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间美人散发,半张脸掩在褥下,露出的半张脸莹白秀美。她脂粉不施,颜色寡淡单薄,分明不如平时盛妆之艳美,江鹭却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直看了下去。 他既像在看着她,又像在走神。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五味杂陈,快天亮时,他忽而侧过耳,聆听到窗外一声鸽子咕叫。 姜循睡熟了,不再需要他的袖子。江鹭动作间,衣袖轻松地从她掌间滑落,就好像二人轻易斩断的情缘一般。江鹭别过脸不多看,到窗下开窗,果然见到风声赫赫,他的信鸽站在窗外木栏上,正探头探爪,试图啄窗。 屋内鸟笼中的白色小鸟叽喳,又跳又叫,想冲出笼子飞向那信鸽。 信鸽拍翅……江鹭:“嘘,别闹。” 他声音轻柔温哑,信鸽当即不再乱动,由江鹭取下鸟腿上绑着的消息。信鸽两条细腿,各有一则消息,让江鹭拧眉。 第一张纸条,来自东京城中。入城的画师告诉他,查柜已死。查柜在半年前上山采药,从山上摔了下去,死得干干净净。江鹭想找查柜问曹生妹妹的线索,断了。 第二张纸条,来自东京城外。十三匪的其余几匪审问流放人家中没死的漏网少年,套出来了曹生妹妹的长相。 两条消息相辅,江鹭坐于案前研磨写字,心中有预感,他就要得到想要的消息了。 -- 次日晌午,姜循没醒来,江鹭待于姜循寝舍中,坐在窗下读书。玲珑几次进出,看世子在逗鸟,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江鹭一早上都背着姜府这些侍女侍从,用自己的信鸽给两方人马传信。到中午时,他终于整合了这些往来传递的消息,从画师那里,拿到了画师根据审问情报、画出来的曹生妹妹的画像。 被叠起来的纸条皱皱巴巴,江鹭缓缓摊开纸条—— 画中少女生了一张稚嫩却倔强的面孔,圆眸圆润如猫眼,唇紧抿,鼻尖有几颗淡淡雀斑。她身量小而玲珑,头发乱蓬蓬,看向画外人的眼神,几分呆滞,几分桀骜。 而据十三匪描述,这样的少女,武艺出众。 来自医馆的账簿显示,这少女,经常在医馆买跌打治伤药——应是习武打架的需求。 江鹭闭目,想到姜循曾慢条斯理告诉他:“……是孤儿……爱武成痴,没人理睬……人事不通,被人打骂……” 画师所画的少女,是简简。 -- 江鹭立在窗下,手指敲击书桌,急促而用力。他思量着种种疑点,判断着一切。 简简就是曹生妹妹,而姜循让江鹭从曹生嘴里套话。 姜循是在给他下套,还是她也不知道身边的简简与曹生的关系? 她不知道吗? 她和叶白之间有着他不知的奇怪的密切关系,叶白是开封府推官。叶白就算被上面压着,不能审问曹生,但是叶白真的一点没查过曹生吗?如果叶白查过,那么他是没告诉姜循呢,还是姜循与叶白心知肚明,却将江鹭蒙在鼓里,指使江鹭为他们跑腿办事? 姜循是否在利用江鹭,好达成她没说出的某种目的? 江鹭目光冰冰凉凉,盯着那拦在二人中间的帐子。 昨日短暂的平和消失殆尽,他重新对她生出怀疑,不知她是不是对他几多欺诈。他此时真的想弄醒她,从她嘴里问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又瞒了他多少,或者骗了他多少。 她和他合作,真的仅仅是为了弹劾百官?! 江鹭手中纸条被捏成齑粉。 “世子?”玲珑端着膳食进屋,想招待世子用午膳,便见江鹭朝内室走了一步。世子周身凛冽寒气,带着一重杀气,吓得玲珑腿软,哐当跪地。 江鹭回过神,冷静下来,看向玲珑。 他静静看着玲珑。 玲珑更慌:“世子怎么了?” 江鹭立在日光下,收敛周身寒意,淡淡说:“你家娘子将我当侍卫使唤,她方才醒来,嫌弃我是男子,要我出去,找简简进来保护她。” 玲珑惊愕。 她失笑:“世子为了这种事而生气吗?我家娘子病得糊涂了……确实不该指使世子的。不过,娘子记忆错乱,恐怕忘了,简简此时不在啊。” 江鹭低垂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 他温声细语:“是吗?她去了哪里?我找她回来。” 玲珑:“不劳世子费心啦。简简根本不在东京,她……唔,这个我不能说,世子还是等娘子醒来,问娘子吧。” 江鹭便颔首,却又说:“不过你家娘子有些麻烦,她若是再次醒来,发现简简没来,仍是我,恐怕会发怒。不如我取一件简简的信物,比如刀剑之类的。待你家娘子再次醒来,你我一同哄住她。” 经过一日一夜的相处,玲珑此时分外信赖江鹭,连连点头。 她带江鹭去简简屋舍,在门前稍微犹豫一下。江鹭掀眼皮看她时,玲珑又为自己的迟疑而生愧,连忙开门——世子这么好的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家娘子,她何必提防? -- 午后,江鹭离开姜家。 玲珑见姜循没有醒来没有闹腾,她们已经耽误世子这么久,自然不好意思继续阻拦。 黄昏时,江鹭回到了昨日望春门边上的医馆,找到了程大夫。医馆打烊,程大夫背着药箱正要离开,在医馆台阶前,被江鹭拦住。 江鹭垂着眼:“程大夫昨日给我妹妹用的药,是什么药?” 