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世铎下颌绷紧,他竟有点不敢多看陆雨梧腰间的那枚玉璜,他仍旧不解文书上的“昆吾”二字,却猛然惊觉它有千斤重:“我,我……对不住陆公!在任三年,我辜负陆公的用心了……” 他眼中泛起泪意。 “汀州是谭浑水,您若不能求得自保,又如何能够在任上长久?何况您是我祖父提拔的白苹人,您的同乡自然对您有所警惕,只是往前走,总有歧路,这时往左,还是往右,才要当断则断。” 陆雨梧摸着腰间的那枚玉璜,说:“我来汀州便是要替祖父看清这潭浑水,修内令的根本在此,他不在了,此生,修内令便是我的骨,我的血,祖父遗志,我会用一辈子来担。” 吕世铎心中一时震颤,他恍惚望向面前这位小陆大人,有一瞬,他竟然有一种看见陆公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来,那么多年前,他在燕京参加春闱之时,曾是见过陆公一面的。 那本是很匆匆的一面。 “吕某惭愧……” 吕世铎低下头,眼含热泪。 “吕大人不必如此,我相信我祖父没有看错人。” 陆雨梧说道。 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外烟雨,湿润的雨气迎面而来,他对吕世铎笑了笑,说:“人都有挂碍,有不敢,大人您有,我亦如此,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选择。” “只是往后大人别做鱼了,要做,就做暗流。” 吕世铎听闻此言,抬头撞见面前这位年轻的小陆大人那双沉静的眼,外面的雨声清脆,吕世铎又听见他说:“您忘了白苹洲,我忘了莲湖洞,我们便是同道中人。” 吕世铎胸中的血液像是被昨夜那场大火烧得滚烫,他恍恍惚惚的,钉在原地,这时门外一阵步履声近了,很快响起那侍者陆青山的声音:“公子,大医说细柳姑娘的热症已经退了。” 陆雨梧神光微动,他立即对吕世铎俯作揖,道:“吕大人,请恕秋融失礼。” “啊?无碍,小陆大人快去……” 吕世铎堪堪回神,眼眶还热着呢,话还没多说两句,便见面前那道青色的身影如一阵风般飞快掠出门去了。 吕世铎转过头,看着他不及撑伞,便奔入雨幕当中的背影,用力吸了吸鼻子。 细柳就在州署后衙的院子里,乌布舜与雪花他们都被舒敖带了过来,陆雨梧快步入了屋子,只见细柳床前只有乌布舜在。 乌布舜听见步履声回头,见是他,便笑了笑:“别担心,她如今这副体质特殊,很快就会恢复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陆雨梧几步走到床前,垂下眼帘看她。 细柳的呼吸平缓又轻微,似乎真如乌布舜所说,她没有烧得面颊绯红,此时在睡梦中也没有拧着眉,应该是不那么痛。 乌布舜叹了口气:“三年前你去了密光州,那正是蝉蜕从幼虫变为成虫的时期,但蝉蜕天生是傲慢的,它不能够忍受人作为它的主宰,尤其是这种蜕变的敏感时期,它会用尽一切手段虐杀宿主,跟她同归于尽,人只有战胜它,才可以活命。” “所以,她战胜了蝉蜕。” 陆雨梧望着她的脸。 “不,不止如此,”乌布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战胜蝉蜕,并不会令它心甘情愿地将她所有丢失的记忆都还回来,她必须驯服蝉蜕。” 乌布舜抬手,指向细柳颈侧那道蜿蜒的疤痕:“那天,她用一支簪子亲手将划下长长的一道口子,将蝉蜕钉在自己的肩胛骨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清醒地对抗它,驯服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真正驯服蝉蜕的人。” “她驯服了蝉蜕,所以蝉蜕归还了她所有的记忆,并且,成为长在她身体里的一副灵药,无论是伤筋动骨,还是皮肉伤,她都会比常人恢复得更快。” 陆雨梧站在床前,一言不发,乌布舜看了看他,随后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热汗,说:“惊蛰背上还有烧伤,我得去对面看看雪花他们有没有用对药。” 乌布舜很快出去了。 这间房中一时静下来,陆雨梧在床沿坐下。 细柳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挣扎了很久,倏尔睁开双眼,床边坐着的人在她视线中由模糊而渐渐变得清晰。 他仍穿着那件青色的官服,像是被雨露打湿了,此时没有戴官帽,乌浓的发髻不算很整齐,鬓边有几缕湿润的浅发微荡,他那双黑沉的眸子像在看她的脸,又像是……在看她的颈项。 “没撑伞?” 细柳开口,嗓音有点哑:“难不成你记性也不好了?” “嗯。” 他应了一声。 细柳微怔,她平静地将他重新审视过:“你怎么了?” 陆雨梧却低头,将腰间那枚玉璜取下,随即伸手握来她的一只手,细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抽出来,却听他道:“圆圆,手掌。” 细柳看着他,没说话,但被他握住手腕的那只手到底还是舒展开手掌,下一刻,玉璜冰凉的底端印上她的手心。 他按了一下。 细柳抬起手来,只见掌心添了朱红的颜色,像是两个字,但因为玉璜上沾的朱砂太少而有些看不清:“昆……什么?” “昆吾。” 他说。 陆雨梧看着她掌心的印痕:“很早以前,祖父就将这枚玉璜给了我,但有时他会让兴伯拿去,兴伯再还回来,这底下就会有一层薄薄的朱砂,我不知道他做什么用,他也并不告诉我,我一直知道这底下刻着这两个字,但我从没去想过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抬眼看向她:“你说,它应该是什么意思?” 细柳听他提起陆证,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将自己掌心里残缺不清的那两字看了一遍,她出声道:“是贵重之石,是世间最利之剑。” 贵重之石以铸剑,成世间最利之剑。 细柳看着陆雨梧,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半垂着,半遮他眼底那副深邃的神情,他淡色的唇像是微弯了一下。 忽然间,他俯身来抱她。 细柳浑身僵硬,目光几乎要盯穿上面素色的帐子,他湿润的浅发轻贴她的面颊,那种轻微的痒意令她不知所措。 “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泠泠如磬。 昆吾,是世间最贵之石,亦是世间最利之剑,祖父虽死,而昆吾不死。 昆吾在,道不孤。 “陆雨梧,你……” “疼吗?” 他的声音再度落来,打断了细柳原本要说的话,她愣了一下,以为他在说她这一身伤,她正要说不疼,却不防他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颈项。 那么近,忽然,一道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落在她颈侧。 细柳睫毛颤动,双眼大睁。 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就落在她那道自颈侧蜿蜒没入衣领底下的陈旧疤痕上。 淡色的帐子外,是满窗朦胧的烟雨。
第100章 谷雨(一) 窗外烟雨正浓,而帐中光线昏昧,他唇齿的温度很冷,但气息却很灼热,细柳下意识地绷直肩颈,她怔怔地望着淡青色的帐顶。 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模糊很多东西,她并不刻意去记得的事,想起来总是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她记不清划下这道疤时的所谓疼痛,唯有那种将蝉蜕钉入肩胛骨之时的快慰让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兴奋。 蝉蜕妄想决断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记忆,她却不能忍受这种被掌控到死的感觉,无论她究竟被多少双手推到如今这个地步,忘记自己是周盈时也好,以刀为名也好,她从不接受所谓既定的命运。 至于疼吗?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记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怜青,柏怜青以为她将什么都忘了,自顾自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多话。 告诉她,她是细柳,是紫鳞山的新任山主,身上担着拱卫皇室的重责,告诉她,她身上有一种蝉蜕之毒,在她之前能够战胜它的人寥寥无几。 她是万中无一的奇迹。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在石床上找了一圈,她的小册子不见了,那支炭笔也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细柳自己知道,她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而是她习惯了在绝境当中搏一条生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她才不惧怕死亡,不惧怕疼痛。 但不惧怕,其实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许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但她一定是万中无一的能忍。 外面浓雨沙沙,更衬帐中一片寂静,他的呼吸这样近,这样清晰可闻,细柳回神的刹那,他已抬起脸来,那双眼睛半垂,正在看她。 “我记不清了。” 她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帐中又是一静,只有外面的雨露一声一声惹人心烦,细柳被他注视着,他静默地坐直身体,那目光云淡风轻,却寸寸掠过她的眉眼。 明明她的五官与从前分毫不像。 但陆雨梧此刻透过这陌生的皮囊,依旧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们很小很小:“我记得……” “什么?” “儿时有一回你惹周世叔生气,他打了你手心,你手都肿了,我问你,你却说不疼,睡到半夜,却偷偷起来翻柜子找药,”陆雨梧想起那时茏园中春花正盛,他经常会跟着父亲留宿茏园中,“你找不到药,让我帮你一块儿找,还警告我不准说出去。” 那时的陆雨梧很不能理解这个姑娘为何在周世叔面前脾气那么硬,挨了打也不肯吭声说一句疼,如果不是他撞见她半夜起来狼狈地找药,他还真以为她天生一副铜皮铁骨,不知道疼。 幼时的短,被他放到今日来揭,细柳不由瞪他一眼:“难道要像你一样,挨了打,就知道哭。” 陆雨梧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仿佛从前那个爱哭鬼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身后是淡青色的帐子,被窗外掠来的风吹得如水波摇晃,他的视线再度落在她颈侧那道蜿蜒的疤痕,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动:“那么现在,还会疼吗?”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细柳很快想起那柔软而冰凉的触碰,她一下背过身,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后,外面雨声更急,敲打着檐瓦,她垂下眼帘,声音似乎平静:“不疼。” 急雨遮掩不了惊蛰陡然拔高的杀猪般的叫声,乌布舜大约正在处理他后背的烧伤,细柳听着这动静,她一手撑着坐起身:“我要过去看看。” 陆雨梧不言,起身走到屏风旁站定,转过脸,细柳已经掀被下床,他静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诚如乌布舜所说,蝉蜕已经成了长在她体内的一副灵药,哪怕阿赤奴尔岱再厉害,她所受的内伤也并不算太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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