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们是什么文明,” 阿赤奴尔岱哪怕身处刑房,满身狼狈,但他却依旧秉持着他那份来自草原的天生倨傲,“我达塔铁骑终会碾碎它,我们会踏平这片土地,会让你们所有的燕人像一百年前那样,成为我们最下等的奴隶!” 他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守得住一个汀州城,也守不住整个东南,乱局已生,这是你们的皇帝自己造的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细柳忽然起身往前,腰间短刀出鞘,那吕世铎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要喊住手,哪知道他还没喊出声,便见她手中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的嘴。 阿赤奴尔岱闷哼一声,张口吐出浑浊的血液里还包裹着一颗门牙。 吕世铎满脑门的冷汗,跟着陆雨梧与西楼一道出了刑房,他思索着方才阿赤奴尔岱最后那句话,心中不宁,便问:“他说的乱局是什么?” “临台反贼数年不能根除,皇上月前下旨降罪临台总督,因郑阁老作保,临台总督才不至于被杀头,但因阵前换将,给了那些反贼可乘之机,他们从临台逃窜至安隆,将安隆搅得一团糟,月前,皇上又下旨令周边两省集合兵力合围这伙反贼,然而其中配合不当,他们这些人扯起一杆大旗一路纠集反民声势浩荡。” 细柳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她忽而步履一顿,转过脸来,“安隆一过,便是庆元。” “如今总兵何元忍正在南州,为的就是阻击他们!” 吕世铎说道。 “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占东南呢?一个何元忍拦得住吗?”细柳问他。 “这……” 吕世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敢动强占东南之心,想必是已经摸清楚了庆元的兵力,如今国战正酣,前线吃紧,皇上今年又准了王阁老的折子,将多数兵力抽调给了北边几省,这样一来,北边的防线是稳固了,可东南却空虚了!如今城外还有江州来的反贼散兵……要送信,只怕也送不出去!” 阿赤奴尔岱真正的用意,从来不只是一个汀州而已,大燕倾其兵力加固北方层层防线,这对达塔王庭而言实在有些棘手,于是王庭将目光放到东南来,阿赤奴尔岱的本意,实则是要促成这东南乱局。 大燕境内的反贼本是散沙,他们各自盘踞,还没跟朝廷打出个名堂,便都各自忙着先给自己封王拜相,这些个“王侯将相”不但看朝廷不顺眼,看彼此也不顺眼,因此朝廷从未将他们正经放在眼里过。 但如今他们却忽然拧成一股绳,从各地奔袭而来妄图强占东南,只怕这当中少不了阿赤奴尔岱的运作。 “吕大人稍安勿躁。” 陆雨梧出声道。 “可今日本该是清点军粮,然后运往西北的日子!”吕世铎眉眼压着浓愁,“如今城门被堵着出不去不说,军粮被烧没了一半……我们误了期限,真不知西北的将士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若是真影响了战局,我吕世铎……可真就是千古罪人了!” “大人!” 才将将走出牢门,吕世铎便听见这样一道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是他自己的近身护卫秦治道。 秦治道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连忙道:“城外的反贼退了!” “什么?退了?” 吕世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治道点点头,又说:“汀州总兵何元忍率领兵马赶回来了!如今已去追击江州反贼!”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吕世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汀州府库那边又有差役骑马跑来,他满头大汗,一下栽倒下来,还没起身就忙说:“吕大人,陆大人,还请二位赶紧去府库看看吧……” 吕世铎眉心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转过脸只见陆雨梧从那差役手中抓来马鞭翻身上马,晶莹的雨露顺着他的帽檐滴落,点缀在他高挺的鼻梁,他那双眼睛看向那紫衣女子,朝她伸出一只手。 天色青灰,细雨纷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不过一瞬,她上前握住,被他拉上马背。 烟雨濛濛,吕世铎只来得及看清那马屁股,眼见陆青山等人跟上去了,他连忙喊秦治道:“老爷我也骑马!快去牵来!” 雨露沾湿细柳的鬓发,湿润她的眉眼,路上行人匆匆,宛若流墨般融入昏暗的街景,他没松开她那只手,缰绳缠在两个人的手指间,细柳望着他宽阔的后背,雨露几乎湿透他的官袍,她的视线定在他衣领下那截苍白的颈项,她忽然出声:“那晚,你在写什么?” 陆雨梧意识到她说的是假死那晚,她真正发现他手疾的那个时候,他没有回头,只道:“抄了一篇吕世铎的策论,还给何元忍去了一封信。” “你认识何元忍?” 细柳问。 “是我祖父认识他。” 陆雨梧简短道。 细柳闻声,不再多言,她意识到,陆雨梧的祖父虽死,可他的棋局未完,在他之后,陆雨梧便成了那个执棋落子的人。 天上下着雨,但汀州府库大门前却聚满了人,这座府库就剩下大门还是完好无损,里面的仓库都烧得不成样子了,旁边的空地上停了一架宽敞的马车,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掀开车帘子,吩咐管家了一句。 那管家立即朝后面招了招手,很快花府的奴仆们便将十几车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赶来大门前。 “花纲总,这是……” 那仓吏才经过一场火灾,身上的黑灰还没洗净,不知道这位方才经历过大劫的花纲总这是闹得哪一出。 花懋闷声咳了一阵,脸色还是苍白得很,他没急着答仓吏,而是先朝管家抬了抬下巴,那花府管家站在马车边上,挺直腰杆,扬声:“伞!” 很快,十几个奴仆上前来,撑开数把黄油布大伞,将最前面那驾车遮得严严实实,此时,管家快步走上前去,将那车上的油布掀开来一角,仓吏忙跑过去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那管家一招手,一名奴仆立即将一麻袋打开来,粮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那奴仆手上,仓吏瞪圆了眼睛,歪过脑袋往后一瞧,那么长一路,满满十几车,不会都是粮米吧?! 这时,一名女婢撑伞到马车边,将花懋从马车上扶下来,那仓吏连忙跑到他跟前:“花纲总,这么些粮米是……” 花懋咳得嗓子冒烟,那管家非常迅速地从马车里倒了一碗茶来给他抿了两口,花懋觉得喉咙平顺了些,这才对仓吏道:“我听说府库走水,以至于原本要运往西北的军粮被烧了一半儿多,可西北的将士们得吃粮,吃饱了粮,他们才有力气抵御那些该死的达塔人!我花懋虽只是个商人,但我知道轻重,西北的防线是那些将士的血肉堆成的,若没有他们,达塔人就该从西北长驱直入,打到东南来了!” 花懋转过脸看向那一路粮车:“一百多年前,达塔强占我中原国土,将我等定为最下等的奴隶,耻辱犹在,而我们是堂堂正正的燕人,绝不能再做他们达塔贵族眼中的中原奴隶!这些是我花家所有的存粮,今日我全部奉上,请我大燕西北的将士们吃饱饭!” 花懋对仓吏道:“我知道这些还不够,我会想办法再去其他地方筹措。” “花纲总啊……” 仓吏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但在场的百姓们却因为这一番话而有些动容,国恨也许不足以记上一百多年,因为当初的中原本不是如今的中原,当初丢了国土的皇帝,也不是大燕的皇帝,但既然可以做堂堂正正的燕人,谁又肯做蛮夷的奴隶? “不能让西北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人群里有人喊:“我也捐!” “我捐!我家里还有些粮!” “我家有白面!” 细柳与陆雨梧骑马赶来,正见府库大门前密密麻麻的人影,百姓们将那仓吏围在中间,他在阶上眼尖地瞧见穿官服的陆雨梧,他便赶紧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喘着气作揖:“大人,您快看看,花纲总他拉来十几车粮说要捐给西北的将士们,这些百姓们也都说要捐……” 陆雨梧闻言,抬首隔着人群看向那在奴婢伞下躲雨的花懋。 十几车粮食就那么横亘中间,两边沾满了花府的奴仆。 这时,一位穿着襕衫的老翁拄着拐挪着步子过来了,他撑着伞,肩上扛着一袋东西,他看见陆雨梧的官服颜色,便朝陆雨梧施了个文士礼:“敢问,是陆知州吗?” “是。” 陆雨梧点头。 那老翁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缓缓道:“都说您被害死了,可是昨儿又说您活了……活着好,活着好啊。”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将肩上的布袋子拿下来,颤颤巍巍递到陆雨梧的面前:“我也想请西北的将士们吃饭,虽然请不了很多人,但请上十来个,他们应该也可以吃得饱吧?” 陆雨梧看着那一袋粮。 “吃得饱。” 他说。 怕沾到雨水,陆雨梧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向那仓吏,仓吏会意,赶紧将东西接到伞下,而陆雨梧则朝老翁郑重俯身,作揖。 老翁则是笑笑,转身撑伞,慢悠悠地走了。 “大人!不要嫌我们的粮食少啊!西北的将士能多吃上一顿也好!” “是啊大人!我们少吃一顿,他们就能多吃一顿!” “他们该多吃,他们比我们有用处!” 百姓们看见他的官服,又都换了个方向挤过来,各自将怀中的粮食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雨露沾湿。 细柳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陆雨梧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么多张脸,那么多把伞,一时间他身上也不再沾惹一寸风雨。 她看见陆雨梧抬头,在看撑在他上方的伞。 慢慢的,他视线又下落,看清面前那位伸直了手将伞高高撑在他上方的老妪,她满头银丝,怀中还抱着个小的粮袋。 他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很多张面孔:“民心可用,才是天下之幸,是朝廷之幸。” 雨水敲打在许多人的伞沿,脆声接连成片,陆雨梧俯身,作揖:“知州陆雨梧,在此替西北将士谢过诸位!” 吕世铎不善骑马,好不容易颠簸过来,下了马背也没好意思摸自己生疼的屁股,抬头看见黑压压那么一大片人围着仓吏,那些府库的差役们摆着几张长案,正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秦治道招来一名差役,才问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吕世铎此时再看眼前这副情形,他一时间心中杂陈:“百姓,才是社稷之福啊。” 这时,吕世铎看见细柳与陆雨梧,还有那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一块儿从人群里出来,他连忙几步上去。 花懋朝他作揖:“吕大人。” 吕世铎连忙扶他一把:“我该谢花纲总今日的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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