫了。” 姜循一怔。 她朝梁禄垂眼一笑,问出一旁江鹭最关心的事:“那凉城案子,如何查?” 梁禄看一眼江鹭,说道:“事到如今,恐怕当年事真的要翻出来了。只是江世子知道多少,江世子为什么要查,恐怕都得说出来……官家必会主持公道。” 江鹭淡漠颔首。 从十里亭驿站入宫的一路到现在,江鹭始终心神不属,脸色秀白,淋雨失魂。他得梁禄的保证后,抱拳便转身出宫,一步都不在这里多待。 多待一刻,都怕生出不可挽回的冲动。 -- 老皇帝召姜明潮入夜深谈,既是问凉城之事,姜明潮知道多少;又是为了储君之位,老皇帝生出踟蹰。 但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对储君生疑,姜明潮也绝不会在储君之位上表态。 合格的臣子,当学会装聋作哑,绝不触犯君威。 姜明潮在朝三十余年,他不是最得宠信的大臣,却一定是最安全的、一旦出事皇帝就会想到他的大臣。 老皇帝对十里亭驿站姜循的出现发出试探,姜明潮虽有猜测,但他确实不知实情。而凉城事,姜明潮则说实话。他不否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却也不会为自己不知的事情而大包大揽。 到最后,老皇帝叹气,做出决策:宫中重开“资善堂”,聘姜明潮开设讲筵,召宗室那些年幼的子弟来宫中读书。 姜明潮道:“自最后一位皇子离宫开府,资善堂已停多年。如今无缘无故重开讲筵,恐引起朝臣猜忌。官家不如让长乐公主一同来读书,就说开讲筵,是为公主开的。 “公主明年及笄,正是到了挑选驸马的年龄。而长乐公主幼时长于冷宫,恐学识……稍浅。官家既宠爱公主,臣愿为公主及众宗族子弟一同授课。想来那些孩子有缘陪伴公主,也会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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