程大夫紧张:“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江鹭的出众容色易让人生出好感,他微微噙笑,消除了程大夫的担忧:“我妹妹倒是无事。不过那药效似乎过于烈了些,程大夫从哪里进的药?” 程大夫上下端详着这位郎君。郎君气质出众,绝非常人。程大夫斟酌半晌,实话实说:“是来东京的胡商卖的,那药叫作‘神仙醉’。我还未曾在人身上用过……需要再做些实验。” 江鹭:“这药,不适合在人身上用。” 程大夫睫毛猛抬,惊愕看着这随口闲聊的小郎君。对方上位者的气势让他忌惮,通身温静从容,让程大夫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在江鹭今日到来的目的不是针对药,他说:“程大夫昨日说,服用那药,麻痹痛觉,让人记忆错乱,有可能遗忘不开心的事……如果病人服用了这种药,我再用病人记忆中刻意遗忘的伤痛去刺激病人,强迫病人回忆,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程大夫激动:“不可!这、这……” 江鹭轻轻笑:“会有可能要了人性命,对不对?” 黄昏下,长身如玉的江鹭如妖孽一般,他眼睛望向程大夫,幽声:“那么,麻烦你再给我一点那‘神仙醉’……你不是想在人身上实验吗?我帮你实验,告诉你结果。” 程大夫捕捉到危险,他抱着药箱朝后退,干笑:“不、不必了……” 他转身逃跑的路,被江鹭堵住。 夕阳在深巷拉出长影,江鹭低垂着眼,一步步走向不安的大夫:“我非宵小之徒,非杀人放火,程大夫不必这样害怕。这‘神仙醉’,用在本就该死的人身上,有什么关系呢?” -- 入夜,姜循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她记忆恢复,聆听玲珑的哭诉,对江鹭的赞不绝口。姜循靠着床榻,想到昨日的江鹭…… 她坐在床褥间,垂下眼,捧住自己的心脏。她回忆着江鹭,想他亲在眉毛上的雨点一样轻柔的气息……姜循轻轻抚摸自己眉毛,只觉得眉心滚热,似乎他贴面垂眼,呼吸仍在方寸间。 玲珑从未见过她这样眉目微漾、神色游离的柔顺模样,如被春风轻吻。姜循稍作掩饰,咳嗽一声,说一句正事:“那个药有问题。玲珑,派人去查一下昨日医馆的药。” 玲珑稀里糊涂应了,姜循再思考玲珑所说的去拿药的情况——姜夫人病得醒不过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姜循为之兴奋又勉强按捺,不再提此事:“玲珑,把鸟笼拿给我。” 她逗弄着笼中的小白鸟玩,恹恹地倚着床柱,唇角噙笑。她只在听玲珑说,江鹭去过简简房舍时,目生惊讶,若有所思。姜循喃喃自语:“好快呀……” 玲珑:“怎么了?” 姜循低头片刻后,抱着鸟笼,缓缓从榻上起身,走向窗棂。她幽望着窗子,外面狂风大作,吹动她裙裾,托住她纤腰。 青帐狂乱飞扬,烛影荡过屏风,她站在窗边,抱紧怀中白鸟:“起风了呀……玲珑,做些夜宵吧。我的白鸟,很快饿了,会回来找我的。” 玲珑奇怪:“你的白鸟不就在你怀里吗?” 姜循低头端详笼中小鸟,羽翼雪白的小鸟眸子乌润,在笼中跳动。风拂乌发,散发贴唇,她凝视黑夜无边,却丝毫不怕。唇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她衣袂飞扬如同自己也要跟着飞起来……这种感觉太好了,他让她像吃了酒一般,她细细品味。 姜循忽然兴致勃勃:“你说打开笼子,我的白鸟会飞走吗?飞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她目生癫狂之色,在玲珑诧异间,刷地一把打开栓子打开鸟笼,伸手探向那笼中之鸟。 -- 此夜深深,张寂带着一行手下出城、爬山。 风如潮涌,树木幽森,一排排墓碑渗人十分。张寂背着章家,带人登上这座章家祖坟山岗,在一块块土垄间,寻找章淞之墓。 风吹拂他的大袖。 身后手下微惧,一人小声:“指挥使,我们真的要挖坟吗?章家人知道了,会恨死我们……” 张寂背影修长挺拔,在寒夜中孑孓无畏,平静淡漠:“一切罪责,我独身担之,与尔等无关。” 他停下了脚步。 黑魆魆中,丛丛森木后,他找到了章淞之墓。 -- 黑魆深夜,乔世安在牢中睡得不安稳,总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他模模糊糊被人灌下了一碗药,挣扎着想醒来,眼皮却沉重如铅,无力挣脱。他听到狂风咣咣地拍打在天窗上,头脑像被人重击一般。 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他陷入了一场美梦中。在梦中,爹娘恩爱,疼护他与妹妹,他专心读书,妹妹认真学武。他不用为生计发愁,妹妹不用总是挨打…… “哐——”风再一次敲打在天窗上。 乔世安从梦中惊醒,唇角还带着一丝笑。 他坐在牢狱中,呆呆地生出困惑:咦,他为什么入狱了?他不是刚写了天下闻名的文章,获得圣上赏识吗?他不是马上就可以带着妹妹远走高飞了吗? 清渺的郎君声音,自他对面响起:“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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